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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开劫

    西园春忘撰写的T组合劫案纪实在《圈圈时报》连载后,令无数日本侨民着迷,将其哄抬到民族英雄的高度。

    报社刊登了民意调查,有人反对:“他们抢的是日本的银行,怎能说是民族英雄?”有人辩护:“给日本人沉闷的生活带来了色彩,这样的人,就是民族英雄!”

    在杭的日本银行职员们多是T组合的崇拜者,为鼓励员工的工作热情,几家银行经理公开表示,如果T组合来抢咱们银行,将是银行最大的荣幸。

    其时,美英对日宣战,德意对美宣战。日本军侵占香港、关岛、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在西太平洋海域处于军事优势。但拱宸桥的日本侨民却普遍产生莫名的惶恐,T组合的传奇让很多人在压抑许久后第一次破颜而笑。

    一日下午,炎净一行走入大亚细亚银行汇款,借以观察其安全设置。他是向日本本土汇三百元,他的样子是日货小店的老板。在中国赚了钱,补贴本土家人,是在杭日侨的普通行为。当他填写日本的地址时,眼前一黑,银行大厅的门关上了。

    电灯亮起,柜台前的十来位散客纷纷转向他,原是安插好的特务。大门有十厘米厚,仍可听到外面的枪声。世深顺造和千夜子在银行斜对面的面馆中。

    大厅西侧经理室的门打开,里面传来一声清冽之音,在大厅内回旋。是棋子打在棋盘上的声音。

    被特务押进经理室,炎净看到素乃坐于桌后,桌上摆着棋盘,上落一颗白子。霜叶山和前多外骨站在素乃身后。

    素乃:“你是Y?”

    炎净:“我让写报道的人把我的个人信息剔除了。”

    素乃:“但我还会知道是你。我这一生最动心思的事,便是从你手里夺得本音埅之位,我怎么会不知道?”

    两人知己一般地笑了,炎净坐到办公桌前的皮椅上,对霜叶山说:“我是主谋,不要杀死门外面馆里的两人。”霜叶山:“我也是T组合的崇拜者,放枪只是惊走他俩。”

    素乃:“你不是主谋。”

    炎净:“我不是,你知道的。”

    两人相视大笑,素乃的笑容抽缩后,眼显锐光:“师弟,回来下棋吧。你和俞上泉的十番棋仅完成三盘,已拖得本音埅一门精华殆尽,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炎净:“是拖得太久了。”瞥一眼素乃身后的前多外骨,前多气色淤黑,枯槁如鬼。炎净:“半典雄三本不该死,他去舰队下指导棋,你可以拦住的。”

    素乃:“他输了,便不是棋士,只是一个会下棋的鸭川流氓,我为何还要管他?”

    炎净:“广泽也一样?”

    素乃露出厌烦表情,显然不愿再回答同样的问题,道:“师弟,你永远当不了主谋,因为你过于温情,要照顾好所有的人。但你忽视了天,天生出了不同的人,让他们各具命运。半典身死,广泽颓废,这是他们的命运。”

    炎净又瞥一眼前多,素乃的话未引起他的任何反应,甚至感觉不到他在呼吸,似乎也没有血液流动。

    素乃:“你是本音埅一门的最后高手,把你该下的棋下完吧!”

    炎净:“不承认命运,才有文明。战争让十番棋失去了纯粹,成为两个种族的优劣象征,我早已失去下完的兴趣。”

    素乃看向前多,前多立刻说话:“素乃本音埅向飕团先生保证,你具备下败俞上泉的实力,最后的胜利属于日本。飕团先生才让俞上泉和半典雄三的对局呈现自然的结果,没有干扰。素乃本音埅为维护棋的纯粹,已作出最大努力。”

    炎净不信任地笑笑,前多淤黑的眼睑重如墨线,大吼:“炎净先生,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啦!因为一点不合心意的小事,就可以否认别人的付出和诚意——这是不成熟的表现!”

    炎净一愣,随即调皮地看向素乃:“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素乃:“不,我想说的是——”指向棋盘上的那一颗白子。

    职业棋手一望便知,这是爱知县产的哈马古力石,日本的顶级棋子。

    炎净:“名贵。怎样?”

    素乃:“啊,你已经忘记它了么?三十年前,我与你争夺本音埅之位,第一百六十手令我扭转局势战胜了你,便是这颗棋子,它在当年的位置上。”

    炎净眼中,这颗白子周围顺延出两百余颗棋子,正是当年的那盘棋……他揉揉眼皮,将后背舒服地靠在皮椅里:“你一生的地位皆因它赌得,应该保留。”

    素乃:“我不配保留它。三十年来,我把它当作我的荣耀来收藏,当作命运之神的垂迹来供奉,直到偏瘫,再不能下棋,才意识到——它是我的杰作。”

    掏出一个黑绒袋,将棋子收入,递给炎净:“我辜负了它许多年,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炎净的手伸出,距离绒袋三厘米又停住。这颗棋子令他失去尊位,山野中放逐三十年,虽然自觉早已释然,但真的碰触到它,仍是心绪难平。

    素乃竭力挺住手腕,避免颤抖。炎净终于接过黑绒袋,收在手内团紧,隔着绒布握实了这颗棋子。

    他脊椎如弓,似乎全身都在握这颗棋子。

    几十秒后,他抬头:“明白了,虽然你用卑鄙的手段逼我赌棋,但我并不是败给了你的卑鄙,而是败给了它。它是一步好棋。”

    言罢离座,推门而去。

    经理室的门回弹闭合,素乃对霜叶山说:“你向飕团回复,他会跟俞上泉下棋的。”

    霜叶山:“你肯定?”素乃:“他渴求一个自己的杰作。”

    新一轮的十番棋放弃了六和塔,听从炎净一行的要求,回到文澜街的广化寺,并请西园春忘校正那些不符合唐密寺院标准的部分。

    炎净恢复了修行者服饰,那是他放逐三十年的装束。赛前几天,俞上泉来寺内巡视时,发现院中安上一个日本寺院中常有的蹲踞。

    蹲踞是个整块石料凿成的水池,洗脸盆大小,置于地面,人得蹲着方能洗手。洗漱之水由竹片引来。蹲踞原属于茶道,因为古雅之趣,也为寺院普遍采用,作为庭院装饰。

    蹲踞非新凿,应是从拱宸桥某日侨富商的茶室移来的,外壁结着苔藓,内壁因多年水冲而石色丰富。俞上泉望之心喜,便蹲下洗了洗手。

    水温冰冷,令人精神一振,有了下棋的灵感。

    俞上泉与炎净一行的十番棋已有三盘,炎净两负一胜,暂时落后,但在棋的内容上,内行人皆作出炎净控制了俞上泉行棋节奏的结论,这是深层次上把握对手的高棋,在下面的对局中,俞上泉很难再赢。

    第四局次日,俞上泉开劫。劫,是佛教术语,表示常规之外的突变,禅宗的悟性等于是劫,将需要生生世世修行方能证得佛果的浩瀚时间浓缩为一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是劫,破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

    棋盘上的劫,是黑白双方各由三子形成一个拱形,轮番提吃拱形内的对方棋子,形成死循环。为破解死循环,围棋规则是甲方提吃后,乙方不能接着反提,需要在别处走一手,迫使甲方应一手,再反提。如果甲方那一手不应,便输掉此劫,以别处的利益,形成转换。

    劫会关系一块棋的死活,或是一条阵线的崩溃,输劫后的转换常不能成正比,一个劫往往改变全局。

    蹲踞的形状令俞上泉产生劫的联想,觉得是天给予的提示,以此破除炎净对自己行棋节奏的控制。

    午饭休息时间,他没有直接去餐厅,先去院中蹲踞前洗手。素乃持拐杖,在前多外骨的搀扶下走来,由于顿木乡拙自尽身亡,他担任了对局的裁判。

    素乃:“蹲踞模拟的是山泉,进入茶室前蹲下洗把脸,都市里的茶室就变成森林中的草堂。蹲踞带来另一个天地,就像劫虽只是一个点,却在一盘棋上带来另一盘棋,让原本安全的地方,又变得危险。”

    俞上泉没有应答,起身调整竹管中水的流量。素乃准确地说出他的心中意象,稍有不快之感。

    素乃:“蹲踞很低,使得洗脸的人都要蹲下,茶道师利休用它,令战国霸主——丰臣秀吉进入茶室前放低自己,产生恭敬之心。你开的劫,可降服强者,也有蹲踞之妙。”

    不待俞上泉回答,他示意前多搀自己走了。

    一片残叶飘下,落于蹲踞中,如反提的一子。

    俞上泉望着窗外的蹲踞,缓缓将头转回。下午重新开局后,炎净三十五分钟未落子。

    劫仍在。

    院中响起一声鸟鸣,炎净似因此声而下定决心,上身前倾,做出即将打子之势,不料说出的是:“我输了。”

    俞上泉忙端正坐姿。

    俞上泉离开广化寺后,炎净到院中蹲踞前,让水长久地浇手背。素乃在前多的搀扶下走至他身后,道:“师弟,你长于绞杀,而非劫争,不要再给俞上泉开劫的机会,回到你擅长的领域中。”

    炎净洗把脸,双手许久方从脸上撤开:“在对手擅长的领域战胜对手,才是一个棋士的乐趣。就算我最终败了,也可给后世留下一套劫争的棋谱。”

    素乃由前多搀扶蹲下,也洗把脸,然后让前多退后,悄声言:“师弟,广泽决战时,说的是‘留下一盘名局’,你说的是‘棋谱’……请不要再作劫争。”

    炎净淡然一笑:“师兄,你忽略了我的年纪,到我这个年纪,不会再像年轻人般张口便说名局。围棋的奥妙,毕竟要深阅人生,方能懂得。我确实没有下出名局的自信,但我说棋谱也并非自轻自贱。”

    素乃:“我有不祥的预感。”

    炎净:“师兄,止言。”

    第五局如果炎净输了,便累计输了四局,他这个当代最高段位的八段棋士便被降级。这将是日本棋界难以忍受的耻辱。

    开局后的第一、二日,炎净巧妙地控制着俞上泉的行棋节奏,让一贯飞扬迅速的他迟缓下来,下出数步老套常规的选点。

    第三日上午十点,俞上泉开劫,炎净毫不犹豫地应劫。素乃判断,俞上泉急躁了,在周边尚且广阔的情况下,此劫的利益不大,即便胜了,也仅是护住原有的角地。对于此劫,炎净处于可胜可弃的自由状态,胜则杀俞上泉一角,弃则利用打劫换取他方更大利益。

    飕团拽素乃的衣襟,素乃未回头,抖掉飕团的手指。飕团又递上纸条“俞上泉不是挑战,而是保守——对否?”素乃将纸条揉了,严厉低语:“你是外行,坐在这见证已是荣幸,少言!”

    相比于顿木乡拙的善言软语,素乃的刻薄似乎更让飕团受用,他不但没怒,反而找到感觉,挺起腰杆,周身鼓劲地端坐。

    当众人判定俞上泉误算时,俞上泉忽出奇手,在劫后又开一新劫,两劫连环,封死了炎净一块大棋。炎净失去自由选择权,只能赢劫,此时再弃,便损失过大。

    双方开始了严酷的争劫。飕团端坐四十分钟后,终于累得斜靠在秘书身上。在秘书的搀扶下,他离开对局室,到隔壁茶室休息。

    茶室内是中式八仙桌和太师椅,飕团垂腿坐了一会儿,道:“还是中国人会享受啊。”敲敲面前的黄釉八仙过海图的茶壶:“下棋很辛苦,给俞上泉换口好茶吧。”

    在劫争的关键时候,俞上泉的头忽然垂下,开始长考。十分钟后,响起鼾声,竟是睡着。

    棋史上,从未有过棋士在重大对局时睡着的先例。工作人员请示素乃,素乃回答:“或许俞先生是在调整自己的体能,以坐姿睡觉睡不了多少时间,先不打扰他。”

    一小时后,俞上泉仍未醒来,炎净命工作人员拉开纸门,露出庭院风光,欣赏片刻后叹道:“这么好的天气,如果不下棋,太遗憾了。”

    两小时后,俞上泉依旧酣睡。飕团回到观战席,递给素乃一张纸条:“如果他一直睡下去,会因超时判负么?”素乃没有再把纸条揉了,写道:“是的。但这么取胜,写成报道会很奇怪,还是让他醒一会儿,再睡吧。”

    工作人员拿一个药水瓶置于俞上泉鼻下,迅速开盖又迅速合上。俞上泉打了一个强烈的喷嚏,醒过来。他审视棋盘,似乎忘了局势,重新找思路。

    落下一子后,记录员在旁边记下耗时和位置。俞上泉伸手要了记录本,递还时问:“我怎么用去这么长时间?”记录员老实回答:“您刚才睡觉了。我们怕您困乏影响下棋,所以没有立刻叫醒您。”

    俞上泉:“啊,我昨夜失眠,确实是累了。如果再睡着,请立刻叫醒我。”记录员答应了。俞上泉从怀里掏出一个海盗牌口香糖的铁盒,取出一片,放入口中咀嚼,以减缓困意。

    刚落下的一子,诱使炎净打赢两劫,俞上泉右下角净死。但炎净在角部耽误两手,俞上泉趁机占据中腹要冲,获得攻击上方的主动权。

    炎净本来最善于长途追杀与反追杀,但刚才的劫争似乎改变了他的行棋节奏,把一个应该在几手之后下的一手棋先下了出来,俞上泉借用这个颠倒的次序,开出一个新劫。

    炎净即将劫败时,俞上泉的头慢慢向左肩滑去,睡着。记录员大喊一声:“俞先生!”俞上泉没有反应,记录员起身近前要推醒他。

    素乃呵斥:“太粗鲁了!”让记录员坐回原位。炎净沉浸在思考中,无暇顾及室内众人的微妙反应。

    飕团递上字条:“炎净君的棋不行了?”素乃回纸条:“俞上泉会一直睡下去么?”飕团不再回纸条,向秘书作出暗示。

    炎净低头忘我地思考,室内其他人皆正身端坐,静待俞上泉耗完用时。

    半小时后,炎净抬起头,嘀咕“不行了”,端正坐姿要沉首认输。记录员提醒他:“炎净先生,出现了特殊情况,请等等。”

    炎净方发现俞上泉睡着,便大喊:“叫醒他啊!”

    素乃:“师弟,稍安勿躁。按照规定,棋士有支配自己用时的自由,我们无权叫醒他。”炎净观察俞上泉身前的茶具,恢复了从容:“茶里有东西?”

    飕团尖利的嗓音响起:“茶里只有茶。他说过昨夜失眠,你也听到了。”

    炎净:“就这么结束吧。”

    飕团:“为了棋道尊严,我们必须按规矩等他用完他的时间。”

    炎净:“我可以拂袖而去,质疑此局的公道。”

    飕团:“你赢了,俞上泉才能活。请接受这个胜利!”已起身的炎净重新坐下,眼神空洞地看着俞上泉。

    素乃:“还有四十分钟,就让我们以静坐默视,作为对第一人退位的礼仪吧。”

    黄昏过后,室内顿暗,工作人员起身要拉开电灯,被素乃制止,众人便在一片黑暗中等待最后的几分钟度过。

    室内静穆,呼吸声弱不可闻,忽有一声清冽的落子声。

    工作人员急开电灯,见俞上泉的手支在棋盘上,脸上仍是迷糊未醒的表情。

    手撤开,劫已消,炎净上方的大棋尽死。

    至此的棋谱记录,胜负不存在任何疑问,炎净再无落子余地,输了。

    俞上泉离去时,稍许清醒些,是霜叶山背他出的对局室。炎净拾起他遗落在榻榻米上的海盗口香糖铁盒,打开发现是画着细密红线的白片。

    在上南村见过此物,是狗宝竹衣,中医古籍记载有清神之效。此物缓解了梅机关的麻醉药。

    炎净移身到飕团身前,沉首行礼:“尊重结果——这是日本人的美德。请您接受!”

    飕团偏开身子。不正对说话者,在日本礼仪中是很大的不敬。他偏坐片刻,起身离开棋室。

    素乃解释,飕团对炎净失礼,是小孩般的泄愤行为,表明他尊重结果,《圈圈时报》将如实登载今日的棋谱。

    行出广化寺,素乃说自己明日便回日本,继续四国岛巡拜,问炎净还要继续T组合生涯么?炎净苦笑摇头,素乃呵呵笑两声,由前多搀入轿车,招呼炎净上来,要先送他回去。

    炎净后退,让出车道:“师兄,保重。我就在这里给你送行了。”素乃的笑容抽缩,冷面点头,关上车门。

    轿车开出三十米后停下,素乃探头喊道:“你去哪儿?总要有个归处吧。”炎净一阵恍惚,胡乱挥挥手。素乃不知理解成何意,不再问,缩头,让车开了。

    行出文澜阁街,炎净忘记了自己的住所,那是梅机关安排的,似乎在十五奎街,唯一清楚的印象是街上有一架中方军队遗弃的高射炮,曾在淞沪战役之初,射击飞往上海的日本飞机。

    踌躇之时,行来一辆三轮黄包车。车夫是个消瘦疏懒的本地人,问道:“您去哪儿?”竟是日语,炎净:“我……不知道。”车夫:“跟我走吧,我知道日本人去哪儿。”

    五十分钟后,车夫骑到泗水坊一条里弄中,领炎净入了一个院子。那是一圈二层洋楼,约摸四十多间房,窗玻璃为难度很高的“井”字形镶嵌,是日本民居喜爱的样式。

    车夫奔到一个有着八瓣莲花图样的铁格窗前,哇哇说几句日语,兴奋跑回,道:“老兄,你真是好运气,晚上出了档事,客人们都惊走了,否则我还怕你一夜都排不上号呢!”

    炎净已知这里是慰安所,掏出十块钱,叫车夫送自己回文澜阁街,准备在广化寺借宿。十元远超出车费,车夫乐得赚了钱,还不用等回程,嘴里却为炎净惋惜:“这的姑娘品种繁多,杭州本地的您不稀罕,还有朝鲜、台湾、马来西亚、越南、菲律宾、琉球、俄罗斯……”炎净:“有日本姑娘么?”

    车夫:“哈哈,原来您有了乡愁。日本姑娘多是自愿做慰安妇的,服务精神是诸国姑娘之冠,深得顾客好评。”

    炎净抢出院门。车夫开车锁时,里弄里响起一声“救我”的哀号。车夫叫炎净快上车,炎净擒住车把询问,车夫说晚上几个日本军官点一名日本姑娘,聚了两个小时,初闻歌声后响淫音,开门人竟死了。

    杭州巷口多安置木板垃圾箱,慰安所惯例是如有女子死亡,便剥光衣服装入垃圾箱,由垃圾工处理。慰安所签约时有不负责后事的条款,剥光衣服是防止垃圾工剥死者衣服卖钱。

    车夫说那声哀号不是闹鬼,便是死人缓过来一口气,救活也肯定是伤残,不如不救,让她早投胎早做人吧。

    炎净又给车夫十元,行至巷口打开垃圾箱盖,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两臂护胸地蹲在里面,眼神明媚,不像被折磨致死的人。炎净:“你活着?”女子点头。

    炎净沉吟片刻,道:“没有致命伤?”

    女子站起,躯干展露于外,用手刮掉几块粘着的垃圾,又背身站了七八秒,重新蹲下。皮肤光润,确无伤痕。

    女子言,她满腔热情服务于部队,不料得到的只是耻辱,前夜得观音菩萨梦示,有人将于巷口垃圾箱中搭救自己,醒后思索半日,毅然决然地吞下小块鸦片膏,在接客时昏厥倒地,显出死状。

    女子:“你是救我的人么?不是,请走。我接着等那个人。”

    炎净:“我是。”

    黄包车是单人座,女子情人般挤在炎净怀中。她披了炎净的外衣,散发着垃圾的酸腐味。她家在广岛乡下,她的本名粗俗难听,她在杭州唯一的收获是得到新名字“可爱恰滋蜜”。

    炎净:“这是妓女的名字,我给你起个新的吧。”

    女子虔诚地等了半晌,炎净也没有想好,叹道:“不管叫什么,都是我的三昧耶曼荼罗。”女子问何意,炎净未予回答。女子将炎净的手拉入怀中,道:“是这个意思么?”

    炎净:“……是,但深刻些。”

    女子:“是,就送我回广岛吧。”

    炎净:“有一个叫林不忘的棋士去了南美。日本开垦千年,美洲开垦两百年,这样的土地,站上去,脚心的感觉会很不一样。我们去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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