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薯条和番茄酱(1)
要说先前突然决定下车是一时冲动。
那这会凉风钻了衣领,热血少了一半,蒋勋脑子里也开始问自己。
干嘛走下来
你真准备好了么
见她说什么?
怎么解释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这些问题一个个盘在蒋勋头上,像轮紧箍咒,勒得他脸挂了黑线,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长街边新一轮绿灯亮起,人群鱼贯而过。
走不走,留不留?
金箍又勒紧了一圈。
正犹犹豫豫之际,身后扛了棵直冲天际的冰糖葫芦“树”的大爷,操着一口浓厚的北城腔催他,“帅哥,别挡路,让一让喂!”
蒋勋回头,差点和一串冰糖山楂撞个正着。
他拨开脸边冰糖葫芦的包装纸,还不确定大爷是在和自己说话。
大爷颠了颠肩,又说,“小伙子站路中间发什么呆。”
蒋勋往右挪了一步,对小伙子这个称谓有种陌生感。
大爷两眉黑黝,紧抓木棍的手指有被烟熏黄的痕迹。他从蒋勋身旁路过时瞥了眼他,蒋勋面对他漆黑的眼,迅速把自己的右手藏进袖口,浑身板得笔直。
他怕他看出异样。
而大爷只是当随眼见了路人般看了看他,随后勾着腰,埋头使了把劲。
肩上木棍插着的冰糖葫芦疏疏摇晃在风里,有种甜腻的味道。
蒋勋等他走远,藏在衣袖捏紧的右手才慢慢松开。
陆陆续续有人走过他身边,有三两成群的,还有挽手说笑的。大家都顾着眼前的路,没人分神在他身上。
蒋勋在这时起了个念头,他觉得那些人好像没察觉出他的不同,或者说他们没空去管自己的不同。
这念头给他平白添了点信心。
四周的风推着他,绿灯开始倒数。
蒋勋咬咬牙,擡腿,走了一步。
走出第一步,剩下的路似乎就没那么长了。
蒋勋望了眼长街上的那人,提了口气,想管那么多,难道什么事都得有个理由?他就不解释了又能怎么样。
对,没什么好解释的,公共场所,来去自由。
这理由挑不出毛病。
蒋勋出现在傅云娇面前时,她刚团好最后一颗雪球。
小也想要的小熊还差最后两只耳朵,傅云娇折下根树枝,把雪球捧在手里,按熊耳朵的形状,磨出一个尖角。
尖角磨了一小点,旁边有人踩雪的声音,不大不小。
傅云娇以为自己占了别人的路,让了两步,哪知那声音没低下去,反更响了。
“玩得很开心嘛你。”
一个倒装句悠悠飘来,听得傅云娇云里雾里。
“啊?”她条件反射性地擡头去看发问的人。
这一看不要紧,等看清那张脸,傅云娇脑子里简直像被人扔了挂鞭炮,炸得噼里啪啦,嗡嗡作响!
她手指打滑,一不小心摔了那颗雪球,连呼吸都跟着停滞。
雪球砸在蒋勋脚边,碎雪沾了他一衣摆和裤脚。
蒋勋板起脸,扬着下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昵她,“傅云娇,至于吗见到我跟见了鬼一样?”
“蒋蒋先生。”傅云娇舌头打结,心想这情景比见了鬼还吓人。
大年三十,那个摸不着脾气又爱找茬的昏君从天而降,论谁谁不慌。
她攥紧了那根树枝,探出身子往蒋勋背后瞧。
蒋勋挡了她视线,“看什么,就我一个人。”
傅云娇哑然,“您一个人?”
“怎么,我一个人不能出来?”
“那倒不是”傅云娇回答得磕磕绊绊,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惊缓过来。
蒋勋看她微睁圆眼睛,懵懵的样子像只在森林迷路的小鹿,有些想笑。
他们有几天没见,但也说不上为什么,再见到她的时候,之前他心底憋着的那股复杂情绪,被风冲淡了点。
“新年快乐”
“您来是?”
两人一同开口,蒋勋挑了眉,让傅云娇先说。
“您来这儿是?”
“我不能来?”
一句话堵死了傅云娇的提问这天真是聊不下去了。
傅云娇扔了那根树枝说,“能,您想去哪儿都行。”
蒋勋摆出副懒散模样,“那不就得了。”
他乐得见傅云娇难得的被他噎得没话说的表情,这让他有种幼稚的“报复”了她的快感。
他还想着怎么继续找话题,后头走来一人。
“娇娇,这位是”聂桉走近傅云娇身边。
蒋勋刚好了一点的心情顿时一百八十度跌到谷底,娇娇呵,叫得真够亲密,他眯了眼去打量走来的男人,腹部蹿出了一股子奇异的胜负欲。
许多外人以为蒋勋这人生来什么都有,怎么会好胜好强,那是他们低估了基因的强大。
蒋勋骨子里的好胜和蒋振庭如出一辙,但唯一不同的是,他从小被蒋振庭管得紧,每步都得规规矩矩,不能行差踏错。所以这股野性被压制了数年,直到他后来迷上了摩托车,一发不可收拾。
就算蒋振庭多次明令禁止他接触这项高危运动,蒋勋却还是没放在心上。他享受的不仅是内燃机轰鸣带来的风雨自由,更享受压弯过速超越一个又一个对手的成就感。
那种成就感是他在顺从的,麻木的,透不过气来的日唯一的兴奋剂,也是导致他超速撞向卡车的元凶。
在过去颓靡的三年,这种胜负欲好像同他一起死了。可就在现在,就是在现在,他渐渐从他的身体里又活了过来。
“我是她老板。”蒋勋先声夺人,盯着聂桉的眼睛,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傅云娇之前就是在我家工作的,我们一起,待了十四天。”
“哦“聂桉站定,也看向他。
面前人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一身华贵,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尤其是与他们,更不像是一个次元的人。
聂桉还记得他去接傅云娇那天,搜到的那所豪宅价格,那是一个他穷尽一生努力都达不到的数字。
这种现实的差距让他在一瞬有了局促感,但他很快调整了表情,伸出右手礼貌说,“您好。”
但蒋勋没回握过去。
气氛一时尴尬
聂桉蹙眉,看了看傅云娇。
傅云娇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没提过蒋勋的身体状况,所以聂桉不知道蒋勋伸不出手是因为他右手的特殊。
而且他一定也不想让聂桉知道。
她慌张笑了下,按下聂桉的胳膊,嘴里岔话说,“那个蒋先生,时候不早了,我们马上也得回去了,您看要不”
这逐客的语气蒋勋要是听不出来,他就是个傻子了。
“我找你有事。”蒋勋加了重音,“你给我的答复呢。”
答复傅云娇想,不是说好了春节结束前给的么,怎么这人跟追债似的,年三十堵着人问。可聂桉在这儿,她也不好直接说什么,只能保持微笑说,
“哦工作上的事情,不如咱们节后聊?”
蒋勋不让,“就趁现在,面对面,聊个清楚。”
他存心要在今天抓住她不放,傅云娇仰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越看越觉得他有种刻意较劲的意味。
也不知道是跟谁俩。
聂桉也察觉到了蒋勋压人一头的气势,转过脸问,“娇娇,需要我在这陪你吗?”
“不需要。”蒋勋抢了傅云娇一步答他,“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他的声音不高,可语气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这下气氛再度微妙起来
傅云娇预感,蒋勋是要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她甚至预感他很可能是故意要在这里和她“偶遇的”,虽然她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傅云娇轻轻拍过聂桉的手背,像是想让他放心,“没事,你先带孩子们去车上等我吧。我和蒋先生单独聊会就过来。”
聂桉说,“好,你不用急,我们等着你。”
他说完又看了蒋勋一眼,蒋勋梗硬脖子,不甘示弱。
聂桉走前低声说,“把围巾裹严实,晚上降温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傅云娇含笑说,放心。
蒋勋听着,牙又咬紧两分。
聂桉走后,好了,这下剩他们两人了。
傅云娇余光扫过自己未搭完的雪人,觉得意兴阑珊。昂头去看那个搅乱她心情的不速之客,淡淡说,“聊吧,您要聊什么。”
蒋勋却没提工作的事。
他懒懒掀起眼皮,“我饿了。”
“哈?”傅云娇莫名其妙,“所以呢?”
他饿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你给我弄点东西吃。”蒋勋扭了圈脖子,“我没吃晚饭,要低血糖了。”
傅云娇瞪大了眼,“在这?”
“对啊。”蒋勋说得理直气壮,“我低血糖没力气聊,吃饱了才行。”
傅云娇:“”
蒋勋是疯了吧大老远跑来问她要饭?
***
广场上虽说热闹,但真正营业的饭馆没几家,大多是趁着人多,卖点小食甜点的摊贩。
傅云娇环顾一圈,也就拐角那间亮起「KFC」灯牌的快餐店能饱腹。
店离得不算远,但傅云娇不知蒋勋的腿脚方不方便。
她擡手指了灯牌问,“去那里可以吗?”
蒋勋说,“炸鸡?我不吃油炸食品。”
真行,他还挑上了。
傅云娇来气,“那您要吃什么?这里没其他可选的。”
言外之意,你不吃就饿着吧。
傅云娇硬气起来,蒋勋气势就弱了下去。他们俩之间好像一直这样,你来我往,像个弹簧。
蒋勋想起自己来的初衷,摆出一副不在这种小事上计较的大度,妥协说,“好吧好吧,就那家吧。”
动身之前,蒋勋提起自己一侧胳膊,冲傅云娇摆了摆。
“你扶着我。”
见傅云娇没动作,蒋勋正色,又扬了手杖,“这路这么滑,我摔倒了怎么办,你负责吗。”
傅云娇反驳不了,不情不愿挽上他胳膊。
蒋勋就知道,这招管用。
虽然他们之间隔了几层厚厚的布料,但蒋勋心里总算消除了点刚刚目睹和聂桉肢体接触的不忿。
蒋勋走得慢,傅云娇也放缓步调陪在他身旁。
他们肩并肩,从背后看去,竟也生出种在月下散步的错觉。
到了店内,傅云娇松开蒋勋胳膊,找到一张靠角落的空桌,蒋勋扶着座椅在她对面坐下。
他的左肢有了摩擦后的痛感,但蒋勋觉得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的心思分散在另一件事上。
柜台排了一列队,傅云娇摘下围巾,问,“您吃汉堡还是套餐?”
蒋勋说,“随便,你点,反正我没带钱。”
傅云娇又无语住
蒋勋道,“我都给了你那么多红包,你请我吃顿饭不行?”
“…”
傅云娇看出来他有意将“要饭”进行到底。于是干脆不说话,直接去了柜台排队。
傅云娇点餐的过程中,蒋勋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再移向店里店外。
说实话,这里一切都令他有点陌生,火树银花,大红灯笼高挂,整条街看过去都红彤彤得似个熟透了的柿子。
但在陌生之外,带给他的又是种真实的生活的烟火气。一种不同于他在蒋宅内感受到的虚无飘渺,这里有活生生的,属于人群的气息。
蒋勋紧了紧鼻子,深吸一口室内的炸鸡香味,绷紧的身体放松,人也跟着有了乏意。
约莫十分钟,餐盘端上来,蒋勋撑了脑袋,翻开一边纸袋,汉堡,薯条还有两对鸡翅。
看着是个套餐。
“趁热吃吧。”傅云娇把纸巾放在他手边,推来一杯可乐。
蒋勋撩撩眉,示意她把吸管插上。
傅云娇想让他早吃完早回去,忍了下来,啪地插了吸管递过去。蒋勋慢悠悠喝了口,拽了根长薯条塞进嘴,咀嚼几下,评价道,“还行。”
蒋勋长这么大,吃快餐的次数一手能数得过来,对这种口味也算新鲜。
他挤了番茄酱在餐盘,每根薯条吃得不疾不徐,斯斯文文,仿佛在吃法餐似的。
想到聂桉他们还在等她,傅云娇耐心渐渐消磨,问他,“您现在可以和我聊了么。”
“食不言,寝不语。”蒋勋回她,”等我吃完再说。”
傅云娇低头,看着那盘蕃茄酱,忽地代入了自己。
她觉得再这么耗下去,自己也就像那叠酱,被蒋勋沾在薯条上,想怎么吃怎么吃。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零点再过,就是新的一年。人在特殊的日子里,总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与过去画上句号,为未来揭开序幕。
然后傅云娇就抱着这样一种辞旧迎新的心态,坐直了身体,对蒋勋说,
“蒋先生,您要的答复,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了。”
“嗯,你说。”蒋勋头没擡,专心捉住一根薯条。
“谢谢您信任我的能力,但是我不想再接受您这份工作了。”
现场静了五秒。
室内一霎所有的声音好像都被吸了去。
傅云娇静待蒋勋的回复,却看他眉头锁到一块,五官蜷缩,哑声道
“靠咬到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