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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雪停 正文 第21章 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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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问

    蒋勋的话一脱口而出,傅云娇下意识地往后撤了半步。

    她背后原是矮几一脚,冒然后退时,没设防,腰背狠狠顶在了尖角处。

    前一秒还不觉得疼,后一秒,尖锐的刮蹭感,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在脊背蔓延。

    体肤火辣辣的,如被抽了一鞭,但恰恰,这痛感倒叫傅云娇的思维恢复了清明。

    说心底无颤动是不可能的。

    但令傅云娇颤动的不是欣喜,也不仅仅只是惊讶。

    蒋勋的“告白”实在太过唐突和无厘头,傅云娇不是个涉世未深的纯情少女。

    酒醉的话,能有几分真假呢。

    她在足浴城见惯了男人借了醉酒的由头,情话说得掏心掏肺,声泪俱下。

    他们擅长表演深情,也擅长吐露真心以此勾起女人的怜悯心。

    傅云娇虽不至于把蒋勋和那些男人混为一谈,可她也的确把他的言行归为了酒后失态。

    她冷静旁观着蒋勋因她后退而没了依靠的力量,垂柳似地栽倒在地毯上。

    他吃痛嘶了声,仰面揉着自己额头,口中含糊不清。

    傅云娇没想去扶,眼波收紧,牢牢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四目相对,若有似无的探究。

    蒋勋像条水生生物,顺势瘫坐在地毯上。

    他的眼神愈发混沌,每个动作也再经不住思考,全由本能操纵。

    他擡眼,面向傅云娇,眼尾猩红,水雾迷漫,

    “傅云娇我头疼”蒋勋尾音落得缱绻,似只呢喃的猫。

    他伸手想再握住傅云娇手腕,傅云娇往旁又退了一步,脱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了句,

    “活该。”

    ***

    蒋勋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那些零碎的片段不足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夜晚。

    他从沙发上醒来,发现地毯倾倒的酒杯和身上抖落的棉被,还有自己额头鼓起的淤青。

    他记得他好像寻到了一处温暖的去处,他也记得自己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至于说话的内容

    蒋勋躺在浴缸,扶干脸面坠落的水滴,只想起了那句-“我他妈最讨厌别人的可怜。”

    水漫过他胸口,酒气被冲了个干净。

    蒋勋愣神看着自己左肢红肿的破口,下滑进浴缸底想,他到底还说了些什么呢。

    隔离只剩最后三天,物业一次性送足了三天量的物资。

    傅云娇问他们借了个推车,摊开在院门边,把货品理顺,按粮油面的顺序叠放上车板。

    两袋米她搬得费力,弯腰喘气间,本来等在院外的物业员忽然搭了把手。

    “哎呦,小傅你小心点腰哦,来来,咱俩一起。”

    说话的人是上次和蒋勋见过一面的物业经理,她熟练地踩实推车滚轮,固定住推车把手后又帮傅云娇拖了米袋底。

    傅云娇平稳将米放上车板,直腰对她笑了下,说,“谢谢您了。”

    经理顺手把不经压的草莓,菠萝蜜搁在最上层,摆手道,“跟我客气什么。你痛经好点了没。

    傅云娇心里起了疑问,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私事,面上还是挂笑说,“好多了,谢谢您关心。”

    “好点就好,那个红糖鸡蛋的煮法还是我教给蒋先生的呢。哦,对了,你家蒋先生呢,今天怎么没出来?”

    这个“你家”的前缀用得十分有深意。

    傅云娇反应了几秒,敛笑说,“蒋先生的作息,我一个保姆怎么会知道呢。”

    经理也是个灵人,一句话听出傅云娇有意避嫌。

    她原是想给傅云娇卖个好,心想要真按她猜的那样,小傅攀上了这家高枝,那她提前打好关系,往后也好相处。

    可现在听她这话,估计是名分未定,得低调行事。

    她顺了傅云娇话说,“哦,这样害,那天我看蒋先生那么关心你身体,还以为你们走得近呢。不过没关系,人和人就是越处感情越深。”

    “您误会了。”傅云娇止住她往后说的话。

    他们在揣测什么,她一清二楚。

    她拍了拍手间的尘土,说,“蒋先生和我就是普通的雇佣关系。您见过哪个打工的和老板有深感情的。”

    她打了个比喻,玩笑似地戳破他们的臆想,背了身推起推车道,“天冷,您也辛苦。我快把东西运回去,别耽误送下一家。”

    而后结束对话,快步推车往屋内行去。

    站在院门外的年轻男人等她走远后,用手肘拱了拱经理,低腰闷声问,“刘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有手腕的小保姆啊?”

    “嘘,你声音小点。”

    孤男寡女的流言最容易满足人类的窥探欲。

    男人瞄起傅云娇背影,砸了句,“长得也算不上特别漂亮啊”

    经理甩了个白眼过去,“嘁,你以为谁都跟你审美一样?男人啊,尤其是有钱男人,漂亮的皮见多了早就腻了,最重要是会来事,能把住他的心。”

    “但她看着也不像是个会来事的”

    “你是不是傻,要什么都能被你看出来了,那还叫是个厉害的啊。”经理瞪他,“你没听出她三两句,就把话口堵得滴水不漏的。再说,封闭期,两个人朝夕相处的什么事不会发生。”

    年轻男人搔搔头,想刘姐这话说得也是,他遥望了眼楼顶说,“那有钱人养情人的也多,光咱们这进进出出都多少谁知道她是不是”

    “行了,别说了。”经理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人快出来了,悄声道,“一时的新鲜,是不长久。就看这小傅,是不是个真聪明的,往后的事等着瞧呗。”

    他们的议论摇散在风中。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

    灶上熬煮的汤圆已经滚了两番,傅云娇把中火转小火,持了柄长汤勺,静立在炉灶前。

    按北城的习俗,过年是不吃汤圆的。可傅云娇家在南边,每逢春节,各家各户都会用糯米粉过水,包好芝麻馅,花生馅。

    也不知是在这陌生地呆久了,还是以往每日三餐都以蒋勋的口味为先。

    解封在望,傅云娇突然的,格外想念家乡的滋味。汤圆是她在冰箱底翻出来的,距离过期还有二十天,速冻食品,口感也就只能算凑活。

    熬煮要等十多分钟,傅云娇无事,开了手机软件听书。

    听人读书这消遣办法还是苏妙教给她的,她自初中就爱看小说,玄幻,修仙,宫斗,狗血,来者不拒。

    后来工作,没成块时间可供阅读,就找了听书软件,听小说。

    现实生活越是无味,苏妙就越爱在虚幻世界里去求点心里安慰。

    可傅云娇对现下流行的小说跟不上节奏。

    她重下载了些自己以前看过的文章,有短有长,听时也算温故知新。对此,苏妙评价她是,念旧的人。

    今日听的书名叫《金粉世家》,由位女读者配音,亦是本老书。

    傅云娇高中时看过这书改编的电视剧,俊男靓女,共演一出高门显贵由盛到衰的故事。

    剧拍得极好,里头的演员如今也各有各的发展。

    傅云娇初看时,正处于懵懂青涩的年纪,不懂相爱的人怎会走到情同陌路。

    她曾惋惜金燕西和冷清秋的结局,也感叹金家衰败没落后的惨淡。

    可时过境迁,再读原著,她才恍然领悟,剧集是将他们感情美化了的。

    一个长相出众却家境清贫的女生,被一位纨绔子弟的甜言蜜语蒙蔽。

    她的能力担不起她的虚荣心,忘了齐大非偶,也忘了两人之间迈不过的鸿沟。

    「不一样的人,是不能在一起的,就像我家的葡萄树,不会开出百合花一样。」

    沉稳女声缓缓道来。

    傅云娇凝视着那团幽兰火焰片刻,没一丝犹豫,拧下旋钮,关了火。

    汤圆舀一颗上来,傅云娇咬破一小口,看浓黑的芝麻从白糯的软皮中流出,唤了小也到跟前。

    “当心点,别烫着。”傅云娇给他盛了小碗,再在面上洒了层桂花碎。

    小也端起碗底,极小心地挪步,肉丸子随在他左右,寸步不离。

    碗边太烫,小也把碗搁在台面上,两手捏着耳垂呼气。

    傅云娇笑说,“等凉了再端。”

    小也点头,趴在傅云娇旁说,“妈妈,我们不喊蒋叔叔来吃吗。”

    傅云娇没答,取下碗布,直到把锅台擦净说,

    “不用,他口味和我们不一样。”

    ***

    蒋勋觉察出不对劲,是从傅云娇不再叫他下楼吃饭开始的。

    虽然她定时定点还是会额外做好他的餐食,留在保温盒里,或是存在锅内。

    但却没再敲响他的房门,喊他一句,蒋先生吃饭了。

    除开这点,往后一日,无论他出现在哪儿,傅云娇有意无意地,总能找到理由,避开他去到别处。

    蒋勋有种直觉,傅云娇在故意疏远他。

    而且这疏远的源头,很可能和他醉酒那夜有关。

    这一日,出了晴,冰雪消融,气温降到北城十年以来的最低点。

    明天就将解封,物业为了表示庆贺,早早在每院门口挂起红灯笼。

    关姨和老李会被社区派车送回,傅云娇想着,他们这次也是被折腾够呛,回来得好好休息下,于是清晨起来,便开始给屋内做大扫除,一刻不得闲。

    打扫完全屋,已到正午,日头晃到额顶。

    傅云娇刚坐凳子上歇下,脚边拱过来肉丸子,他伏在她腿底,心甘情愿地充当脚垫。

    傅云娇低头,瞄了眼被她养肥一圈的体格,笑了笑,起了个念头。

    她找来软尺,照肉丸子的头,肩,颈一一量下去,记下数字,又擡起他左右爪,量了圈臂展。

    新年总得图个新气象,肉丸子和他们待久了,也算是一家人。

    傅云娇量完他的尺寸后,蹲下身,揉过他耳朵。

    肉丸子哈哈惴气。

    长时的雪霾让肉丸子毛发蒙了层泥灰。

    傅云娇捏它耳朵想,不如趁天气好,把肉丸子也给洗洗干净吧。

    他们在后院,置了个大木盆。

    傅云娇烧了两壶热水,冷热兑好后,把肉丸子抱进木盆里。

    她没洗过大型犬,原以为是件容易的活,可真等肉丸子毛发打湿,才发现他居然是个实心的

    好在肉丸子脾气憨,卧在水中,不吵不闹,安静享受傅云娇的“搓澡服务”,没过一会便呼噜阵响。

    小也在旁帮忙,搓揉泡沫,给肉丸子尾巴摆出形态各异的造型。

    雪化天明,绿枝重现,远山远景湿润润,水淋淋,绿蓁蓁,落在眼底让人心情愉悦。

    傅云娇和小也边谈天,边玩笑,不知不觉过去一小时,太阳往西慢慢倾斜。

    傅云娇洗净浮沫,让小也陪着肉丸子在阳光下烘烤。

    她拎起水瓶和零碎物件,收拾回屋。

    绒毛落了满身,傅云娇去浴室,掰开龙头,清洗两颊,脖颈。

    正泼水时,蒋勋出现在她身后。

    其实即便混了水流潺响,他拐杖点地的声音,远远地,傅云娇也听得清楚。

    她迟迟没擡头,将脸搓了一遍又一遍,心底盼着蒋勋晃去其他地方。

    可惜蒋勋的拐杖声断在她背后,傅云娇等了片刻,擡起头,关了水闸。

    蒋勋无声无息,倚在门上,正对镜子里的她。

    清水冲过后,傅云娇肌肤更显白,她看了眼蒋勋,扯下手边毛巾,一言不发地擦干水渍。

    蒋勋低眼,凝地砖花纹。

    气息流转,蒋勋忽然站直了身子,对她说,“傅云娇,我们聊下。”

    傅云娇擦拭的动作滞了两秒,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坦白说,对傅云娇而言,她和蒋勋的交情不过是比陌生人近一步,又比熟人浅一截。

    她此前对蒋勋之所以回避,不仅是想避开那晚尴尬,也是想等关姨他们回来,彻底不用再担起照顾蒋勋的责任。

    傅云娇心里很明白,她是不可能在这长久干下去的。

    既如此,有些事,何必非得挑到明处呢。

    她轻轻呼吸,把毛巾攥在手中,扭过身说,“您想聊什么。”

    蒋勋淡淡道,“聊那天的事。”

    “那天什么事。”傅云娇决定装傻到底。

    蒋勋沉了沉气,他要把话说清楚。

    “我喝醉的事。”

    “哦。”

    “我问你,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有吗,不知道,不记得了。”

    “没有吗?”

    “有吗?”

    “傅云娇。”蒋勋又恢复了那股劲,他不爽傅云娇和他打哑谜,直说道,“我要是那天说了什么话你别放心里,我不是”

    “嗯,知道。”傅云娇拧着毛巾,勾了额前碎发,“那天您没说什么,我也没记在心里什么,我很早就睡了,您还有事吗,没事我去看看小也他们。”

    她捏了毛巾,侧身从蒋勋面前走过。

    蒋勋没让。

    他挡在门前,隔开光亮,只稍稍垂下视线,就能看见傅云娇下颌氤氲出来的水珠。

    那种熟悉的微妙的气氛在他们周身再度蕴盈,傅云娇偏头,沉默着看他。

    蒋勋的五官一点点放大在她面前。

    他插着裤兜,弯下了腰,低声问,

    “那你这几天为什么要躲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