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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世无成局人成废

    西新帘子胡同距使馆区两条街,胡同口饭庄,修西式烟筒。入百米,有一片废墟,原有三间房,瓦砾上搭了木棚,住一个老太太一只猫。

    领路的住户说,老太太一家庚子年早早去乡下避难。胡同离使馆近,八国联军进城后,免不了寻来。好几家闺女给祸害了,好几家房给烧了。

    大乱过后,老太太一人回来,洋兵对郊区村庄杀戮更狠,她的子女尽死。靠邻里救济度日,要了个猫崽养。

    六号院在胡同深处,独门独院。院门上,一把铜锁。

    李尊吾摸了摸。形意门行事隐秘,沈方壶买房,决不会告诉教堂的人。领路住户说,自从换了房主,从没见露面。

    李尊吾笑道:“当然,我是房主。第一次来。”

    领路人惊愕:“……那你有钥匙么?”

    晃晃尺子刀,残疾者用的东西总是奇奇怪怪。

    领路人:“这东西捅不到锁眼里去。”

    啪的一声,刀尖抽上铜锁。

    锁开了。

    李尊吾:“我不是砸锁,你看看,锁还能扣上。”

    咔的一声扣上。锁是好的。

    领路人用拳头砸锁,看能不能震开。锁纹丝不动。

    李尊吾:“你该知道这锁型叫将军马,大铁锤也砸不开,与其砸锁,不如劈门。”领路人哧哧笑了。

    啪的一声,刀尖第二次把锁抽开。

    领路人叹服:“明白了,是专给盲人造的将军马!真是巧匠啊!”

    李尊吾笑言多谢带路,收锁进门。

    不是巧匠,是巧劲。早年走镖,清楚窃贼伎俩,熟悉各种锁,今冬武功升高,劲力又妙,才有震开而不伤锁的自信。

    原本是试一下,听到锁扣弹开的清音,金榜题名般喜悦。武功真是好东西,让人时时便有成就感。

    院子很小,槐树正对大门,桃树在西厢房前。没有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另有一间杂物房一间厨房。

    李尊吾只开了东厢房一间。沈方壶是一年只来一次,家具表面上铺着报纸挡尘,积尘厚厚,泛着坟墓的死气。

    摸着家具,李尊吾自言自语:“老程啊,我早早就不想给你报仇了。你不在,我就剩下这个师弟了……你是朋友,你三十七岁、我三十九岁认识的,他是从小就跟着我。可我今天还是给你报了仇,不是我报的,是天报的。我有点怕你了。”

    摸到的家具是一套八仙桌、两个木箱、一张双人木床、一个脸盆架。开窗透气,抽出桌下凳子,坐上便不动了。

    临天黑,响起叩门环声。李尊吾室内喊道:“没插门栓。”

    北京街面落后于天津,没有街灯,来客拎灯笼入房,抽凳子坐下:“这是你歇脚处?还是住我家吧。”

    他是杨放心。

    李尊吾:“明早,我有朋友到京,他们一忙活,便什么都有了。现在无茶无水,委屈了。”

    杨放心:“什么朋友?”

    李尊吾陈述,从河南峡佑村调来二十人,虽非高手,在干群架方面,二十人可以打垮四百人,因为他们是戚家军后裔,会编队作战。京城混混打架的最大规模是三百出头,肯定够用了。

    杨放心略显懊恼:“电文公开,只能那么写。要你来京,不是办武士会,是刺杀一人。”在桌面放上一物,装银票的信封。

    武昌起义后第八天,外蒙独立。宣布独立的省份很多,由于是乡绅把持,并不会真独立,大一统是乡绅阶层千年观念。外蒙独立则可能成真,外蒙无乡绅,统治者是宗教领袖哲布尊丹巴。

    此月,他驱逐了清廷驻外蒙大臣。与李尊吾一样,他是个盲人。

    华商遭驱逐,只保留茶叶贸易。草原少蔬菜,断绝茶叶,难以消化肉食。做外蒙茶叶生意的大户是山西宋家,宋家急需哲布尊丹巴一个当面的承诺。袁府的计划是,让李尊吾作为宋家赴外蒙谈判的代表,择机刺杀。

    哲布尊丹巴的护卫是有着荣耀家族血统的蒙古勇士,盲人或许会让他们放松戒备。李尊吾:“刺杀之后,如何生还?”

    杨放心:“……你是死士。”

    李尊吾:“我是唯一人选?”

    杨放心:“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办成。大清气运真是尽了,连刺客都没人才。”左腿颤抖,鞋跟咔咔作响,“两日后启程,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仇家姐妹,两日里,你挑一位,给自己留个孩子。”

    啪的一声,挨了一记耳光。

    眼中的李尊吾并没有动。啪的一声,又挨一记,杨放心眼角淌泪,左侧三颗牙松动。

    李尊吾语音低缓平板,如神父祷告:“生孩子没那么简单。”脑海中是最丑姑娘失望的眼神,自己旧衣般皱褶的皮肤。

    杨放心:“此举关系国事……”

    李尊吾打断:“两日后清晨,我会在杨宅门外。”

    杨放心起身,深鞠一躬。

    关院门时,李尊吾问:“夏东来还跟着你?”

    杨放心:“一去江西,再无音讯。”

    门扇合上,杨放心门外追问:“两日里,你干什么?”

    李尊吾:“会会老朋友。”

    与峡佑村民,约好在西单牌楼下见面。村长带着二十位小伙子,李尊吾将杨放心留下的银票送上:“没有武士会这件事了,找个旅馆,好吃好住,玩几天。我陪不了,抱歉。”

    村长扯袖拉住:“我最了解你啦,定是出了大事。我们这伙人,为你死都行。”李尊吾脖颈僵硬,抚脱他的手。

    村长:“不说也好。至少坐下来吃顿饭,你猜戚将军的三十二大狠和岳飞爷的《九要论》有没有糅成一块?”

    李尊吾无语,村长:“糅成了!”

    李尊吾疾行而去。

    村长没追,急数银票,抬头后远征大将般肃穆:“给得太多了,你们李大爷怕是活不长啦。”

    东直门小庙,门前空场是青年习武地,晨练能拖到上午十点,人才走干净。

    崔希贵往庙门里走,忽然一步跌在地上,视线余光中有道人影,起身后几次急转都见不到人。心下明白,来了高手,在自己转身前已闪到身后。

    又行三步,再次摔倒,脚腕略痛,明确是被扫倒。

    崔希贵抱住两腿,坐地不起:“是哪个老哥们跟我开玩笑啊?”

    身后转出一人,崔希贵怒骂:“你总砸我场子,幸亏徒弟走得早,要看见了,以后还怎么教?”

    李尊吾笑着扶他:“多谢你帮我摆平赵子龙十八枪的旧仇。”崔希贵打开他手,弹腰蹦起:“你真瞎了呀?京城有金针张。”

    抬手竟摘去水晶眼镜。八年,他也有长进。

    两人坐在台阶上聊天,时近中午,两个饭庄伙计拎食盒而来,送入庙内,径自摆桌。听上菜声响,盘数颇多,应不是崔希贵平日伙食。

    李尊吾:“你中午有客?”

    避开庙门,拉李尊吾坐到小庙东墙:“嘿嘿,庙里住了个娘娘。庚子之乱后,我带阿克占老玉到峡佑村捉你,还记得回京路上的赵家庄么?”

    当年误以为李尊吾人头是八国联军撤出京城的条件之一,想献上他,为太后解忧。回京路上,才知太后西逃借宿赵家庄,订了赵家姑娘给光绪做妃子,许诺日后迎娶。

    他知道赵家姑娘这辈子废了,不会有人来接她。为让赵家安心,在姑娘窗外磕了个头。果然,他是唯一认她是妃子的人。

    一九○八年,光绪帝逝世,年底赵家姑娘来了京城,找到崔希贵小庙:“你给我磕过头,是个好人。”崔希贵看出她有死志:“要追随光绪帝去,我不能拦,但您正经是光绪帝妃子,起码得知道一点他的事吧?”

    给赵家姑娘讲光绪事迹一讲便讲了三年。他平日粗豪武人做派,其实最爱给女人梳头,女人头发,叶脉一般,是奇妙植物。一缕青丝在握,心清如水。

    他十一岁给慈禧太后梳头,那时的他手小白细,跟女孩子似的。现在给赵家姑娘梳头,她似乎也很享受这份待遇。

    崔希贵:“李大哥,我以为梳着梳着,就把她死念梳平了。谁承想,我梳头的女人都心狠,太后是这样,她也是这样。我一点没说动她,她活下来,是给光绪帝守孝三年。”

    每一个灭亡朝代总有一个标志性礼仪留下,华夏之地,首个遭革命亡国的是殷朝,被西部的周人所灭。孔子是殷人后裔,殷人有守孝三年之礼,因为小孩出生后需要父母手把手照顾三年,守孝三年是还父母三年。

    三年不事生产,不出仕。周人无此传统,周朝文献常对此病诟,认为耽误时间。但此风俗顽强延续下来,并越出父母范围,成为一种报恩形式,孔子死后弟子守孝三年,帝王死后,受其特殊恩惠的臣子、妃子也会守孝三年。

    守孝之礼,打断人生,让人复归婴儿。人生无聊,太需要被打断。

    打断了自己的她,让崔希贵重新认识到女性美好,以前只从太后身上感受过。她甚至比太后还好……不不,不是好坏,她是一味药,住进小庙后,太后过世带给他的彻骨痛苦忽然没了,似乎太后未死。

    侍奉着她,一日三餐按宫中规格。

    他知道光绪的事本来便多,还向宫中老人询问,但讲了半年就枯竭了,人的事,如此的不经讲。后来,他开始自己编。

    入冬后,她表示守孝期满,可以追随先帝而去。

    他讲了一个光绪怕雷喜雨的故事。光绪从小厌恶打雷,二十多岁一听打雷,还会发脾气摔砚台,让太监将棉被挂在窗户上。但喜欢听雨声,如是白日雨,雷声过去,他让太监打伞,送他出门听雨。

    她问雨声有什么好听?

    宫里雨声跟外面不一样,一下雨,皇宫就成了乐器编阵。琉璃瓦铺设的多重屋檐,让雨滴反复跌落,气雾蒸腾。高台排水孔是探出的龙头造型,随眼瞥去,视线里总有上百龙头,一排排喷出的水线凝定在空中,似乎是横着的白玉栏杆。

    她说好,眼中有瞬间向往。

    他把握住了这一瞬间,说作为光绪帝的妃子,起码得看一眼光绪帝最爱的景色,来年春天下第一场雨,他会安排她秘密进宫。

    她眼圈慢慢红了,点下头。

    崔希贵小狗一样呜咽:“太后死前,连句话都没捎给我。她再讨厌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也会召我去见一面的。我是从小就伺候她呀!太后一定是受害而死……我四处找线索,发誓为太后报仇。但赵家姑娘来了,我所有的不甘心都没了。”

    狠擦一把脸,气量忽变,如豪迈壮汉,“让她先多活三个月,有这三个月,我还能想不出办法?”

    他和赵家姑娘三年了,同居一处,总会有不祥发生。不祥,不是倒霉……也是倒霉,说不清道不明,心如生霉。自己与仇家姐妹,便如此。

    李尊吾转开话题,问起哲布尊丹巴。懒得问杨放心,蒙藏是历代清帝下大功夫处,太后执政四十年,问崔希贵更清楚。

    果然,他知道。

    皇帝是个错误的词汇,帝不能是活人。“帝”字原形是祭祀之火后的灰堆,代表上天。王死后才能称帝,获得神化,接受崇拜。王在上古的同义词是皇字或后字,后世将皇帝的正室夫人称为皇后,皇后也是错词。

    秦始皇不是王,是凭暴力攻下各诸侯国的一个诸侯,废了真正的王——周王。他活人称帝,将自己神化,显得胜过周王一筹,混淆法统上的篡位行为。这一政治举措,伤及文化,自此华夏与天隔绝。

    汉高祖延续秦始皇的帝制,经济发达后,并没有文化复苏,至汉武帝时代,董仲舒以孔子学说救世,孔子推崇王制,立孔教,便是以王法偷换了帝制。

    董仲舒强调“国朝运气”、“天相兆示”,强调皇帝之上还有上天神意。唐朝大兴佛教,也是以佛来弥补神的缺位,分化了皇帝独占的神权。皇帝称号延续下来,却再也不是秦始皇的概念。

    至清朝有变,清帝在汉地不神化自己,批御折用拉家常口吻,但在汉地之外,则称神作帝。康熙、雍正、乾隆均以佛菩萨自称,热河行宫和圆明园看似皇室消夏度假地,实则是神庙性质。

    康熙自称无量寿佛,蒙古王公以献无量寿佛像表示臣服,所献群像保留在热河行宫。圆明园集中了佛道回寺院和孔庙祖堂,本是宗教建筑群。

    获得神性地位后,清帝在法理上可以介入活佛转世制度。哲布尊丹巴的前身叫多罗那它,在藏区政变中失败,受驱逐到了外蒙,成为外蒙精神领袖,死后开始转世制度。第一世第二世为蒙古人,降生在同一个王公家,神权政权集中于一家,引起诸部落纷争。为分权,乾隆皇帝指定第三世哲布尊丹巴转世为藏人,之后成为惯例。

    崔希贵:“乾隆爷自认为文殊菩萨,办成的此事。慈禧太后自称老佛爷,汉人闻之惊愕,其实是清室传统,只不过对汉人隐瞒。报纸兴盛,瞒不住了。”

    新派文人说中央集权、个人独裁是帝制,其实人神合一才是帝制,汉地是王制和丞相制,清朝皇帝独裁的性质,是皇帝篡了丞相的权,仍是丞相制。华夏两千年无帝制,秦始皇的帝制只在清朝边地实现,也有名无实,行使的是宗主监督,不是首脑行政,等于周王与诸侯国的关系,还是王制。

    李尊吾暗思,哲布尊丹巴原来是个异地漂泊客,是自小离开家庭、种族的孩子……杀心动摇,起身告辞。

    没想过杀沈方壶,沈方壶也死于我手,祈祷上苍,塞外之行,全凭天意。

    崔希贵追出两步:“你总是一下变脸,说走就走,是看朋友来了,还是伤朋友来了?”

    李尊吾:“还有事么?”

    崔希贵:“嘿嘿,你猜怎么着?我把海公公和程华安的照片凑齐了!”

    李尊吾顿时驻步,随即摇头:“我眼盲,看不了。”听到骡车铃铛响,循声追去,跟在车后,快步行远。

    跟上辆车,是盲人街上行走的安全法。

    京城澡堂可睡觉吃饭,在华怡池躺了两天,皮松肉软。第三天清晨,空气冷,早早站在冰窖胡同杨宅门前。

    门开。李尊吾切齿,叹了声:“这是干吗?”

    门开,飘出淡淡脂粉香。

    出门的是仇家姐妹,引李尊吾去餐厅。厅内没用人,早餐是米粥、腌雪里蕻、玉米饼。

    无肉,难道今天不会远行?

    她俩做用人伺候,厅内还有一人,坐单桌。

    早餐不言,是规矩。杨放心和李尊吾吃完,那人还在细嚼慢咽。

    杨放心带李尊吾去脸盆洗手,道:“刺杀的事没了。”

    仇家姐妹撤去他俩桌上餐具,摆上茶水。二人回座,杨放心道:“昨晚得知沙俄军队潜入外蒙,哲布尊丹巴一死,沙俄另立新主,局面更糟。”

    厅内那人起身,向脸盆走去,叹一声:“近日事故多,我失算了。”

    音质沉厚悦耳,贵相。

    他开口后,杨放心便止住话,静等他洗手后,坐到桌前。

    听足音,那人体量颇重,但坐下举动轻柔,习武人之外,只有年轻时长年骑马锻炼出的腰肌,方能有此控制力。

    仇家姐妹给他上了茶,他抿茶像乡下人般发出啧啧脆响,却不招人反感。可能他做了什么手势,杨放心继续说下去。

    宣布独立自治的各地军政府以乡绅为内在灵魂、外在代言人,但这两日上海督军勒索绅士钱财,陕南督军在报纸上就外蒙独立发表言论,说哲布尊丹巴淫乱无度,患梅毒瞎的眼。

    那人插话:“哲布尊丹巴八岁得眼疾,十一岁失明,那时还是个小孩,怎么淫乱?造谣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越过了乡绅阶层。”

    杨放心解释,大乱之后,掌握暴力的军人主动受乡绅管辖,源于宋朝开始“以文官压制武官”的千年政策,此政策弊端是军人压抑成保安,无法抵御外辱,益处是军人造反后,也无自信,精神依附乡绅,不至失控。

    那人笑道:“担心乡绅阶层出问题,流氓阶层出问题,没想到有更大灾祸。绅军两个字,如果倒过来成了军绅,军人以暴力为自信,乡绅蜕变成暴力帮凶,几代人在政体上的努力便都毁了。两个督军开了口子,世道要坏。军人的人世是战场,街面挡不住战场。”

    李尊吾:“……你是谁?”

    杨放心止住李尊吾追问,说正因为他眼盲,这位先生才来一见,他久仰李尊吾豪名,相见不必相知。

    李尊吾:“好,不问。问另一件事……武士会没意义了?”

    那人指节敲击桌面两下,杨放心开口:“武士会的出路是退出街面,成为袁府隐兵。”

    李尊吾:“呵呵,刺客?”

    那人笑道:“当然没有街头风光。”

    李尊吾:“武士会宗旨是立新阶层立新道德,所以那帮人才会跟着我,他们本是一方豪杰……”

    那人:“我这辈子,没见过豪杰。我跟他们谈谈,他们会愿意的。”

    李尊吾摘下水晶眼镜,在袖面上擦擦镜片,重新戴上。

    刹那糊涂,忘了眼盲:“什么是豪杰?”

    那人:“不自欺者为豪杰。骗自己的人也很容易受他人骗,刚才我拿你当朋友,才直说,要编出一个为国为民的宗旨,你怕已答应了。”

    李尊吾:“……很可能。”摇身站起,“骗他们吧。”

    已知他是谁。

    挪步外行,嗅到脂粉香。仇家姐妹用人般站在厅口。

    拱手行礼。裙摆瑟瑟,她俩矮腰还礼。

    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

    李尊吾回身望向杨放心和那人,如视力还在,拱手作别。

    那人指击桌面作答。

    迈步出厅,全身一紧,明白了程华安遇刺时的感受,沈方壶伏击的一剑的可怕。厅口外贴墙站立一人,手持一物悬于门顶……铁器味道。

    撤步不及,尺子刀上卷。嘡的一声,刀锈粉尘般散落。

    李尊吾肩窝受震,痛如针刺。滑步撤回厅内,竟撞到她俩中的一人。坚实温暖,似可消解男性世界所有仇杀……

    不顾她摔倒,李尊吾立刀护住前身。嘡的又一声响,刀身受撞更重,竟然舌根发甜——鼻腔出血的先兆。

    李尊吾刀式不变,急撤三步,后背贴上一根柱子。想待第三下击来,可转柱而避。

    不料来人增速,未及挪步,刀体轰鸣,又受一击。

    水晶眼镜青蛙般脱耳跳出,镜片粉碎。

    李尊吾保持刀姿,眨着白浊双目,盲人特有的无助相。

    来人却不再进攻,声音拉锯般刺耳:“杨先生,我的功夫如何?可以入袁府么?”放下兵器,抵在砖面上的音质,可判断是十斤左右重物。

    虽然嗓音改变,仍可听出是邝恩貉。那是十三节凸棱的虎尾鞭?

    杨放心未作答,那人语音和善悠扬:“真是猛士,袁府以师礼相聘。”

    杨放心解释,袁府聘私人幕僚,分客道、友道、师道三等。客人要敬主,为一般下属,按劳取酬的关系;朋友互助,自家商业可以搭伙上北洋集团产业,借用种种便利;师道尊严,按师礼待谋士、死士,是华夏传统,如刘备待诸葛亮、燕太子丹待荆轲。受师礼的幕僚与主公家族结成世交关系,日后分享政治成果。

    邝恩貉:“好、好、好。”

    三个字说得威严气派,无往日疯癫。

    那人大笑,中原男性特有的豪气十足:“他怎么办?”

    李尊吾维持刀式,知指的是自己。

    邝恩貉:“他是个废物。从天津到北京,跟了他四天,没有一点察觉。他动手,他死。他走,早晚收拾他。”

    那人止住笑声:“你们有仇?我年轻时也喜欢说狠话,戒了三十年。”

    杨放心将揶揄语气压至最低:“李大哥,你是动手,还是走?”

    李尊吾迈步走向门口,突然挥刀,闪电般钻入摔倒的仇家一女腋下,刀背挺劲,将她撩得站起。

    响起一声脆如鸟鸣的惊叫,似八年前听到的午夜呻吟。

    李尊吾收刀,身形佝偻,行出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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