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反正留不住
蒋勋带着两名搬运师傅把床运回美甲店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店里只有赵北北和苏妙,他们正忙着打包发货,泡沫纸箱和胶带铺在空旷的客厅地面,蒋勋走了进去,眼扫过一圈问,“傅云娇呢?”
苏妙闻声从快递打印机前擡起腰,拧了半圈,边捶背边说,“娇娇一大早就走了。她家出了点事。”
“出了什么事?”蒋勋眉头不自觉皱成了个川字。
苏妙说,“具体什么事她也没和我说,只是带上小也走了,说要回老家一趟,七天之后再回来。”
“七天?”
“嗯。”苏妙想到傅云娇走前交代的事,大步跨过两个纸箱,拉开前台抽屉,取出一个厚实的信封,
“喏,娇娇留给你的。里头有张房卡,是她给你订的酒店。还有一些钱,留给你做生活费。”
看到那叠信封,往事浮现,蒋勋像回到了那个冬天。他没接过,又问,“她还说什么了?”
苏妙摇摇头,“好像没说什么哦,想起来了。她让我和赵北北带着你一起吃饭。对了,你晚饭想吃什么?我们刚准备订外卖。”
看样子,她是把他的饮食起居安排好才走的。
门外搬运师傅见蒋勋一直没出来,探身对内喊了声,“蒋先生,这床我们给您放哪啊?”
蒋勋回过神,望了望店中凌乱场面,哑声说,“今天先不用了,麻烦你们再运回去吧。”
一听这话,两名师傅都齐齐慌了,眼下黑黝的褶子挤到一块,说,“您这可不成啊,我们大老远运过来的”
“工钱我会照付。”蒋勋出声打断,“床我也不会退。只是麻烦你们先帮我暂存到店里,我以后再来取。”
“这好吧。”师傅们互看了一眼,叹着气又吭哧吭哧地把床板重新搬回电梯。
人走后,蒋勋拉过苏妙问,“傅云娇老家在哪?”
“南城。”苏妙说,“你问这个干嘛?你不会是想去找她吧?”
蒋勋没吭声,直接拿出手机开始订票。
苏妙见状拦到,略带犹豫地说,“别,你不用过去有有人陪她一起的。”
蒋勋指尖顿了顿,擡头问,“谁?”
“额聂大哥”
苏妙说出这名字的瞬间,听见蒋勋深吸了口气,脸色一刹冷下来,于是忙解释道,“娇娇是因为有事需要他帮忙,他才一起去的,你别多想”
可这解释似乎没起到任何作用
眼见蒋勋眉心川字快拧成个麻花,苏妙赶忙又劝,“哎呀你想她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们照顾好你,这证明她还是还是心里有你的。你就安心在这等着吧,等她回来,再问清楚也不迟。”
但怎么可能呢,一想到她和那个姓聂的要单独相处七天,蒋勋的火气都快烧灼到嗓子眼里头了。他二话没说,攥着手机就往外走,苏妙拦都拦不住,只能追在身后说,“蒋勋你别真的一个人去啊!你到了南城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办?”
“我自己有办法。”蒋勋脚步停在电梯口,想了想,从口袋掏出那两个谈成合作的经纪公司名片,交给苏妙道,“留出两份穿戴甲样品,寄到这个地址。剩下的,我微信和你说。”
“啊?”苏妙怔怔地捏着名片,摸不着头脑。但看蒋勋去意已决,知道自己再多说什么也不可能留得住他,只好为难地挠了几下太阳穴,给蒋勋打预防针道,“那个我悄悄给你说哈,傅云娇这次回去,好像和小也爸爸有关。”
蒋勋一只脚刚踏入电梯,听到她的话又猛地收回来。
“然后呢?”
“她心情很不好,你你如果见到她,好好说,别再惹她不高兴。”
“我会惹她不高兴?”蒋勋冷笑了声,“这么说,那个姓聂的就能让她开心点?”
“嘶,你看你,这醋性怎么这么大”苏妙无奈咧嘴道,“我这不是提前给你透露点消息嘛,娇娇现在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你得收起你那些幼稚的小脾气。再说,人家聂大哥可是沉稳得多。”
蒋勋昵她,“你究竟站哪边?”
苏妙回答得义正言辞,“谁对娇娇好,我就站哪边。”
蒋勋重新按开电梯门,转身站了进去,“行,我倒要看看他对傅云娇是怎么个好法。”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的这句话。
电梯门很快关闭,苏妙瞅着银色门板上折出的光,深想之下不免担忧道,坏了,他这次去不会和聂桉打起来吧?这真要打起来她帮哪个?
想了半天,苏妙也没想到个两全的办法。
扭过头往店里走的时候,又纠结起来,那蒋勋要去南城的事,她到底要不要告诉傅云娇一声啊
***
车开了六个小时,越往南,秋风脱去了萧瑟的寒意,吹过树梢,扬起半地穗络似的桂花叶。
湿润,清甜,是属于家乡的气息。
这一路,傅云娇都未曾说过话。
她的头一直靠在窗上,任眼前掠过许许多多的飞鸟和稻田。
小也没有见过南城的秋景,他贴在窗边,一路兴奋地问,“妈妈,这是哪儿啊?”
傅云娇说,“这里是妈妈的故乡。”
“故乡妈妈,什么叫故乡呢?”
“有家人在的地方,就叫故乡。”傅云娇轻声说。
后座椅下堆放了她和小也的行李,不多,一大一小两个背包,如她那年来到北城时一样。时光流逝,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唯一变化的,是她捧在膝上,多出的那一份,她一定要带回南城的-她。
院长告诉傅云娇,她是在睡梦中离去的。没有痛苦,也没有知觉。等到天明值班护士查房时,她的身子已经凉了。
“赵女士走得很平静。”院长对傅云娇说,“我们在她的手心里,发现了那张照片。照片已经被捏皱了,您看如果有多的备份,再重新冲洗一张吧。”
院长将那张泛黄的,被赵如桦从衣柜里摘下的相片交还到傅云娇手中。
她看着已经模糊的人像,看他起了褶皱的眉眼,忽然想知道,赵如桦在梦里,是否见到了他呢。
她开始相信院长说的,她离开时是平静的。因为她终于可以不再挂念她的儿子,她的丈夫,终于可以不再受思念的煎熬。
如果天堂是真实存在的,那她终于可以,安稳地去见他们了。
火化的时候,傅云娇坐在长凳上,对殡仪馆的环境并不陌生。
她甚至并没有觉得那里是寒冷的。
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经历了许多次告别。告别外婆,告别许筠,告别他的爸爸,再到现在,告别他的妈妈。
傅云娇为她精心挑选了一张遗照,那是年轻时候的她,笑得灿烂,像从未经受之后的苦难一般。
她带着她和小也,一起回到了南城。回到她熟悉的院落中,窄小的一方院落,井边有一棵不知多少年岁的桂花树,还有两间尘封破败的瓦房。
赵如桦女士生前,已经很久没有亲人和朋友来探望过她,所以傅云娇没有举行葬礼,只将她与许筠的爸爸,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是当年就刻好的,一边是他们,另一边是许筠,而不远处,住着她的外婆。
傅云娇和小也在墓园坐了一整个下午,阳光把他们烘得暖洋洋的。小也有些困意,伏在傅云娇的腿上问,“妈妈,他们是谁呀。”
傅云娇说,“他们是妈妈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你看那个笑起来胖胖的奶奶,她是妈妈的外婆,哦,你该喊她太奶奶的。”
“那这个呢?”
“他是你的爷爷。”
“爷爷?”小也看了看碑前的照片,“爷爷好像有点凶。”
傅云娇笑了,“爷爷只是看着严肃,妈妈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不爱说话,但是却默默地塞给妈妈一大包我爱吃的芝麻糖。”
“那奶奶呢?”
“奶奶呀奶奶会做各种好吃的面点,妈妈做点心的手艺就是跟她学的。”
傅云娇将与许筠父母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当作故事般说给小也听,小也听到最后,揉了揉眼睛问,“他们现在都去了哪里呀?”
“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
“和爸爸一起?”
“对和你爸爸一起。”傅云娇将他牵到另一个墓碑前,蹲下身,“看,这就是你的爸爸,你看你们的眉毛和嘴巴,是不是很像。”
“唔是有一点像。”小也伸出小手,抚摸上那张相片,微微感觉到有些冷。
“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小也问。
傅云娇说,“你爸爸呀,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勇敢?他比蒋叔叔还要勇敢吗?”
傅云娇笑说,“勇敢不是个比较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勇敢。就像小也有小也的勇敢,妈妈也有妈妈的。”
“那妈妈,我爸爸他是不是不在了。”
小也忽然问。
“太奶奶,爷爷,奶奶,他们是不是都不在了。”
傅云娇这次没有隐瞒,她诚实地回答,“是的。”
也许小也是初次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他擦了擦眼睛,说,“妈妈,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有天你也会不在了。”
傅云娇轻轻拥住他,“不要害怕。就算有一天妈妈也不在了。你也不要害怕。因为这个世界上,一定会出现别的,很好的事情能陪伴你。”
“真的么可是妈妈,我还是很害怕。”小也似乎没有完全理解傅云娇的意思,他将脑袋凑到傅云娇耳边,悄声说,“妈妈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什么约定?”
“等到我一百岁了,你一百二十三岁,到时候我们一起死掉,好不好。”
“好!”傅云娇笑着和他拉勾。
即使她知道这个誓言或许不会真正应验,但那又如何呢,满山的树木和飘过的云,都已经听见了他们的愿望。
他们会明白的。
从墓园山上下来,聂桉静静在车边等着。
他没有开口问傅云娇关于这里的一切。也许因为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生死是平常事,他们都学会了接受命运的无常。
聂桉替傅云娇拉开车门,问,“接下来去哪?”
傅云娇摇头,如实地说,“没想好。”
外婆家的旧房子早就被卖掉,而许筠的院子也许久无人居住。
傅云娇忽然想不起来,南城还有哪里可以去。
聂桉说,“你难得回来一趟,不如多待几天。”
傅云娇说,“嗯,我想等她头七过后再走。”她说着,看向聂桉,眼含谢意道,“麻烦你了,如果不是你,这些事不会办得这么顺利。”
聂桉摆手,“你又客气上了。我正好没来过南城,不如你带我转一圈?”
傅云娇说,“好。我也很久没回来过了,不知道这里变化大不大。”
他们驱车在南城随意兜转,途径傅云娇念过的高中,恰巧有一群学生骑车经过。
车铃卷席着欢笑声,穿梭在人流中。
看着他们飞扬如风帆的校服,傅云娇感叹了句,“真好啊。”
聂桉转头望去,不自觉也感慨道,“高中那都是我二十年前的事了。没想到,二十年,一晃就过去。早知道当时真该好好学习的。”
傅云娇听完,笑了,问,“你高中,不是忙着和小云妈妈早恋的么。”
“害,那时候,毛头小子一个,哪知道读书的重要性。”聂桉自嘲了几句,想到件事,回头看傅云娇,说,“娇娇,前段时间小云妈妈说,想和我复婚。”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傅云娇愣了愣,她下意识问,“那你怎么想的呢?”
“说实话,我没想好。”聂桉聊到这件事,突然很想抽烟,他随手翻开烟盒,取出一根衔在口中,未点燃,说,“当初离婚,是我的问题。我不该没告诉她一声就把房子抵押出去,现在想想,她和我在一起也受了很多委屈。而且她这几年,吃了很多苦。”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傅云娇安慰道,“我们都该向前看。”
“是啊是得向前看。”聂桉咬了下烟头,缓缓说,“可我还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俩都变了。担心变了的人,是怎么都回不到过去了。”
傅云娇听完,沉默了会,眺向前方,
“可你对她,应该是放不下的吧。”傅云娇说,“如果完全放下了,就不会有这些担心了。如果完全放下,你就能毫不犹豫地往前走了。”
“我”
聂桉说出这个字,车内再度陷入安静。
城市是会变的,人也会变。就像落叶飞花,日升日落,世间没有真正永恒的东西。
“所以你不妨大胆一点吧。”傅云娇将手伸出窗外,感受风从指尖流过,柔声说,“既然怎么也留不住,不如趁现在尽情去体验。爱嘛,体验过不就好了。”
“你倒很会把道理说给我听。”聂桉笑说,“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
“你以后准备怎么过?”聂桉停下车,把烟取下,忽然很认真地看她,
“你和他你还想装傻到什么时候?”
“他?”傅云娇问出口。
聂桉静了几秒,轻轻开口说,
“娇娇,我是男人。男人看男人是很准的。”
“而且,我看你,也是很准的。”
傅云娇因为这句话,心被抛入了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