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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送君五千月与星一万筹

    积水洼边,有两位在月光下钓鱼的人,给人以双胞胎的感觉,他俩是赵大和钱二。

    俞上泉和平子行到水边,钱二热情地叫了声“俞先生”。俞上泉在钱二身旁坐下,问:“我认识你们?”钱二不再说话,专注望着水上的鱼漂。他们用的是德国的钢制鱼竿,长达一丈,悬在水面上空,如蛇嘴吐出的信子。

    俞上泉道一声“累了”,让平子坐在自己身前,展腿拢住她的腿,将头靠在她背上歇息。一会儿,又让平子一腿单盘一腿伸平,绕到平子身前,头枕平子大腿躺下。

    赵大叹道:“俞上泉怎么变成这样的人?咱们换个地方。”起身收了鱼竿,钱二与他同步收竿。两人移到两百米外,支好鱼竿,发现俞上泉拉平子跟了过来。

    平子坐下,俞上泉枕上她大腿,斜视着赵大、钱二。钱二从马扎上站起:“俞先生!请不要这样。”平子连忙解释,汉语说得十分生涩:“在日本,这是男人思考时的常用姿势。俞君从没这样过,他今天这么做,我也很惊讶,但这真的是一个正经的姿势!”

    赵大摆手示意钱二坐下,道:“俞先生,你在思考什么?”

    俞上泉:“我想起你们了,你们是中统特务。”

    赵大点头。俞上泉:“你们来杀汉奸?”

    赵大:“我们不能将所有沦陷区的人都视为汉奸,汉奸总是少数,多数人只是想活下来。按照国际公约,日军不能进入英法租界,给我们留下一个藏身地,但待久了憋得难受,出来钓鱼是想放松一下。”

    钱二:“钓鱼要一直盯着鱼漂,享受的是专注。专注才是真正的放松,您的病如吃药吃不好,我建议钓鱼吧。”

    赵大:“话多了。”钱二住口,转看水面。

    晦暗的水面上,白色鱼漂一沉。赵大忙收线,一块鱼腹银光在水面上一闪即灭。赵大站起,收线的频率降得很慢,似忽然有了心事。

    线收尽,没有鱼钩。钱二点燃马灯,照亮赵大手中线头。钱二:“刀斩断的。”赵大:“我们遇到条大鱼。”

    钱二走到水边,喊道:“朋友,别开玩笑了,现身吧!”赵大隐在钱二身后,掏出手枪,透过钱二臂下空隙,瞄着水面。

    水波频率依旧,表明水下没有大体积的东西游动。赵大从钱二身后走出,将手枪放到岸边,两脚踩水行了三五步,侧向扑入水中。

    约过两分钟,赵大的身体横浮在水面上,死尸一般向岸边漂来。漂行的速度很快,至岸边时,赵大身下伸出一只手,握住岸边的手枪。

    钱二猛然醒悟,伸手人怀掏枪,但赵大身下的枪已指向他。赵大的身体立起,走上水面。赵大眼光阴冷,显然未死,而是被人制住。

    他身后是位持刀的十七岁青年,有一张分外老成的脸,是失踪的本音堕新秀广泽之柱。他为提高棋艺,仿效古代武士去各地巡游,在小田原城失踪。棋界认为是本音壁一门的损失,武道界认为是一刀流的庆幸,因为传闻说他无意中磨了一把锈刀,此刀是一刀流圣物,祖训为“磨刀者是宗家”,让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做一门领袖,有损一刀流威名。

    有人推测,一刀流为避免尴尬,派人在小田原城将他诛杀。

    广泽之柱用刀鞘在赵大肩膀敲一下,赵大横蹦出三五步,跌坐在地。钱二与赵大目光迅速交接,赵大眼光一沉,表明“我无事”。

    钱二看向广泽:“你是日本特务?”广泽以求助的眼光看向平子,平子帮他翻译为日语后,广泽摇了摇头。钱二:“你要杀我俩?”平子翻译广泽的回答:“你俩为何到这里?”

    钱二:“不是钓鱼,是找人。一个来自雪花山的人。”平子翻译广泽的话:“那你俩与我无关,我找的是别人,希望我们不要相互妨碍。”

    广泽扬手,钱二接住手枪,扶赵大消失在夜色中。

    平子:“村里有日餐。”

    广泽看向俞上泉,俞上泉仍头枕平子大腿,是在棋盘前沉思的眼神。

    老贺院中点了两盏马灯,广泽吃饭时,仍穿着湿衣。俞母招呼他换衣,广泽表示让湿衣服身上干透,是他两年来养成的习惯。席间有日本清酒,村长和索叔抱怨味淡如水,平子翻译后,广泽举杯相碰,道:“两位老兄,酒不是血,不必那么浓的。”

    村长和索叔表示不懂,广泽让平子翻译:“要是见过流血,就会厌恶所有浓重的东西,所以武士的饮食都很清淡。”索叔叫道:“谁没见过血啊!”

    广泽:“你没见过。”右手从袖中勾出柄小刀,在左臂划一下,伸到一个空碟上方。血滴于碟中,频率逐渐增快。

    索叔大喊:“服了!”广泽抓过一个饭团按住伤口,止了血。村长见女人们脸色惨白,便举杯打圆场:“哈哈,清酒之味……恰到好处!”

    索宝阁和平子陪笑,俞母则对广泽说:“饭菜是我做的,此桌上我是主人,你违反了做客之道,请离开。”

    广泽变了脸色:“我只是告诉他俩一个道理。并没有蔑视您的意思,如果您要我离开,便侮辱了我。”俞母:“请离开。”

    广泽坐正上身,眼白如冰。村长见气氛不对,询问平子后,忙道:“哈哈,哈哈!妹子,这小伙子跟我聊得不错,他动刀子纯粹是怕我听不懂,再说流血的是他,又不是我,你就别为难他啦。”

    俞母一眼瞪来,示意村长别说了。索叔:“来,小伙子,叔跟你喝酒。”举杯到广泽面前。广泽本能地举杯相碰,但距唇两寸停住了,看向俞母。

    俞母摇头。广泽的手缩回桌下,表情屈辱。

    广泽腿上倚着一柄刀,刀长四尺二寸,柄上缠线已脱落,刀鞘的黑漆斑驳,露着陈腐成灰色的木质。它是一刀流圣物,宗家的身份象征。

    广泽将刀横置胸前,道:“此刀叫直心镜影,上品的刀都有人名。我不能让它受辱。”平子惊叫:“母亲,让他留下吧!他会杀死你的。”

    俞母对广泽说:“请离开。”

    广泽眼光射向俞母。俞母迎着如刀劈来的眼光,面色不改。

    平子忘了呼吸,近乎窒息时,听到广泽叹一声:“我真的错了么?”响起俞母坚定的声音:“你错了。”

    广泽向俞母沉首致歉,拎刀离席,快速出院。

    他走了许久,村长打破沉寂:“这小伙子挺有风度的。”索宝阁跳起来,搂住俞母的肩,叫道:“姑,你真棒!”索叔也站起安慰:“妹子,他刚才要敢动你,我就跟他拼了!”

    俞母看向俞上泉,眼中有一丝渡过劫难的庆幸。俞上泉高深莫测地说:“不会有事的,我刚才用法力震住了他。他一拔剑,天上就会劈下一道闪电!”

    众人皆变色。俞母转身奔入厨房,入门的一刻以手抚脸,似在擦泪。索叔叹道:“村长,咱们吃得差不多了。”村长知趣,向厨房喊:“妹子,我们走了,千万别送。”

    厨房内没有回应。索宝阁跟村长、索叔一块离席,手却被俞上泉抓住。俞上泉:“你留下。”索宝阁:“我留下干吗?”俞上泉:“住。”

    索叔勃然大怒:“你小子也太过分了吧!你是精神病,不是流氓!”村长忙劝:“一般精神上出了问题,就会特别需要爱情。报纸上说,恋爱中男女的内分泌状况和精神病患者一致,爱情本是精神病的一种,精神病等于爱情的极致。你明白两者的关系了吧?”

    索叔哑然,半晌后道:“不说了!”拉着索宝阁往外走,索宝阁一声惊叫,她的另一只手仍被俞上泉拽着。索叔用力拉一下,然后问村长:“人得了精神病,力气也会变大么?”村长:“一般如此。…

    索宝阁:“实在不行,我就留下吧。”索叔:“……我也留下!”

    当晚住宿如此安排:俞母住进老贺一家失踪后空出的主屋,索叔住在碎石房的外间,俞上泉和平子、索宝阁住内间。

    内外间仅半截布帘相隔,索叔躺在床上,手里握根木棍,准备一听到什么动静,便冲入内间一顿乱棍打下。正当他浮想联翩时,忽感一阵晕眩,心想:“清酒这么淡,也会醉人么?”随后眼皮沉重,暗道:“坏了,坏了!”

    索叔的鼾声传到内间,俞上泉跟两女言:“我用法力将他催眠了。我要带你们干一件大事。”索宝阁发出痴痴笑音,平子紧张得“嗯”了一声。

    俞上泉一手抓一女,带她们下了床。平子:“去哪?”索宝阁:“肯定是我家,我爹睡这,我家空了……毕竟是下棋的,他虽然疯了,头脑还是周密。”

    坐在家门口的村长惊醒,见俞上泉拉着两女走过。村长叫声:“泉啊,还不睡啊!”俞上泉回一句:“睡你的吧。蠢货!”

    看他们三人去的是索家方向,村长感叹:“唉,老索中了调虎离山计。”

    行至索家门口,索宝阁叫声:“我家。”手抚平子后背,觉肌肉紧缩,笑道:“别紧张,我对他只有同情,以后也不会跟你们在一起。人生苦短,今晚我只是求个乐子,明天就忘了。”

    不料俞上泉拉她俩走过索家,拐到村外。

    行至积水洼上游河道,见水边长满槐树,因为水位下降,裸露的树根如巨大鹰爪。河水萎缩,在树根前余出一条十米多宽的沙地,躺着一块白色东西,走近才发现是截汉白玉雕的龙头,自颈而断。

    中国的石碑底部多为鳌座,鳌是龟身龙头的动物。中国有立碑表彰功德的习俗,中国人复仇,会捣碎仇人家的功德碑。这截龙头应是毁碑后扔入河的鳌座残块,经漫长时光,水冲至此。

    俞上泉扶两女顺树根攀下,行到龙头前,道:“这是俱利伽罗大龙,是我佛为杀天魔而变成的凶相,天魔灭后,凶相无用,大龙就此陨落人间,已有两千年了。”

    两女愕然。索宝阁知道俞上泉有夜游习惯,此龙头当是夜游所见,不料作了如此解释。平子自小在日本寺院见过俱利伽罗大龙的造型,知道是四足之龙,盘在中式宝剑上,作吞剑之势。佛经记载,天魔化为宝剑,佛化为吞剑之龙,灭了天魔。

    中日战争开始后,俱利伽罗大龙有了特别意义。地图上的日本列岛之形,酷似一条四足之龙,俱利伽罗大龙吞噬中式宝剑,正可象征日本降服中国。军官中流行在军刀刀柄刻上“俱利伽罗”的名号。

    俞上泉:“大龙沉于河底,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夜夜哀号,实在是太可怜了,我们拯救它吧!”见他现出果决刚毅气势,平子心神一荡,用力地“嗯”了一声。索宝阁则说:“等等,它是佛的化身,我们怎么拯救它?”

    俞上泉:“我们也是佛的化身,它不能还原成佛,与我们是一个痛苦。”见他现出智慧通达之气,索宝阁垂头,由着他了。

    两女听俞上泉嘱咐,拾来水草石块,当成作法用的鲜花珠宝。河水偶有上游居民扔弃的废物,俞上泉见一根麦穗扫把漂来,欣慰言道:“我的法器来了!”平子不顾衣湿,涉入水中,捞出扫把。

    俞上泉翻出《大日经》的一页,让两女念诵“拿牟,协协、苏协协、伽罗罗耶、俱琰参摩摩些、阿舍么协,梭哈。”自己以阿阁黎做灌顶的样子,拿扫把蘸着河水,按在龙头顶部。

    一道水自龙头顶流下,湿了眼部,似有表情。

    哀苦之情。

    不知何时,河岸上站了两位穿和服的老者,隐在槐树后,俯视着俞上泉。一人道:“年过五十后,我的兴趣开始转移到观念上了,具体的人越来越引不起我的注意。现在,我能迅速识别出一个观念的高明平庸,但识别不出一个熟人了。下面的人,是俞上泉么?”

    另一人道:“不要把话说得那么冷酷,你认得他。给。”递来一块手帕。

    他俩是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顿木接过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沉声道:“他是俞上泉么?他还是我接来的十一岁小孩么?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炎净叹道:“疯的不是他一人,你我也是疯子,证据便是——我们不生活,我们下棋。”

    林不忘和前多外骨在村中行走,前面带路的是村长。林不忘:“从一个心智失常的人手里抢围棋第一人称号,我相信,炎净先生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前多:“唉,我也没想到俞上泉病得这么严重。但中日之战,日本已锁定胜局,武力之后是文化,日化中国人的政策已实施。围棋代表日本文化,围棋第一人是一个中国人,会令日化政策变得尴尬。”

    林不忘:“你是说,炎净先生即便不情愿,也会下?”

    前多:“炎净先生不是一个人,他代表本音堕一门,俞上泉已经守不住第一人称号,与其让别的家族夺去,不如让第一人重归本音堕一门。”

    前面的村长说话:“俞上泉一直住在这里,黑着灯呢,他母亲睡了。”已走到老贺家,村长喊几声,主屋灯亮,一会儿俞母出来,林不忘禀告顿木师父到来的消息,之后致歉:“深夜骚扰,十分无礼。但顿木师父来到此村,您是他尊重的人,如果不在第一时间告知您,也是十分失礼的事,请谅解。”

    俞母温婉点头,林不忘继续说:“我们已在村中安顿了,顿木师父约您明日中午相见。”村长补充:“妹子,就是村里卖出去的那栋宅子。”

    林不忘鞠躬,请俞母关门睡觉,不要相送。俞母客气两句,见争执不过,便关了门。等主屋灯灭后,林不忘方直起腰。

    段远晨的宅院成了临时招待所,回宅院的路上,前多注意到林不忘神色阴郁,但没有询问。在河边一块目睹俞上泉现状后,顿木并未说一定要今晚通知俞母,是林不忘提议的,坚持说是必要的礼节,所以炎净也派自己代表他来拜见。

    月光明丽,林不忘的内心暗于天色。她,终于老了……

    离炎净和顿木二十米远的一棵槐树下,躺着懒汉兄弟,小声抱怨村长安排他俩做陪客。听到他俩的鼾声响起,顿木对炎净说:“夜深了,我们回去吧。”炎净按他肩膀一下,示意他收声观看。

    河床干涸的部分有十米余宽,这条狭隘沙地上,开来了一辆军用挂斗摩托。车斗里坐一个持长刀的和服青年,骑摩托的是一位陆军军官,看官服样式竟是中将级别。

    摩托在龙头前停下。岸上偷窥的炎净一行指着持刀青年,轻声告诉顿木:“广泽之柱,本音堕后辈中的唯一英才。”顿木诧异:“他不是在小田原城失踪了么,怎会出现在这里?”

    广泽下了摩托,带中将走到俞上泉跟前行礼。平子和索宝阁止住念诵,俞上泉犹自洗刷龙头。

    广泽介绍中将:“俞先生,这位是小笠原数夫中将,战争开始前,他是一刀流的养成师。”见俞上泉显出迷茫之色,广泽解释:“养成师与教范师不同,解答习武进程中的心灵疑问,并不指导武技。我入一刀流后,能有神速进展,多亏小笠原师父。”

    小笠原:“不敢,您是一刀流宗家,我当尽全力。俞先生,我与您一样,都是不拔刀的武士。”俞上泉以扫把尖清洗龙眼,随口道:“我不是武士。”

    小笠原:“您是。我二十九岁后便不再拔刀,开始下围棋了。十五年来,我给他人做精神指导,常用棋理。两年来,我这个给他人做精神指导的人,也有了许多困惑,是以往的棋理无法解答的,直到看了您与大竹减三、炎净一行对局的棋谱。”

    小笠原向俞上泉鞠了一躬,继续说:“坦诚地说,来到中国战场后,我便陷入狭隘的思维定式中,执行屠杀中国战俘甚至是平民的命令时,总有一种道德上的不洁之感,觉得有辱武士身份。

    “是您解救了我。您展示出前所未有的棋理,不计较局部得失好坏,而是大规模的重新组合,教育了我——人要超越眼前之事,只认可历史的意义。从此,我下令杀人再没有负担,还有一种完成历史使命的快感。

    “我以您的棋谱训导我的士兵,令他们精神高扬,四个月前我的部队受到中国军队伏击,仍能有条不紊地撤退,有三分之一的人活了下来,如果当时军心一慌,必被全部歼灭……我能活下来,多亏了您!我是特意赶来致谢的!”

    小笠原双膝跪下,两手撑沙地,沉首行礼。两女人手捧经书,愣愣看着,早已不再持诵。俞上泉仍在擦龙头,似未听见他刚才的一番话。

    广泽:“小笠原师父在上海休假,明日便要赴湖北战场。他刚知道您在上海,便连夜赶来了。您不跟他说句话么?”

    俞上泉念叨一句:“人间为何是佛境?”

    广泽:“什么?您说的是……”

    俞上泉走入水中,湿至双膝,给扫把蘸水。小笠原抬头,已泪流满面,道:“您变成了这个样子,真让我难过。”

    悲伤的神色骤然褪去,淌泪的脸格外冷静。小笠原转头,见一个驼背老人从下游走来。老人步履蹒跚,手里拎柄绿鞘红柄的长刀。

    小笠原坐正上身,卸下腰际军刀,逐一解开上衣扣子。老人走近时,他已脱去上衣,将军刀横置在合并的双膝上。

    老人坐下,长刀也横置于双膝。小笠原凝视着绿鞘红柄之刀,道:“千叶虎彻?”老人嘿嘿笑了:“对。我是世深顺造。”

    小笠原:“你杀了护法、教范师、宗家以及长老七人、新秀三十五人,一刀流两代精华已被你杀尽,不得不聘请别派剑士追杀你,真是创派以来的最大耻辱。”

    世深:“人若杀我,我必杀人。”

    小笠原:“你选择退隐,一刀流可以停下对你的追杀。”

    世深:“我还没有创出自己的流派,怎么可以退隐?”

    小笠原:“原来你起了贪功之心,想灭掉你出身的流派,好让后世认为你传下的武学都是你独创的。”

    世深:“拔刀!”

    小笠原:“我是养成师,养成师是不拔刀的。”

    两人不再言语,忽然小笠原膝上“叮”的一声吟响。军刀的铁皮护手闪出一道雪亮的光。护手被劈裂。

    小笠原坐姿不变,千叶虎彻安静躺于世深膝盖,没有曾经出鞘归鞘的迹象。世深:“想不到一刀流还有你这样的高手。不拔刀,可惜了。”

    世深缓缓起身,忽然一个踉跄,引诱小笠原出刀。小笠原静坐不动,世深站稳,面露不快:“你就做个一刀流灭亡的见证者吧。”拎千叶虎彻向上游而去。

    小笠原起身,广泽:“他的刀直接砍向你,会是什么结果?”

    小笠原:“他会死。”

    广泽再问:“他踉跄的时候,您出刀,会怎样?”

    小笠原:“我会死。”

    俞上泉走上沙地,将水淋淋的扫把拍在龙头上,开始新一轮洗刷。小笠原看着他,眼露不忍之色,拍广泽肩膀,示意离去。行了六七步,听身后俞上泉叫道:“别为我担心,我很好,从未这么好过——我有神通了!”

    小笠原回身,俞上泉咯咯笑着,绕龙头拍打,道:“你叫什么名字?写在龙嘴前的地上吧。”

    小笠原快步走到龙头前,以军刀划地,写好名字:“俞先生,这是我的名字!”俞上泉看了看,道:“好,你走吧。”继续洗刷龙头,嘱咐两女念俱利伽罗大龙真言。

    小笠原宽慰地说:“俞先生,您是祈祷日本战胜中国么?”俞上泉嘴里念念叨叨,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小笠原:“俱利伽罗大龙酷似日本列岛之形,军中流行修此法祈祷胜利,我也有幸学了,俞先生,经书上只有真言,我可以教您手印。”

    小笠原两手分别捏成剑诀(中指、食指挺直,大拇指扣无名指、小指成环),然后左手剑诀套在右手剑诀上(右手中指食指插入左手环中)。俞上泉结手印指着地上小笠原名字,念了二十一遍真言。

    小笠原感激地说:“俞先生,您是祈祷让俱利伽罗大龙在战场上保佑我吧?”俞上泉用扫把擦去名字:“不,是祈祷你死。”

    小笠原一愣,随即笑了,带广泽走开,嘴里念叨:“俱利伽罗大龙是日本的象征,怎会让我死?他真是疯了。”

    两人上摩托后,小笠原嘱咐广泽:“虽然诛杀叛逆是宗家的责任,但我只训练了你两年,你还差世深顺造一点,暂不要与他对决。”广泽:“不能对决,就偷袭。关乎一刀流名誉,事不宜迟。”

    小笠原赞道:“不愧是宗家的气魄,难怪您被本音堕一门视为复兴希望。宗家,其实我更想看到您下出可以流传后世的名局。”广泽摆手:“刀比棋好。”

    摩托开动,急隐于夜色。

    河岸槐树后,炎净一行:“俞上泉已疯,我却要继续跟他下十番棋,胜之不武,我很为难。”顿木乡拙:“唉,我是他的师父,却被棋院派作裁判长,见证他的必输之局……”

    炎净:“刚才看到广泽之柱,我有了一个想法,你我都可以解脱。”

    顿木哀伤的面容转化出老谋深算的神情:“你是说先让广泽跟俞上泉对局,然后你再跟广泽下,广泽绝非你对手——以此方式,你拿下第一人,对日本军部有了交待,也避免了‘胜之不武’的恶名。”

    炎净:“广泽是资历浅的晚辈,他跟疯了的俞上泉下棋,没有人会指责他。他为我承担尴尬,可能还会得到大众舆论的赞扬。”

    顿木点头:“可行。我会向棋院报告,虽多了一道步骤,但对双方有益,应该获得批准。”炎净抚须轻笑:“我在山中修密法多年,俞上泉给石龙灌顶,真是胡闹,实在看不下去了。”顺裸露的树根滑下。

    俞上泉停住扫把,眼显凶光。炎净行来,长啸一声:“未得阿阁黎传授,便照书作法,容易入魔。两位姑娘,不要再念了。”

    索宝阁和平子止住持诵,平子解释:“我们只是陪他玩玩。”炎净怪眼一翻:“世上有鬼神,一些事是玩不得的。”随后打量索宝阁,赞了句:“三昧耶曼荼罗。”

    三昧耶曼荼罗是修法器皿,配上此称呼的女子,是肉身法器,对修行者有特别的助益。索宝阁发丝浓郁细密,长颈长腿,胸挺臀满,近闻有荷花香气。她听不懂炎净的话,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喜悦。

    炎净转开视线,对俞上泉言:“《大日经》言,人时时与诸佛同在,同一鼻孔呼吸,无须灌顶而自然贯通。但人心蒙尘日久,污垢厚硬,要以一道光明照亮人佛沟通之脉——这便是灌顶了,在理上不必,在事上必须。”

    俞上泉呵呵笑道:“我已有神通,可驱神弄鬼,令山河变色,还需灌顶么?”炎净豪爽大笑:“你法力无边,当然不屑我这个平凡老头给你做灌顶。幸好唐朝阿阔黎们留下一个自我灌顶之法,专门收摄你这类天才人物。天才看人总是眼光挑剔,为免因看不起传法阿阔黎,而错过密法,才有了这个不用师资的方便。”

    俞上泉眼寒如剑,炎净加重语气:“凭心而论,你对自己的神通是否也有虚幻之感?是不是忽有忽无、忽大忽小?灌顶后,你的神通可变得稳定。”

    俞上泉“嗯”了一声。炎净欣然一笑,抓起把沙子,团成一个拳头大的圆球,再在圆球上部按出一个凸点,让俞上泉看仔细了,嘱咐他坐下,将圆球置于他头顶上方,相距两寸。

    炎净:“此球形状已在你脑海,观想此球非泥沙,是剔透莹亮的水晶,球底部延下一道无色的光,透过头骨,通人体内,在小腹里变出一朵无色莲花。安然静坐,光变为金色,莲花有两变,一变为白色,二变为红色,不需想象,自然而变。莲花红色时,便有了灌顶之效。”

    半晌,炎净问:“你想不出?”俞上泉没有回答。炎净含笑道:“凭空想象水晶,确实为难,你抬眼看月,就当你头顶上的是这轮月亮吧。”

    正是圆月,光亮如柱。俞上泉抬眼,脸上渐现宽慰之色。炎净观察着他的表情,轻声道:“不必想腹内的莲花了,你看月旁的繁星,想腹内是这些星光吧。”

    俞上泉:“星星也会有白、红两变么?”炎净:“在密宗而言,想象之物也符合物理,世上有红、白莲花,无红、白之星,所以腹内星光不会有白、红之变。”

    俞上泉望天的双眼凝定,炎净:“请跟我念诵大轮真言,这是月与群星运转的声音,转化为人类的语言共有八十二个字音。拿牟斯得利亚、提维嘎难、达塔格达难,嗡、维拉及维拉及、马哈加格拉、法纪里、萨达萨达、萨拉得萨拉得。得拉以得拉以、维达马尼、三盘加尼、德拉玛底、细达吉里亚、德兰、梭哈。”

    诵至二十一遍时,球体缩小,炎净手中垂下一道沙粒之流,灌在俞上泉头顶。俞上泉一激灵,炎净没有持球的手按上他肩膀,稳住他全身。

    沙粒自耳畔滑落,流过前胸,积在腹部衣褶上,俞上泉自发地哼出一个“叱”音。炎净合掌相击,道:“人间的八十二字音在天界是另一种频率音质,正是此一音,你已得人天双声,灌顶毕。”

    月与群星忽暗,天色亮起一层,黎明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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