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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雪停 正文 第19章 梅子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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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梅子酒(1)

    液晶屏幕将人的身形拉宽,蒋振庭显着比实际壮硕许多。

    傅云娇平日是不大常看经济新闻的,也不是不关心,只是寻常百姓每天为挣个百八十块已经是劳心劳力,哪还有闲情去操心经济学家们探讨的大局观。

    她不了解蒋振庭,自然也不了解他与蒋勋之间的关系深浅。只是回忆起隔离期点滴,傅云娇忽觉诧异的是,这么久了,好像从未听过蒋勋提起他的家人。

    他这样的身体,和一个陌生人隔离在这,他们不担心吗?

    傅云娇暗自想着,延过目光,去瞧望蒋勋的表情。

    小也身旁,他仍是如常地坐在那,手搭在膝盖边,双目紧盯前方。

    眸子里折出屏幕光影,将他瞳孔衬得更深。

    蒋勋冷面看着蒋振庭笑意盈盈地作为北城优秀企业家代表,为全市百姓送去新春祝福。

    无不讽刺地想,自己算不算他愿意祝福的千万人之一。

    在外人看来,蒋振庭是位极有远见的企业家,不仅能踩准时代风口,从钢铁实业一步步做起,三十年间带动整个北城的工业发展,更是在近十年拓宽出轻工业,新能源,智能芯片供应等多个科技产业。

    而如果让蒋勋去形容自己的父亲,他或许会用这两个标签-杰出小镇做题家和精致凤凰男。

    关于蒋振庭的过去,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1996年末,蒋振庭刚刚靠他原配-市长独女许佳凤的人脉,彻底洗刷掉他寒门入赘的身份,在北城商界站稳脚跟。

    97年返校做企业演讲时遇到了蒋勋生母-一个未谙世事的年轻女生。

    她慕强,他好色,两人暗度陈仓,一年后,蒋勋成为他们狗血婚外恋的产物。

    他们的事一直瞒到蒋勋一岁半时被许佳凤知晓。

    许佳凤视他为眼中钉,却又碍于蒋振庭的面,不得不将他送去北城郊外别馆由保姆喂养。

    记忆里,蒋勋在那栋别馆一直长到十二岁。

    蒋振庭极少能抽出时间来看他,有时就算人来了,也不过是问问他功课怎么样。

    他不记得蒋勋具体的年岁,也不记得他对芒果过敏。

    无所谓,反正蒋勋自小就知道,自己的出生对蒋振庭来说,不算是个喜事。

    大概是因为,他的出现不仅斩断了蒋振庭将要到手的北城商会会长一职,也迫得他在许佳凤面前忍气吞声二十年。

    本该举案齐眉的夫妻,到最后都在想如何弄死对方。

    许佳凤带着她对蒋振庭全部的恨意和晚期肝癌,抱憾离世。

    蒋振庭象征性地流了几滴泪,然后就像是突然翻身的奴隶主,大笔一挥,要将自己的屈辱过往统统作废。

    他开始把蒋勋视为自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表现出严父做派,要求他考到最好的学校,要求他必须学商科,也要求他娶只见过两面的人。

    他曾无比希望蒋勋能复刻自己走过的路。

    镜头前,蒋振庭满面温和地接受记者访问,他眼角眉梢展出的笑意都是蒋勋少有见过的。

    记者问他有什么新年心愿。

    蒋振庭抿唇而笑,说,年过花甲才越发觉得家的重要,在新的一年,当然是希望阖家健康,自己能多抽出时间陪陪家人。

    呵,家人,到底什么才是家人。

    蒋勋望着他尽显温情的一幕,心底一片冷漠。

    其实早就不该有什么期待的,有什么可值得期待的呢。

    蒋勋关了电视,微垂下头。

    他把遥控器放回小也手心,说,“你们看吧,我回去了。”

    然后从沙发站起来,慢慢地拖着脚步,往回走。

    他坐过的地方,有轻微的,压陷的痕迹。

    傅云娇下意识视线跟住他的步伐,飘向他的背影。

    他其实很瘦。

    这是傅云娇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也是她第一次认真地去看蒋勋的背影。

    他的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挺得笔直,从头颅到肩颈,右半边塌下的线条,让傅云娇联想起麦田里被冰霜压倒的稻苗。

    蒋振庭说的那些话,傅云娇也听见了,她似乎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蒋勋,但现在,说什么又好像是不太合适的。

    最后她一直等到蒋勋身影隐去走廊尽头,也没开口。

    默默把那碗已经放凉的红糖鸡蛋,摆回茶几,叹息一声。

    那晚,哄完小也睡后,傅云娇在浴室洗漱。

    连续的暴雪天让湿衣越来越难干。

    傅云娇手洗过小也的衣袜和自己几件贴身衣物,拧干水,放在盆子内。

    他们住的房间没有可挂衣物的地方,傅云娇转了片刻,搬上一把木椅,带着盆子出了房门。

    在离她不远的储藏室门口,有处宽敞地,傅云娇立稳木椅,站上去,将口袋里放着约两米长的细绳拿出,分别系在门框和另侧圆柱上,拉直,绷成根晾衣绳。

    室内有足够的暖气,傅云娇把盆内装的几件衣服一一抻开,搭在绳上,想如此过一晚,衣物差不多也能有七八成干。

    她晾好衣服后,又留心把带出来的脸盆放在衣服下接水,挪了几下位置,确定不会留下水印后。

    傅云娇搬起木椅,回房躺下。

    时至深夜,傅云娇半睡半醒间,忽闻有异响传来。

    隔着房门,傅云娇听不真切,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起初以为是屋外风刮过窗帘带起的声响,没放在心上。

    可翻身闭眼后,那声响没有停歇,反倒越来越清晰。

    傅云娇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掀开被子,下床,轻手轻脚地趴在门边,耳朵抵在门框上。

    没错,声音确实从门外透进来的。

    哐哐当当,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地面,又像有人在翻箱倒柜。

    傅云娇屏息听了半分钟,想这家如果不是进了老鼠那很可能就是进了贼。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回望了眼熟睡的小也,强令自己定住心神。

    她手摸上门把,在脑中飞快地分析了几种可能。

    这种高档小区也会进小偷吗?

    小偷是怎么进来的呢?

    是单人还会是团伙?

    虽说她在睡前反锁了门,可外面还晾着衣服,若真是进了小偷,那他一定知道楼下是住着人的。

    难保他翻完储藏室,发现没什么值钱东西后,不会破门而入,来他们这房间。

    况且楼上还有蒋勋

    想到这,傅云娇皱紧眉,思考躲在房内可能不是种好办法。

    眼下要紧的是去确认门外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她悄声回到床边,给自己提了提气,从枕头下摸出那把她随身带了许多年的,瑞士军刀。

    那是把极小巧的刀,五指并拢就能轻巧握在手中。

    刀柄泛着银光,内侧刻了两个浅浅的字母缩写-XJ。

    傅云娇望着它,回忆起这把刀的主人。

    这柄刀,原是他十八岁时送她的礼物。

    一晃十年过去。他的一颦一笑都仿佛还在眼前,她记得,他站在那条小巷路口,对她说,不要害怕,无论何时他都会在的。

    傅云娇想着,一颗心缓慢下跳动频率。

    她缓缓闭眼,在心中默念了下他的名字,攥紧刀把。

    门开得了无声响。

    黑暗中,傅云娇只能凭稀疏光线,辨别方向。

    她踮起脚尖,贴着墙角,每挪一步都小心翼翼

    滴答,滴答

    衣物滴落的水滴,重重砸在傅云娇耳膜上

    仅仅几步的距离,傅云娇却宛若走在高空钢丝,心悬一线。

    她蜷起脚趾,慢慢向异响方向靠近。

    储藏室的门被开了半边,傅云娇迅速伏低身子,躲去门后。

    透过缝隙,她看见门后的确有个黑影正弯腰翻找东西。

    傅云娇整颗心提到嗓子眼捂住口鼻,不敢让自己的呼吸声暴露。

    她后背脊梁一阵阵发冷,脚下也因紧张而挪不动步子。

    再不跑就迟了!

    傅云娇掐拧大腿,让痛觉刺激到蹲麻的脚底,歪扭着站起,连忙想调转头跑回房内报警。

    可她脚步刚刚偏过一寸,那人也恰在这时出来。

    他们迎面相碰,那人似乎先看见了她,擡手在她背后喊了句,喂。

    在撞见他的一刹那,傅云娇心中大骇,尖叫一声,再顾不得思考。

    “你别过来,我手里可有刀!”傅云娇口中大喝,随手抓起尖刀挥向前

    慌乱间,她好像正刺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一扬手。

    哗啦裂帛作响,漫天飘起粉尘

    整个储藏室被笼在灰白中。

    傅云娇以为自己划破了歹人的胸口,刚想跑,又被眼前粉尘蒙得晕头转向。

    她呛得狂咳不止,挥手扇开浊气后…

    只见蒋勋怀抱着那袋被她划成两半的面粉,目瞪口呆在原地不住地打喷嚏

    此情此景实在有够离谱。

    蒋勋既气她对自己挥刀,更气自己满头满面都被面粉糊了个大白。

    他羞恼地把怀中只剩半袋的面粉掼在地上,吐出嘴里面粉,说,“傅云娇,你大晚上是不是有病?”

    傅云娇承认自己确实没在短时间内思考周全,拍了拍头发上的面粉渣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您会在半夜下楼来,还以为是小偷。

    “用脑子想想也知道,我们都出不去一点,这儿还能进小偷?”蒋勋瞥了眼她握的尖刀,又说,“怎么,要真是小偷,你是想凭自己就和他单挑?”

    傅云娇低头不说话,挑了鬓间的灰。

    蒋勋抖落上衣,念叨,“我就说我真的是要被你气死,白天还体弱多病,这会又生龙活虎了是吧,幸好我躲得快,不然我就血溅当场了”

    “哪有那么夸张”傅云娇心底嘟囔。

    蒋勋带着气问,“你刀是哪儿来的?”

    “别人送的。”傅云娇说。

    “谁送的?”蒋勋挑了下巴昵她,“你男朋友?”

    “不是。”傅云娇转了话题,反问他,“您下楼来干嘛?”

    “我来找东西不行吗。”

    “找什么?”

    “找找酒。”

    “酒?”

    蒋勋擡了擡眉,“对,我找酒行不行,我以前酿的那坛梅子酒,我今晚想喝了不可以吗。”

    他声音淡下去,又重复到,“就是突然想喝酒了而已”

    “哦”傅云娇轻轻应着。

    她想起他白天在电视看到自己父亲的那画面,定是不好受的。

    松开发,理了理衣领,没再规劝他什么,只说,“前几天整理储藏室的时候,我把酒放进最里面那格了,您等我取一下。”

    蒋勋答了句哦,退到门外,给傅云娇更多转身的空间。

    他扶拐杖挪向一角,余光见头顶上方不时落下的水滴。

    那些水滴是他下楼时无心注意的,现在顺延水滴往上看去。

    就看到那根晾衣绳,飘飘荡荡几件衣服。

    大人衣服一看就是傅云娇的,都是他见过的那几件,一点也不稀奇。

    除此之外,再看向右侧,绳的最右端晾起两件短裤。

    那两件短裤巴掌大小,颜色浅浅淡淡,没什么花纹,只有一小圈蕾丝。

    他们挂在一块,安安静静的。

    也是她的。

    蒋勋看了两眼,移开视线,挠了下眉心。

    指甲缝里有面粉屑,墙角有脱落的漆,左边地砖有几块斑点。

    蒋勋出师表背到第二段,眉心越来越痒。

    他抓了把头发,终没忍住,咬牙对储藏室里喊,

    “傅云娇你到底找到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