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那个喜欢我妈妈的叔叔 正文 No.62 最后一根稻草

    九月第一周,欧阳勋赴海迅做项目总结,海迅的高层常总也坐进了会议室。

    欧阳勋为这场总结会做足了功课,确保PPT里的内容既有深度又不晦涩难懂,尤其是要让外行也能在他稍加解释的基础上很快掌握,从与会者的神情判断,他认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而对答环节,无论提问是来自员工还是领导,他都耐心细致地作了解答,条理明晰,切中要点。他格外关注的常总一直频频点头,这让欧阳勋更添了信心。

    最后一条提问解答完毕,欧阳勋松了口气,正要总结陈词,李昭忽然跳了出来,“欧阳老师,精益产线设计的资料呢,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们?”

    欧阳勋说:“这部分资料不包含在本次合作的内容里,我们不会提供……”

    “可你上个月走之前明明说过会给我们,怎么回了趟公司就变卦了?”

    欧阳勋迅速朝常总扫了眼,发现他脸上也挂着留意的神色,心里顿时窝火,明白李昭是想借机在高层跟前卖弄。

    他耐住性子解释,“不是变卦,上个月您提到这事的时候,我就明确说过,精益产线设计不属于公开资料,如果合同内不涉及,我无权向客户提供,我回去后还特意找法务组咨询了,得到的反馈和我给您的答复是一致的,不过我知道您对这个技术很感兴趣,所以尽我所能搜集了一些基础信息,通过邮件方式发给您了,李总应该没忘吧?”

    李昭嘟哝,“你当时可没说这么死,我以为你只要找领导再努力努力,是可以提供给我们的,我还给常总也说了呢!”

    “那可能是我解释得不够清楚,让大家误会了,很对不起。”

    欧阳勋从常总平静的神色里什么都没捕捉到,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在咱们这个项目里,精益产线其实没有用武之地,而且使用这个模块会产生高额费用,我觉得没什么必要,所以在方案设计阶段没把它拉进来,而是采用了其他更合理也更经济的方法取代……”

    欧阳勋口干舌燥地解释完,李昭又开口了,“欧阳老师,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海迅目前的水平还很落后?”

    “这里不存在落不落后的问题,只有合不合适的问题……”

    “那您对我们海迅的整体水平是怎么评估的呢,算先进还是算落后?”

    李昭穷追不舍,显然是因为得不到想要的资料,就打算用为难欧阳勋的方式在领导面前挽回些面子。

    欧阳勋忍着怒气静默三秒,擡头笑了笑,“李总,这个问题谈起来太复杂,我们能不能先把总结会讲完,之后咱俩私下交换意见?”

    沉默看戏的常总发话了,“老李,别跑题,先说正事吧——欧阳老师,精益产线设计的事,咱们会后再交流。”

    欧阳勋赶紧点头,“没问题,常总!”

    总结会上的这个小插曲没有造成多大影响,欧阳勋翌日便拿到了项目验收签单,怀着愉悦的心情返回北城,本以为自己又干了件功德无量的大事,然而迎接他的却是许青澜万年不变的臭脸。

    “法务部给我转过来一份客户投诉,说你在做项目过程中使用欺诈手段。”

    欧阳勋呆住,“这话从何说起?”

    “你是不是答应过海迅会给他们提供精益产线设计的资料,最后却没有兑现?”

    欧阳勋喊冤,“我根本没答应啊!只说会向公司反映,而且总结会后我跟他们常总也解释得明明白白了!”

    “你明知道公司不可能免费提供这些资料,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回绝对方?”

    欧阳勋急得挠头,“你不知道李昭的脾气?哦对,你是不知道,他没事都要把水搅浑,我当场拒绝他,你认为他会轻轻松松接受?而且我也没骗他呀,我当时就打电话给刘丹宁请示过了,刘丹宁说不行,这事你完全可以找刘丹宁核实!”

    许青澜冷漠地望着他,“不是李昭投诉你,是常总。”

    欧阳勋呆若木鸡,感觉有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冰凉,他忽然有点难以理解这个世界了。

    “常总这份投诉是以书面形式发过来的,在法务留了档案后才转给我,所以我必须受理,这也是客户应有的权利。”

    即便是客户冤枉我,也是他们的权利?

    欧阳勋心里这么想,却没说出来,他有点心灰意冷,做完项目后的那种喜悦与成就感荡然无存。

    “你打算怎么办?”他盯着许青澜问。

    许青澜稍稍踌躇一下才说:“欧阳,你和吉娜老师换换岗吧,你去培训组干半年,一方面算休息,毕竟你在项目组也忙了四五年了,频繁出差挺累的。另一方面在客户那里也有个交待,其他待遇都不变,你不用担心……”

    欧阳勋听得眼前直发黑,给客户做培训固然是个轻松活儿,不用绞尽脑汁东拼西凑,也不必费尽心神与客户周旋,可他根本没兴趣站在讲台上忽悠别人,他唯一的热情就是做项目,自打进了这个部门他就一直在做项目——接项目,完成项目,不管项目难度有多大。

    “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在前方做牛做马的员工的?!”他嗓音都变了,“客户诬陷我已经够冤了,你们还要我变相牺牲?我告诉你,要不要休息是我说了算,不是哪个客户说了算!”

    许青澜重又板起脸,“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把客户的投诉信摔到他脸上,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欧阳勋愤怒,“去海迅做过项目的鲁溪走了,苏望调岗了,高庆和李昭差点没打起来,活儿没干完就撂挑子了。而我一次性通过项目验收,就因为这点小事被罢免?”

    许青澜靠在椅背上,神态放松,她眼里的幽深与得色很难不让欧阳勋怀疑——这场责难根本就是她和常总串通起来搞的。

    果然,许青澜扬起下巴,说出了令欧阳勋更加咬牙切齿的一句话,“如果你不服气,就学鲁溪和高庆辞职吧!”

    欧阳勋面色惨白瞪着她。或许也感觉自己过分了,许青澜放缓了语气,但说出来的话依然咄咄逼人。

    “你也是老员工了,却一点不懂藏锋,老是这样一副携资源自重的心态,以为整个部门都离不开你。部门是个团队,做事讲的是合作,一个项目成功,固然你也有所付出,但绝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

    欧阳勋没等她讲完就摔门而出。

    海迅和许青澜联合进行的这番操作,是欧阳勋自入职BSK以来遭受的最大耻辱,他一怒之下,向刘丹宁请了十天假,誓要把之前为公司无偿奉献的加班追补回来。

    刘丹宁见他气势汹汹,都不敢问原因就把假给批了,当然这种事在办公室也瞒不了多久,很快大家就开始传言,欧阳勋离辞职不远了,这倒也应验了那个一直没被打破的魔咒——但凡跟海迅做业务,其合作成员必会有一两个被气走。

    休假后,欧阳勋没有在家混吃等死,他决定出门转转,这个念头一起,他先想到的地方竟是庐山。难道因为他的人生再次跌入谷底,所以忍不住想重返当年的伤心地感时伤怀?

    欧阳勋不愿深想,打包好行囊,买了张火车票,赌气似的踏上了前往庐山的旅程。

    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风景,欧阳勋忍不住想,也许是时候重新考虑一下前途了。

    “前途”二字或许过于宏大,他从进BSK开始打的就是混日子的主意,虽然他做事认真,待人诚恳,却掩盖不了骨子里的胸无大志。

    但这样有错吗?难道非得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儿往前冲,互相争个你死我活才算真正在工作?他想不明白,也拒绝去想,任由自己在一团乱草似的情绪里躺平。

    早上六点,火车抵达九江市。

    出了火车站,欧阳勋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讲好上山的价格,随后车子载着他驶上盘山公路。

    清晨的雾气下在山崖和路面上,到处都湿漉漉的,露水从树叶尖上往下滴,又悄无声息坠落悬崖。车子开得慢,白色的雾还在缓缓围拢过来,令人有身置迷雾的惘然。

    四十分钟后,欧阳勋来到预订好的客栈,办完入住手续,到房间卸下负重后重新出了门。

    他没有目的地在山里行走,累了就坐下来歇会儿,饿了就找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饭馆吃点什么。庐山上有太多著名景点,走不了多远便会遇上,暑假已过,山间不再像夏天那样热闹,清闲的氛围很契合欧阳勋此刻的需要。

    傍晚时,他信步来到锦绣谷。

    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埋葬了初恋,坐在一棵松树下哭得像个傻子,还想冲山谷里大喊,可喉咙像被锁住了,试了几次都没能把那个令他心碎的名字喊出口。

    三十二岁以后,他以为没什么事可以再撼动自己,然而仅仅四年后他对生活就再次产生怀疑。不管这怀疑是被思瑞唤起的,还是原本就根植于心底的,而怀疑一旦在脑中成型,就无法轻易赶走——

    三十二岁以后重塑的价值观,真的是最好又最合适的吗?抑或只是他因为害怕失败而采取的逃避心态?

    逃避真有用吗?如果有用,为什么他走着走着忽然就无路可走了?

    “别以为你现在什么样我不清楚!吊儿郎当,游手好闲,成天交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赵斌的话更是让欧阳勋意识到,他在北城过的日子家里人其实都知道,他的伪装只是自欺欺人。

    他被逼到角落,屈辱感在心里蔓延开来,恨自己懦弱,在每件事上都退缩,被人像面粉一样又揉又搡。

    他猛然站起身,冲对面的山谷大喊:“啊——啊——”

    一群不知名的鸟被惊起,扑棱着翅膀掠过群山。离欧阳勋不远的一对老夫妇也被惊动,回眸注视着这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而欧阳勋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只知道,如果不能解决胸腔里愈演愈烈的质疑,他将永无宁日。

    欧阳勋匀了口气,把手拢在嘴边,心血来潮想大喊静宜的名字,就像十五年前他想做的那样。

    “静……”然而仅仅喊出一个字就卡壳了——从前的他躲在暗处,冷眼望着此刻冒傻气的自己。

    光线柔和下来,倦鸟归巢,山谷里呈现出一片安详的气氛。老夫妇也走了,山前的栈道上只剩下欧阳勋一个人,茕茕孑立,孤掌难鸣。

    他呆呆地站着,感受自己一点一点被沮丧吞没……沮丧到极点,情绪突然爆开,愤怒的火焰再次冲出来,他怎么能这样没出息?!不就喊一嗓子吗?喊出来又不会死!

    欧阳勋不容自己多想,扯开嗓门,声嘶力竭大吼:“静——宜——裴——静——宜——”

    他从未听到过自己如此高亢的喊声,那个喊出口的名字在山谷里回荡,也在他颅腔内震颤。终于喊出来了,喊出来才发现,能够尽情宣泄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与此同时,一股暖流贯穿全身,是久违的热血和激情,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也就在这一刻,欧阳勋忽然醍醐灌顶,这些年的自我放逐,其实还是源于不甘心,无论感情或者事业,既得不到也不愿将就,于是他选择放手,让自己避开纷争,以为这样就能六根清净,不动俗念。然而现实给了他一记耳光,他那套佛系思维根本不管用。

    他终于把思瑞的建议从心底翻了出来,唯有此时,他才不那么排斥,认真考虑起可能性来。留在原地,保持现状,那么未来的生活他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尽头,但如果他能勇敢地往前迈一步……是否一切会有所不同?

    年轻时的那些经历,无论欢乐的、痛苦的、意气风发的、自我怀疑的,此刻无不历历在目,就像被永久铭刻在了脑海中,而三十二岁以后那些平滑得毫无褶皱的日子却只留下一片空白,仿佛他从未活过。

    欧阳勋的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渴望,他想让双脚重新踏入真实生活的河流,想要再活一次,披荆斩棘,无所畏惧,最最重要的,他想抹去年轻时留下的各种遗憾。

    为什么不呢?

    既然思瑞那么肯定静宜不是为了爱才要嫁给那位检察官,既然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无法将她从心上抹除,面对她时仍会心跳加速,会脸红,一如少年时那样。

    他闭上眼睛,潜入心湖最深处,那里隐藏着他真正渴望的生活的样子,正如那天跟静宜和思瑞在饭桌上谈笑的情形。在过去,这些令他心驰神往的场景是毒药,他只能浅尝辄止,不敢过于沉湎,而此刻,他放任自己尽情想象,想象那明媚的笑靥、温柔的眼眸、以及历久弥新的缱绻气息包裹着自己。

    如果他渴慕的一切能在余生陪伴自己,而非仅仅发生一两次——以供他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翻出来回味),他是否有勇气为此一搏,为自己也为静宜争取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

    欧阳勋心潮澎湃,被某种崭新的力量鼓动着,跳槽也罢,重新追求爱情也罢,有何不可!就算真的做了让三十二岁以后的自己觉得可笑的事又怎么样,他会有什么损失?

    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转眸间,他发现西边已是霞光满天,橘红色的云朵在天空中构成绝美图景,宛如天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