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点,欧阳勋在思瑞房间里捉蟑螂,腾挪家什,翻箱倒柜,就差把地板撬开了。
“哪有蟑螂!”欧阳勋满头大汗,万分恼火,“一定是你眼花了。我在这住了两年,从来没见过人以外的活物。”
“我眼神好着呢!”思瑞不服气,“外婆说蟑螂和老鼠一样狡猾,可会藏地方了——我最后一次看见它是在那个柜子下面。你再看看嘛,也许那里有个小洞。”
“你在自己家看见蟑螂怎么办?”
“叫妈妈,妈妈会抓。”
“你妈不是女生?”
“妈妈是妈妈!”
“嘴硬!”
欧阳勋揉了揉酸唧唧的腰,不想再折腾,一边把家具搬回原位,一边数落思瑞,“谁让你房间里这么乱的?瞧瞧这张桌子,猪窝也不过如此。”
“我喜欢!所有要用的东西都在桌上,我随时能拿到。”
欧阳勋拍拍手,“不找了,快十点半了,睡觉吧!等它出来再说。”
思瑞着急,“那要是它半夜出来呢?必须找着才行,否则我睡不着!”
欧阳勋仰天,“我叫你妈行不行?”
“我可生不出你这么老的儿子来!”
“你……我快累死了,睡觉!天塌下来也等明早再说!”
“勋叔,你不会也怕蟑螂吧?那你还不如我妈勇敢呢!”
“谁说我怕了?它要是现在爬出来,我当场踩死它!”
两人大眼瞪小眼,练气功一样对峙起来。
欧阳勋的气焰要更嚣张一些,毕竟他放弃了温柔乡,满腔无奈赶回来……灭蟑螂。虽然没法把委屈说出口,可怒意全酝酿在眼神里了。
思瑞先退一步,耸耸肩膀,“睡就睡。但是我不敢睡小房间,有蟑螂的,我要睡客厅。”
“蟑螂就不会去客厅了?”
“客厅大呀!它不至于跑到我鼻尖上来。”
“随你。”
欧阳勋又冲了个澡,想想这一天过得真窝囊,又不知该把气撒谁头上。
走进客厅,只见思瑞忙得像过冬的仓鼠一样,把枕头、睡毯和床单全运出来了,床单叠了两叠铺在沙发上,用枕头压好,然后睡上去,抖开睡毯将自己裹严实。
她睡下的位置正好是空调的出风口,凉风习习,而她仰面躺着,露出一脸得逞的笑,看得欧阳勋气消了大半,不觉也笑了笑。
“空调不能直接对着人吹,会着凉的。”他走过去调叶片。
思瑞说:“勋叔,你有点像贾老师。”
“贾老师是谁?”
“我们数学老师。在我们年级人气可高了,虽然凶,不过心里特喜欢我们。”
“你有没有被凶过?”
“当然有了,一次数学没考好,他把我叫去办公室,说我平常是假用功,气得我都哭了。”
“呵呵,后来就考好了?”
“才不呢!要是我立马考好,他一定以为是他训我的功劳了,以后不得被他训死?我等隔了两次才考了个满分,嘿嘿!”
欧阳勋无语,“和你比,我小时候真是太老实了——睡吧,我关灯啦?”
思瑞忽然没头没脑问:“勋叔和我妈妈是朋友吗?”
欧阳勋一愣,“你妈?她是我前表嫂。”
“表嫂也可以是朋友。”
“不合适。”
“那我妈在成为你嫂子之前呢,你们不是同学吗?”
欧阳勋的手指搭在客厅灯开关上,想了几秒,终是答不上来,手指一用力,把灯关了。黑暗中听到思瑞一声不满的嘟哝。
回到房间,欧阳勋一时睡不着,便躺在床上玩手机。
今天他忙成狗,都没来得及给静宜发微信,平时也总是他主动给静宜发,静宜很少打扰他,欧阳勋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是怕问多了给人添麻烦。
他点开静宜的头像,是母女俩的合影,头靠着头,神态亲密,笑得也很开心。
欧阳勋的视线停在静宜脸上,她没有用美图,藏在眼角和法令纹里的沧桑隐约可见,虽然和同龄人比不算明显。欧阳勋的脑海里还存着十六年前与她重逢的场面,还有更早的,他们十三四岁同学时的点点滴滴。
少女时期的静宜文静害羞,喜欢躲在暗处,用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二十岁的静宜则出落得匀亭有致,有鲜嫩如藕的肌肤,五官清丽,明眸善睐,眼神和举手投足间都充满对未来的憧憬,这些源于一个人性格中初始的热情,哪怕曾经历过难言的伤痛,如今在她眼中仍然依稀可辨。
欧阳勋有些恍惚,指尖翻飞,编辑出一个问题:“我们是朋友吗?”
那行发出去的文字孤零零地挂在对话框最下面,看着既莫名其妙,又有点可笑,欧阳勋回过神来,赶紧点了撤回。
忽然就失去兴致,什么都不想再说。他把手机放回床柜,躺下来,关灯睡觉。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思绪纷乱。
大约十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欧阳勋精神一振,连忙拧开台灯,抓起手机查看,果然是静宜发来的,他嘴角咧了一下,重新爬起来坐好。
静宜问他,“你刚才撤回了什么,是思瑞有问题吗?”
欧阳勋不悦,你心里除了思瑞还有什么?
当然没发出去。他回说:“没事,发错了。思瑞在这儿挺好。”
“她要是不乖,你好好管她,不用客气。”
“我不敢,现在是她管着我呢!”
静宜发来一个淘气的表情,“不早了,休息吧,晚安。”
“晚安。”
欧阳勋盯着静宜发给自己的晚安表情,恶劣的心情仿佛被不知不觉烫平了。
他微笑着把手机放回去,正要躺下,思瑞来敲门,“勋叔。”
欧阳勋没动,仰脖子问:“蟑螂出来了?”
“没有,不过客厅太大了,我有点害怕,你能陪我一起睡客厅吗?”
欧阳勋叹口气,下床开门,“得了,我睡你房间,你睡我这里吧。”
“不要!我不喜欢睡别人的床。也不喜欢别人睡我的床。”
“赫!你还穷讲究!”
十分钟后,欧阳勋终于再次躺平,不过不是在床上,而是在离沙发不远的地铺上。
思瑞趴在沙发上朝他看,开心得仿佛过节,欧阳勋想,到底是小孩,唯恐天下不乱。他无视思瑞的快乐,把头顶的灯关了,命令道:“睡吧。”
“我睡不着,有点兴奋。”
“因为蟑螂?”
“因为有人陪我睡客厅——要不,勋叔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妈妈哄我睡觉都给我讲故事的。”
“你多大啦,睡觉还要哄?我这里只有恐怖故事,听完你更睡不着。”
“那要不我们聊聊天吧。”
欧阳勋不搭讪。
“勋叔,你为什么老不回家?”
“忙呗!”
“是不是怕被姑婆催婚?”
“呵呵,你知道得不少。”
“妈妈每次带我去见姑婆,姑婆都要提这个。”
欧阳勋没吭声,却更加觉得自己不回家是正确选择。
“你为什么不肯结婚呢?”
“结婚有什么好的?遇到不合适的,结了还得离,多麻烦。”
“你离婚是因为跟肖阿姨不合适吗?我怎么听姑婆说,肖阿姨是个坏女人?”
欧阳勋不愿谈前妻,岔开话题说:“你爸妈不也离婚了?现在离婚率高,就因为大家结婚时太随便了。”
“我爸爸是为了要个儿子,妈妈没生出来,他就走了歪门邪道……勋叔,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都不要,我就喜欢一个人,养小孩太麻烦了。”
“那……如果生下来就有我这么大,不用你照顾,你还讨厌吗?”
欧阳勋笑,“你童话书看多啦?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孩子!不过和一个人比还是麻烦,就比如你现在住我这儿,我就算在外面玩,心里也不踏实……”
“哦,这么说,你今天不是加班,是出去玩了?”
“啊?今天当然是加班了,我就打个比方。”
“姑婆如果知道你这么想,肯定要伤心了。”
“那我也没办法。我管不了别人。人年纪越大,越觉得力不从心……也有可能,我天生属于那种承担不了太多责任的人吧,就像平成废宅……”
“平成废宅是什么?”思瑞边问边打了个哈欠。
“日本平成年间宅男的称呼。”欧阳勋啰啰嗦嗦作了一番名词解释,“这些人对世界没要求,对自己也是,不想有任何负担地活着,也没什么理想……”
“那不是很无聊?”
“嗯,有时候会觉得无聊吧,但你想有所得,就必须有付出,而且付出了也不见得一定能赢。”
“为什么一定要赢呢?”
“只要你有追求,就会有输赢。赢了大喜,输了大悲,还会被人笑,太累了,我宁愿不开始……”
思瑞显然已经没兴趣听下去了,欧阳勋却还在讲,潜意识里,他希望思瑞有天能把这些话转述给赵珺梅听。
当着母亲的面,欧阳勋是说不出这些话的,母亲也不会给他机会。
“你呢?”欧阳勋问思瑞,“为什么跑我这儿来过暑假?如果你想找个地方散心,可以去参加夏令营啊,何必搞得这么惊心动魄呢?”
思瑞没有反应。欧阳勋在黑暗中等了会儿,凑过去细听,沙发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小女孩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