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勋和思瑞坐在滨湖公园的摩天轮下,思瑞手上举着一大捧棉花糖,她伸出舌尖不时卷上一口,吃得津津有味,身边的欧阳勋则忧心忡忡。
他一大早就跑去找静宜,不料只有思瑞在家,说妈妈有事去蒲公英了。她作业已经写完,想找个地方玩玩,欧阳勋正心神不宁,乐得陪她出来散散心。
“你妈妈怎么样?”欧阳勋向思瑞打听。
思瑞实话实说,“情况有点严重,不管我问什么她都笑笑不说话。”
欧阳勋一听,眉头攒得更紧,静宜动怒不会大吵大闹,而是把心事藏起来,嘴上什么都不说。
思瑞舔了舔嘴唇,扭头问:“姑婆同意让弟弟回家了吗?”
欧阳勋摇头。
思瑞噘了下嘴说:“你以前说姑婆很凶我还不信,昨天一看果然!姑婆那样子,简直像要吃了妈妈一样。”
欧阳勋感到一阵惭愧,“对不起啊!”
“你说什么对不起呀!”思瑞分得很清,“又不是你对妈妈凶。我看得出来你是帮着妈妈的。可是姑婆好不讲理啊……勋叔,你真可怜。”
欧阳勋苦笑,“被你说的我都快掉眼泪了。”
“可是弟弟比你还可怜,被人抢来抢去的。”思瑞又咬了口棉花糖,美美地抿干净了,眨眨眼睛问,“你们为什么要抢弟弟呢?”
欧阳勋擡头朝缓慢移动的摩天轮看了眼,叹口气说:“为了让姑婆安心……我原来想着,姑婆有了孙子,以后就没心思管我们了。”
思瑞想了想问:“那样就能幸福吗?”
“至少我们三个可以安安静静生活,姑婆不会再讲那些烦人的话。”
“那弟弟呢,弟弟也会幸福吗?”
欧阳勋沉默,这个问题他没考虑过。
思瑞说:“昨天我陪弟弟玩,还和他说了不少话来着,弟弟其实很聪明的,他悄悄问我,是不是只要表现乖乖的,妈妈就会来接他了?”
欧阳勋眼前浮起Jimmy苍白瘦弱的身影,还有那双带点惊恐和忧伤的眼睛,鼻子蓦地发酸。
“小孩子都是喜欢和妈妈在一起的,我像弟弟那么大的时候,如果发现妈妈不在身边会很慌。所以我很能理解弟弟的心情。姑婆对他再好,也比不过自己的妈妈。”
欧阳勋昨天听了静宜的顾虑决定不再争抢Jimmy,此刻思瑞又以孩子的视角彻底将他点醒,他更加坚定了放手的决心。
他点头说:“等下午送你回了学校我就去找姑婆,无论如何要说服她把弟弟送回去……对了,中午咱们把妈妈叫出来吃饭,你觉得她会肯吗?”
思瑞撇嘴,“还是不要了,妈妈去蒲公英其实没什么事,就是为了避开你,你给她打电话她也不会出来的——勋叔,你就别三心二意了,先管好弟弟的事吧,我觉得弟弟那头解决了,我妈自然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欧阳勋也隐约猜到了静宜的用意,被思瑞道明后,心里反而踏实下来,抓抓思瑞的马尾辫笑道:“那行吧,咱们现在就去吃饭!”
正领着思瑞去找车,欧阳勋手机响,是父亲打来的。
“欧阳,我和你妈都在南湾,你方便过来一下吗,咱们再好好谈谈。”
欧阳勋为难,“下午行吗?我这会儿……”忽然感觉思瑞使劲扯自己衣角,他回眸,小丫头用嘴型告诉他,“大局为重!”
欧阳勋支吾了会儿说:“行,那我现在就过去。”
挂了电话,他问思瑞,“你中饭怎么办?”
“去我妈那儿吃呗!你送我到蒲公英,别的事就不要管啦!”
欧阳勋开车把思瑞送到蒲公英,思瑞没让他下车,隔着车窗催促他赶紧去谈判,“勋叔,你要加油啊!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欧阳勋笑,与她勾了勾手指,“保证不辱使命!”
思瑞又很大人似的叮嘱他,“但是别再和姑婆吵了,会吓坏弟弟的。”
欧阳勋心里暖暖的,点头说:“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保持理智。”
欧阳隽在公寓楼下等儿子,一见欧阳勋过来,就迎上去告诉他,“小莱带孩子去小公园玩了。你妈一个人在楼上。”
欧阳勋随父亲上楼,门没锁,两人径直而入。欧阳勋很快看见母亲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夜未见,她苍老了许多,憔悴的样子令欧阳勋不忍直视。一如天底下所有和父母沟通存在障碍的子女一样,他对母亲始终怀着爱恨交织的情感。
小莱不在,欧阳隽主动承担起了男招待的角色,又是泡茶又是切水果,欧阳勋没告诉父亲自己饭还没吃呢,反正他也不觉得饿。
欧阳隽从厨房端出来两杯茶,放在茶几上,用眼神频频示意儿子。欧阳勋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必须有个良好的开头,便捧起茶杯递给赵珺梅。
“妈,喝茶。”
赵珺梅伸手接了,忧郁的目光转向儿子,“你见过静宜没有?”
听她主动谈起静宜,欧阳勋心里放心了些,轻轻摇头,“她不肯见我。”
赵珺梅更担忧了,“静宜她,不会真想跟你分了吧?”
欧阳勋回答不了,只能沉默。
“昨天我是急疯了,才会说那些气话……欧阳,你替我跟静宜打声招呼,就说我给她赔不是……”
欧阳勋说:“这种事还是您自己跟她说比较好。”
赵珺梅犹豫了一下便拿起手机,“那我现在给她打……”
欧阳勋按住她的手,“妈,您现在找她不是让她为难么?静宜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她昨天说那些话也不是出于私心,她是真的为那孩子考虑。”
赵珺梅愁眉苦脸说:“我也会对吉米好的,我想把他留下来也是为了你呀!欧阳,等你老了,身边没个自己亲生的孩子你就知道……”
“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欧阳勋望着母亲,“从小到大您对我的好,您在我身上花的心血大家都有目共睹……可是妈,您的好很少给我带来过快乐,反而让我有无穷无尽的压力。”
赵珺梅愁苦的脸色渐渐变了,眼神里流露出错愕、委屈和受伤的情绪。欧阳勋没有避开母亲这逼问似的目光,他终于能够将深藏心底的怨气一股脑儿倒出来了。
“您对我的好经常让我喘不过气来,因为您是要求回报的。很多年来,我一直在按照您的要求活着,您要我考第一我就必须考第一,要我考名校我就努力考名校。您嘴上说希望我成为独立有主见的人,可实际上呢,如果我不按您的意愿去做,达不到您的要求,您就会生气,会没完没了数落我。”
赵珺梅喃喃地说:“可我对你的要求高吗?我只是希望你和别人一样成家立业,有点出息而已啊!”
“那如果我做不到或者根本不想做呢?”
“……”
“其实我也努力过,想好好生活,事业上有一番作为,可自从上了大学,我的运气就开始走下坡路,打击一个连着一个……”欧阳勋忽然停住,自嘲地笑笑,“不能怪运气,没人能一辈子走运。还是怪我自己,从小被您骂怕了,不论干什么先想到的不是乐趣,而是会不会失败。怕成为笑话,怕在泥潭里挣扎个没完,所以只要嗅出不对劲,我会转身就跑,宁愿放弃也不肯冒着失败的危险去试试……可有些东西是要好好争一争才能到手的。”
赵珺梅不说话,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欧阳隽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始终在一旁默默听着。
“离婚后我躲在北城不回家,您没少打电话来怨我。可我回来干什么呢?生活上老安定不下来,事业上又没赵斌成功,这样的我回来,除了让您失望,不可能给您增光添彩。”
赵珺梅委屈道:“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我有这么现实吗?”
欧阳隽立刻插嘴说:“你当然没有!你就是担心儿子嘛!可我说句公道话啊,你在电话里训儿子的那些话,如果我是欧阳我听了也不敢回家。”
赵珺梅朝老伴瞪一眼,狠狠擦泪,发现纸巾已经湿透,欧阳隽赶紧又递上一张干净的。
欧阳勋继续说:“你们可能也听说了,离婚后那几年我在北城过得,过得很……散漫,我慢慢意识到人的能力有限,不是你想要怎么样就一定能做到的。而且我也累了,只想舒舒服服躺平,什么都不去争取,就那么轻松自在地活着,那种感觉很放松也很堕落,却是我非常需要的。因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活着了……如果不是静宜,我可能会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欧阳隽忍不住又插嘴,“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怎么突然会有勇气去追求静宜?”
欧阳勋笑笑,“一言难尽……”出于谨慎,他没有把思瑞到北城来撺掇自己的事和盘托出,怕母亲过后对思瑞有什么想法。
见父母都盯着自己,显然好奇心没得到满足,欧阳勋只得多说几句,“就是不太甘心吧,人到中年手里什么都没有,静宜又一直是我的,呃,我很喜欢的女孩,我想既然到这个岁数都忘不了她,干脆豁出脸去搏一把吧。”
虽然欧阳勋自诩这些年脸皮厚了很多,但在父母面前谈论爱情还是让他有点尴尬。
欧阳隽则目露赞许说:“儿子,你能把静宜追到手就说明你不是个没用的人,人有了胆量什么事都能干成!”
“爸您这话说得过了,再有胆量也不见得能劫得了银行。”
欧阳隽一脸正气说:“违法乱纪的事咱可不能做!”
父子俩这一通胡扯让原本凝重的气氛轻松了许多。赵珺梅的眼泪不知不觉也干了,面色柔和下来。
欧阳勋把话题又拉回到现实,目光转向母亲,“妈,您说留下那个孩子是为了我,但如果您真是为我好,就让我自己来决定行吗?就算我老了后悔,也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埋怨您的。”
赵珺梅不语,神色纠结。
欧阳勋靠近母亲,蹲在她身旁,表情诚恳,“如果您是怕自己老了以后孤单,我向您保证,我和静宜会一直陪着您的,至于我老了以后的事您也不用担心,我有静宜和思瑞也不会孤独的……妈,我们把Jimmy送回去吧!”
赵珺梅的眼泪又下来了。
昨天她对静宜的指责以及欧阳勋随后的暴怒和离去几乎将她击垮,此时又听了儿子这番肺腑之言,原先的倔强执迷终于土崩瓦解,脸上不再是愤愤之色,哭得酸楚而不舍,同时又觉得伤心,原来她努力为儿子争取的东西儿子根本不稀罕,甚至还觉得有压力,仿佛他们母子的想法一直在朝相反方向走,难怪总也到不了光明地。
但也因为这伤心,她竟生出了几分奇异的轻松,既然他不稀罕,那以后自己也能少操点心,何苦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也许,是时候真正放手了。
欧阳隽仿佛看透了妻子的心曲,揽住她的肩说:“我一直怎么跟你说的,孩子大了,想干什么让他们干去!出了差错责任自己担着,别来找咱们就行!咱俩轻轻松松享受老年生活不好吗?何必要你出头争来争去的?珺梅,我才是一辈子跟你作伴的人呐,以后你得多为我操心,多关心关心我!老跟孩子较什么真?犯不着的!”
赵珺梅听老伴和自己是一样的声气,天平顿时倾斜得更厉害了。她拿纸巾摁了摁眼睛,一边朝欧阳隽推了一把,轻轻的,带着点亲昵。
欧阳勋吁了口气,笑着说:“爸,这么多年您总算说了几句有用的。”
欧阳隽得意:“我这叫好钢花在刀刃上!平常没什么大事,我得养精蓄锐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