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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雪停 正文 第6章 傅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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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傅阿姨

    阿有离去后,地板上没再响过一丝车辙滚动的声响。

    蒋勋没去浴室,坐在那任凭冷汗被暖气蒸干。

    时间过去了一分一秒,他没有半分移动的意愿。

    他就这么把自己留在窗前,看那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飞蝇,被密不透风的窗帘捆绑,挣脱不开。

    他看着,看飞蝇一次次扑扇翅膀,被帘缠得无处可逃,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同情的感觉。

    但这种同情感又让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让他不知是对飞蝇,还是对他自己。

    左腿残缺的肉块,袭来阵阵酸痛。

    蒋勋再看不过去,他刷地掀了窗帘,拉开窗,把飞蝇放了出去。

    开窗的一瞬间,日光穿透玻璃,直射向他的脸,

    蒋勋被刺得晃了眼,擡起手,挡在脸前。

    室内恒温二十六度,窗上起了一层薄雾,先前那只飞蝇早就不见了踪影。

    下过雪的庭院本该寂静,可蒋勋却听得依稀有孩童嬉笑的声音传来。

    “来,你到这边来,对,把嘴巴张开,我把雪球丢进去。”

    蒋勋蹙着眉,虚起一只眼睛,仔细又听了会,确定那一声声清脆得像铃铛一样的笑声,的确是从自己家院子里传来。

    “肉丸子~坐,把尾巴趴好,对对,别动哦,我给你堆个雪人。”

    「肉丸子?」

    蒋勋心存疑惑地睁开双眼,把轮椅移至窗台,低下头去找笑声的来源。

    先映入眼帘的,是雪地里一串脚印,小小的,比散落在周围的狗爪印大不了多少。

    顺着脚印看下去,窗台左侧,一个头戴橘色毛线帽的男孩,正团起一块块雪球,往自己养了两年多的大狗身上丢去。

    那只大狗砸了雪,丝毫没恼,惬意地伏在雪地上,大赖赖翻开肚皮,任男孩随搓揉。

    笑声,雪地,摇尾吐舌的大狗。

    蒋勋想发的脾气发不出来了。

    男孩仍用奶音绵绵不绝地与肉丸子交流,肉丸子也好像真能听懂他的话。

    他们奔跑在雪地里,相互打闹,玩笑声回荡在空气中。

    那样有生命力的笑容,如同在冬日里穿破云层的阳光,闪闪发亮。

    蒋勋静静看了会,然后也没有理由的,他随意披了件外套,驶着轮椅,拉开了那扇阻隔住他和外界的门。

    蒋勋从专属电梯一直下到一楼,四下望了望,没见室内有人。

    晒晒太阳的念头已经没有先前那般明朗。

    可他也不想再回到闭塞房间。

    庭院门边有一只提桶,桶内的热水在冒着白气,蒋勋绕过它,由坡道滑下,沿石板路行到院中。

    皑皑白雪,阳光照上去,如同给整个世界撒了一层糖霜。

    蒋勋停在石板路尽头。

    不用他再走近,肉丸子已经发现了他的气味。

    他扑腾从雪堆里钻出,像是不可置信似地,瞪圆了两只眼睛哈气。

    蒋勋和他对视上,肉丸子定了几秒,然后簌簌抖起毛发,抖落一身雪白,朝蒋勋扑来。

    他奔跑的速度让蒋勋心中察觉不妙,他急忙想转动轮椅躲避。

    可下一秒就迎面撞上一面巨大的,如同墙体一般厚实的绒毛。

    重力加速度,蒋勋像只被浪掀翻的独木舟,连人带轮椅后仰着栽了下去。

    一声沉重的倒地声惊起枝杈麻雀四散。

    蒋勋想,呵,真是讽刺,在他时隔多日再出房门的这天。

    整个世界居然是以一种荒诞的,倒立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他右半边身子倒在雪中,脸被硌得似是被刀划开了口子。

    肉丸子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闷着头开心地舔吮他脸颊。

    蒋勋喘着粗气,推开肉丸子的脸。

    男孩踩雪跑来,弯了膝盖,匍在他脸侧问他,“叔叔,你没事吧。”

    “没事。”

    蒋勋不愿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侧过身子,用头拱在石砖上,右手撑地,拼命想借力让自己支起上身。

    然而他太瘦弱了,瘦弱到几乎无力承托自己的重量。

    一下手不稳,又重重摔回雪里。

    这一次摔得狠了,整个脑袋撞上冰面,轰隆作响。

    蒋勋咬牙,吸着鼻腔里的铁锈味,忽然想到了那只飞蝇。

    “叔叔,你的额头流血了。”男孩伸出手指触上蒋勋的额头。

    蒋勋本能地躲闪,啪得挥开他的手,哑声说,“别碰我。”

    仿生手没控制好力度,男孩手被打到一边。他张了张嘴,“叔叔”

    雪落无声。

    蒋勋偏过头,语气沉下来,胸膛一起一伏,“我不是故意的,你走吧,我不想吓着你。”

    “没关系,你没吓到我。”男孩歪过头,扑扇睫毛瞧他。

    蒋勋被他瞧得不自在,垂眼,恍然发现他是在看他的手。

    他的脸在一霎感受到了滚烫,猛地拉过衣袖说,“你怎么还不走。”

    男孩又看了看他,然后突然趴在他耳边悄声说,“叔叔,你是变形金刚吗?”

    “你说什么?”

    “你是变形金刚对不对我看到了你的手,是银色的你会变身对吧!”

    蒋勋扭过脸,对上他雀跃的眼神,“你觉得我是变形金刚?”

    “对!我妈妈跟我说过,这个房子里住了一个神秘的人,我猜那个人就是你。”

    说着,男孩竟随他一起躺了下来。

    他躺在他的身边,好奇地从上到下观察着,像是在研究他“变身”的秘密。

    蒋勋僵着背,表情不明不暗。

    男孩的眼神装了太多的清澈,不带有一丝怜悯或是嘲笑。

    然而当他的目光移到蒋勋的腿上时,蒋勋还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膝盖,想躲开他的眼睛。

    他开始懊悔,懊悔自己出来前没有佩戴假肢。

    男孩看见了他空空荡荡的裤管,他惊呼了一声。

    就在蒋勋以为他要像其他人那样说出什么让他生厌的话语时。

    他却听他说,“我就知道!你就是变形金刚!叔叔,是不是你平时怕坏人发现,所以故意要把腿藏起来?”

    “…”

    “像擎天柱那样,等遇到危险的时候,再一下子变出来,变成武器,打赢怪兽是不是?”

    男孩翻过身,两手托着下巴,又问,“叔叔,你变身的时候累不累?我妈妈说,做变形金刚很辛苦的,要天天打怪兽,受伤了也要靠自己修理。对了叔叔,你除了腿能长出来,还有什么地方能长出来呀。”

    蒋勋耷下头,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回答不了,所以只能利用大人惯用的回避的办法,转了话题问他,“你妈妈是谁。”

    “我妈妈就是我妈妈呀。”

    蒋勋呼出一口气,“我是问,她叫什么名字。”

    “喔,她叫傅云娇。”

    “姓傅?”蒋勋想到那位新来的傅阿姨,“那你叫什么?”

    “我?我叫傅友宁,小名叫小也。”男孩坐起来,手指在雪上写道,“小是很小的小,也是”

    也字刚写出一竖一横。

    对面有个身影越来越近。

    “小也?”傅云娇提着一柄扫帚,脚下走得慢。

    小也嗯了一声,回过头冲她笑,“妈妈!”

    傅云娇刚在后院扫完雪,鬓边碎发结了一层白霜,她问,“你怎么坐地上?”

    小也扬手说,“妈妈,你快来,看我见到了变形金刚叔叔!”

    “嗯?”傅云娇顿了下,擡眼看见小也身边倒落的轮椅,心惊道,“蒋先生?”

    他们身边,外套,毛毯,七零八落,两只滚轮在半空转圈。

    傅云娇不知道这会蒋勋怎么会从楼上下来,她丢了扫帚,匆忙跑上前。

    蒋勋看上去跌得不轻。

    傅云娇扶起轮椅,把毛毯铺在上面,对蒋勋伸出手说,“蒋先生,我扶您起来。”

    蒋勋别过头,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没和她说话。

    傅云娇以为蒋勋是嫌自己戴着的手套不干净,她摘了塑胶手套,搓热双手,再次伸向前,“蒋先生,地上凉,您这样容易感冒的,我扶您起来吧。”

    蒋勋还是不说话。

    肉丸子围在傅云娇身边打转,小也先站了起来,他拍拍手说,“妈妈,这个叔叔不用你扶的,他会变身,他可厉害了。”

    傅云娇看了看蒋勋,又看了小也,好像明白了什么。

    蒋勋可能是不想在小也面前暴露他的狼狈,又可能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而他不吭声,傅云娇只能猜到前者。

    她想了个办法,弯腰对小也说,“小也,你先把肉丸子牵去后院好不好,妈妈把他的窝打扫干净了,你带他进去玩一会吧。”

    “可是妈妈,我想看叔叔变身。”

    “叔叔只有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才能变身,现在很安全,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超能力,小也乖,你快带肉丸子过去吧,妈妈还要抓紧把前院打扫呢,你不是也想等我打扫完就陪你一起看动画片的吗。”傅云娇哄他。

    小也挠了挠帽子,想了下说,“好吧,那叔叔你下次变身的时候记得喊我一起看哦。”

    蒋勋低着头,微不可闻地回应,“嗯。”

    树枝上的雪扑扑地落,蒋勋睫毛蒙上一层绒花。

    在白茫一片中,他瞥见那个女人第三次向他伸了手,

    “蒋先生,他们走了。”

    她话音很轻,落在蒋勋耳边,忽远忽近。

    蒋勋挪过眼,看她。

    她的轮廓泛着光,眉眼温润清淡。

    淡得宛若笼在云雾中的青山。

    发是乌黑的,脸却红得娇嫩。

    从头到脚,哪有一点是他想象中那位傅阿姨的样子。

    灌进领口的雪化了,有凉意渗进蒋勋的体肤,他一开口,连声息都冷淡到极点。

    “老李呢?”蒋勋问,任傅云娇的手悬在空中。

    “他去送阿有下山了。”傅云娇没收回手,说,“蒋先生,家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言外之意,此刻除了她,没人能再施以援手。

    他要么继续躺下去,要么就得借她的力。

    冷风刮过,蒋勋胸口憋进一腔寒气,残肢隐隐作痛。

    “蒋先生。”那女人又念他的名字,语调没太多起伏,“如果您不愿意起来的话,那要不我陪您一起坐会吧,总不能让您一个人受凉。”

    她说着,作势脱下围裙,也要在他身边躺下。

    蒋勋怔住,算是懂了她儿子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随谁,喝道,“别,你别动。”

    他不想她碰他,更不想她接近。

    傅云娇微微停下动作,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完。

    她很清楚,蒋勋是不会同意她这个无理的提议的,所以才想以退为进,试着让蒋勋同意她的搀扶。

    蒋勋深深盯着她,傅云娇看清,蒋勋的瞳孔是深棕色的。

    他的目光谈不上多友善,但傅云娇没躲开,她平静地回望着他。

    远方有灰雀啼了一声,悠悠地,回荡过来。

    一种蚁噬般的疼痛从蒋勋骨缝里苏醒,他挪开视线,半边脸陷入阴影,过了好一会,才说,“光靠你一个人扶不动我,你把轮椅推到我左边,固定好轮子,用你的重量压上去。”

    傅云娇没多问什么,照他说的做了。

    她单膝压在轮椅的毛毯上,翻开手掌,面朝蒋勋。

    蒋勋翻过身,左手攀上轮椅脚踏,右手手肘从袖子里探出,搭上傅云娇的手。

    傅云娇眼底闪过一片银光,她握了握那些冰冷的手指,有点不真实的触感。

    蒋勋蜷起指尖,一双瞳仁逆了光,说,“我数一二三,你用力往后拉我。”

    “好。”

    “一二三”

    两人皆在数到三的刹那发力,蒋勋屏息聚气,猛地挺起上半身,在傅云娇连拉带拽的作用下,终于垫脚站了起来。

    蒋勋起身的片刻,傅云娇才发觉,原来他有这么高,高得遮住了她眼前一大半光。

    他的左腿裤管被风鼓起,摇晃得像面旗,傅云娇瞥过一眼,匆匆把视线转移开。

    蒋勋脚趾发麻,他忍着,单腿蹦了蹦,扶上轮椅把手。

    他的背上薄薄一层,都是雪。

    傅云娇想伸手掸去,想了想,又收回手。

    蒋勋不爱与她接触,她心知肚明,照顾他不是她的工作,她还是安守本分的好。

    蒋勋掀开毛毯,倒转身,朝下重重落座。

    傅云娇手还在他手里牵着,突然被向下的力量拉扯,没留神崴了脚,人像只扑腾的蝴蝶,嘭然撞上蒋勋胸口。

    “啊…”

    傅云娇吃痛,慌乱间,另一只手按上了蒋勋的左腿…

    电流似的痛感窜过蒋勋颅顶,他抖了一下,缩着背,死死咬住下唇,硬把闷哼断在了喉咙里。

    他们离得太近,傅云娇能闻到蒋勋身上,淡淡的,混合药材和湿气的味道。

    她有点慌,倏地爬起来,后退一步,说,“蒋先生,对不起。”

    蒋勋合着眼,牙关发紧,面色煞白。

    “蒋先生……”

    没人应…

    “蒋先生”

    “"

    傅云娇壮着胆子,又喊了遍,“蒋先生…”

    “你别喊了。”蒋勋眼没睁开,指甲抠进把手,咬牙说,“我还没死。”

    疼痛将他的脸扭曲成一团。

    傅云娇看他左手背青筋尽显,担忧道,

    “您…您…”

    奈何她您了两三下,也没您出个所以然。

    她是想问问蒋勋腿伤如何,可又唯恐一个不小心,踩中他敏感脆弱的神经,惹他发火。

    蒋勋的脾气,实在难捉摸。

    傅云娇觉得相处的这十几分钟,比她干一天活都要累。

    她垂下手,叹了叹气,静默在原地。

    蒋勋总算熬到疼痛如潮水褪去。

    他缓缓吐出浊气,眸子睁开,眼底血色更浓。

    “您好点了吗?”傅云娇小心翼翼地问。

    蒋勋不看她,两片唇摩擦说,“托你的福,还有口气。”

    傅云娇不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暗讽,但她听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平和地过滤掉一部分他的话,点点头,说,“喔…那我推您进屋擦点药吧,您额头破皮了…”

    “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会处理。”蒋勋拧着眉,胃里像吞了颗火球,燥得他喉咙发干。

    竖起的边界被这女人一寸寸打破,蒋勋郁结不爽,此刻只想赶紧回到自己房间。

    他按下轮椅启动键,调转轮轴方向就要走。

    傅云娇不敢挡路,跑去拾起扫帚,又跑来,跟在他身后,保持一臂的距离。

    车辙行至的痕迹覆盖上脚印。

    蒋勋停住,转头。

    傅云娇也停了下来,驻在那儿,眨了眨眼。

    他死气沉沉地凝她,火气提到了嗓子眼,”你干嘛总是跟着我。我都说了不需要你操心,听不懂吗?”

    “我没有跟着您”

    “那你干嘛也走这条路?”蒋勋声音高了起来。

    “我”傅云娇攥紧扫帚,一脸无辜地擡手指了指门边,说,“蒋先生,我的…提桶在那里。”

    蒋勋望过去,那只掉了漆的水桶孤零零地立在门边,早没了热气。

    他扭过脖子,见傅云娇依旧平淡如水的模样,一股无名火愣是憋进了一颗哑炮,吐不出咽不下。

    傅云娇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只是想拿桶。

    她走上台阶,与蒋勋错身而过,视线也没在他身上停留。

    拎了提桶,推开院门,轻飘说了句,

    “蒋先生,没什么事我就先进去了。再见。”

    然后未等话落,人就已经先一步消失在门后。

    蒋勋头回见,把主人留在冷风里,自己进屋取暖的保洁。

    他被气得仰头笑了声,舔了舔后槽牙,说,

    “行这傅阿姨,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