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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话

    我的母系来自东部丘陵地带。1938年,那里有个杀猪的崔大汉。他生就一张暴力的脸,除了杀猪就是打架。他打架都是因为他的妹妹,他妹妹水灵妩媚,是非不断。

    一天,他宰完一头猪后口渴难耐,回身发现一个消瘦青年坐在他的板凳上端着他的茶壶喝。

    崔大汉怒吼:“你在干吗?”

    那人:“看你杀猪。”

    崔大汉:“杀猪有什么好看?”

    那人:“解气。”

    崔大汉:“你恨猪?”

    那人:“不,恨人。我把猪当成人。”

    崔大汉转身对猪剁了一刀:“好,咱们杀人!你还觉得什么痛快?”

    那人:“吃肉。”

    崔大汉大笑:“把猪肉当成人肉?”

    那人:“对了!”

    崔大汉:“哈哈,你这个朋友我交了!贵姓?”

    那人:“免贵,姓李。”

    崔大汉带着李姓青年回到家,大叫:“盛肉!”里屋冲出个穿大红旗袍的姑娘。崔大汉一天杀十三条猪,挣钱不少,他妹妹总穿着时髦衣裙在小镇散步,模仿香烟盒上的摩登女郎。

    吃饭时,她对李姓青年说:“我一见你,就知道你和我们这的人不一样。”李姓青年:“有何不同?”她:“我们这的人太落后,我穿得洋一点,就管我叫猪古利!”

    李姓青年温和地说:“朱古利是一种糖,你没吃过?”她立刻语无伦次:“不是杀猪的那个猪?幸好,不然气死我了……你说是糖,那就给我一块。”

    李姓青年:“我是在上海吃的。”

    她大叫:“你去过上海!”李哥:“不但去过上海,还看过电影。”她声调更高:“你还看过电影!”李哥:“看的是美国电影,我们这种有身份的人,都不看国产片。”

    她颤抖着说:“我爱你!”

    对于妹妹的表现,崔大汉一再向李姓青年道歉。半夜,李姓青年告辞,骑着匹青骡子远去。隔一会儿,崔大汉也出了门。

    崔大汉跟到了坟场。这片坟场属于李氏,李氏在清朝出了几个大官,早就整族迁走。清朝灭亡后,已经多年不见李家回乡祭祖。

    李姓青年下了青骡子,趴在一块石碑上狂嚎起来,激得大青骡子四蹄乱踏。他哭了很久,突然大喝一声,拿着马鞭,对每个坟头都一顿抽打,口中骂个不休……

    崔大汉慌忙离开坟场,第二天早晨便发病不起。他昏沉沉躺在床上,耳听得院中有人柔情地叫道:“朱古利!”正是李姓青年。

    崔大汉咬牙从床上爬起,手握杀猪刀,出门说:“原以为你是条好汉,不料是个畜生!我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妹妹跟你!”李姓青年低下头,转身走了,走到院门口扔下句话:“告诉朱古利,我是条好汉。”

    不久,传来李姓青年闹事的消息。

    李氏坟场是绝好风水,一个财主起了霸占之心,带队浩浩荡荡到李氏坟场挖坟,见坟上躺着一个人,口中叼着茶壶。

    财主大叫:“你要干吗!”

    那人:“打架!”

    那人忽然就贴过来,脚下一绊,家丁们“哎哟哟”叫着纷纷摔倒。财主在一旁大骂:“你们平时干活不行,打架还这么不尽心!”家丁:“不是我们不尽心,是他不真打,总绊人。”

    财主对那人说:“你要打架就好好打,别玩!”那人大笑,将茶壶一扔,摔得粉碎,道:“真打了!”众家丁立刻精神振奋,抡起铁锹镢头一哄而上。

    真打的结果是,那人劈断了十七个家丁的锁骨。

    小镇侦缉队捉捕了那人。财主对侦缉队队长说:“你给我打断他双腿。”队长却因为此人是外来的,底细不明,不敢贸然行事,进行了审问。

    队长:“贵姓?”

    那人:“免贵姓李。”

    队长:“为何无故伤人?”

    那人:“不是无故,我免贵姓李。”

    队长:“……莫非你是李氏后人?”

    那人拿出了一张报纸:“不可理喻。我父亲早就登报声明和我脱离父子关系,我也不知我是不是李氏后人。”

    队长看完报纸,对财主说:“李氏家族还在,你惹不起。”财主大怒:“这人不是被赶出家门了嘛,我还惹不起他?”队长说:“你再看看报纸。”

    财主看完后,说:“这人是个狠角色,我惹不起。”队长一拍桌子,怒吼:“敢挖人家祖坟,你好大胆子!”那财主唯唯诺诺地说:“我交罚款。”

    侦缉队门口几乎聚集了整镇人,李姓青年走出时,小镇人民发出阵阵欢呼。他一人打败十七人的事迹早已传开,从此被尊称为“李哥”。

    小镇人民知道山外的日本人无恶不作,便天天操练,准备日本人到来时杀个痛快。但是日本人总不来,小镇地处偏远,日本人能否找到这里,令小镇人民颇为担心。

    李哥铿锵有力地宣布:“日本人想吞下全中国,早晚有一天会打到这里。”一下令小镇人民安心。但他接着说:“你们练的那两下子,根本就上不了战场。”

    镇长决定聘李哥当教头,教全镇练武。但他婉言谢绝,最后说:“让崔屠夫来。”崔大汉找到了李哥,说:“你是好汉,我让妹妹跟你。”

    李哥于是成为教头。他威风凛凛地站在操练场,看着手拿砍刀的小镇人民,脸色阴沉下来,突然大喊一声:“算了!”甩手走了。

    镇长追上询问,李哥回答:“日本人可是现代化武装,拿着刀打日本,无异于自杀。”镇长说:“要什么武器,我们买。”镇长给钱了,但李哥抱怨太少,气哼哼带着崔大爹去了上海。

    十天后,崔大爹带着现代化武器归来,李哥留在了上海,说是筹划大事。现代化武器是五驴车的片刀,小镇人民抱怨:“这不还是刀吗?怎么是现代化武器?”崔大汉回答:“这刀是不锈钢的。”

    小镇人民将刀伸进水中反复试验,激动地大叫:“真的不生锈!”镀钢的现代技术,令小镇人民对打败日本充满自信。当一队日本兵在山下渡河时,小镇人民欢欣鼓舞:“在水边打仗,不必担心刀生锈,真是天助我也,杀呀!”

    他们冲下山去,很快被枪杀干净。

    崔大汉当天在杀猪架下剖腹自杀,血流遍地,却没有死成。小镇人民认为如果不是财主霸占坟地,也不会给李哥机会显示武功,以至蛊惑了镇上人。

    当晚,财主家三十口人全部被杀,据说女眷临死前遭到奸污。释放李哥的侦缉队长被打断双腿,用一个竹篮挑进深山,扔在一片野狼出没的松林。

    李家坟墓被打烂,并请来风水师在李氏坟场中埋入许多秽物,风水师走时说:“我的伎俩只能毁掉他家的流年鸿运,等到这片坟地半空悬水,他家就将绝子绝孙。”

    1965年,社会上提倡游泳,小镇人民想起“半空悬水”,游泳池便盖在了李氏坟场。

    二

    打日本人,给小镇遗留下大量寡妇。小镇人民血洗财主家后,崔大汉便疯了。

    疯了后,他杀猪的手艺反而出神入化,能把猪杀得咯咯大笑而死,生意越来越好。挣了钱,他都给寡妇,谁要招惹寡妇,他就把那人打个半死。

    寡妇们大多年轻貌美。新中国成立后,在全镇一夫一妻的环境中,崔大汉过着一夫多妻的生活。新任镇长实在看不下去,将他送进了省精神病院。没几天,因崔大汉调戏女护士,又被送了回来。医院埋怨镇长:“我们收的是疯子,不是流氓。”

    镇长准备用崔大汉的杀猪场建人民公社,崔大爹的疯病立刻发作,拿着杀猪刀追逐镇长。镇长怒斥:“你这可是杀人犯法!”崔大汉回答:“人杀人,犯法;疯子杀人,白杀!”镇长一想,也对,就不在他家建人民公社了。

    后来,镇长还想将他家改作电影院、招待所、纪念馆、大食堂。每想一次,小镇人民就会见到崔大汉追得镇长满街跑的场面。后来镇长也烦了,不再想什么了。

    崔大汉有一句名言:“不疯,忍气吞声;疯了,为所欲为。”

    他也为镇里做好事,管制镇上的痞子。此地偏僻,平时生活极为单调,打架斗殴、调戏妇女的事常有发生。在小镇一个人要成了痞子,那就是当一辈子痞子,不像大城市的痞子,一到二十五六,就有单位上班。

    崔大汉从七十岁的老痞子一直打到十三四的小痞子,所以此地治安一直很好,直至派出所所长对镇长说:“崔大汉可以评为荣誉镇民,他把治安搞得多好!”镇长怒斥:“那他拿刀追我的事,就算了?”

    几十年过去,跟着崔大汉的寡妇们逐一去世,崔大汉终于孤独一人。临死前,他所想的仍是当年全镇买军火的事。

    当年崔大汉带着不锈钢刀片离开上海前,李哥传授了他一天武功。后来,当崔大汉听到财主全家被杀,便将朱古利赶出了门。他就此不敢睡觉,整日院门紧锁。一天晚上,院中有了动静,崔大汉冲了出去。他打退众人时,还有些惊愕。

    “他教我一天,让我多活了六十年。”崔大汉念叨完这一句,就要咽气。镇长紧抓他的手说:“杀得猪咯咯大笑而死,这手绝活,您老可要留下。”

    崔大汉捅了镇长胳膊窝一下,说:“绝活就是,边杀边给它挠痒痒。”镇长咯咯一笑,崔大汉死了。

    三

    1938年,当崔大汉在院中搏斗的时候,朱古利登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她穿着第一次见到李哥时的红旗袍,记着李哥的话:“我们这种有身份的人,都不看国产片。”

    朱古力到电影院中,期待遇到李哥,但连看了五天美国电影后,她钱财将尽,陷入绝望。她用最后的钱,买了一张国产片的电影票,因为海报上介绍,片中有一个自杀的进步女性,自杀方式是国人前所未闻的割腕。

    此片叫《摩登女士》,朱古力买了把剃刀进去看了,眼含热泪,对照着银幕,正找自己手腕上的正确位置时,听到后排的男子嘀咕了句:“……不可理喻。”

    她惊愕回头,正是李哥。

    李哥留着孙中山式的八字胡子。朱古力翻到后排,叫道:“你留胡子啦!”李哥:“这样显得比较野蛮。国父说过:‘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朱古利尖叫一声:“不好看!”刀锋划向李哥的咽喉。

    邻座观众惊讶地看到朱古利的身子在空中旋转,李哥将她一条胳膊高高扳起,质问:“你留了腋毛?”朱古利仰起头:“这样显得比较野蛮。”

    李哥从她的手中掰下剃刀,伸到她腋下。那一天,她失去了腋毛,找到了李哥,时间是民国三十年七月。

    李哥和朱古利久别重逢的对话是——朱古力:“你不是不看国产片么?”李哥:“毕竟是中国人,偶尔支持一下。”

    李哥在国术馆就职,身为执事。1936年《新世界报》刊登的国术馆比武启示,据说便是李哥文笔。

    “国事委顿,外辱不去,悲夫!中山先生写下‘强国强种’的情景犹在眼前,国术馆邀请天下豪杰比武,不是作血腥之争,呜呼,实振奋我民族精神、拳术救国之大计也!大计者,可超然于妇人之仁,行不可理喻之事……”

    朱古力和李哥的婚礼在国术馆举行,众多武林高手前来道贺,练武人带有杀气,汇聚一堂,气氛悲壮。于是有人提议:“咱们一块唱首歌吧!”他们唱的是一首爱国歌曲:

    努力!

    打美国,打德国,打英国,

    打法国,打俄国,打日本——鬼子!

    高手们的杀气都被激发出来,于是有人提议:“不如请个戏班来调节气氛?”正说着,一队脸上画彩的人冲了进来,抡刀乱砍。

    众高手施展轻功跳上二楼,有一位攀在柱子上大嚷:“哪请的戏班,这么闹也太过分了吧!”他一叫唤,几把刀扔上去,被插死在柱上。

    众高手再也不敢出声,呆了半晌,一个人说:“我怀疑是日本人。”立刻被周围的人点了哑穴。又过了一会,楼下没了动静,一人忍不住说了声:“都走了吧?”他身边的人不会点穴,三拳两脚,将他打昏。

    过了很久,高手们从二楼探头,见大厅中死伤无数,而新郎新娘已不知去向。一高手提议:“咱们报案吧?”

    租界警察展开严密搜查,未能捉到凶手。有人推测是这国术馆内讧,凶手是李哥的师兄弟。

    众高手觉得自己无辜受害,集体找国术馆要医药费。被告知:当今民族危机,国术馆维持艰难,无力赔偿。

    其时中国大地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国术馆所在的法租界却一片太平景象。各地难民纷纷叫嚷:“到国术馆比武去!”拉家带口地来到上海。

    国术馆大厅成了大杂院。难民中有的在路上死了丈夫,有的死了老婆,更有些少男少女在黄浦江边产生浪漫情绪……一时间国术馆中到处贴满了“喜”字。

    国术馆被迫比武,馆长周寸衣以一天打倒两百多人的速度赶走了难民。但全国局势不断恶化,来国术馆比武的人再次出现。

    最终国术馆在1945年关闭,拳术救国与产业救国、教育救国、科技救国、军事救国等方针一样,成了个美丽泡沫。

    1953年,周寸衣在山西某煤矿劳改,因他的国术馆馆长身份,在一次批斗会上,被人在胸口写上了“拳霸”两个字,这个新词令群众兴奋不已,周寸衣被一顿乱棍打死在煤堆上。四

    李哥的父亲一生舞文弄墨,自号“不幸主人”。不幸主人的父亲是清朝武将,官运亨通,不断有“你爸又升了”的喜讯传来。一天,一队官兵抬着个大银盘走了进来,银盘上有一截穿官靴的腿,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官兵宣布:“你爸又升了!”

    不幸主人:“我爸呢?”官兵一指那条腿:“在这。”

    他父亲被洋人一炮轰死,炸得只剩了一条腿,死后他官升一级。本应赏赐官袍入葬,但皇上只赏赐了一只官靴。官兵解释:“现在死的人太多,所以皇上的意思是——剩什么赏什么。你爹就剩条腿了,要赏身整的也没的穿。”

    他马上指挥家丁,把这队官兵打了出去。过了一个月,那个官员又来了,带了身官服,说:“这回给身整的,能把那腿包好几层呢!”

    这队官兵又给打了出去。

    两次殴打朝廷命官,也没有治罪,他从这一点看出清朝即将灭亡。面对父亲的腿,他决定弃武从文。辛亥革命后,清朝旧臣多迁至苏杭,他追随其中。他们推崇李后主的亡国遗恨,成立了“后主诗社”。历史上的名士,常以沉迷女色,表示不与官府妥协。后主诗社基本上是买春团。许多年过去,他当上了社长。

    他的两个儿子被扔在了家乡。长子天天待在书房,最大的乐趣是给丫环写诗;李家次子最大的乐趣是干体力活,他抬轿子、搬木头、打铁,只要大汗淋漓,就欢喜异常,以至丫环们说:“这孩子应该生在穷人家,怎么跑我们这来了?”

    他还央求家里请武师教拳。一天清晨,一个人小步蹭着来到李家。李家次子九岁学拳,李家长子十一岁被一个女孩追出了家乡。

    她是一个暴发户的女儿。那时的暴发户爱将女儿嫁给名士。某地主看上了李家,说他的女儿条件很好,七岁了从没出过家门,而且一双小脚小得不能再小。

    李家长子答复:“现在女人都穿高跟鞋了,你女儿还是小脚,我不要。”暴发户进行了一番“小脚女人走路也是一扭一扭的,跟穿高跟鞋一样,你就凑合凑合”的劝说,无效。

    暴发户回到家中,对女儿说:“妇女都解放了,现在流行自由恋爱,你一定要把不幸主人的儿子给我追到手!”

    女孩迈着小脚,第一次走出家门,费了很大劲才走到李家,大喊一声:“我爹让我追你!”

    从此他俩常在街上作五十米赛跑。暴发户问:“你追了这么长时间,怎么样了?”女孩回答:“我已经很努力了,现在都跑7秒65了!”

    当女孩跑到7秒55的时候,李家长子预感到自己将被追上,于是买了张火车票去了南京。暴发户对女儿大发雷霆:“你要不把他给我追回来,你也别回来了!”女孩一双小脚作五十米冲刺已勉为其难,没想到还要长跑。

    女孩跑到南京,追到了李家长子,这对少年儿童从此相依为命。五六年后,俩人长成青年男女,一天暴发户女儿洗澡时,忽听扑通一声,什么东西落在了身后,吓得大喊。

    李家长子见到水中有个婴儿,就说:“我当爸爸了!”一天暴发户女儿睡午觉,一翻身觉得压了个东西,吓得直喊,李家长子看了看,说:“我又当爸爸了。”一天,暴发户女儿觉得肚子疼,对李家长子说:“你又当爸爸了!”李家长子叹了口气:“你总算有了自觉性。”但暴发户女儿那次得的是阑尾炎。过了半年,暴发户女儿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却没人,只听肚子里一个声音在念叨:“还不开门?”

    孩子接二连三地出生,每次都把暴发户女儿吓一跳。李家长子私下嘀咕:“到底是暴发户的女儿,生小孩也暴发。”

    他俩的日子变得艰难。李家长子批评暴发户女儿:“你好歹也是暴发户的女儿,怎么当年就没带点钱呢?”暴发户女儿:“现在也晚了,听说我爹被农民杀了。你家是世家,也该有点钱吧?”李家长子:“嗨,我爹一辈子游山玩水,现在都不知道在哪。”

    不幸主人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当上了后主诗社社长。怀着衣锦还乡的心情,他回了趟家。未进家门,听得拳脚棍棒声呼呼作响,院子中有两百人在练拳。

    一个有点面熟的小伙子跑过来陪他往里走,一路上讲着“强国强种”的话题。他以为自己的家被军阀征用,赔笑道:“长官真是年轻有为,敢问贵姓?”小伙子大惊:“爹!”

    他猛地见到这么大的儿子,想来自己的青春早已不在,不由得对这个儿子产生极大的厌恶。这儿子反复讲的都是强国强种,要他拿出钱来建武馆,后来一见这儿子来,他就假装睡觉。

    一日几个名流来家闲谈。这儿子又来说建武馆的事,他不好当众睡觉,只得敷衍了几句,儿子越说越急,竟然说出:“爹,你能有钱买春药,为什么不能拿钱来强国强种呢?”

    他气得浑身哆嗦,叫了声:“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滚!”

    由于在名流前伤了面子,不幸主人登报与此子断绝父子关系。这儿子被赶出家门后,跑到祠堂里将祖宗牌位劈了,钉成小板凳在街上卖,一个板凳卖三十块大洋,还挂出“为强国强种——义卖祖宗”的标语。

    有人为让李家出丑,买了不少。不幸主人到祠堂捉儿子,未获。这趟家回得伤心欲绝,不幸主人很快又离家游山去了。

    1938年,后主诗社倒闭。因为它的亡国之恨是革命党灭亡清朝,时过境迁,现在的亡国之恨是日本侵略中国。后主诗社落后了时代。

    不幸主人再次回家,回家不久便死了。长子从南京赶回来办葬礼,在家门口立起了两根高高的丧幡。作法事时,忽听咔嚓一响,院外的丧幡倒了一根。李家长子叫家丁去修,一会院外响起打斗声,另一根丧幡咔嚓倒地。

    院外闹事的人是李家次子,他拿着一个老虎钳子,拔丧幡钉子。家丁冲出来,他用老虎钳子打碎了一个家丁的下巴,别的家丁就不敢动了。

    他拔着拔着,感到背后有人朝自己走来,转身,见是李家长子。长子走到次子面前,挥手一记耳光。次子叫了声:“哥!”捂脸跑了,自此十年不见。

    1948年,李家长子在南京生活艰难,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北平某银行裁员,一个人拿着老虎钳子,把银行门口的旗杆给拆了,甩下句话:“开除我老婆就不行!”一溜烟跑了。评论员感慨:“时局危难,夫妻情深。”

    李家长子看完说:“肯定是我弟弟干的,咱们到北平投奔他去。”暴发户女儿:“你打过他,他能收留咱们吗?”李家长子:“再怎么打他,我也是他大哥,走!”

    那时银行的出纳员都很漂亮,招聘标准为“面目姣好,身材姣好,一米六五以上者从优”,简直是征婚广告,次子老婆说她一应聘就选上了。后来经济崩溃,变成“哪家银行的女出纳漂亮,人们就去哪家银行取钱”,所以她遭到了裁员。

    李家长子找到了弟弟,暴发户女儿见到弟媳穿着鲜艳旗袍,浓妆艳抹,登时留下恶劣印象。

    住在一起后,暴发户女儿常向长子评说弟媳的品位,李家长子就劝她:“唉,其实在我们世家子弟眼中,娶个暴发户的女儿跟娶个杀猪的,差别不是很大,能理解我兄弟了吧。”俩人打了一架。

    不久,次子将住处让给长子,换了工作,带着老婆搬出去了郊区。长子劝说:“虽然我媳妇对你媳妇有点看法,但她俩没吵过架没红过脸。你又何苦呢?”次子回答:“我不是躲嫂子,我是躲我的历史。”

    1952年中国爆发了“逻辑问题大辩论”,李家次子生了场大病,皮肤大面积渗血,夜里常梦见自己浮在一条漂满死尸的河中,两岸刀光闪闪。

    此时一个调查组到了郊区,掌握了他的历史,告知他:“你要病死,就不用蹲监狱啦。”但他的病却渐渐好了,哼一声:“算了,报应。”不可理喻地去了一座戈壁中的监狱。

    次子媳妇从此逻辑混乱,住进了精神病医院。李家次子蹲了十九年监狱,出狱后从精神病院中接走了老婆,回家后老婆的精神病更加严重,而李家次子也有点神志不清。

    两人靠着半年一次的监狱汇款生活。后来李家次子找到了为商店守夜的活计,从此不再回家。

    1987年,七十三岁的李家次子依然精力旺盛,还可以和年轻人熬夜下棋。这时我来到他身边,他对我说:“人这辈子,如果不能大胜,就求个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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