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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心陷阱 正文 第八十三章

所属书籍: 春心陷阱

    翌日。

    李言喻一觉睡到十一点,因为前一天熬了夜,现在还是很困,又一头扎进枕头里,准备睡个回笼觉。

    周意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被子,“起来吃完饭再睡。”

    另一头,睡在被子上的罗勇翻了个身,鼾声四起。

    李言喻嘟哝,“再睡五分钟就起。”

    “行。”

    五分钟后。

    周意推开门,又拍了拍她的被子:“该起了。”

    李言喻闷在被子里迷迷糊糊不说话,周意揭开被子翻身上床,“那干脆一起,做个晨间运动。”

    李言喻如临大敌,猛地弹起来,闭着眼睛说:“不用!现在起。”

    “怎么不用?运动完饿了就知道吃饭了。”

    “昨晚做噩梦出了一身汗,我要洗洗,”李言喻翻身下床,趿着拖鞋往浴室走,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帮我拿一条裙子进来。”

    “我帮你洗得了。”

    “好像也不是不行,”李言喻退回两步,看他,又揉了揉脑袋,“头有点痛。”

    周意起身,弯了弯唇,从衣帽间翻了条裙子,进了浴室之后就再没出来。

    最后李言喻也是被人裹在浴巾里抱出来的。

    时间很久,她打了个喷嚏。

    周意将她裹进被子里,自己充当暖炉,贴着她的背盖严实了。冬天怀里有这样一个柔柔软软的人睡在身边,起床就变得越来越艰难。

    “要不要把你的房子退租?”周意抱着她温存,“不然多交一份房租,是不是有点浪费?”

    “是有点,”李言喻闭着眼,换了个表情,“但是,万一我们分手了,我岂不是要被赶出去?这里又不是我的家。”

    这话她说的诚心实意,完全没想听在他耳朵里多不是滋味。

    “你说的是人话吗?”周意警惕擡眼,盯着她,满含威胁,“玩我是吧?刚用完就要分手。”

    “我只说万一,万一。”

    “没有这种万一,”周意咬住她的唇,掐她腰上的软肉,逼着她睁开眼,“都是三十六度的体温,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嗯嗯嗯,”李言喻顺着他的话,有点敷衍,“下个月就退。”

    空气沉默下来。

    她睁开一只眼,看周意阴沉着一张脸,垂着睫毛,唇线抿直,没有看她。

    又生气了。

    “怎么又生气了呀?”她讨好地蹭蹭他的手臂。

    “你早就想好退路了是吗?”他恹恹的,瞳孔里漫开一层心不在焉的失落,浑身散发着怨气,“这么快就厌倦了?”

    “没有。”

    李言喻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只是出于惯性,有些悲观。

    又沉默下来,尴尬。

    “我哪里做得不好了吗?”他轻声问。

    “没有,”李言喻打个哈哈,笑得勉强,“你很好,特别好,就是太好了我会感到有点不切实际。就是,人生有时候很难说得清,没办法预测……”

    她后半截话消失了,因为瞥见周意皱着眉,背对着她缩进被子里,弓起了身子,脸往被子里深埋,捂住了胃部,很痛的样子。

    李言喻立刻紧张起来,直起身想看他的脸,“胃疼了吗?”

    周意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嗯”,也不让她看。

    李言喻返身就要下床去找药,立刻被人强势按住,然后听他恹恹地说:“以后都不许再提这两个字,不想听。”

    “嗯,”她点头,盯着他拽住自己手腕的手,“我去给你拿药。”

    “说爱我,”他眼神沉沉地盯她,“这次就放过你。”

    “得吃药呀!”

    “快点儿。”

    李言喻投降,“爱你……”

    他将她压进被子,亲她脖颈,亲她的唇,罗勇趁机蹲去枕头上,放了个臭屁。

    两人当场窒息,拱进了被子里,大声呛咳。

    罗勇一跃跳到二人身上,洋洋得意地踩起了奶。

    李言喻要去上班了,两人抓紧了时间腻在一块儿。

    下午,周意在网上选了一家网红餐厅,两个人磨磨蹭蹭弄到五点才出门。

    这家店很远,驱车跑了十五公里,到店还等了一个小时的位,这才终于坐了下来点菜。

    李言喻饿得前胸贴后背,周意拿着菜单飞快点了一整页,下完单后,静等上菜。

    大概是因为这家店生意实在是太火爆了,人多,上菜也慢,菜品的成色看起来也很糟糕。

    锅底上来煮沸之后,周意就下了一盘牛百叶,李言喻把头发扎了起来,露出修长的脖颈,白得发光。

    她调好蘸料,撸起袖子专心致志地涮着毛肚,嘴里念念有词地记着数,涮好一片先夹到周意碗里,接着再给自己涮。

    锅里的白雾蒸腾而上,她的面庞隐在其中,生动而清晰,蜜粉色的唇瓣微微张着,因为烫,她鼓着松鼠腮呼气,忙忙碌碌,大快朵颐。

    他笑着盯着看。

    “快吃呀。”她催促着。

    周意低头夹起毛肚,送进嘴里。

    网红店真是诈骗,锅底炒得不香就算了,连毛肚也不够脆,嚼在嘴里像失弹的橡皮筋。服务员还摆着脸色,菜品也少得可怜。

    而且他还吃的是番茄锅底,可此刻心里却满足得更胜从前任何一回。

    不单单是因为她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还有生活进一步重回正轨的缘故。即便是在半年前,他都没办法想象,现在能和她这样相爱,平平常常地在一起生活。

    今日的平和、幸福足以抚平昨日的孤独与伤痛,一切等待似乎都得到价值彰显。他头顶上冒出来一颗绿色的芽,颤颤巍巍地沐浴在阳光与和风之下,幸福得不行。

    从前尝过多少珍馐美味,加起来都不足以媲美这一刻的心动与雀跃。他不是单纯在吃火锅,而是在口服幸福。

    李言喻擡起头来,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问:“怎么了?”

    “我来涮。”周意没接话。

    吃完火锅,两人走到车库。

    “你生日的话,想怎么过?”李言喻提了一嘴,“要不,咱找个地方玩儿?”

    “都好,你陪着我就行。”

    李言喻发愁了,实在不知道该送他什么礼物。那些华而不实的礼物,没价值没意思,但想送实用的吧,好像他什么都有,啥也不缺。

    “你想要什么?”她问。

    周意似笑非笑,“你知道。”

    李言喻一下心领神会,嗔他,“大庭广众。”

    “想你用我,”他垂眼,表情没什么波澜,但那眼神已经是露骨的捕猎夹,像一件一件地扒她衣服。他俯身凑近,语气沉而缓,用词下流,“生日那天,好好使用我,嗯?”

    周意偶尔也会对自己的不知疲倦感到厌倦,且鄙薄自己的色欲熏心。

    可没办法。

    他喜欢她这种恼怒的样子,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还泛着一层羞赧的熟粉。让他莫名亢奋,想吻,想吮,想做。也不只是这样,她很多不经意的神情、动作,对他来说都是引诱,让他不可抑制地起反应,阴暗地想一遍遍掠夺占有。

    从遇见她开始,青春期就重新来临。自从第一次过后,食髓知味,愈演愈烈。

    她不大放得开,特别乖,甚至连个“骚”字也听不得,却恰好成全了他的乐趣,逗她、欺负她即刻就能令他颅内高潮。他也喜欢让她主动,想被她使用,成为性客体的臣服感与性主体的掌控感,对他来说同样重要。

    李言喻无奈,用力捏他的手指,示意他不准再说,但他看过来的眼神已经幽深了,说什么也没用。

    他洞悉一切,执意逗她,“为什么不让说?不是你问的?”

    她气咻咻的,掐他的腰,以为他会痒得受不了弹开,结果他长臂一伸,将她揽住抱紧,俯首凑在她耳边故意喘出声。

    然后舔着她耳垂说“给我”,湿热的气息哺进耳蜗,李言喻真的受不了这个,浑身瘫软,任他予取予求,他实在太会拿捏人。但她还是学着他拿乔,模模糊糊道:“那你求我。”

    “求你,干.我。”

    李言喻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他真的什么荒唐话都说得出来。

    ……

    急匆匆地回到家,罗勇还在卧室。

    周意一边脱她的衣服,一边说:“人类做的时候,猫看见了是知道的。”

    他自然也有男人的劣根性,即便对着一只猫也要宣誓主权,有什么办法,他对着“罗勇”这个名字醋海翻腾了太久,已经应激太久。

    “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在做。”

    李言喻忽然想到豆瓣一句劈天盖地的名言“那xx知道我们这么爽吗”,登时一激灵,立刻从情潮里跋涉出来,想把猫轰出去。

    太离谱了。

    甫一转身,身后立刻贴上来一具火热躯体,他像是也领会了她的意思,笑得胸膛都跟着震动,动作却迅疾凶狠,一把将她压实在身上,抱起来。

    “它想看就让它看。”

    男人的声音已经哑得急不可耐。

    李言喻胡乱蹬腿,叫停,“猫也要成为这其中的一环吗?这对小猫公平吗?它但凡有个幼儿园文凭,就会上网发帖骂我们!明天方圆十里都会知道我们隐私……啊啊啊啊啊……”

    “嗯。”

    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对话上,他只使尽浑身解数取悦他宝贝。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他有发泄不完的精力和热情。

    罗勇蹲在床尾,盯着床垫震颤,一副不谙世事的圆胖样。盯着盯着,倏而颠颠地跑过去,咬了周意一口,又颠颠地跳下了床。

    周意没有理会,其他感官的刺激,远远超过被咬那一口的轻微疼痛。他听着她语不成调地叫他名字,呜呜咽咽,好不可怜。胸膛里升起来的破坏欲与恶劣凌虐欲完全浇灭他的理智,他完全遵从本能,想听她在床上哭。

    后面都是豆瓣会屏蔽的内容。

    *

    入职新公司两周后,李言喻忙得脚不沾地,加班加疯了,每天回家都特别晚。

    周意生日当天,她终于早早下班,拎着蛋糕准时回家了。

    因为实在不知道送他什么礼物,刚好公司抽奖,抽到了个扭蛋机,于是就顺势送给他了。扭蛋机里有一沓愿望卡可以填写,无论他填什么,她都会帮他实现。

    嗯,实用。

    周意收到礼物还挺开心,拿到愿望卡就找了笔来写,李言喻凑过去想看,他遮住不让看。

    等吃完蛋糕,李言喻才拿到愿望卡,她以为他会写“少加班”或者“多陪他”之类的,毕竟最近他一直抱怨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然而他却写的是:

    “要相信自己。”

    “要更自信。”

    “要和周意永远在一起。”

    ……

    李言喻很感动,于是定了个酒店,两人不眠不休交流了一夜。

    *

    周意的项目闲了下来,却眼看着李言喻越来越忙,对他越来越忽略。

    他已经尽力把注意力转移到运动和社交上,但空闲下来还是觉得空落落的。这日健完身,他对镜侧身自拍了一张,把自己的健身成果——屁股,发给了她。

    他知道她是挺喜欢他的屁股,又打字发过去:【想不想掐】

    10秒钟过去,没回。

    1分钟过去,勉强能等。

    10分钟。

    他发消息找存在感:【怎么还不理人?】

    【你好拽啊女人】

    25分钟过去,他已经回到家,又发消息过去。

    【能不能回一下消息,现在舔你你都不理人了吗?】

    【刚刚煮东西的时候,手背烫了一下,好疼】

    30分钟过去,他有怨气了。

    【已经半小时过去,李言喻还没回消息关心我的手,爱是真的会消失是吧?】

    33分钟后。

    【渣女】

    又过了10分钟,他的手机屏幕终于终于亮了起来,六个清晰大字撞进眼里。

    【我在开会投屏】

    ……

    *

    李言喻不明白周意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在确认关系前,或者说在更遥远的读书时代,他都没这么爱……嗯,撒娇。

    只要她忙得久一点,他就要凑上来,要她看手背上马上痊愈的烫痕,看阳台上重新开花的姜花,还要她看他新买的情侣球鞋……总之要关注他。有时候更幼稚,在手指上画一双铜铃般的眼睛,说它要看看她。

    最近出差前两人闹了别扭,一下午没说话,她走之前气得没跟他说,第二天他就请了年假飞去她的出差地。

    她接到电话,听见他说:“你出来咱们聊开,别吵隔夜架。”

    “马上要开会了,走不开。”她还有点别扭。

    “我在你公司楼下,你花十分钟,”他停顿一下,“出来抱我一下,咱就算和好。”

    李言喻看了眼时间,还在斟酌,“马上要开会。”

    “好想你。”

    李言喻又看了眼手里要处理的工作。

    他又说,“那我在这儿等狠心女朋友下班好了,反正也没人可怜。”

    她只好立刻走出去,下楼跟他亲亲抱抱,就算和好了。

    两人抱在一块,她看向落地窗外熔金的黄昏,脑袋放空,笑着问:“你就这么喜欢我呀?”

    “嗯,好喜欢,你呢?”

    “我也是。”

    他用下巴磨她发顶,“那要不要快点带我回家?”

    “嗯?”

    落日余晖将两人镀了金,周意后撤一些,盯着她的脸,叹息似的,“带我回去见见你奶奶?”

    她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从年少时他们就相爱,以后也会是。其实她对见家长、结婚这类俗事并没有兴趣,可一想到如果是他,她又甘愿冒险。

    如果他想的话。

    “好。”

    —正文完—

    番外一

    第一次见到李言喻的时候,周意还是个有点叛逆的中二少年。

    那时候他读初二,父母在南市做生意,正是上升期,忙得不可开交,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说好这次过生日回来陪他去少年宫看他的钢琴演奏,临到现在又变卦。

    “这次有个展会,妈回不来,给你打了两千块钱,你想买啥买啥……”

    在校外一座石桥上跟父母打完电话,周意就咬牙切齿把手里的iPod泄愤似的扔到了桥下,“咚”地一声,iPod溅起一朵水花,沉入水里,只影影绰绰看得见一个徐徐下落的虚影。

    那是去年过生日他爸送的,在那个年代,那东西对学生来说还挺奢侈。

    扔完之后,他很是快意,一侧身就见桥头站着个少女,正歪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周意心里咯噔了一下,刚刚气急败坏的样子被同龄人看见了,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那女孩扎着高马尾,穿着他们学校的校服,比他高半个头,皮肤白得晃眼睛,她伸手往桥下一指,问:“你还要吗?”

    “什么?”

    周意讶异,没想到她会和自己搭话。

    “iPod还是MP3,你还要不要?”

    周意反应过来,心说当然是要,这玩意儿可不便宜,国内还很难买到。但刚刚那一通发泄被人看在眼里,扔掉的东西又去捡,也太伤自尊。所以尽管心里还是想要,但他嘴上却不屑道:“扔都扔了,还要什么?”

    “哦,”女孩听完露齿一笑,一边挽裤腿,一边说,“那捞起来就归我了。”

    周意霍地转头看她,神色一变,觉得自己的素质有待降低。女孩懒洋洋直起腰来,似乎从他的反应里看出了言不由衷,露出个兴味盎然的笑,再次追问:“你到底要不要?”

    “不要。”

    周意冷酷地撇开脸,心里气得冒烟,又急得团团转,擡头望天,有没有人来管管这女的啊?

    但他还是拉不下脸,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桥下,踢掉鞋子,露出白嫩嫩的小腿,蹚过齐膝的溪水,捞到了他宝贝似的iPod。

    然后,她还朝他炫耀似的挥舞手里的战利品,扯出个恶魔般的笑,穿上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就站在桥上,心里把她摁进水里数十次,淹得死去活来。

    生日当天痛失iPod,他气得晚饭都没吃。

    后来他在学校到处打听这女孩,好几个同学都说,全校女的都扎高马尾,都穿校服,长得白还比他高的有几百个……从小到大真是没受过这么窝囊的气。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等他又开始琢磨买个新款的时候,她却出现了。

    周意在学校食堂碰见了她。

    由于上次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天,他彻底想通,父母的错不能怪在无辜的iPod上,他立马调整好了心态,堵住人,皱眉装凶:“我的东西呢?”

    “什么?”她作惘然状。

    “你少装萌,还给我。”

    少女咧唇一笑,弯弯的眉眼里,盛着一泓星星点点的光,“你不是不要了吗?”

    周意移开眼,没有解释自己的反复无常,心想男人的事情女人怎么会懂,故作深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那上面刻我名字了,你拿去不合适,万一别人知道传闲话就不好了。”

    “什么闲话?”

    “这你都不知道,”周意匪夷所思,压低了声音,有些心虚地说,“万一传我俩早恋……”

    “怎么可能?而且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可在乎的,”少女满不在乎,居高临下,半天扯出个恶劣的笑,“啊,你害怕?”

    在那个年纪,少男少女正是青春萌动的时候,对异性十分好奇,可家长们又管得严,异性之间就有种微妙的禁忌感,比成年异性之间的交往更谨慎保守。

    可她却大胆地说“不在乎”,眼里坦荡如砥,凛然一身正气,倒令他不由生出几分探究与好奇。

    周意被激到了,踮脚,梗着脖子反问,“谁害怕!”

    “那不就行了。”她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意气得再次没吃午饭。

    在此之后,他又见到了她两次,这才得知她是一班的,正是学校里小有名气的学霸李言喻,常年屠榜年级大大小小的考试。那属实是精英里的翘楚。

    什么学霸,恶霸还差不多。周意心里嘀咕。

    然而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苦苦劝说,李言喻都不打算把iPod还给他。周意没法子,放弃了,准备让父母给买个新的。

    某天晚自习课间,忽然有流星划过天际,所有学生都涌到走廊观看天象。有些迷信的,还双手合十闭着眼睛殷切许愿,真是够可笑的。

    周意没有闭眼睛,只在心里跪下了,向天默念了一百遍,给我个新iPod!给我个新iPod!如果太勉强高低弄个旧的也行!

    祷告地正入神,背后有人拽了拽他卫衣的帽子,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那人还不放弃,又拽了拽。

    回过头,只看到来人精巧的下半张脸,他眯着眼睛,微微扬起下巴望过去,不是李言喻还有谁?

    她露出个标志性的恶霸笑容,直截了当地问:“许了什么愿?”

    “谁许愿了?”

    李言喻擡头看了看挂在门楣上的班级号,念了一句,“初二十三班,你学习够差的啊。”

    确实。

    整个年级共十三个班,头尾四个班就是两个极端。他在最差的一个班,即便在班上学习排名靠前也没用,离一班二班那种高手如云的火箭班差远了,何况她还是里面的少数。

    周意没理她,斜倚着栏杆,摆出一个十分倨傲的姿态。可惜效果不佳,因为他本来就比她矮一截,这下没站直,更缺乏气势。

    “干什么?”他不耐烦地先发制人。

    “你许什么愿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说,流星怎么帮你实现?”

    周意扬起下巴,斜眼瞄她一眼,恶声恶气:“嗯?太土了,谁还许愿啊又不是小学生,土了吧唧的。”

    “伸手。”

    李言喻发出指令。

    周意偏不照做,故意把手揣进兜里,死死握紧,下一秒,恶霸就狞笑着过来抵着他的肩膀,把他的手往外拔。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快速拔高、发育的年纪,她虽然瘦,但很高,一般的男生哪有她们力气大?

    加上她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皂香,老是干扰着他,周意心想不妙,这是使的什么魔法,怎么令他使不出力气?

    周意很快不敌,脸上挂不住,连忙说:“行了行了!”

    “伸手。”恶霸命令道。

    周意撇开脸,不情不愿地伸出拳头,又用余光细心留意她到底要耍什么花招。

    见他果然老实伸出手,李言喻看了一眼,又提醒,“手心。”

    周意摊开手掌,却见李言喻从校服兜里摸出银色的iPod,放到了他手心里,说:“流星眷顾你,这不就实现愿望了?”

    周意反应了半晌,先是嘴硬:“谁说是许这个愿望了?”

    然后又讷讷地问:“不是不还我吗?”

    “不要啊?”

    “都进水了还有什么用?”

    周意一边嘴硬,一边合拢掌心,忙不叠把东西揣回兜里,摁住了口袋,生怕她反悔。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李言喻“嘁”了一声,说:“打开播放器看看。”

    周意看了她一眼,侧身,稍稍有点回避,然后飞快按下开机键,打开音乐播放器,随便播放了一首歌,音质也没受损,一切正常。

    他再度讶异,“没进水啊?”

    李言喻绽放出个甜丝丝的恶霸笑容来,这回说的话却正经,“花了十五块,昨晚才修好的。”

    周意一下联想到,前几天他问她要,她不给,是不是因为在维修啊?

    他怔忡着,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言喻也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转身就走,“别再扔了。”

    “喂。”

    周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她,那个年纪就是根本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但下意识就做了。

    “嗯?”李言喻停住脚步。

    周意鬼使神差地直起身,挺直脊背面向她,努力想站得高点,和她平视,“你许了什么愿?”

    “没许。”

    “到底许什么愿了?”

    李言喻挠挠头,终于迟疑地说:“我想吃炸鸡。”

    周意无语,谁会许这种愿望啊?

    想吃炸鸡还不简单,这还需要当做愿望?

    但他还是很有风度地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问:“那看来你很喜欢吃炸鸡咯?”

    少女那双清澈的眼眸一下变得晶亮,展露出一点天真娇憨,点了点头说:“当然啊!”

    但她没说,喜欢吃炸鸡是因为每次去炸鸡店都是假期,爸爸妈妈都会抽空陪着她。

    周意也是很多年之后才知道。

    “那我替你实现这个愿望,”周意挑了挑下巴,表情还挺傲,问,“怎么样?”

    李言喻想了想,笑说:“行,改天吧。”

    上课铃猛地打响,催命似的,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心肝宝贝失而复得,周意却没有很高兴,他翻来覆去地思考,她为什么要帮自己?

    然而还惦记着请她吃炸鸡,欠着别人,心里还挺不是滋味儿。

    这么想着,一周后就又见到了她。

    那一天,她作为学生代表,在学校表彰大会上慷慨激昂地讲话,俨然一副天上月、水中仙的遥不可及的模样。

    其实那时候他就意识到了,她不仅仅是学习优秀那么简单,还漂亮,特别漂亮,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走神,过了许久终于散会了,李言喻在人群的簇拥里慢慢往前走,和身边的其他尖子生男同学微笑说话。

    周意拨开人群,在后面喊她的名字。

    李言喻回过头,看见他之后眼神还有点陌生,但转瞬即逝,又点头示意身边同学先走,停下来问:“什么事?”

    周意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隐约觉得不快,终于问出他最近苦思冥想的问题,“上次,你为什么要帮我捡iPod?”

    李言喻恍然,笑道:“过生日没有爸爸妈妈陪着,还丢了喜欢的东西,会挺伤心吧?”

    她笑得很甜,明明是和以前一样的笑容,但此刻烙在他眼里,却没有属于恶霸的邪性。只是甜美的,温柔的笑。

    周意瞬间就说不出话来了,身体状态不太对,心悸,是不是得喝点中药调理一下?

    李言喻在人潮的裹挟之下,终于没办法再停留了,于是对他摆了摆手,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他。

    几年之后,她被其他人冤枉偷了手机,她问他为什么会相信她,其实他那时候就想告诉她:因为几年前我就认识你,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你忘了。

    他的相信和他的爱,都如此其来有自。

    那之后,周意也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了许许多多关于李言喻的消息。

    她是西市人,家庭环境不错,学习优异,性格开朗,为人大方。特别受欢迎,学校里想跟她早恋的男生遍地都是,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

    她坐在教室靠门的位置,站在走廊的斜对角,一眼就能看见。周意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了几次,她一次也没看见他。

    其实他有点不满,毕竟俩人之间还有顿炸鸡呢,她也不放在心上。

    后面几次路过一班的时候,虽然走得很慢,动静很大,但他目光都定在天花板上,也没注意到她到底看没看到他。

    他就这样默默做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蠢事,吸引她的注意力,一次次悄悄注视着她的背影,终于察觉不妥,不想再把炸鸡欠下去了。

    周意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好哥们赵秋,赵秋大不咧咧就找去了一班教室,他从门外伸出个脑袋,目光定在李言喻脸上,笑得纯良无害:“李同学,你好。”

    李言喻从试卷里擡起头来,面露疑惑,“你好?”

    “我朋友找你。”

    “嗯?”

    赵秋错过身,看向走廊斜对角的周意。李言喻也顺着目光看过去,周意正垂首整理着棒球服外套,没有看她,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又若无其事地把手往裤袋里插,摸了好几次才摸准裤袋的位置,小模样还挺清秀,有点搞笑。

    “他要找我,怎么不自己来?”

    “他装酷,不好意思呗。”赵秋了然于胸。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这样别扭是很常见的,李言喻露出个了然的表情,正待说点什么,周意已经走到了门口,故作深沉道:“上次不是说请你吃炸鸡,周五有没有空?”

    赵秋拍了拍周意的肩膀,嘿嘿笑了两声,“我也要去。”

    李言喻面露遗憾,摇了摇头,“周五有约了,下次吧。”

    “哦,”周意明显蔫吧了,但还是故作不在意道,“那下次再来问你。”

    赵秋追问:“我俩行不行?”

    周意没说话就转身走了,拐进楼梯的时候,恼怒道:“行个屁,滚!”

    番外二

    时间一晃,就又过了一周。

    马上就是学校的模拟考了,李言喻学习认真,备考的一周每天都认真地看书做题,一刻不分神。她爱喝牛奶,爱叼着吸管。

    周意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因为他一天路过一班两三次。

    中间只要有一次侥幸被她看见,跟他打声招呼,周意就能莫名高兴一整天。

    模拟考来了,学校都是按照年级排名来分班考试,年级前四十名都在一班考试,周意则分在十班,离她相当遥远了。

    考试前一小时,他在食堂小卖部碰到了她,她手里拿着牛奶,迎着阳光眯着眼,展臂伸懒腰,像个碳基生物那样噼里啪啦活动筋骨,无忧无虑的,恣意极了。

    周意故意用脚踢垃圾桶,她果然转过头来,看见是他,问道:“你踢垃圾桶干什么?”

    “忘了带2b铅笔,”他随口胡诌了个理由,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用余光瞄她一眼,又飞快看向脚下的垃圾桶,仿佛那垃圾桶很吸引人,随后皱眉,“所以心情不好。”

    后面他反复回味这一段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理由烂透了,做作得要死,因为他们就在小卖部,随手买一支不就行了,真的很刻意。

    希望她没发现。

    “嗨,”李言喻放下手,眉眼舒展,不甚在意道,“我有多的,削好了,借你应急。”

    周意手指颤了一下,极力克制自己,嘴上不好意思,但架不住李言喻热情,两人一起走向她的教室。

    路上。

    李言喻问:“你在几班考试?”

    本来周意对自己学习的好坏不放在心上,父母也没刻意要求过,但那会儿却有点卡壳,不大乐意让她知道,支吾道:“就中间。”

    李言喻也没问别的,吸着牛奶往教室走。

    “你怎么学习那么好?”周意不经意地问。

    “因为怕麻烦。”

    周意诧异,又问:“怕麻烦还努力学习?学习就挺麻烦的啊。”

    “学习不好老师会找麻烦,家长会找麻烦,以后长大了会被社会找麻烦,我不想处理这些麻烦,就只好麻烦自己了。”

    周意被这通麻烦理论惊到了,想来想去又觉得有点道理。他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如果跟她坐一间教室考试,是不是还挺好?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李言喻同桌的位置上,那跟她做同桌呢?

    前桌后桌呢?

    拿到铅笔之后,他承认自己有点羡慕李言喻的同桌了,如果是同桌,就不必还要找那么多话题和借口,才能留在这里和她多待一会儿了吧?

    如果是同桌,每天都能和这么有趣的人一起学习,上课肯定就没那么无聊了吧?

    但想来想去,他又为自己这种费尽心思的靠近,感到些微的难堪与惊慌失措。

    *

    那次考试成绩很快就出来了,年级又开了表彰大会,李言喻年级第二,第一是她那个细丝瓜一样的男同桌。

    周意莫名觉得那男的有点碍眼,心里横生出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敌意,看见那男的就忍不住在心里评头论足,暗暗比较。

    长得高就了不起?

    学习好就了不起?

    但是篮球打得很烂。

    自那之后,周意开始认真听课,认真写作业,球场都去得少了,心里默默期盼着,希望有一天能被安排到一班考试。

    他晃去一班的次数也逐渐减少。

    时间快速过去一个月,月考的时候他轻轻松松考了全班第一,但年级排名还在三百名开外。有点进步,还是挺值得开心的。

    为此,他在课间操时间专门路过了一班,看见李言喻刚好从教室走出来,背影高瘦清癯,她低着头,似乎嗅着什么。

    周意拨开人群走到她斜后方,才看见她手里握着两支姜花。

    蝴蝶一样的洁白花卉停在翠绿的枝头上,幽香盈鼻,拿着花的人低头,鼻翼翕动,抿出一个比花还好看的笑。

    她那时候总是笑,无思无虑,是个毫无心事的少年人。

    她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周意不自觉踮了踮脚,才能勉强跟她差不多高。正想着要跟她怎么打招呼才不显得突兀刻意,后面忽然哗啦啦涌出很多人来。

    李言喻紧随着人潮,脚步也加快了,二人中间立马隔出了一大截距离。

    到了操场就没机会说上话了,周意有点着急,赶紧奋力往前挤,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胳膊撞到了她薄削的肩膀,他甚至嗅到了她头发上的淡淡香味。那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落荒而逃的念头,可在逃跑的前一瞬,他还是下意识飞快整理了校服和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洁净清爽,宜人芬芳。

    李言喻扭过头来,目光落在他脸上,顿了顿才说:“是你啊。”

    她的眼睛清湛,在光线强烈的时候瞳孔会变成半透明的琥珀色,以致于专注看人的时候饱含柔情,让人神思昏聩,心里一团乱麻。

    周意也不知怎么回事,只体会到一种害怕又渴望的情绪,耳朵一下红了,只故作镇定地把目光移到花上,问:“姜花在哪买的呢?”

    李言喻正要说话,后面一群男生急吼吼地往前挤,她被人潮带出老远,过了一会儿,她才艰难扭过头看向他,人群嘈杂,周意只能看见她果冻一样的唇微微开合。

    但没看清说了什么。

    课间操马上就要开始,没机会说话了,周意好失落,冲她摇了摇头。

    踩点出教室的人更多了,黑压压的脑袋挤挤挨挨地往前拱,他意兴阑珊地跟着走,可是没过两秒,余光里却瞥见她逆着人潮,高举着手里的花朵,费力朝他挤过来,脸上是灿若朝霞一样的兴奋笑容。

    她应该是觉得好玩。

    很多年之后他都能想起那个场景,所有人都往前挤着,她逆着人潮向他奔来,校服衣摆都被挤得斜挎在肩上,或许她只是一时兴起,只是无心之举,可在往后,他要穷尽一生去拥抱这一瞬间。

    逆着人潮,为她奔涌。

    周意心跳加速,擡脚就往她面前挤过去,简直竭尽全力,中间踩到了别人好几脚,他都没心思顾上道歉。

    李言喻气喘吁吁,四面八方都是人,实在是挤不动了。她把手里的花分了一朵,隔着黑压压的脑袋递过来,高声笑说:“我爸给我的,肯定是校外买的,现在出不去了吧?”

    周意看见她露出的那截皓白手腕,还有青紫色的血管脉伏,终于伸手,忙不叠地接过花朵。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任由身后的人潮撞着自己的肩膀,目送着她艰难转过身,往操场自己的班级走去。好像有某种激烈的情绪从胸口里翻涌出来,他觉得自己所有注意力都因为她而涣散了。

    周意把姜花小心地贴在心口,白色的蝴蝶几乎要振翅而飞,往他心口里撞。她只是随手送了他一支花,他就开始妄想那朵花能永远为他开。

    多年以后,李言喻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为什么呢,他也很困惑,但却清楚记得那时候的感受。

    明明是极美好的时刻,颅内像有烟花炸开,但毫无预兆的,他想到了离别,想到了失去,想到了她的好不属于他……

    许久才回过神,五脏六腑都升起一阵难以形容的隐痛。

    明明也不够熟,她对他还很生疏,没准儿连他名字也不知道。但他却厚颜地想了许多事情。然后,他又为自己幽微的、不够光明正大的想法感到羞愧。

    真的很奇怪,是从来没有过的心情。

    还是喝点中药调理一下吧。

    周意彻底静下心来学习了。

    他想象着若是考进年级前四十,就能跟她坐在一间教室考试,到时候再请她吃炸鸡,然后一并把这件事告诉她,会是多么美妙的体验。

    他给这个目标定了个时间,最快是期末考试,这样寒假就有充足的时间约她吃炸鸡。

    因为有了目标,他就没多少时间闲晃了,但一周里他还是会路过一班偶尔看她一眼,并不频繁。

    最近一次看她,是在周三的午休时间。

    当天阳光刺眼,稀稀拉拉的同学趴在课桌上睡觉,只有她安静地翻着一本课外书。

    没一会儿她就看困了,把课外书一推,趴在了课桌上。

    周意大着胆子,蹑手蹑脚过去,凑近了端详,原来她看的是泰戈尔诗集,书页末尾一排小字写着《流萤集》。

    看完书名,他又看内容,最后翻开的那一页赫然写着:

    “在我和你的两岸之间

    有喧嚣的海洋相隔

    那便是我渴望横渡的

    波涛汹涌的自我”

    门外起了点风,书被吹得哗哗翻动,好一会儿才停。周意侧身往门后面躲,但幸好她只是皱皱眉,更深地睡去,没有醒。

    他的目光停在新翻开的那一页上,很短的两行,只看一眼就烙入了脑子里:

    “让我的爱像阳光围绕你左右

    又给你熠熠生辉的自由”

    他默念了一遍,目光下落,看见她把半边脸埋在臂弯里,黑云般的马尾倒向另一边,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后颈,乌浓的睫毛轻轻颤着,眉目娇冷。

    周意贴着门站着,恍惚听见她匀匀的呼吸声,传进耳朵里,心里翻涌起一股奇异的震荡,灵魂都为之震颤。

    原来喜欢并不是突如其来的,它早有预兆,在此之前好感会像浪潮一样不断撞击在岩壁上,金钟齐鸣,铿铿锵锵,他驻足观赏,可也只有浪花突然喷溅在身上那一刻,浑身湿透了,才会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早已置身其中。

    被浪打的那一刻,就是察觉到喜欢的瞬间。

    他把校服口袋里温热的牛奶拿出来,轻轻放在她课桌上,悄无声息地走了。

    期末考试来了。

    周意前所未有地努力,成绩出来的那天他比谁都紧张,第一时间就去看了年级排名。

    第一名是李言喻,他为她短暂地高兴了一秒,视线快速掠过中间地带,一直看到40名都没有他的名字。

    心一点点往下沉,他终于在97名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下意识就往一班教室走去,发现李言喻得了第一名,却和他一样不开心。她正慢吞吞地收拾课桌,旁边站着个美艳的中年女人。

    看模样,应该是她妈。

    她把所有的东西全部装进书包里,偶尔擡头偷偷看她妈一眼,又快速低下头去,目光闪躲。周意没见过恶霸也会露出那样小心翼翼的表情,鬼使神差地喊了她一声。

    李言喻擡起眼来,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个勉强的笑,问:“有什么事吗?”

    “哦没事,打个招呼。”

    周意后知后觉地后悔了,因为他喊这一声,也招来了她妈妈审视的目光。他担心她会因此被她妈苛责,在那个年纪,早恋或者有早恋的苗头,就是家长眼里的炸弹。

    在她妈妈的注视下,他只能挪着步子若无其事地往回走,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走廊上有人小声议论:“李言喻为什么要转学……?”

    “家里有事儿呗。”

    “她学习那么好老班肯定不放人啊!到底为啥转学?”

    “这谁知道,你问她本人去?”

    ……

    周意没听下去了,一整天都心神不宁。那天明明太阳很大,可空气却闷得像是马上就要落雨。

    对于他这次考试的巨大进步,班主任表现得十分惊喜,在家长会上花了十五分钟表扬他,父母也高兴极了,他妈还承诺给他买苹果手机。

    开完家长会,他又去了一班一趟,靠门的位置已经搬空了,人走了。他心里轰然一声,雷电炸响,开始下雨了。

    他发现自己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她就这么消失了。

    那欠她的炸鸡怎么办?

    番外三

    寒假期间,周意照例去了南市跟父母一起过年,他恹恹的,跟变了个人似的,每天只窝在房间里努力学习。

    谁叫都不出去。

    周爸爸有点担心,琢磨着儿子突然性情大变,是不是在学校里受了什么委屈?周妈妈观察了一阵,摇摇头,天天看着iPod出神、听歌,应该只是春心萌动了吧。

    漫长的寒假终于结束了,周意迫不及待地回学校报道,可刚跑到一班的那个楼层,他又有点迈不动步子了。

    如果她真的没来呢?

    磨蹭了很久,他还是走过去,靠门的那一排课桌上正趴着一个人,她高高的马尾倒向一边,露出纤细柔白的后颈,睡得正酣。

    哪有人第一天报道就睡觉的啊,但他却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安心。

    这一次他没装酷,径直走到教室门前,晃了晃她的课桌。

    人醒了,李言喻迷蒙地擡起头,打了个呵欠,说:“又是你。”

    “还以为你转学了。”周意扯出个勉强的笑。

    李言喻却没接他的话,只盯着他上下打量,有点难以置信的样子,“你终于长高了点啊。”

    原来在她眼里,他一直是矮萝卜头,周意心里窝囊又窝火,“我不会一直比你矮,马上就会长高。”

    李言喻转了转脖子,站起身来,用一个很睥睨的姿态打量他,“嘴硬。”

    “下次考试,”周意抓了抓头发,眼神有点闪躲,“我会尽量考进前四十。”

    到时候就想约你吃炸鸡,这是他的后半截话。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心虚了,明明这是去年她就答应过的事情。

    “哦,那你得加油哦。”

    李言喻半靠半坐在课桌上,长腿笔直,鞋尖点在地面,懒洋洋的望向天花板,她其实也长高了些。

    “我肯定会长高的。”周意小声说。

    李言喻带着点倦散的笑意,侧头看向他。他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五官还挺耐看,大概是经常打球的缘故,皮肤被晒成麦色,脸上浮着薄红,一副别扭的受气包样,看了就想欺负。

    “许愿要去许愿池,”李言喻顺了顺头发,笑了笑,“要长高我可帮不了你。”

    “……”

    周意有时候觉得她真挺气人,正绞尽脑汁想着说点什么俏皮话去反驳,鼻尖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皂香,一擡眸就看见李言喻那张漂亮的脸蛋飞速放大,她歪着头,鹿一样的眼睛微微睁大,好奇地打量他。

    “你怎么还怪可爱的。”

    她眼神清白坦荡,语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惊奇的意味,就像看到漂亮的花和云随心发出的感慨。

    周意讶然僵住,瞳孔陡然放大,急忙同手同脚倒退一步,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他是跑着回教室的。

    明明也知道这么大反应显得心思不纯,万一被她看出来怎么办?

    但他实在是控制不住,她怎么能这么直接?

    哪有夸男生可爱的啊?

    她也这样夸过其他男生吗?

    其他男生也会像他一样心动,拔腿就跑吗?

    然而根本不知道这个“其他男生”存不存在,他就吃起了莫须有的醋。又翻来覆去地回味,她夸他可爱,是不是意味着他对她来说,有那么一点点特别?

    *

    回了教室之后,周意去厕所用冷水冲了一下脸,冷静多了。

    从此以后,每天他都埋在书堆里,各科老师见到他简直喜笑颜开。他是真的聪明,只要肯用心,学习成绩就能稳步提升。

    月考很快就来了,他全力备考,一点也没分神。考完试那天,他几乎脱力般的空落,心里依然忐忑,等着出成绩。

    然而还没出成绩,赵秋就无意间跟他说了一件事,李言喻的妈妈又来了。

    只是这么一个消息,就在他心里激起了千层涟漪,他莫名感到害怕、恐慌,拔腿就往一班教室走。一路上风声呼啸,他的心也被什么东西鼓噪着。

    还没走到一班的楼层,就陆陆续续听到了她同学的议论声,“老班真的会放人吗?”

    “上次不放人,但也没留住啊……人家都不住这一块儿了,肯定没办法继续在这上学了。”

    “李言喻毕竟是年级第一啊,这么大个香饽饽去哪个学校都很受欢迎吧?”

    ……

    周意冲到一班的时候,靠门那个位置再次搬空了,人不在了。他抓住她的同桌,使劲摇晃,“李言喻去哪里了?”

    “刚刚就和她妈办好手续,回家去了。”

    周意也不记得自己用了什么速度下楼,到校门口的时候,看见她正要拉开车门,往里坐。一时觉得又急又难过。

    他喘着粗气大声喊她:“李言喻。”

    李言喻应声回头,诧异地看着他,笑着打招呼:“又是你啊。”

    话一说完,神色一黯,她低声道:“我要转学了。”

    “这次是真的吗?”

    周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饱含委屈,她怎么就不能等月考成绩出来呢?

    “嗯,我以后不住这一块儿了。”

    李言喻点点头,看见眼前的少年头发凌乱,眼睛里都是掩饰不住的束手无策与焦虑,愣怔了一下,有点诧异,不知如何是好地挠了挠头。

    李琦坐在副驾驶,探头看了李言喻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快一点。

    “那你会搬去哪里?”

    “不知道啊。”

    “你家里的电话能给我一个吗?”周意往她面前走。

    李言喻犹豫了一下,报了一串数字,周意默念了几遍,记住了。

    “你转学后会不会忘了我啊?”周意眼神闪烁。

    “不会。”李言喻不假思索。

    然而事实上,就连这句话也是骗他的,她那会儿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有了这句安慰,周意高兴起来,说:“我还没请你吃炸鸡呢。”

    他鼓起勇气,“什么时候能请你吃炸鸡,也算给你送行?”

    李言喻想了想,回身看了李琦一眼,“下下周六,我和我爸妈会去白金中心六楼最火的那家炸鸡店,五六点吃晚饭,你要不要一起来?”

    “好!”周意急忙应下,脸颊上的潮红却变得更深,眼里的焦急转换成挣扎与犹豫,他深深吸气,然后移开视线,望向远处道:“我不会说舍不得你的。”

    “啊?”

    “你应该问,‘那你会说什么’才对。”

    “那你会说什么?”恶霸难得配合。

    “因为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李琦再次探头看了李言喻一眼,用眼神催促。

    李言喻面上带着点文气的笑意,像是被可爱到了,向他挥挥手,“嗯,那以后再见。”

    “再见。”

    周意连忙走近,看她弯腰坐进车里,听她再次道别:“谢谢你来送我,那我走了。”

    “好。”

    李琦皱眉,看见那小男孩双手扒着车窗,眼神黏黏糊糊的,随口作弄了一句,“同学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周意这才退后一步,冲她挥了挥手,然后目送着那辆车把她带走,跟了好几步,所有的情绪都迅速凝固沉降。

    回过神来,巡逻老师正用扩音喇叭喊他的名字,问他为什么不在教室上课,他这才发现原来早就打铃了。

    月考成绩没两天就出来了,李言喻的名字依然在榜首,属于她的荣耀依然在,可她人却不在这儿了。

    周意的目光往下滑,看见自己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并列年级四十名,心里猛地升起一股沸腾的酸楚,原来这就是离别的隐痛。

    他都没来得及告诉她。

    她怎么那么着急啊?

    *

    然而伤心了一阵,他又高兴起来,想到要去白金中心和她一起吃炸鸡,晚上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左盼右盼,终于等来了那个周六。

    当天,他一早就换了一身香港电影里会出现的潮牌,鞋子里塞了好几双鞋垫,还用爸爸的剃须刀刮了胡子,把头发梳成金城武模样。还偷偷买了一瓶贵价香水,他没有她高,现在就要另辟蹊径打造一个宜人芬芳的人设,这样才会令她印象深刻。

    上午十点钟他就到了白金中心,先去踩点,找到了那家炸鸡店,然后晃去书店消磨时间。

    下午两点,他就坐在炸鸡店,占了个四人位。要了两杯可乐,把书店买来的书摊开看。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一杯可乐见底,另一杯可乐也见底……直到手里的书也囫囵看完了,他擡眼看墙上的挂钟,六点半了。

    人应该快到了吧?

    他打起精神来,一想到她随时可能出现,他就紧张得坐不住了。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半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

    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钟,周意盯着店门口,客人一波一波来,又一波一波地走,都没看见他想看见的那个身影,他从没那么焦急地期盼过。

    怎么就九点了,他明明也没等多久,调整了坐姿继续等着。

    很快就十点了,店员走到他面前,告诉他要打烊了。

    周意这才站起身,指着餐牌要了两份招牌炸鸡,付完钱之后他依然在想,她会不会忘记时间了?

    幸好自己英明神武点了两份大的,万一等下关门了,她才匆匆赶到,岂不是就吃不着了?

    拎着两大袋子热气蓬勃的炸鸡,他站在店门口,看见店员将卷帘门往下一踩,里头明亮的灯光瞬间被隔绝,留下他一个人。

    很饿了,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饥饿。

    他只身站在夜色里,囿于今天的精心打扮,其实是不太适合吃这种有刺激性味道的食物。这样的宜人芬芳还没让她看过,就被炸鸡味破坏掉,实在是太浪费。

    他站在门口,两只手各提一袋炸鸡,像尊饥饿的门神,又等了二十分钟。

    有点风,不算冷,很晚了,她应该是不会来了。早上出门时有多欣喜期待,此刻就有多失落灰丧。

    一路上周意边走边吃,还回头去望,炸鸡的味道是真的挺不错,外脆里嫩,但却觉得无人分享。真孤独啊,像被抛弃了。

    他想了许多她没来的理由,忘记了?

    时间改了?

    自己错过了?

    抑或是,她不想看见他所以故意不来?

    走了没一会儿,他就停下来,开始找公共电话亭。心里想着,怎么也得把这事儿告诉她一声,有可能是他们的时间没对上,错过了。

    他默念着那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连续拨打了三次,里面都是一个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其实他连措辞都想好了,他要说,抱歉啊,我早上十点就过去了,但中间去了书店,你是不是在那个时间段去了炸鸡店,所以我才错过了?

    还要说,本来想请你吃炸鸡的,然而没等到你,实在是炸鸡的损失。

    还要说,你转学去哪个学校了?

    还要说,放假的时候我能不能去找你玩?

    ……

    可那个电话从始至终都没打通。

    那顿没有吃成的炸鸡,让他一直惴惴地记着,不知怎么就记了好久。久到一看见“炸鸡”这两个字,他就下意识在心里默念起了她的名字。

    *

    那之后他也依然努力学习,想到要是以后遇见了,总不能说自己还是差生吧?

    可那时候他怎么会知道,正是因为学习好,在往后很长的日子里,她却把他当成了死对手,天天暗暗跟他较劲。

    李言喻转学失去联系之后,周意的初中生活很快就在乏味无聊的状态里过完了。他放假偶尔会去白金中心那家炸鸡店觅食,心想要是万一能碰见她呢?

    如果碰见她,他有很多话想说,譬如新学校怎么样?

    有没有别的男生不要脸缠着她?

    高中打算读哪一所学校?

    每次走在去炸鸡店的路上,他脑子里思绪万千,有时候低落,有时候欣喜。

    想知道她见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把他给忘了?

    会不会又笑他矮?

    现在他也不矮了。

    就算运气很差,碰不见人,他也吃过她喜欢的食物,走过她走过的路,有种微妙的贴近感。

    少年心事成了一只招摇的檐铃,没挂在檐角,却挂在他心,叮叮当当,不停地响,每一声的回音都是她的名字。

    然而事实证明,世界真的很大,他一次也没碰见过她。那些想象中的场景一次也没发生过,人生哪有那么多巧合呢?

    周意的中考成绩很不错,年级前三,在那个漫长的暑假,他一下长高到180,五官也长开了,眉眼都清隽锋利起来。走在路上,老有女同学盯着他看,前前后后也被要过联系方式。

    上高一之后,他偶然从李言喻以前的同桌口中得知了,她就读高中的名字。一放假,他就迫不及待跨越了半个西市,去了那所高中。

    他在学校的红榜看见了她的照片,眉眼都是他熟悉的,甚至更漂亮了,但她却没像以前那样笑,只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近乎冷漠。

    人还是那个人,但神态里已经有了很多变化。

    回去之后,周意为了转学做了很多努力,说服父母、联系学校面谈、办各种手续……终于在高二的时候,他成功转去了她所在的班级。

    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是高二开学那天。

    当时是早上,她抱着一摞书,穿行在学校后门的自行车中间。她又长高了,更漂亮了,乌浓的头发,纤长的四肢,盯着路,没看向任何人。

    不得不承认,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开始,周意几乎心脏骤停,愣愣的,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被那一排碍事的自行车挂住衣服摔倒了,他赶紧上前,又佯装不熟地问:“你没事吧?”

    李言喻扭过头来,看他的眼神全然陌生,继而流露出一丝不沾染任何杂质的惊艳。

    周意被那样的眼神看得难过且心慌,不自然地错开了视线,等她看向别处,又转回来盯着她。应该是不记得他了,以为他是陌生人。

    李言喻动了动唇说:“没事。”

    周意其实不大愿意多说话,那时候他正处在变声期,声音粗嘎、嘶哑,很难听,不想给她留下这种印象。他帮她处理了伤口,跟着她一起回了教室。

    她的眼神陌生、态度陌生,听见他的名字也没有一丝熟稔的表情流露。他彻底确信,她把他忘得干干净净。或者也可以说,她从一开始就没记住过他的名字。

    周意一边难过、委屈,一边给学校写了清理后门自行车的建议。没难过多久他就发现,她真的变了很多。

    不爱笑了,不关心任何事,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着,封闭又冷漠。从前她总是呼朋引伴,现在总是形单影只,特别俭省。

    更重要的是,她明显不喜欢他。

    他那时候真够挫败的,那么多人都喜欢他,但他唯一喜欢的人,却讨厌他。她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走在路上连个招呼都不会打。

    他彻底放弃了跟她相认,因为这样她也就只是讨厌现在的他,不至于连以前的他也一起讨厌。

    可即便她讨厌他,他却还惦记着欠她的炸鸡,在无数心灰意冷的时候,靠着那一点点光亮,坚定不移地走向她。

    直到很久之后,她对他的态度松动了,缓和了,甚至偶尔会对他笑,他却也没办法说出以前就认识她,继而问她为什么失约这件事。

    觉得挺自作多情的,伤自尊。

    番外四

    大学毕业之后,周意没有去南市工作,其实本该去的,父母已经在南市打拼置业多年,方便又省事。

    但他去了上海,因为那里没有李言喻。

    彻底分开之后,他没有意料之中的痛苦,没有她的日子很平静,情绪稳定,一切都好。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共同的记忆、习惯,会带来越来越多的愕然与虚无。

    她喜欢吃香菜,他一点也吃不惯,但每次看见香菜还是会下意识替她多要一份;

    有几年国内流行甜口的韩式炸鸡,还有可乐味的,他兴冲冲去排队打包了一份,可买完之后直到凉透了也不知道要带给谁好;

    公司女同事有段时间流行互联网占卜,他甚至偷偷摸摸花了2000块钱去算姻缘,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和严格的逻辑训练,当然知道这些东西反智反科学,但是该怎么办,科学也推导不出答案,只有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在安慰他。

    真的太想了。

    没什么办法。

    ……

    这些点点滴滴的失意在某天忽然汇聚到一起,让他猛然觉得仿佛身处在奇异的寂静之中,孤身一人,漂流在世界之外。

    一整个世界好像都和他没有关系,反应过来简直痛不欲生,就只能下定决心,他要离开这个叫“李言喻”的弱点。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以为自己痊愈了,可以没有顾虑地开始新的生活了,直到家里准备给他买房,他回了一趟南市。

    在南市签好购房合同当天,他订了一家风评很好的海鲜食馆的位,准备一家人简简单单吃个饭,食馆位置离售楼部还挺近。

    当时他注意了一下,那家店就坐落在写字楼林立的京基大厦附近。

    六点吃晚饭,他们准时到了,停车的时候他爸却站在车窗外,俯下身来,凝重且关切地敲他的车窗玻璃。

    周意回过神,缓缓降下车窗,停车场空洞的杂音才回到耳朵里,他擡起眼,迟疑问:“怎么了爸?”

    “你下车啊,喊你半天不动弹,焊在位子上了是怎么的?”

    他妈也在后面大声询问:“小周你怎么回事?”

    “没事。”

    “没事儿叫你半天也不吱个声儿?一动不动的,吓死人。”

    周意解开安全带,熄灭发动机,从车里出来,目光望向刚刚他一直在看的那一处——

    李言喻还婷婷袅袅地站在那里,低头打着电话。

    她离得不近,可周意却看得清楚,那样熟悉的一张脸,化着陌生而精致的妆容,红唇饱满,锋利的高跟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磨着地面。

    她神色恬静,说了好半天才挂断电话,踩着高跟鞋和身后人一起离开。

    没有注意到他。

    时间过得缓慢,体内的热量早就流失干净了,周意甚至没办法在第一时间挪动脚步。

    从前无数次感受过这样失控的情绪,他滞在原地,不知道有没有表错情让父母担心。

    他以为自己早就好了,可殊不知这段感情就像风湿病,平时很难察觉,只有下雨天痛得要命才知道,根本是病入膏肓了。

    订那家餐厅之前,他看到了网上有许多好评,什么食材新鲜,烹饪方式讲究等等,但整个过程他却没有尝到什么好味。

    父母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反常和寡言少语,十分贴心地没有追问,他始终顶着那张淡定如斯的假面,维持着面上的平和,其实所有注意力早就涣散,不在此地。

    当天晚上他又梦见她了,然后再次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她。

    第二天他没有回上海。

    还是忍不住辗转打听到了她所在的公司,踩着下班的时间去了她公司楼下。一路上他都在想,她见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是惊讶还是愧疚?

    抑或是旧情难忘,请求回到他身边?

    还是平静如陌生人,仿佛一切早就过去?

    如果她认错态度良好的话,他或可拨冗屈尊跟她吃顿饭。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他把车远远停在路边,望着下班的人潮,一眼就在人群里看见了她。

    她过得很好,精致、体面,被人簇拥着,像个战士。

    她和身边的同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面露笑意,步履从容,一行人走走停停,气氛融洽。

    周意没有刻意躲着,既希望她能立刻发现自己,又希望她不要发现,当然可以暂时不用那么快发现,但最后还是必须要发现。

    他在说什么?

    他在路边待了十五分钟,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路尽头,一次也没有回头,终于意识到这个行为有多蠢,缓缓驱车离开。

    他全程镇定地盯着路况,心里第143次决心放下。

    那天是他生日。

    他们分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过过生日,她却能在这一天笑得这么开心,过得这么幸福,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新生活,把他彻彻底底地甩在过去。

    他忍不住握紧了方向盘,随手打开电台,主持人字句铿锵地念,“‘你的不在萦绕着我,犹如系在脖子上的绳索,好似落水者周边的汪洋。’来自文坛巨匠博尔赫斯……”

    他立刻伸手关掉,几乎就要崩不住了。

    她的缺席贯穿了他,像一种灰败的颜料,涂抹在他生活里每个瞬间。

    就那么害怕她忘了自己?

    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见她?

    就那么担心她身边早就有了新人,过得多姿多彩?

    真的有那么非她不可吗?

    也不是吧。

    也还好吧。

    脑子里不停地回放他们分别的场景,她一次次地说要分开,甚至不耐烦地编出个“喜欢别人了”的可笑理由来挡他。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她的坏,想她的残忍,想她的冷漠,这样他觉得自己就可以只记着她的坏,再也不想了。他简直什么方法都用尽了。

    其实还是没释怀,忘不掉。

    怎么可能释怀,怎么忘得掉。

    恍惚间感到有什么濡湿、温热的东西滴在手背上,他望向车外,也没见下雨。

    夜幕渐渐落下来,刚刚混乱之下忘了开导航,他对南市的交通其实并不熟,现在是一通乱走,也不知道这条路要开到哪里去。

    但也没事,他没有目的地,也不急着去见谁,没人在等他,走错了就走错了。

    不赶时间。

    第二天一早他就回了上海,此后依旧照常工作生活,有时候也参加集团组建的联谊活动,他尝试着不再想她,把自己融入到集体里,打球、加班、户外活动,逼自己喜欢除她以外的任何女人。

    事实上一切都很乏味,也都很徒劳。

    他也不是失去了心动的能力,只是这种能力在其他人身上没法奏效。

    他之前一直以为放不下是因为不甘心,实际上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浑身的血液凝固又回流,他终于明白,不是的。

    还是好心动,还是好渴望,还是没有尊严想回头去找她,一想到不会在一起,心脏里还是裹着绵延不绝的痛楚。

    前前后后的几年里,他时常和自己作对,常常劝自己放下。然而无数次下定决心了,可一切又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节点重新回到起点。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在不停的反复里愈加心碎。

    周意是真的恨。

    恨她,所以故意注册“猫猫”的ID,故意发微博让她看见,因为他觉得最好的报复,就是让她后悔;

    恨她,所以悄悄用微信小号看她朋友圈,要亲眼看见她离开自己过得不好,摔个大跟头;

    恨她,所以总是有意无意地给赵晓透露点自己的近况,他知道她肯定会告诉她;

    恨她,所以他把自己在集团的员工资料卡里的收货地址,改成了她的公司地址,这样,他每年过生日的时候,她就会收到集团寄过去的一束花、一个蛋糕,和一张写给他的生日贺卡。

    他不信她还能在那天笑得出来。

    ……

    从分开那天开始,他就在拼命证明自己,要让她悔不当初。

    等着她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承认错误,然而那么漫长孤寂的时间里,月圆月缺,她始终没有一点反应,没有来请求他的原谅,一次也没有。

    她抛弃了他两次。

    她遗忘了他两次。

    她把他打进冷宫,一去多年,他等啊等啊等得都绝望了,转头只想跟辛者库签个养老保险。

    后来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他发现上海满大街都是酒吧,每个周末夜晚的路上都横七竖八地躺着失意醉鬼。

    他也开始喝酒,加入了醉鬼们的大合唱,每到周末就酩酊大醉。喝酒挺好,能把自己从无望的生活里短暂解脱出来。

    那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多,他没有变得更好,还把胃喝坏了。后来开始戒酒,日子过得清心寡欲,无欲无求。

    他也不知道人生要走向哪里。

    如果不是李言喻,他觉得一个人也不错,似乎没有不妥。

    认识新的人、开始新的关系想一想就令人疲惫,他已经感觉到,或许是年纪大了,人关于爱的雄心壮志渐渐磨灭,已经不想、也没办法再那么耗尽心力地爱上另一个人了。

    虽然没有参与她的生活,可她的消息还是不间断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知道她始终没有公开过恋爱关系,每年都会空出半个月去旅游,春节也待在南市工作不回老家。

    她还是很优秀,从前学习认真,现在工作认真,每年都是优秀员工,晋升得很快,混得很不错,人缘也不错。

    除了不爱他这件事,她什么都做得好。

    她发朋友圈的频率虽然不高,但还挺有内容,她很少自我剖白和抒情,每次都是平铺直叙地描述某件小事,发一发照片,却有种安静又妥帖的力量。

    不管如何她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让人挺放心,好像生活不论如何风雨飘摇,她始终有能力平稳航行。没有他,她也可以幸福。

    大学毕业她就在那家公司一直待到现在,好像不论有没有他在身边,她也永远不会走,永远在那里存在着。

    这样一想,他又像是得到了一点安慰,还可以在同一个时空忍受着。

    番外五

    周意还是跳槽来了南市工作,一方面是父母一直念叨,一方面是房子买在这里,另一方面是有不错的公司挖他。年薪丰厚,没理由拒绝。

    一定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

    不久之后,他的表弟罗青打算订婚了,订婚对象正是李言喻的大学室友赵晓,他休假回去参加了罗青的订婚派对,故意发了朋友圈。

    希望她能看见。

    大概是高兴,他又喝多了,喝多了就总是很想她,而且能看见她。

    回南市之前,周意问了赵晓很多李言喻的事情,赵晓是个人精,半吐半露,十句话三句都是暧昧的钩子,像是说了很多,但又什么都没说。

    那天他给赵晓转了个大红包,拜托她一定让李言喻来参加婚礼,但最好不要提到自己,他怕她知道他也来,就不来了。

    赵晓收了钱办事妥帖,很快就弄来了李言喻的航班信息和预定的酒店,他自然而然要跟她坐一块儿、住一起。

    周意就惴惴地等着那一天,既期待,又担心,担心她临时变卦,像多年前缺席那顿炸鸡一样缺席这次婚礼,令他愿望成空。

    这一次,还好她终于信守承诺出现了。不枉费他精心打扮,洁净宜人地表演和旧情人重逢的老戏码。

    在飞机上见到她的第一眼,周意心里就轰地一声起了惊雷。没有预想中的冷酷桀骜,让她刮目相看继而死心塌地。

    他甚至有点想逃跑。

    即使早就知道会坐在她旁边,早就在心里千万次预演过见到她会是什么场景,他还是忍不住心如擂鼓,萌生了退意。

    明明也没有想她想得要命,可连这一刻的悲喜却都不由自己。明明恨她恨得要死,可那一刻还是有泪意在心里翻涌。

    他明明终于光鲜亮丽,看起来毫不费力,但走到她面前,好像还是手足无措,青涩得像捧着她送来一枝花的十四岁少年,心酸、忐忑、焦渴。

    他装作从容镇定地向她走过去,她的神情隐在口罩之下,眼神不闪不避,漠然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旅客。

    看他表演从容,表演英俊,表演小丑。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这次她依然没认出他。他不知道自己还要重复多少次同样的命运。

    当天的天气预报显示阵雨,两小时之前天空还乌云密布,他觉得自己也像那一团团铅云,沉重得马上就要落雨。

    周意又开始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恨她,恨她的泰然自若。

    凭什么还是他一个人,像个傻逼一样没有尊严地等她?

    凭什么?

    于是他也用同样的态度回敬,装作不认识,转身跟空姐说她坐了自己的位置。两个小时的航程,他非常高冷,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还引来她频频窥视的目光,说不爽是假的。

    可也是足足两个小时,她没主动跟他说话,没来相认,他又开始反思,是不是装过头了?

    怎么还不来打招呼?

    落地后她故意磨蹭,他气了个好歹,眼看时间越来越晚,车越来越少,她终于做贼似的摸出来,让他抓个正着。

    他故意和她抢出租车,逼她来相认,结果这女人是真嘴硬一句话不说,就任他坐车扬长而去。大半夜的挺不安全,他又赶紧让司机倒回去,在车上装睡装酷。

    在他准备好跟她互相别扭,像学生时代那样耗上许多年时,命运忽然垂怜,转机竟然就这样来了。

    她在聚会上亲了他。

    无论如何都该感谢罗青的小伎俩。但没高兴多久,她就连连否认让他不要当真。就像是多年前那样,突然兴起,又突然下头,迫不及待要摘干净。

    他比预料中的还要生气失落,试图挽回自己早就没有了的自尊和骄傲,所以故作刻薄尖酸,和她针锋相对。

    他也知道幼稚又愚蠢,但心里憋着气,就是恨。

    但她却像是变了个人,态度温和疏离,丝毫没有计较的意思。

    她变了很多。

    说不上是因为这么多年的职场打拼渐渐变得有了定力,对无关紧要的人的发难已经不当回事,还是故意在他面前保持这种八风不动的姿态。

    婚礼结束当晚,他们在西科大的如意面馆偶遇,也是他发消息问赵晓,打探了她的行踪。

    真实生活哪有那么多偶然,不过都是因为太舍不得,不得不费尽心机经营。他不停试探,她总是退避,无数次他都忍不住想,如果她还是不要他呢?

    如果他做的这一切,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呢?

    这个念头一起,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任何试图靠近她的雄性生物,他都排斥,充满敌意。

    没办法,男的乌央乌央的,而李言喻只有一个。

    他是个俗人,爱就是占有,是妒心,是身心皆一只属于那一个人。

    他依然胆战心惊,只要她稍微把目光移向别人,他就妒火中烧立刻要破防马上要发疯。他那么多年只爱她一个,他就一点受不了她看向别人。

    那时候他就想明白了,即便真的有罗勇这个人存在,他还是会忍不住走向她,无论是争是抢,是哄骗是卖惨,耍尽手段,也要竭尽所能去她身边。

    是爱让一切都变得很重要,又不重要,让他心甘情愿什么苦都能吃,又一点委屈不能受。

    只唯一相同的是,她只要稍微对他笑一笑,他就什么都能放下,走到她面前以供驱策。

    除此之外,还不能见她哭,不能见她委屈,不能看她伤心。想看她开心满足,想她专注看着自己,想把一切好东西都送给她,想无时无刻和她待在一起。

    后来那些事发生了,他真的无比无比后悔,想了很多个“如果早知道”。

    如果早知道,她受过那么多苦,他一定不会故作姿态那样欺负她;

    如果早知道,她因为那么险恶的家庭,人生那么不容易,他一定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和她较劲;

    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他们会有这一天,他当年就不会因为自尊心太强错过她那么多年。

    ……

    他无数次想起,无意间在她课桌上看到的那句诗:

    “让我的爱像阳光围绕你左右

    又给你熠熠生辉的自由”

    原来一切早就有定论,他终于顺从地走进了自己的命运。

    番外六

    周意跟着李言喻从她奶奶家回来之后,就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危机感。

    因为俩人这段时间恰好一起去港城出差,出差时间蛮长,就在当地的健身房加入了一个俱乐部。跟着俱乐部活动了几次,周意发现李言喻对其中一个男的蛮关注的。

    那男的叫凌砚。

    作为男人,周意一眼就看出了这男的不是善茬儿,装,太装了,而且卖弄,看着一副寡言斯文样,背地里估计啥脏活儿都干,还是医生,头都浪掉。

    但这样一个人,在俱乐部女人们眼里却是才学兼备,守礼话少还充满男性力量的谦而大的典范。据说他最博好感的,除开英俊多金这一点,就是寡言。

    周意觉得牙疼,这年头,话少竟他妈成了男人的美德?

    他旁敲侧击多番打探,问李言喻,“你觉得凌砚咋样?”

    “挺好。”

    周意很凶地掐她的脸,冷笑道:“挺好是吗?我看你挺喜欢的,他还是单身呢。”

    李言喻摇头,“估计很快就不是了。”

    周意不说话,咬牙切齿看着她。

    李言喻好气又好笑,“他应该很快就会和小也谈恋爱呀。”

    “嗯?姜也?”周意不解,“周衍不是在追姜也吗?”

    “但是你没发现,小也的注意力都在凌砚身上吗?”

    周意细想了一下,不屑道:“这男的心眼多,心机深沉,会装,是挺会拿捏姜也的。”

    “也不一定,”李言喻笑了笑,“或许恰好相反呢。”

    “总之他不像我,我单纯又可爱。只对你一个人好。”

    “……人家说不定对小也挺好。”

    周意却不想再听她说其他男人,只将人一抱,压在床上,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但你提他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多。”

    好痒。

    李言喻躲了一下,笑说:“我就是觉得他俩很奇怪,像是不熟,但又非常熟,很有故事。”

    “这种关系不是挺多的?”

    “不是,”李言喻眼睛很亮,“因为看上去像是,小也对她和凌砚的关系毫不知情。但凌砚看她的眼神,倒是熟得不能再熟。”

    “我也很有故事,你看看我。”

    周意吻着她平坦的小腹,轻轻揉着她的腰侧,注意力早就不在对话上了。两人贴在一起,他感受着她的玲珑动人,口干舌燥。

    在一起有段时间了,做的频率很高,他实在迷恋她得很,难以餍足。但她害羞,于是在床上各种意义上的欺负她、逗她、缠她,就成了他百玩不厌的游戏。

    裙子已经推高,周意沿着她的小腹亲上去,然后停下,撑臂凝视她的脸,认真问:“要不要玩点儿别的花样?”

    “嗯?”

    “刺激一点儿的,感情好的情侣都会玩,还是带角色的那种。”

    李言喻耳朵尖攀上一抹红,想到情趣用品店里的什么皮革项圈、男性吊带丁字裤、男性枪带束胸、水手服等等。

    好像蛮野的哦。

    她回过神,搂住他的劲腰,轻声问:“那买什么啊?快到圣诞了,买圣诞装还有丝袜的那种?但是我想看你穿得整整齐齐,然后从后面抱着我……”

    她话没说完,周意忽然撑不住伏在她颈窝里笑了,然后将她抱紧,越笑越夸张,胸膛都在震动。

    他吻她,吻到动情处,他轻声说。

    “我说的是婚纱。”

    “我在求婚。”

    李言喻难以置信,凉凉地说,“我不同意。”

    “怎么才能同意?”

    “你脸上的笑能不能收着点儿?”她恼羞成怒。

    “不笑就跟我结婚吗?”

    “不笑我也不想结。”

    “那怎么才同意?”

    李言喻想了想,“那,今后无论我是否贫穷富有、生病,你都愿意对我不离不弃吗?”

    “那当然,我愿意。”

    “嗯,如果你变老变丑变秃,你也愿意放我一条生路吗?”

    周意若有所思,并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机感。

    婚纱店是周家父母早就看过的,甚至周意还无意中来过一次,彼时他还在想“看婚纱有什么用他又没人要,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这里的客人”。

    可没想到,今天他就牵着她的手,走了进来。

    周意亲自选了很多件婚纱,好看的全都送进去给她试,然后他换了一身衬她的笔挺西装,在崔缘和闻海的目光下,静静等待她出来。

    店里窸窣的说话声不断,周意却渐渐都听不见了。命运奇妙,原来一个人只要足够虔诚地、日复一日地祷告,美梦是真的可能成真。

    花2000块钱去互联网算命的事情,应该不会是他的智力污点了,毕竟那人说的一切都一一印证了——他们互相等待了,他们彼此相爱着,他们还会永结良缘、一生一世。

    少年时代的爱而不得已经很遥远了,而他们正处在相爱的未来。

    试衣间的那道门帘缓缓拉开,他的爱人身着缎面洁白礼服对他温柔地笑,缓缓朝他过来。

    周意盯着她看,有点反应不过来,怔了半晌,同手同脚地要过去抱她。周围的赞叹、夸奖、笑声此起彼伏,可他却觉得好感伤。

    从前有过多少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都没敢想象他们真会走进婚礼殿堂。一切等待似乎都很值得,周意想要写一份长长的获奖感言,从她捡到他的iPod开始,答谢一切,感谢命运。

    李言喻看着沉默的周意帮自己整理好裙摆,轻声问:“这件好看么?”

    一字肩的重磅真丝礼服,裙长曳地,款式很简约也很复古,穿着感比其他大摆款要舒适很多,还能当晚礼服。

    她蛮喜欢的。

    “好看,”周意摸摸她的脸,轻声说,“把这几件都买下来。”

    “想看你穿。”

    他牵着她在墙一样的镜子前巡视,镜子里的两人从头到脚都精致,好若璧人,天造地设。

    导购和崔缘闻海都齐齐夸奖,拍照,被盛赞的两人都没说话,凝望着彼此的眼睛。

    “我以为我不会结婚,”周意低声说,“因为那时候没想到能和你结婚。”

    然后他再次展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两个人的心跳都很剧烈。一旁的导购都捂嘴笑,轻声说:“好有爱呀。”

    “我也是。”

    李言喻想到一点往事。

    进入职场的那几年,每到周意生日的那几天,无论有没有出差,她都会赶回公司。因为她会收到蛋糕、花、还有写给周意的生日贺卡。

    第一次收到的时候,贺卡只写了“祝周意生日快乐”几个铅字,她以为是寄错了;

    第二次收到的时候,贺卡多写了几行,类似“早日觅得佳偶”之类指向性明确的话,她开始感到怀疑;

    第三次收到的时候,贺卡写了半页纸,她终于确信这东西就是周意寄来的。还在网上搜了他公司中国区的资料,在员工活动榜上,看见了他跟友商打篮球赛。和他朋友圈一对照,嗯,确信无疑。

    然后她开始思考,要联系他吗?

    联系之后说什么呢?

    恰在此时,赵晓订婚他出现了,时机将将好。于是两人在飞机上偶遇,入住同一个酒店,你来我往。一切纠葛也都源于,她好像始终有那么点儿相信,周意还在等着她。

    心里当然渴望进一步,渴望重来一次,只是很多时候,她面对的现实引力太沉重,有许多的考量与权衡,她也习惯压抑自己。

    可是幸好。

    幸好他从来没有真的放弃过,没有真正地离开过,只要她伸出手,他就立马朝她狂奔而来。

    李言喻觉得心中酸涩,瓮声说:“谢谢你呀。”

    周意凝视着她,看她的眼神已经幽深了,只用她能听到的声音说:“要谢今晚就穿这件。”

    李言喻回过神,不解:“嗯?”

    “穿这件做。”

    “……弄脏了怎么办?”

    “所以这几件都买。”

    番外七

    李言喻沉默,看着周意,欲言又止。

    这他妈就是男人吧。

    周意盯着她,心里像被猫挠似的发痒,已经开始琢磨如何快点打发崔缘和闻海。他等不及了,不想等一个小时,再等一个小时,在如此重要的日子还和这俩人吃多余的饭。他只想和她待在一块儿。

    他们应该去餐厅约会,去半山酒店,去任何两个人单独待着的地方,最紧要的是要缠绵,要虚度,要一遍又一遍。

    *

    崔缘和闻海识趣先走了。

    周意在那份长长的感谢名单上,又浓墨重彩地给他们添了两笔。

    吃完晚饭,他们来到了酒店,李言喻在解头发,周意自背后拥住了她。

    两个人不约而同望向镜中的彼此,灯光暖黄,睫毛都被染成了金色,周意蹭了蹭她的耳朵,忽然心满意足地笑了。

    “会后悔吗?”

    “应该不会。”

    应该?

    “嗯,其实我们也可以一直恋爱,不结婚,反正也不会分开。结不结婚有什么所谓?我这人主打一个心宽随和。”

    李言喻回头看他,诧异道:“真的吗?那不结了,反正也麻烦得很。”

    “我随便说说而已,你还真不客气。”

    “……”

    李言喻刚一解开头发,周意就缠着人往床上倒。

    她已经换上了今天买的那条重磅真丝礼服,华丽贵重,手感极致,却又远远无法媲美她皮肤的滑腻与温度。

    而她呢,乌发雪肤,黛眉朱唇,今天的妆容精致妖艳,眼角眉梢都蓄满了瑰丽与风情。周意从学生时代起,就知道她有毋庸置疑的浓颜美貌。

    这条长裙修身,收腰掐臀,两根系带绕过薄利的肩膀,海藻般的蓬松长发铺了满枕,她不做表情的时候,冷艳得仿佛水中塞壬。

    长裙将臀部的曲线绷得很紧,大腿的缝隙处看得周意心里一跳,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拓着她姣好的身形,欲望像热力膨胀,剧烈、烧灼、不可阻挡。

    他对她的喜欢就是这样。

    带着洪水放闸一样的欲望,迫切,具有摧毁性,想缠她、碾过她。那是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的苦闷情欲,总是多到冒出来。

    周意抚着她的脸,悬在她上空,深深凝视。指尖已经游弋着触到了她温软的耳垂,他轻而缓地摩挲,又俯首,用唇形描摹她的唇形。

    “真的不想结婚?”

    “也不是。”

    他用鼻尖蹭她的耳朵,又沿着起伏的胸线往下,然后停在她小腹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把脸深埋,吸气,全是她的味道。

    只是这样的触碰,李言喻也觉得情动。

    酒店的香薰很宜人,周意身上的香水味也很宜人,再混合着身上那些酥麻的痒意,某种热情在体内成倍引爆,她的呼吸变得短促,急切,伸手想和他十指紧扣。

    周意将她的裙子推高,牢牢扣住她的手后,辗转吻去了她腿根,然后一路往里,故意用力落下一串绵密的细吻。

    她身上到处都是幽幽的香气,他不顾她的求饶、躲闪,牢牢将人嵌在身下,更用力的吮吻、吸嘬。

    她的轻喘已经溢出唇齿间,一只手摸到他的脑袋,整个人都在剧烈的快感中战栗着。

    周意喜欢她愉悦的反应,喜欢她情不自禁,喜欢她因为他难耐扭动,于是更用力啜饮那份甘甜。

    李言喻控制不住地叫出声,周意骨头都酥软了,很坏地低声夸她:“好听。我宝贝好会叫啊。”

    “你能不能轻点儿?”她带着哭腔求饶。

    “不能。”

    “为什么?我受不住了。”

    “可是我喜欢你这样。”

    李言喻闷闷不说话,她知道他在为刚刚的“不想结婚”四个字别扭。

    “我不是不想结。”

    周意停住动作,擡起脸来,目光灼热地凝视她,等着她的下文。

    “就是麻烦。”

    周意继续凑过去,想吻她,被她躲了一下。

    他感觉愈加苦闷了。

    他想合法合规的做她的跟屁虫、保护神,也做勤勤恳恳的贡献者。即便她并不像他爱她那样爱他,他也没所谓。他想漫长一生,他已经浪费掉那么多时间,就要在余生的每一天把之前缺失的快乐都补回来。

    只是她有犹疑,他觉得苦闷。

    爱一个人常会感到苦闷。

    从求婚到选婚纱的每一个时刻,都是他人生一期一会的剧烈快乐,是永远不可复制的巨大狂喜。他觉得那些时刻就像过去的明月,会和现在、未来永远不一样,每次回忆都会悸动。

    可是他的爱人却有犹疑,没有和他共享那一刻的剧烈甜蜜,那明月一下就不亮了。

    李言喻凑过去,用手背擦掉他唇边的晶莹,小心翼翼的。

    “嫌弃?”他问,“亲也不让亲?”

    李言喻偎在他身上,要证明自己似的,一下下啄吻他的唇,“婚礼仪式繁琐,得招待各路亲朋好友,咱俩多累呀,也没办法享受。”

    “我只是焦虑,觉得麻烦,不是不想和你结婚,你明白吗?”

    “就为这个?”

    “嗯!”

    周意揽住她的腰,满脸不在状态,恹恹的,很低落:“那你哄我。”

    “该怎么哄?”

    “说爱我。”

    “跟我求婚。”

    “然后,”周意擡眸,目光落在她凌乱起伏的胸口,“今晚把我搞死。”

    一个对视,情绪就不一样了。

    两人都急切、凶狠,有成倍的热情与急迫要尽情释放。李言喻开始还哄着他,哄着哄着就发现他坏得很,他总是在她即将要到的时候忽然放缓,甚至偏头躲开她的吻。

    “你要跟我说什么?”

    周意吻她,等她主动凑过来,又立刻撤走,“刚刚说好的,要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啊?”她双眼迷离。

    “要不要跟我结婚?”他忍耐着,哑声逼问。

    “要。”

    “那结了婚应该叫我什么?”

    “……”

    是有点屈辱的。

    “要叫老公。”

    他猛地重重碾过她,她喉咙里的声音溢出来,整个人都在战栗。然后他又立刻停下,那剧烈的情潮升起来又落下去,她难受极了。

    “叫我。”他蛊惑着。

    “周意。”

    “不是这个。”

    “……老公。”她耳朵红了,被土红的。

    真的好土啊啊啊啊。

    周意心满意足,俯身和她接了个绵长的吻,然后整个夜晚就变得疾风骤雨,潮起潮落,酣畅淋漓。最后变成了他哄她、夸她、安慰她。

    在激烈释放后的脆弱时刻,周意总是紧紧抱着她,缠着她,不断向她索吻。说爱她,也要她说爱他。

    总而言之,在一夜荒唐之后,他们决定变更婚礼的形式——去旅行的时候顺便在境外办个简单的婚礼。

    就两个人。

    地点定在科孚。

    凌晨四点,周意抱紧怀里人,贴着她的额头轻声说,“谢谢宝贝,能跟你结婚我真的很开心,真喜欢你。”

    “我不在意什么结婚形式,我只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么大年纪说永远真挺幼稚的。今晚是有些感性,他想要念的那封长长的感谢名单里,最想感谢的就是她。

    感谢她在十四岁就和他相遇;

    感谢她陪伴了他整个青春时代;

    感谢她在重逢的时候亲了他,让他翻来覆去回味好久;

    感谢她的爱,感谢她的勇敢,感谢她统一了他的审美,感谢她决定和他相伴一生。

    他就是这么世俗浅薄的人,快乐十分易得也难得。他宁愿姜花永开不败,世俗的欢场无聊且永恒,家里那只肥猫每天都蹲在门口迎接他们,而他和她的好日子永远过不完,他们永远相爱,直到100岁还能凶猛饥渴地做爱。

    他的人生乏善可陈,可是和她相处的每个时刻,就像是废弃的灯塔恢复供电,噼里啪啦炸开火花,倏尔灯光乍亮,就像星子一样光芒闪烁。

    他很爱那些闪烁的时刻。

    而未来,他将用一生去经营,去擦拭,尽量保持闪烁,在自己的坐标发光发热。并努力照耀她去航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