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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尊宿

    环廊地板面,有薄薄刻痕。

    手抚,发觉依木纹而刻,刀工之细,似是天然长成。

    普门含笑:“用人们干的,陪着我这无事呆人,很无聊。在日本是个老手艺,名门大姓的环廊,多是刻纹地板。”

    李尊吾长长摸了个来回,叹道:“让顶级工匠伺候人,青龙会屈才。”

    普门:“他们就是用人,闲了就刻一刀,没空也不急。三流人干成一流事,不是手艺好,是他们不赶工。当今佛门衰败,后继无人,便是宋朝开始,历代宗师都太赶工了。”

    唐宋之际,学究型的密宗、三论宗、律宗灭亡,提倡“顿悟”的禅宗兴盛,成为佛门第一大宗,开出五小宗。宗师们越来越追求速成,废读经打坐,呵佛骂祖,至元明之际,五小宗有三宗灭亡。

    禅宗顿悟法门,仅剩棒喝、话头二法,称为“速中之速”。有人提问,宗师便一棒打去、一声喝断,或是教一句“狗子也有佛性无”、“念佛者是谁”的话头,让人闷头揣摩,再提问就以“苍天!苍天!”、“拿命来!”等无理话堵口。

    简单,便好作伪。棒喝和话头,躲开对修行具体程序的说明,学人也无从判断宗师水准。多数宗师只有师承,无学无法,临终前要重金聘请文人为自己编造禅话名言,赚得后世声誉。

    北宋之后的宗师语录多不可信。明朝末年出现了一个奇怪称谓——尊宿。

    明末四大高僧中的两位禅宗高僧——憨山和紫柏都没有禅宗传承,憨山出身于哲学型的贤首宗,紫柏只是剃度了,两人都是研读唐宋宗师语录,自修禅宗。

    两人恢复部分禅门古法,引领一代学风,但没有禅宗师承,不能称宗师,只好称尊宿。

    普门:“我也无师,是个尊宿。世多尊宿,说明禅宗正统只剩人脉,法脉已断。但尊宿救不了禅宗,尊宿有尊宿的毛病。”

    普门自袖中掏出个铜铃摇摇,室内阴影里站出两名白衣红衬的用人。普门说一句日语,他俩取出一套线装书,递上环廊,又退回室内隐没不见。

    书分七册,装于书匣。普门说是《憨山老人梦游集》,李尊吾心头一震,自己那套不知是遗落在堂子还是鸡毛店……记得做杨放心家门房时还看过一两次,要真忘在那,仇家姐妹会给我留着……不会!她俩是夫人了,不去下人房间,只会是同屋老门房拿来点火、糊窗户了……

    李尊吾放轻声音,以掩语颤:“您这套有没有红字注解,作注人为李得胜?”普门答有,李尊吾点点头,突然失控,涕泪奔流:“我有过一套,是一个版!”

    普门任他哭了,不追问因由。平静后,李尊吾解释:“此书陪过我两三年。打听过,后代僧人批注前辈僧人着述,怕犯下错解之误,署名往往不用法号,用出家前俗名。一直好奇,这位李得胜是哪位高僧?”

    普门开口嘶哑:“我。”

    李得胜是普门俗名,清朝两百年来一逢动乱,民间便风传“李家天子出山”,因为北方反清活动的总枢纽——“井”字组织的首领家姓李,才会有此谣言。

    禅病悲魔中,只有此书可稍解痛苦,想不到当年一面之后,普门在自己身边无形存在了许多年。不由自主,李尊吾挪身谢恩,却拜不下去,因为普门抬手顶住他右肩。

    是少了两根指头的手,普门:“是我也非我。”

    禅宗断脉,明末尊宿从唐宋语录里查找,清朝和尚从尊宿文集里查找,均想从散文碎语中整理出一套修法系统。普门搜集多部《憨山老人梦游集》批注版本,认定五台山十量寺收藏的一个孤本最好。作注者名“苏三峰”,史无记载,亦不闻口传。

    十量寺藏书楼老僧说,可能跟雍正年间整肃江南寺院有关,属于被勒令销毁的一批书。普门不愿此注泯灭,便将“苏三峰”换作“李得胜”,重刻面世。四十年来,未被追究。

    普门:“尊宿文集比宗师语录有条理,但禅宗修法仍如隔靴搔痒,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就是尊宿的毛病,毕竟是禅宗外行,以博学而强猜,难成体系。”

    忘记李尊吾眼盲,翻页指点,“憨山写道,禅宗的观想、打坐并不能造成意识深层的转化,必须持诵咒语——持咒是密宗之法。作为禅宗尊宿,晚年写出这等话,等于否定了禅宗。说明他没能整理出禅宗修法,死后肉身不腐的成就,凭的是早年出身的贤首宗修法。”

    贤首宗以《华严经》为根本经典,与密宗根本经典《大日经》理法近似,唐朝有一两位贤首宗师身兼密宗宗师,密宗在汉地灭亡后,贤首宗内留有些许密法。

    因师父指认憨山的师兄雪浪做下一代宗师,憨山便离开贤首宗,去禅门争雄。雪浪奇装异服,红艳奢华,世所病诟,实则是唐朝密宗僧袍样式,外人不知。由雪浪的行迹,可测出憨山贤首宗家底的性质。

    普门:“我崇拜憨山的禅学,跟着憨山,却摸到密宗去了。当今禅宗名存实亡,从语录文集里找不回来,在汉地亡了千年的密宗,却在《大藏经》里记载周详。”

    每一宗的建立,都要经过典、本、论三步完善。典是以哪几本佛经作为根本经典;本是法本,依经修法的程序;论,是带宗师个人体验的论述。

    可惜,密宗在汉地没发展到论的阶段,便灭亡了,《大藏经》里的“密部”只有经典、法本。晚唐,日僧空海来华承受密法,移脉东瀛。密宗之论,完成在日本。

    普门:“十年前,我跟你说,密法仍在汉地,只是我们忽略了。可十年来想恢复密法,却没有向人传法的自信,便因我没见过论,总觉不足。可惜密法不普传,密宗之论,日僧中也只有少数获准阅读。”

    李尊吾:“国人更不可能看到?”

    普门:“唐朝和尚有拜西求经的传统,听说有什么佛经,便每天早晨向印度方向跪拜,祈祷此经早日翻译到汉地。有的大和尚一拜便是二十年。”

    李尊吾:“既然是古法,总会灵验。你已拜了几年?”

    普门:“唉,国人比唐朝时浅薄,那么诚恳的事,做着累了……我是用计。”

    晚饭吃芋头火锅,入口香嫩,有一种特殊的满足感。

    日本用人不会烧煤,向山民买树,自制木炭。成品上佳,燃烧后生出白霜般的炭灰,奶油般凝聚不散。

    普门受青龙会供养,因为献计之功,计的内容为:

    在清室家庙里搞鬼,是小人行径,破坏永远没有征服伟大。秦汉帝王以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为武力争得的权力披上“天命”外衣,获得统治的正当性;明清帝王的泰山是《大藏经》,以编纂新版,显示拥有最高神权,是真命天子。

    清朝乾隆版《大藏经》的收编规模空前,如果日本出一套收编更广的《大藏经》,便赢得中华正脉的身份,十八省汉人将心悦诚服,天下归顺。

    青龙会认为具战略深度,不愧五台高僧的构思。目前,编辑新版《大藏经》的计划得到日本军界政坛普遍支持,已成立筹备会,网罗资深学者,遴选编委会成员。

    乾隆版《大藏经》是集古大成,达到无法超越的饱和度。新版如要超越,只能加入日本的密宗之论……

    饭后,普门持灯笼,领李尊吾走出庭院,在山顶散步。

    李尊吾:“确是来之不易。”

    普门:“或许二十年或许三十年,这部《大藏经》能编好,国人在书店便可买到。”

    李尊吾:“那时你我已不在人世。”

    普门:“那也不要赶工。”

    山中雾起。东方天宇,繁星顿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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