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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她的确为我操了不少心。替我守着银行,守着电话公司,绝不让他们设圈套给我钻。我从支票本上往下撕支票,又感到莫名其妙的拙劣——似乎同她面对面结清电话账这桩事是对她刚才的一番关怀的绝不领情,似乎在定义我和她的原则性关系。撕扯支票的声响撕裂了小厨房里的好气氛,使我和她都打了个哆嗦。我心里对自己的不合时宜失望透了。

    你在写支票给我?她问道。出我意料地爽快,同时走到桌边,坐下。

    是的。电话账。我干巴巴地说。

    你看见我用笔勾画下来的号码了吗?我对着这些号码伤了半天脑筋——你干吗一口气连打几次电话到这个号码上,每次又只讲一分钟呢?她做了个苦思的姿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脑门上轻轻敲击,突然用力一弹,表示苦苦推敲终于找到了思路:啊哈——你是一直没打通,所以一直在打;每次都让电话铃响过了六次!她把带着重大发现的面孔朝向我,五官都静止着,要我看见它们的强调:你看,电话公司专门请你吃亏!

    我说:没错,专门请我吃亏。

    我顺势将支票推到她面前。她看一眼面额数字,大声说:不对!

    我指给她看那些被柠檬黄色图画的数字:我把这些补交给你了。以后我懂了,电话响到第六声,就挂断……

    响到第五声就挂,绝不给他们可乘之机。

    牧师太太说:美国有许多服务行当给你使绊子。你这样问也不问就付账的人,最中他们的意。四块多钱,确实没什么了不得,但注意——你一个人被他们敲诈四块六角,十万个人呢?一百万个人呢?像你这样刚来美国不久的人肯定不止一百万个!他们都像你这样一天到晚地忙,上工、上学,一个月有一大堆账单要付,根本顾不上一笔笔的账来仔细过目,糊里糊涂就被坑走这一笔那一笔的钱,太不公道了:银行罚你的款,电话公司也占你便宜,你怎么吃得消?!

    我点点头。我是吃不消。

    牧师太太向我使了个年轻可爱的眼色,说:你有我呢——我才不答应那些人把你当个小可怜儿来欺负。今天下午,我决定和电话公司宣战!我打了个电话到“消费者保护热线”,他们说一定饶不了电话公司。我先告诉你结果:电话公司不仅答应退还你这月的四块六,上个月和上上个月,他们一共从你这儿坑走了十块零五分,他们都答应退还!她脸上出现了更年轻的神色:儿童得了奖状似的神采飞扬。

    真棒!我说。我得到了如此年轻的保护,也年轻了许多,两个拳头在空中捅几下。这似乎是个很洋气的动作,但我一做就土到了家。不过我不能不做它,牧师太太等我这两下子等了一晚上,我做得何等洋泾浜她都不在乎。

    她也同我一块捅捅拳头。同样的动作她一做就正宗了。它确实是个很洋气的动作。

    她说:以后我更要替你提防这些不老实的家伙。她手指点着账单。她没见过我也会以肢体比划出开心来,因而她感到神圣而满足。

    她拿出自制的苹果派和我分享。我们的欢庆一直延续到一点钟。躺到床上,我听着隔壁传来的熟悉的响动——床垫和床帮碰撞出的欢乐节奏:一二、一二、一二……心想,欢庆仍在延长,年轻的牧师也参加了进来。然后我听见节奏停在长长的休止符上。一分钟后,主卧室的门开了,牧师赤裸着脚走进浴室,水花四溅的舒畅。不久,牧师太太也进了浴室,戏水声大了一倍,伴掺着男声和女声压低音量的谈笑。这个幸福的巢穴并不对我见外;它纳我于内,让我占有一个温柔安全的角落。

    便衣福茨出现在餐馆。

    这天我本来不上班,但有两个人被辞退,老板拿我当救火队。两个被老板辞掉的工友一个是长沙人,一个是汉口人。俩人都是每天下午三点上班,但总是长沙人或者汉口人先来,替另一个到打卡机上准时敲上3:00。几乎是长沙人先来,将两张工卡打好,汉口人便可以迟到一个半小时,在老板到达餐馆之前,混入我们的队伍。他们对老板的行动规律摸得很清楚:他每天下午去打球,五点差一刻才回餐馆。他俩的双簧玩了半年,才被老板戳穿。

    我看见理查在门口找了个座儿。他见到我也有些意外,上嘴唇微微一掀。然后他向我小小地挥一下手。我正将这天的免费汤往保温煲里倒。滚烫黏稠的汤溅起花来,落到我脸上。在一双眼的盯视下,什么动作都会显得手足无措,装模作样。我疼得抽口冷气,顺势把面颊在肩头上拭了拭。这动作在便衣福茨看来也欠缺真实,也是舞台化了的。

    我决定不搭理他。他马上感觉到了我的不友善,有些无趣地东张西望,似乎店堂里拙劣透顶的几幅画和书法深奥得很,值当他在那里又眯眼又皱眉。我“砰”的一声放下盛汤的不锈钢大锅,老板也被惊动了,从正在点数的几柱硬币上抬起眼睛。

    你没有吃饭吗?老板说。

    我不做声。他骂人就拿吃饭这桩事来骂,要么就是“吃多了”,要么就是“你没吃饭吗?”对这么个表达上过分贫穷的人,我从来就是姿态高一高。

    没吃饱动作才这么重,是不是啊?老板阴阳怪气地说。

    理查看看老板,看看我。我面孔上一阵清凉,所有表情去除得十分干净。这样可供便衣福茨看的便少了一些。店堂里只有五六个客人,稀落地坐在东南西北。还有一小时才是晚餐时间。现在的几位都是来混掉些多余时间,或受够了外面灰暗的寒冷,进来暖和暖和的。

    理查当然不同。他是拿了厚俸来碍我的事。

    他说:“今天我没吃早饭和午饭。”

    我说:“噢。”

    他说:“忙得没顾上。”

    我说:“是吗?”我应着,扯出一条雪白的抹布,擦着半点污痕也没有的桌面。

    他说:“所以我早些来吃晚饭。”

    他的笑容带了一点儿理亏。

    我继续擦没什么可擦的桌面。我在向他和老板表演忙碌和麻利以及心烦。我要理查看见,他拿着上好的薪水来和我过意不去是不公道的。

    他说:“我不很打搅你吧?”

    我笑笑说:“一点也不。”

    “其实我一直是这个餐馆的常客。他们的海鲜什锦我特别喜欢,辣鸡翅也不错。”理查说。

    我心想,随你便吧。有海鲜什锦作借口你可以麻烦我,没有海鲜什锦你照样可以来麻烦我。你挣的就是麻烦我的钱。

    这时通往厨房的磨砂玻璃窗“哗”的一声被扯开,老板大声问:是你给自己留的杏仁虾?!

    我说:不是我……

    这不是你的名字吗?老板凶狠的手指戳戳白色外卖饭盒上的名字。盒里盛着粉红的虾和焦黄的杏仁,这是禁止员工吃的高价菜。我知道什么都讲不清了。不时有人犯这类低级过失,又不想孤立,总是偷偷给别人饭盒里塞些赃物,在老板责罚下来时多些人分摊恶果。有次我来不及吃饭,便把饭盒带到学校,才发现里面的饭菜被油炸腰果取代了。腰果是招牌菜“腰果鸡丁”用的,也在禁吃之列。因此它自然而然成了大家最爱偷窃的东西。

    偶尔吃一顿,我也供得起,天天吃——搞清楚点,我一家几口也是要吃饭的!老板说。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残破丑陋。

    我一下子停了动作,在他眼前笔直地站立,笔直地瞅定他:我说了,这不是我的。

    理查的目光意味十足,落在我左面一侧面颊上。

    那是谁的?!上面这个名字是谁的?!吃都吃到谁名字下去了?!老板手拍着饭盒盖子。他有一双穷苦而有力的手,肤色远远暗于他的面孔,永远是紧张地就绪着;即使两手闲置,它们似乎也紧抓着两把空气,或是时刻在预习着抓握的动作,一旦出现目标,它们便立刻出击。因而它们很少空着,不是抓起一个空菜盘,就是将某桌多出的一个调味架移到缺少调味架的桌上,再不然就是将移了位置的桌椅复原。这两只从不失业的手像是独立于他整个身心之外的,有它们自己的主张和动机,如同低等动物的触角,或伸或缩都是条件反射,毫不受他整个躯体的支配。这两双手若被剁下来,或许仍有它们自己的行动方向,仍会自作主张地抓这个握那个,擦这里抹那里,点数钞票和铜蹦儿,或抽谁一个大耳掴子。正如此刻这样;我敢说想抽我耳掴子的一定不是苦出身的老板,而是他那两只手。就是你把老板和他的手截开,手们仍是要完成它们自己的行动。换句话说,即便你不截开它们,它们将于的老板也无法对其负责。因而,作为低等动物的老板的手即使扇了我耳掴子,也不是高级灵长类动物老板的过错。

    我看着老板穷凶极恶的手把写有我名字的饭盒一掼,里面滚烫的黏稠汤汁溅到了他手背上。老板的面孔毫不动容,我便更加确信老板和他的手是各忙各的。手在向我发着大脾气,不见得能代表老板本人。因而我完全可以不和低级动物的手们去一般见识。

    我没有说话。我只对老板那两只全靠本能行动的低等生命的手小心提防。两只手仍在挥舞地告诫人们:再让它们逮着偷吃“什锦虾”的事,积攒在那里的大耳掴子可就积攒不下去了。我才知道人是可以一下子被扯到“偷吃”这类低等事务中去的。如此卑琐、低级、小得可怜的事,或许给了便衣福茨一个很不沉闷的冬日下午。

    理查那杯薄荷茶被举在半途上,我们这边的精彩使得他的手也忘了方向。

    耻辱温吞吞地涌到我平静的面孔上,使我的脸有股奇特的肿胀感。我听见自己声音平直地说:我不做了,老板。结账吧。

    老板没想到。他的手大发脾气弄出的后果使他料所不及。老板认为他对人判断一向准确:谁好惹谁难惹,谁该塞些小甜头而谁可以常给些亏吃,都从来没太超出他的把握。他这时对我眨巴着眼睛,脑筋尚未追上来。

    我又说把工钱算给我吧。

    老板想,一般来说,好惹难惹都取决谁对于钱的急需程度。他看着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挺绝望地急需钱吗?

    我迅速拿了衣服去洗手间换,让理查好好看戏。我穿着自己的牛仔裤、白色线衣走出来,老板却正在接待六个老太太。他叫住我,说:来来来,她们要点菜,你英文好,你来!……

    他想把事情就这样抹过去。

    我弯下腰,拾起我十几磅重的书包。

    老板又说:你给她们介绍一下今天的特别推荐菜!

    他五十多岁的瘦小身体奇特地出现一种笑意,一种热烈、巴结、绝不接受回绝的笑意。他的背、肩、两个膝盖,他的皮肤,都参加到这个笑意里。只有他的手,仍是愤怒凶狠。

    我看着这个十四岁就做了饭馆Busboy的男人。他骨子眼儿里就是优秀跑堂。严酷的纪律和赤裸的求生欲望使他把一切都处理得职业化,非个人化。只要我现在留下来,他情愿请我给他一耳掴子。突然被他炒了的两个人使他本来已大为吃紧,随便怎样他得留住我。他认为我一定会同他合作,把刚才的事抹过去,因为他知道我有着比他更赤裸的生存需求。

    理查,你好好看着——

    我心平气和地说:老板,你欠我十小时的工钱。

    老板没料到我也可以很冷血的。他把六个老太太草草安顿下来,耷拉着垂死的眼皮,走回收银机前。

    我正不紧不慢折叠着仿绸缎的制服。他说:你要想好哟,你前门走,我后门就有人来顶哟。

    便衣福茨两根手指敲着桌面,我们这场戏现在趋向一个决定性的转折,桌面给敲成了木鱼。

    我说:我今天从三点做到现在,零头的三十分钟,你不必给我算了。

    老板还想再说什么,他的手却已放弃对我的好言相劝,先于老板跟我反目了。手在收银器里大发雷霆,把金属钱币刨得稀哗乱响。

    我跟着他走过去,在离收银机三步距离的地方站住。老板还在给我时间反悔。这个餐馆交通方便,离我学校近,他认为他是为我好,给个台阶要我抓紧时间下台。老板这样的人是蔑视自尊的;他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只要自尊受了罪其它的罪就都可以免受了,所以一旦人可以蔑视自尊,随它去受罪了,此人便战无不胜。他现在磨磨蹭蹭,就是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把人生的利害、主次摆正确。他的手比他本人更不情愿付我工钱,于是比他本人更拖拉、磨蹭。他要做到仁至义尽,给我足够的时间,去恐怖、去慌乱;大冬天的,下面的工作去哪里找?市中心的中国餐馆很少,辞了这里我很可能会有一段相当稳定的失业。他都替我绝望。他奇怪怎么会有如此不识大体的人,诸如我,为了自尊心不受罪而其它方方面面的罪都得受。在他看,和失业相比,什么都是舒服的。他把几张钞票阴沉沉地交给我。

    我略为数一下,说:你还欠我十三块。

    他猛一推收银机的抽屉,关上了它。他认为我错误地摆置利害、主次,是活该去外面受各种罪的。他算服了我了,对我彻底放弃。

    这样吧,他说:你明天来拿一趟。我这里现款不多,还留着找给顾客呢。

    老板的小小报复。他知道我会为十三块钱一点不偷懒地再跑一趟腿。他面孔上有一抹朱红色番茄酱。他就要为难为难我,我至少要再装几分钟孙子把那十三块钱从他手里求出来。万一我不装孙子求他他也赢,以十三块钱赢了我。这种挣扎混世的生命,给于其他生命相等严酷的挣扎混世的生态环境。

    我笑了笑。

    理查看得挺过瘾。手指为我们继续敲着过门。

    老板,这样吧。我听自己油嘴滑舌的腔调出来了。我呢,也不要你付我十三块钱了,我把这点钱全拿出来,在你这儿吃顿饭得了。

    你不是雇员了,没有百分之二十的折扣了。

    没关系,不要折扣也够我吃了。

    他无法禁止我这么做。他还知道我们雇员无论怎样小党大团、狼狈为奸,在这样的政治局势下,马上同盟。厨子会得到口信,知道我把老板好好给得罪了一番,他们会狠狠犒劳我,菜从质到量都会改善。我很可能把十三块吃成三十块。

    我拿起柜台上的电话,心想我得找谁帮我一块吃。牧师夫妇都不在家,我改拨了里昂的号码。傍晚五点多在里昂那儿是上午十点的光景:他起床不久,正是两杯咖啡后神清气爽的时候。

    我说:你好吗,里昂?

    他说:还凑合,你呢?

    我呀?我想请个人吃晚饭。你要不要来?

    吃什么?……

    他把四周的音乐的音量压了压。

    晚饭呐。

    他愣了一会儿,问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就想请你吃晚饭。

    我晚上要排练。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缺乏蛋白质、铁、锌、维他命ABCDEFG。所以我想请你好好吃一顿。我嬉皮笑脸,声音也有点色迷迷的,里昂觉得非常可疑。

    便衣福茨那副典型的便衣目光盯着我打情骂俏的脊梁。我一个髋抵在柜台上,一个胳膊肘撑住台面,在他看便出来个不正经的歪斜。

    吃了饭你要不要去看我们排练。

    要。

    我们排到明天早上六点。

    好啊。

    我感到一个笑容在里昂白净瘦削的脸上绽放开来。

    那我现在换身衣服就出发。

    现在就出发吧,别换衣服了!

    便衣看着我神采飞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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