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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情渐老见春羞

    吃了一月药,到达峡佑村时,付车马费的碎银子是三人最后的钱。仇小寒将李尊吾扶下骡车,他还有些喘。

    路上听闻慈禧太后跟洋人议和,已有王公贝勒陆续回京,天下大乱似乎就此而止。峡佑村便在坡下,约三百个屋顶,尾咬尾挤着,俯视如盘蛇。

    仇小寒:“下去么?”

    李尊吾:“没钱了,下去吧。”

    许多事只有身入其中,方能看出真相。李尊吾咳声加剧,看似无序的房子,实则按奇门阵法而建,屋顶有箭垛,房与房之间有跑道,以箩筐、晾晒的谷物遮蔽。

    如有敌进犯,村人上屋顶射箭,底下便成了屠宰场,相对的房屋是经过测量而建,排除了弓射死角。

    “古怪。”李尊吾以手背顶住嘴,忍下咳嗽,由两女搀扶着,向深处行去。

    身后出现三两个村民,不知从何处拐出。行了百米,李尊吾听得身后脚步声重了几层,便转过身来,见有五十余人。

    他们五官南人清俊,身材北人高挑,手拎锄头。锄头的铁质超出一般农具,闪着刀光。

    仇大雪忽然爆笑,在仇小寒推搡搂抱下,仍不能止住。年轻姑娘气息长,笑声如银,是煽起男人欲火的音质。李尊吾叹口气,她是紧张了,恐惧接近情欲。

    一位老者从村民里站出,是村长气派:“朋友,到我们这一亩三分地,是想干吗呀?”十分纯朴真诚。

    李尊吾:“我是个拳师,教拳为生。”咳嗽两声,咳弯了腰。

    仇大雪仍笑着,仇小寒拉她缩到李尊吾身后。

    村长瞄着李尊吾的尺子刀,露出欣喜的笑:“好啊!孩子们好久都没人教了,早盼着来您这么一位。”

    李尊吾的手反向身后,擒住仇大雪腕子一掐,她断了笑声。村长问:“呵呵,这两位是您闺女?”

    李尊吾:“哪有带着闺女闯江湖的?我夫人。”手中仇大雪腕子泥鳅般扭了一下,很想看看仇小寒此时的神情。

    村长:“老哥,福气啊!凭两位夫人的漂亮劲,就知道您必有高功。”质朴的脸上滑过一丝歹笑。

    李尊吾大感厌恶,但此情绪迅速过去,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农民喜荤,总是拿男女打趣,而村长猥琐的话,并没有引起身后人哄笑,他们一动不动站立,如训练有素的士兵等着军令,对这句军令外的话不起反应。

    村长:“我是服了您,但孩子们没见识,不给点实在的,不认东西。”

    李尊吾松开仇大雪的手,前行五步,刀扎土中,拐杖一样扶住:“今儿我不舒服,追不了人,想看东西,就上来吧。”

    村长:“你不动刀?”

    李尊吾摇头,咳了两声。

    两人持锄上前,却不打,站到左右,距离一步,高举待砍,封住李尊吾左右闪避的出路。

    村长:“你要退一步,就算你输。不伤你,放你出村,够仁义吧?”

    李尊吾:“仁义。”

    村长:“只是孩子们大了,村子偏野,娶不上好媳妇。你走,两个女人留下,我保证选出两个最好的孩子配她俩,不糟蹋东西。公道么?”

    李尊吾:“公道。”

    村长泛出纯朴的笑,两个黑壮青年走出,持锄对李尊吾而来。李尊吾已左右被封,挡不住正面攻势,便只能后退。

    两人暴喝,翻锄斩下。

    两锄挨得紧密,犹如一锄,令人闪无可闪。

    李尊吾右手拄拐般按着刀把,左臂抡出,让过锄锋,磕在锄杆上。两人如遭电击,跌出五尺,坐在地上,满目痴呆。

    左右两人保持定姿,没有发动。

    李尊吾处于左右锄锋的夹角中,村长赞叹:“老哥,真漂亮!问您一句,如果刚才左右两根锄头也劈下来,你得死在这吧?”

    李尊吾一串长咳,好容易止住,声若游丝:“我的武功未至绝顶,今儿又病了,出手一下,还能控住劲。第二下,就兜不住了。他俩刚才要动动,就可怜了两条好性命。”

    村长眼缩,如正午的猫。

    李尊吾:“你们村,人实在。我这么说,你们肯定不信,要不要试试?”

    半晌,村长道:“两位夫人身上肯定是没武功的,就你一个人,几百根锄头抡下去,你还是得死在这。”

    李尊吾:“你忘了,我还没动刀。”

    村长:“寡不敌众——最终你还是得死在这。”

    李尊吾:“这个判断是对的。代价是,你们村人口减半……言重了,或许不到一半。”

    村长一脸苦笑,做手势让李尊吾左右的两人撤开:“您肯定是个成名的豪侠,只是我们小地方人不知道。冒犯了,带两位夫人出村吧。”

    李尊吾拄刀轻咳,并无走意。

    村长皱眉,一副老实人的急相:“在我们村折了的拳师不少,我明白了,您替哪位来报复的吧?老哥,眼前这阵势,您看不出来么?我们拿不下你,你也拿不下这村。求您了,出村吧!”

    李尊吾:“你想偏了。我是来教拳的,礼金三十两。”

    村长:“……就三十两,立马给你凑!拿上,走人!”

    李尊吾:“不是这个拿法,先拿十两,余款年底结账。吃住你们负责,一个独门院,隔日有鸡鸭。先教一年,没学够,咱们再续。”

    村长失声:“您是真要教拳?”

    李尊吾:“啊。”

    院子纵深仅一丈,铺着龟形薄砖,房一栋,却不铺砖,为土面,蹭脚即出一道印。仇小寒感叹:“下雨天,屋里潮啊。”

    房分里外间,里间无窗,白日暗如墨汁。李尊吾让仇家姐妹住外间,自己住进里间。仇大雪:“不像是厚待咱们啊?”

    李尊吾:“嗯,这是间凶屋,伤男主人运气。”

    仇小寒:“伤你,咱们就不住了。”

    李尊吾:“我本是大凶之人。别人伤不了我,我只会自伤。”

    晚餐有肉,不是鸡鸭,是泥鳅。送餐人解释,村里养鸡鸭的人家不多,隔日一顿鸡鸭,支持不下一年,并问三人忌讳不忌讳吃蛇肉、狗肉。两女现出怒容,李尊吾回应:“隔日有鸡鸭——鸡鸭是肉菜的泛称,不必认真。”

    住进这栋房后,李尊吾如一头自知死期的老牛,沉浸在自省的悲痛中。农民不吃牛肉,感恩其耕耘一生,视将死之牛如家中老人,任它随便出入,自行去遛弯,得几日休闲。仇小寒曾见一头临终老牛站在田边,望着绿油油麦苗,大颗大颗地流泪。

    里间和外间无门,仅一道半截布帘。饭后,李尊吾便进了里间,仇家姐妹说了会儿话,也乏了,洗漱睡去。

    晨光初起时,仇小寒醒来,见妹妹蜷身而卧,肌肤润白,如一只剥皮桂圆。里间仍是深夜,仇小寒望一会儿,披衣下床,点灯进去。

    李尊吾还是趴卧之姿,后背死板,似无呼吸。仇小寒近了一步,李尊吾突起变化,身子向床里平滑,刀光一闪,已斜身坐起。

    原来他刀压身下,卧刀而眠。

    他没有完全醒过来,但眼神极为冷静。杀人的眼神,总是纯洁无杂。

    瞳孔飘过一片水雾,认出了她。两人对视,没有笑容,却有笑意,似是几十年夫妻,熟悉到极处反归平淡。

    室内除了床,尚有一桌一椅,还有两个垒在墙边的装衣木箱。她将灯放在桌面,坐上床沿,将散落的被子给李尊吾盖好,顺手捶起李尊吾小腿,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吃药的一月,她常给李尊吾捶腿。形意拳是践拳,功夫下在腿上,生病时,腿上尤为难受,烈于雨天风湿病发。

    仇小寒:“白日里,怎么说我俩是你夫人?”

    李尊吾:“不能说是闺女,闺女得待在家里,抛头露面,就嫁不出去了。”

    “噢,这样。”

    李尊吾伸腕,抵上她小臂,止住捶腿。

    她不以为意,身子向床内缩了半尺:“这村人不是善类,住在这,我害怕。”

    李尊吾:“我也害怕,小人难防。”

    她身子又缩近几分:“为何还要住上一年?”

    李尊吾:“我……可能老了,真想收徒弟了。”

    她的身体近在咫尺,女性的体温似有药力。他屏息片刻,道:“师父当年收我,是看上了我的骨头架子,形意不是弄巧玩招的拳,修的是力道,得有副好骨架。我师弟沈方壶论聪明强我一分,论骨架差我一分,结果师父传我不传他,收他为徒,是给我备个拳靶子。”

    他缩回了手,“但沈方壶的骨架,也是万里挑一,我入世争名二十五年,看遍各路人物,竟没人强过他!”言罢黯然,“有一个,程华安。”

    仇小寒左腮绽出一个小窝,盈盈笑道:“刚刚您这神情,像极了骡马市上的马贩子。”

    早注意到她是单酒窝,双酒窝喜兴,单酒窝俏,双酒窝女人旺夫旺子,单酒窝女人有奇缘……李尊吾面冷如冰:“相人如相马,武人都如此。”语音转低,“这村古怪,随眼一扫,尽是沈方壶的骨架。”

    仇小寒双肩耸起,胸口隐痛。听不太懂,却有一种发狠的兴奋。

    拜师仪式在村里祠堂举行,聚了七十青年,李尊吾带两女来后,道:“要这么多人干吗?”串行一圈,挑出两位青年:“别的都退了吧,这俩给我递拜师帖。”

    村长:“交那么多银子,就两人学?”

    李尊吾:“我是教拳,不是练兵。”

    村长:“以前来的拳师都是整村教。”

    李尊吾:“你们村没来过好拳。我的拳精细,教两个,还怕忙不过来。”

    村长脸上堆笑:“就是看上了您的东西精细!有个解决之道,让他俩学了,再转教村人。代师授徒,是武行常事。”

    李尊吾回他一笑:“拜师帖上写有‘不另立门户,不泄密他人’的戒律,我的拳要能服他俩,他俩就不是你村里人,是我门里人,一定守戒。不守戒,转传村人,是我没本事服徒弟,我认了,你们村就得便宜吧。”

    村长眼珠一转,自信本村弟子听自己的,挥手退了众人,仅留下村里三位年高长辈和两青年的父母。

    供台上摆一木牌位,写“董应天”名号,董应天是海公公本名。集体上香后,让两青年又单独上香。

    仇家姐妹今日穿男装,因为要受磕头。拜师仪式要有引荐师和教训师,得是授业恩师的资深好友,仇大雪代替沈方壶作引荐师,仇小寒代替程华安作教训师,受青年称呼“沈师父”、“程师父”。

    仇大雪向李尊吾禀告两青年家世,尽了引荐之职。仇小寒向两青年宣读门规,尽了训导之职。李尊吾收下十八折的拜师帖,两青年行五体投地的磕头大礼。

    仇小寒教训:“日后办喜事,要请师父来,师父是再生父母,不能收师父礼金。知道么?”俩人答知道,完成拜师礼。

    俩人一名邝恩貉,一名叶去魈。

    貉是近狐之兽,皮毛为御寒佳品。魈是传说中的独脚妖猴,有夜侵人宅的恶名,大人看不见,小孩能看见。恩貉,是母亲坐月子时以貉皮为褥。去魈,是小孩夜哭不止,家里请道士做过赶魈的法事。

    还有一种可能,在民间,貉与魈都可用来指代侵华蛮族……拜师仪式后,去祠堂侧厅吃拜师宴,李尊吾跟村长聊天:“还不知您姓名。”

    “姜御城。”

    心中有数,此村人八成是边防军后裔,不是泛泛的充军之辈,而是千选精兵,甚至是一朝一代的顶级武装,否则不会血脉迭传后,仍骨架卓绝。

    五六杯后,李尊吾耳红如杏,几句抱歉,由两女扶走。回宅路上,李尊吾趁着酒气,冲仇大雪做个怪脸:“我是来着啦,捡了便宜。”

    仇大雪凑鼻迎笑:“好呀好呀!什么便宜?”仇小寒瞥来白眼:“捡了两副骨头架子。”李尊吾肃容,武人要随时预防不测,他本是装醉。

    仇小寒眼光强旺:“我见过石匠、木匠收徒弟,拜师规矩是师父师母并坐,一块受拜的。支使我俩作引荐师、教训师,你什么意思?”

    李尊吾:“让你换男装时,为何不问?”

    仇小寒咬唇,一脸委屈。仇大雪扶肩相劝:“不是师母,受人磕头,就欠人家的。”仇小寒抖肩甩开仇大雪的手,眼神转烈。

    李尊吾:“我奉独行道,不成家室。平日诈称我夫人可以,但武人没有比拜师更大的事,拜师礼上不得作伪。”

    独行道不留绝技、不留财产、不留孩子,仇小寒:“收徒传艺,也背离了独行道。”

    李尊吾:“供台上摆的是八卦门牌位,要教的是八卦掌。我的独行道,是为形意拳守的。”

    仇小寒:“您可真会给自己开解。”

    李尊吾垂首,闪出一道凶光:“是!我想过,借着教八卦,把形意也教出去……这念头让我害怕,但止不住一遍遍盘算……师父眼毒,看定了我是轻浮人,沉不住气,也藏不住艺。”

    三人一路不再有话,回到住宅,李尊吾径直走入如夜的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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