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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那时,我在做什么

    「徐皓峰」

    基督说他胜了,但《新约》明明是一场败迹,我们并不知道他胜在哪。《旧约》里有答案,说凡人无法知道上帝的胜利,因为我们不知道其运作过程,我们看到的仅是开始。

    2006年,我整理的《逝去的武林》出版,崔永元说此书感动了他,做了一期谈话节目。节目现场,他好奇我写书时的情况,我没说,他点到即止,没有再问。他是敏感的人,尊重谈话者。但对于“那时”,我后来意识到,起码对自己要有个解答,那是我无法跳过的时间。那时我放弃了工作,企图当个作家。我被批评“太天真了”,但不天真又怎么办呢?我自十五岁起修习艺术,得意于自己的灵性,可这个职业令我迟钝,如果体验生活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那么我就不体验了。

    我怕变成个我不喜欢的人,但当时看起来似乎趋势明显,所以拒绝了工作和人际,回家写作了。

    我给家庭带来了很大不安,作为长子,没给父母以希望,只顾得上自己的希望。我写小说是自发的,得到的第一个指导是:“不要在形容词上雕琢,把功夫下在动词上。”这句话是魏心宏教我的,令我自此有了文感。我的第一篇小说在他主编的《小说界》上发表,名为《1987年的武侠》。他告诉我,编辑部内评这小说是“开了一派,此人挡不住”。

    仿佛一个喜剧,给了我莫大鼓励。但是,我自己把自己挡住了。

    那篇小说是超水平发挥,其实我是个很少看小说、没有文学素养的人,在我准备以写作为生的奋斗期间,再没有出现过像样的作品。我呈上我的“力作”时,魏老师看得很累很痛苦,说:“不太像中文。”我寄给他的作品,他都回信评述分析并打电话详谈,这种交流令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了审视能力。以前写小说写完了就完了,自己痛快了就行了,如今方才知道这是件漫长大事。可能是要补我的文学基础吧,他建议我在以往的作家中寻找师承,在一个脉络上写作,因为人类是一条长河。这样,我才开始读文学名著,很认真地给他去信,述说我准备接某大师的脉了,并论证其合理性……我有过多次论证,成了一笔糊涂账。

    他鼓励我说:“不错,像你这样思考的人,不太多。”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开始读名著了,总是值得鼓励吧。我想他该对我很失望。他表态:“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的才华。”但在纯文学创作上,我提笔艰难,于是转而写了两年的传奇文学,这是练笔,更重要的是对一个作家来说,需要不断地有作品,否则真会坚持不下去。

    我成了一家传奇文学杂志的主打作者。我给魏老师去信,说我准备接《三国演义》的脉了,他说:“这种思考,是有益的。”但后来杂志社改变了宗旨,作品以国民党秘闻为主,我不了解蒋介石,就中断了我的传奇文学生涯。

    我便是在这个生活和精神都很困窘的阶段,整理了《逝去的武林》这部口述历史,然后结束居家岁月,出门找工作了。因为那时得到一个教训:你可以清高,但你要有钱,你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你有亲人。当亲人需要你帮助时,你却无能为力——世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此。

    一次我去见几位读者,他们说:“你写的都是你经历的吧?”我说:“是我编的。”他们都很沮丧。我说:“对不起,我向你们保证,那些事一定会在我的生活里发生。”他们哈哈一笑,原谅了我。

    读者需要重量,不希望读到的只是你想的,希望是你活的。而对于作者,写小说很可怕,你写的东西会要你负责。小说不是体验也是先验,你写的迟早会找上你。

    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爱死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这篇小说在我脑海里转化成电影,循环播放。随后生活就有了压迫、激情和逃亡,幸好没有危险。经过一番折腾,我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篇小说时只读懂了三分,现在读到八分了。上帝总是折磨为他付出的人,因为他们还没有理解他。

    我在年过三十时,一个推崇王小波的文学团体——“王小波门下走狗大联盟”盟主欢乐宋找到了我,邀我加入,缘由是一个读者把我的小说放到了他们的网站上,他觉得小说华丽而浪漫,对路子。我自己觉得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更深的缘由——那是我二十六岁时的经历。随后便跟着这个团体一块出书了,但我不再华丽浪漫,文风逐渐刻薄。

    有作品面世,很重要,生命是需要有参照物的,两年出一本书的频率,让我倍感惬意。你的过去总会找上你,我写过传奇文学,多年后,邓景异、程然夫妇给予了我出传奇文学的机会,写了《道士下山》。

    此书在土豆网上被夏邦评为“可以在武侠小说史上留一笔”。那是我向几位九十岁老人采访来的,有民国江湖的实情,这是读者需要的“重量”。我自己的乐趣,则是尝试把武侠小说散文化,融入对传统文化的体悟,不注重情节的惊险,而注重局面的意境。

    景异容我作这样的冒险,确有魄力。《道士下山》创出了口碑后,我就有朋自远方来了。梦天便是个喜欢《道士下山》的人,他买了几十本送给自己的朋友,邀我出续集。续集名为《大日坛城》,延续《道士下山》中的人物,写的是围棋。

    吴清源说围棋本是武道,我便将其扩充为武侠小说的题材了。

    赌牌和围棋都是桌面上的决斗,原本没什么动作性,香港电影发展出了拍赌牌的技巧,但没法用在围棋上。围棋的决斗该怎么写?看我的尝试吧。

    《逝去的武林》一书也有续集,名为《逝去的武林——高术莫用》。《逝去的武林》的读者们对书中多次提到的民国武学——象形术感到好奇,续集主干便是对象形术的系统诠释,支干是李仲轩的家史,见证了新时代中旧式世家子弟们的生活,是我的母亲和弟弟采访、整理而来。

    以上是我的口述历史和传奇文学的计划,但何时再作一部《国术馆》这样的小说?我很惶然,即便是《国术馆》,也是我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写出来的。

    为什么会有小说?因为有的事无法口说。口说了,就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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