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勋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直到思瑞停住脚步,扭转身,郑重地望着他。
他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其实心里已有所悟,毕竟这些日子思瑞没少以玩笑的口吻怂恿过自己,而仓促之间,他只能继续让懵然之色停留在脸上,希望思瑞仍然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思瑞吐字格外清晰,“勋叔,我希望你能给妈妈幸福。”
他们刚巧停在一棵树下,也许是榆树,也许是枣树。思瑞清亮的眸子直视欧阳勋,那目光极具穿透力,仿佛对欧阳勋所有隐秘的心事都了若指掌。
欧阳勋本可以有很多种化解之策,然而鬼使神差间,他竟陷入惘然。或许是思瑞直白的期许暗合了他内心长久以来的遗憾,宛如另一个自己在对他进行灵魂拷问,一时不知所措,连惯有的机巧都弃他而去,他忘了反驳,脑子里一片空白。
思瑞显然也看出欧阳勋的震惊与难堪,严肃的表情突然消失,又恢复了嬉笑嘴脸,“勋叔,你是不是被吓着了?”
欧阳勋讪讪地笑了笑,“好端端的怎么又乱开玩笑呢!”
“我没开玩笑呀!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短暂的打岔令欧阳勋恢复了常态,他摇头说:“那只能说明你不了解我,我是最不可能给你妈妈幸福的人。”
“为什么?”
“呵呵,因为我这个人相当不靠谱。”
“怎么会!”思瑞强烈表示不同意,“你虽然嘴上说着瞎混日子的话,可实际上你既认真又善良,你为妈妈做过那么多事,却从来不显摆,比光会在嘴上抹蜜的老赵强多了。”
欧阳勋无法不被这样的赞美打动,但又明白不该沉沦其中,他使劲按住内心荡漾着的甜蜜,轻描淡写说:“我只是顺便,谁让我碰到了呢……”
“只是顺便?”思瑞根本不信,“会有这么巧的事?你顺便调成和妈妈同一个班次上班,你顺便送她回家,还顺便帮她遮掩错误……”
“嗨嗨,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
“那你救我的事呢?明明老赵也在现场,你只要吼一嗓子他就能听见!还有老赵背叛妈妈的时候,为什么是你,不是外公也不是舅舅去找老赵算账呢?”
欧阳勋努了努嘴,反驳不了,把手往兜里一插,仰头看天,夜空很美,而他很窘迫。
等他把脑袋拨回来时,见思瑞正盯着自己,安安静静的,眼眸里似乎含着一点点笑意,不带锋芒,又不乏温暖。
他挠挠鼻梁,提醒思瑞,“冰激凌要化了。”
思瑞低头,果然见一道白色的奶油正顺着筒杯往下滑,她忙凑上去舔,浓郁的奶香让她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欧阳勋见状不觉失笑,自己刚才不知是什么上身,居然被这小丫头给唬住了。现在他完全清醒了——静宜根本不知道女儿的这番动机,她还在热切谋划着和那个公务员结婚呢!
既然这只是思瑞一厢情愿的想法,自己有什么好慌张的?
思瑞把冰激凌吃到比较安全的状态后,继续锲而不舍地游说。
“勋叔,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觉得你很亲切了,那时不懂是为什么,等长大一点才想明白,在妈妈认识的这些人里,只有你是真正爱护她的。”
欧阳勋由着她往下说,不再跟她辩论。他背手微笑,那种笑容是他在社交场合最常用的,他确信,从这一刻起,不管思瑞说什么,他内心都不会再起波澜。
“所以我来找你,想看看你对妈妈是不是还有心。”
“你的结论是?”
“我觉得你有,否则你不会对我这么耐心,这么好。”
“我说句实话你别伤心,如果是柔柔小时候来找我,我也会对她这么耐心这么好的,因为你俩都是我侄女啊!”
“那我也说句实话吧,我——不——相——信!”
两人对望一眼,又同时转过头去,朝着月亮哈哈大笑。
思瑞终于把冰激凌吃光了,拍拍手,跳了个回旋,灵巧地落在离欧阳勋一米远的地方,面对他,倒着走,以便随时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欧阳勋提醒她,“别倒着走,小心摔跤。”
思瑞置若罔闻,“我觉得妈妈从来没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总是在为别人活着……饭店有客人打架,别人都只动动嘴,她偏要上去劝,被扇了耳光,眼泪汪汪的还说没事没事……亲戚聚会不管愿不愿意,她每次都不会缺席……很多时候,我觉得她挺可怜的。”
欧阳勋猛地伸手拽住思瑞的胳膊,避免她撞在灯杆上。思瑞这才转过身来与他并肩走。
“我希望妈妈幸福,不要再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思瑞说着,瞥了欧阳勋一眼,“从我懂事开始,我就在观察身边的人,我观察了很久,觉得能给妈妈幸福的人就只有勋叔你了。”
“呵呵。”
“勋叔你别笑,我觉得这件事对你来说也不坏。”
“哦?”
“你让妈妈幸福了,你自己也会幸福的。”
思瑞说得振振有词,而且满脸期待,欧阳勋没法再敷衍下去了,他尝试和小姑娘讲理。
“先不说我有没有能力让你妈妈幸福,现在的问题是,你妈妈压根不知道你的打算,如果让她听到你刚才说的这些话,她会吓坏的……”
“不会!”思瑞神色坚定,“你对妈妈的情分我都能感觉出来,妈妈不可能没感觉,问题在于你俩要有人主动,可是别指望她对你主动,她比你还胆小,所以我觉得与其说服她,不如说服你……勋叔,只要你勇敢一次,我妈跑不掉的。”
思瑞说得那样自信和肯定,欧阳勋感觉自己刚刚在心头筑起的防御,不知哪一段忽然有点溃堤,他的身体在意念里晃了晃,又站定,那段溃堤也在瞬间修复完好。
为了避免再度出现溃堤现象,他决定反守为攻,而不是一味地被动防御。
“这么说,你离家出走的真正目的是来考察我了?”
思瑞郑重地点头。
“不对啊!你明明是要跟同学一起去西藏玩的,连大学生旅游团都约好了!”
思瑞嫣然一笑,“那是我编的借口。”
“你行!我现在都不知道该信你哪句话了。”
“除了这个目的一开始没法告诉你,我说的其他话都是真的。”
思瑞见欧阳勋不为所动,咬唇想了想说:“既然到这份上了,我就把我们真正的计划告诉你吧!单哥和晓佳因为各自的原因都不想上学了,也不想再让爸妈养着。她们想去东镇打工,但两人都没出过远门,心里没底,就来找我商量,我正好也在琢磨你和妈妈的事,就打算帮她们一把,先送她们到东镇,然后再到北城来找你……”
欧阳勋着实给惊到了,“打工?你们才十三四岁,谁敢要你们?用童工可是犯法的!”
“单哥查过,有家做服装的工厂收学徒工,年龄不限。”
“那是黑工!说不定还是人贩子做的钓鱼网站,专找你们这些小傻瓜下手。”欧阳勋感到一阵后怕,“得亏没成,要不然你们几个可就完蛋了!”
“我们没你想得那么傻!”思瑞解释,“我们到东镇后,会先考察清楚了才去报名的,不过反正现在什么都没发生,她俩都回家了,也没打算再出来。”
“你跟她们还有联系?”
“当然了!单哥和爸爸妈妈和解了,晓佳跟妈妈住一起,她妈妈现在对她超有耐心的——勋叔,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想法呢!你觉得我的建议怎么样?”
“我没想法。”
思瑞紧盯着欧阳勋的眼睛,“我不信!”
欧阳勋表情诚恳说:“好吧,我承认我喜欢过你妈妈,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思瑞,你妈妈快要结婚了,这件事你跟我说说也就算了,千万别和你妈去提,否则以后大家见了面会很尴尬……”
他心里直叹气,好容易弄清楚了思瑞出走的真正原因,却没法告诉静宜,只能任凭它烂在自己肚子里。
思瑞还在观察欧阳勋的表情,试图从他眼睛里找到一点虚弱或摇摆的神色,然而没有,欧阳勋镇定得像一尊佛,任何冲击都无法撼动他。
良久,思瑞终于移开视线,露出失望的神色,“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们大人全都这样虚伪?心里想得和嘴上说的、做的全不一样,还一个个都理直气壮的!”
欧阳勋答不上来。
思瑞忽然快步朝前走,欧阳勋赶紧追上去,“生气了?”
思瑞不理他,继续快步走,欧阳勋很快发现她在哭,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虽也有一丝歉疚,可思瑞的愿望对他而言太重太沉了,他负担不起。
他忽然想,这是自己在电影院胡思乱想得到的惩罚吗?思瑞说的确实没错,他就是胆小鬼,不愿行动,只会空想。
“要不,我再请你吃个冰激凌吧?”他讨好地提议。
思瑞怒回,“不要!”
欧阳勋笑,还肯和自己对话,说明问题不大。
“啊对了,明天星期四,要不我请假陪你玩一天?”
思瑞不吭声,但神色总算缓和了下来。
欧阳勋趁热打铁劝:“你看你后天就走了,我不想最后两天咱俩像陌生人一样冷冰冰的,你肯定也不想吧?”
思瑞越走越慢,直至停下,转过头来,“勋叔。”
“嗯?”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不容易,需要非常非常多的勇气……你可不可以答应我,给自己多一点时间考虑,再好好想想,不要这么快就答复我?”
欧阳勋本想说,不管考虑多久结果都不会变的,但面对思瑞重新燃起希冀的目光,他实在不忍心再泼冷水,只得违心地点了点头,“行,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