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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动物园里找对象的日子 正文 第十六章 孔雀先生

    第二天,莹莹一早把我叫了起来,电话那头的她听起来朝气蓬勃:“映真,咱们今天去北市场哦!”

    我迷迷糊糊地问:“咱们不是约的下午吗?”

    她说:“是啊,我就是想提醒你别忘了,下午见!”

    然后她就利落的把电话挂断了。

    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在困意全无的绝望中怀疑着人生。工作日早晨睡不够,休息日早晨睡不着,这才是通往幸福的大道上最硌脚的碎石。

    我妈端着饭碗从厨房走出来,问我:“你吃早饭不?”

    我问:“妈,你给我带份儿没?”

    我妈说:“我啥时候没给你带份儿,你太懒,也不起来吃。”

    我说:“妈,像我这样的人,睡懒觉比吃早饭更重要,你能懂我吗?”

    我妈翻了个大白眼,说:“你小心得结石。”

    我有点儿不耐烦,说:“妈,我都奔30的人了,你就别管我了,老也好,胖也好,得结石也好,当单身狗也好,放纵我吧!”

    我妈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行行行,我不管你不管你!”

    然后端了一杯蜂蜜水出来给我喝,一口水下肚,我的起床气全消了,真是神奇的蜂蜜水,神奇的母爱。

    我眨巴眨巴眼睛对我妈说:“妈,要不你还是接着管我吧。”

    我妈说:“这还用你说?只要我不死,你就别想胡闹。”

    吃完早饭,我索性开始画图,设计我家的装修样式,既然手里的钱还不够换个房子,那把老房子重新装修一下也应该能够用,可是全无思路,到了快出门的时间,我一笔都没画出来。

    莹莹开着一款红色的斯巴鲁来接我,我一出小区的门,她就探出头来向我招手,红唇红裙红指甲,我上车就夸她说:“你这红娘当的,真红!”

    莹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平时也这样啊,你看我什么时候穿过黑白灰色的衣服。”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灰T恤黑裤子白色帆布包,掉进人群里,都没人多看我一眼。

    北市场这边特别不好停车,因为路都特别窄,车都随便停,莹莹一脚刹车,堵住了两台停在路边的车,然后熄了火。

    我说:“你就停这儿了?里面的车要出来怎么办?”

    莹莹把写好的电话号码牌往玻璃窗上一架,说:“我堵着谁,谁就偷着乐去吧。”

    我说:“啥意思?”

    莹莹下来,甩完车门又甩头发,说:“我这种大美人的电话是随便能得着的吗?”

    没走两步,就到了平房区,一大片的平房,被四周的高楼大厦包裹着,左侧的天主教堂里唱着诗,离他不足十米远的实胜寺里念着经,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我觉得我的灵魂都要升天了。

    莹莹带着我七拐八拐,像走迷宫一样。

    我说:“莹莹,这地方也太难找了。”

    莹莹说:“不难找啊,从刚才那个路口进来,遇见第三个路口左转,然后再左转,到第四个路口右转,然后再过一个路口再右转,然后你就会遇见一家磨菜刀的,然后你就再往前走两个路口,右转第三家就是了。”

    我说:“听你这么说,我觉得还真是很好找呢!”

    莹莹说:“这不,到了。”

    我看玻璃上写着:牧野吉他培训、原创音乐CD100元一张

    红色的字,有点儿掉漆。

    莹莹敲门进屋,隐隐约约地吉他声停住了,里面传出了一声“进来”。

    我俩走进去,东面西面各有一个门,每个门上都挂了一个白色的布帘子,帘子的白色已经不均匀了,不是脏得不均匀,而是被劣质洗衣粉烧得不均匀。

    莹莹把西面的帘子一掀,里面有两个抱着吉他的男生,一大一小,大的和我差不多大,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小的看起来还是小学生,寸头像是刚刚打理过。

    莹莹说:“牧野,这是吴映真,我同事,来看看你。”

    牧野向我点点头,说:“你好,去坐吧,我这边儿一会儿就结束了。”

    莹莹又把帘子放下,领着我在外屋的沙发上坐,里屋的吉他声又响了起来。

    响了一会儿又停下,传出一声:“冰箱里有切好的西瓜!”

    莹莹说:“知道了!”

    莹莹从冰箱里把西瓜拿出来,然后去厨房拿出一个大铁盆,把它放在地上,她蹲在盆边说:“快过来吃西瓜,这西瓜看着不错,起砂。”

    我也蹲下来,莹莹给我挑了一个看起来又大又好啃的递给我,自己拿了一块儿小的。

    我吃了一口,挺甜,但我没吃第二口,我看着莹莹吃,我发现她蹲在铁盆边上吃西瓜的样子一点儿都不优雅,但是特别性感,如果我是个男的,我都能有冲动。

    莹莹啃完了两块,问我怎么不吃,我说吃。

    牧野和小男孩走了出来,小男孩掏出200块钱给牧野,牧野用鼻尖点了点他家的五斗橱说:

    “放那儿吧。”

    小男孩放了就要走,我发现那五斗橱上放着三个摆件,一个是耶稣基督,一个是佛祖释迦牟尼,还有一个是一把小吉他,摆在一起,等高等宽,我心想这家人的信仰结构还挺复杂,一个信主,一个信佛,还有一个信理想。

    牧野冲小男孩说:“吃块西瓜?”

    小男孩说:“不吃了,还有英语课。”

    孩子走了,莹莹站了起来,用湿纸巾擦手,她这个手擦得倒是很优雅,一根一根的擦。

    可我却有点儿后悔了,后悔刚才没把这块西瓜吃完,因为我肯定吃的不优雅,更不可能像莹莹那样吃出性感来,我一擡头,发现牧野正看着我,居高临下的,等着我表演吃西瓜给他看。

    莹莹还加了一句:“你吃啊。”

    我心有点儿不爽,可事已至此,我就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了。

    我在他俩的注视下,我不情不愿地啃完了这块西瓜,我把西瓜皮扔在铁盆里,发出了“咣当”一声,然后我站起来,想问牧野你怎么不吃,结果站得猛了,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再擡头看牧野,发现他还是在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更不爽了。

    他问我:“你没事儿吧?”

    问得毫无情绪,莹莹走过也问我:“咋啦这是?”

    我说:“没事儿,起得猛了。”

    莹莹说:“你坐这儿休息一会儿。”

    她起身收拾装西瓜皮的盆,牧野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莹莹收拾,看着我坐着。

    莹莹收拾完就接到了让她去挪车的电话,她要走,我问:“你一会儿还回来吗?”

    莹莹说:“我还有事儿,就不回来了。”

    我急了,说:“你不能不回来啊,你不回来我怎么办?我走都走不出去。”

    莹莹笑着说:“你想走就找牧野呀,他肯定能把你送出去。”

    说完她看了看牧野,就像是一位母亲看向她的弱智儿子,而牧野,也没有辜负莹莹用眼神送给他的这个定位,他仍然面无表情,真的像一个弱智儿童。

    我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莹莹走了,转过头看见牧野还在那儿站着呢,我走过去坐回沙发,这才擡头仔细打量他,牧野挺瘦,一身黑色,个子不高,背有点儿驼,不怎么正眼看我,我问他:

    “你不坐吗?”

    牧野说:“莹莹说你很喜欢音乐,是来听我的歌儿的。”

    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音乐了?

    但我想了想还是回答:“恩……”

    他说:“那我给你唱,你想听哪首?”

    我心想,哪首?我应该说哪首?我一首都没听过,所以我决定换个话题。

    我笑着说:“先不急,你坐啊,咱们聊聊。”

    我突然朝他笑,他也挺懵,不得不先坐下来。

    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音乐的呀?”

    牧野说:“娘胎里就会打拍子。”

    我点点头说:“哦。”

    除了这个“哦”,我无话可接,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不问,他也不说。

    我只能另起一个话题,说:“音乐学院这种地方难考吗?”

    牧野说:“全校第一。”

    我点点头说:“哦。”

    除了这个“哦”,我又一次无话可接,然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不问,他还是啥也不说。

    这种沉默让我觉得挺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却在不停的搜肠刮肚想话题,这种沉默,每一秒,都是脑力劳动。

    我看了看刚才被莹莹放到五斗橱上的西瓜,心想是不是应该把他们重新放回冰箱里去。

    我说:“那西瓜你还吃吗?”

    牧野说:“我不吃切成这样的西瓜。”

    我说:“那你吃什么样儿的?”

    牧野说:“我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那种。”

    我说:“那你还切成这样的?”

    牧野说:“你们女生不都喜欢这样啃西瓜吗?”

    我连哦都哦不出来了。

    这时候有个骑着倒骑驴卖盗版CD的老头儿路过,他停下车站在窗前眯着眼睛往里看,我俩也看着他,他车上的音响震耳欲聋,一遍一遍地唱着:你爱我就吻,不爱我就滚……,这种商业模式我之前见过,客户多半是不会在网上下载歌曲或者用手机连接蓝牙的老司机,一张CD里能有几百首类似的大俗歌,听一个长途都听不完。

    牧野走过去,开了门问:“干嘛?”

    老头儿丝毫没有把声音调小的意思,指了指掉了漆的红字问:“啥歌儿?”

    牧野说:“原创。”

    老头儿说:“10块一张,我多买。”

    牧野说:“我这是原创。”

    老头儿说:“那你想要多钱?”

    牧野指了指玻璃:“100元一张,一分钱都不讲。”

    老头儿走了,带着他的“你爱我就吻,不爱我就滚”。

    我心想,这句歌词可真够高傲的。

    我站起来把西瓜放回冰箱里,然后对牧野说:

    “我得回去了。”

    牧野说:“你还没听我唱歌呢。”

    我说:“牧野,其实我不是很懂音乐,莹莹骗你的,我都五音不全。”

    牧野站在那里,有点儿不知所措。

    我说:“你得送我出去,不然我走不出去。”

    牧野说:“行,你怎么回去?”

    我说:“我坐地铁。”

    牧野看了看表说:“正好我也去坐地铁,你得等我一下。”

    我点头,牧野进屋,出来的时候,他背着吉他,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和一个挂牌,我看了看挂牌,上面写着原创音乐CD,100元一张(概不讲价),还写着牧野吉他培训和他的微信号、手机号、QQ号。

    牧野说:“快到时候了,正好去干活儿。”

    他低头锁门,身上的东西都坠在一起我看着挺难受。

    我说:“用我帮你拿点儿啥不?”

    牧野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了我,他眼里有点儿柔光,但一闪而过,然后又转过去说,不用。

    我俩一前一后,因为路太窄了根本没有办法并排走。

    我问他:“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北京。”

    他说:“我妈抑郁症很多年了,离不了人,我爸走了以后她就这样了。”

    我说:“怎么没见她?”

    牧野问:“今天是星期几?”

    我说:“星期日。”

    牧野说:“那她应该在实胜寺,她一三五七去寺庙,二四六去教堂。”

    我说:“阿姨的信仰还真是广泛啊。”

    他没说话,可能因为我这一句不是问句,我突然想起来他刚才说他妈有抑郁症,我可能说错话了。

    于是赶紧圆场,我说:“其实我最近也听了一些歌儿,也有几首觉得好听的,就是老记不住名字。”

    牧野说:“你哼哼两句,我告诉你名字。”

    我说:“哼哼就不哼哼了,真跑调,我能记住几句歌词,有一句叫年少时太疯狂注定就是毁灭……”

    牧野说:“那是拜金小姐的《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我说:“还有一句叫自由早晚乱余生什么的……”

    牧野说:“那是宋冬野的《郭源潮》。”

    我叹了口气,说:“我觉得他们唱的还是挺有道理的。”

    牧野突然回过头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才不会写这样的歌词。”

    他突然转过来,我都愣住了,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力量,那种力量我看不到源头,大概是一种与世俗无关的力量。

    等地铁的时候,牧野从包里拿出一张CD给我,他说:“里面的歌儿都是我自己写的,你回去熏陶熏陶。”

    我想笑,但还是止住了,接过来说谢谢。

    上了车,他迅速调整好吉他和音响,挂好牌子,开始唱了起来。

    我最终还是听到了他的歌儿,平心而论,他的歌儿真的,挺一般,可能是我不懂音乐,也可能就是挺一般。但是我看着他的背影,分明看见了一只高傲的孔雀,在拥挤的车厢里,他的羽毛被自顾自的乘客们挤来挤去,但他仍然在唱,在向前。

    告别孔雀先生,我接到了马琳的电话,马琳说她又回到那家奢侈品店买鞋子了,为了留住她,领导竟然给她升职加薪,其实想想做销售也不错,也算跟钱打交道,只要跟钱打交道,她就心情好。

    我说:“你真是掉钱眼子里了。”

    她说:“没办法,金牛座。”又说“我这次升店长就更忙了,没时间陪你玩儿了。”

    我说:“就好像你以前天天陪我玩儿似的。”

    她说:“我不能经常看着你,你自己也得长点心,别总给我姨添堵,有什么大事小情的,要及时和我汇报,听见没。”

    我说:“巧了,刚好有一件事儿要向你汇报。”

    我把刚才和孔雀先生的相亲经历和马琳汇报了一遍,陈述完事实我感叹道:

    “平心而论,其实我挺羡慕孔雀先生,能够保持骄傲,坚持理想,不像我,怂在钱不够和努力不够的面前,我挺敬佩他这种人,哎你说如果和他一起生活,是不是也是理想主义的一种实现?”

    马琳的笑声如同一颗炸雷:“你拉倒吧!你当初都没有选择那种生活,你现在能选择和选择那种生活的人一起生活?!别开玩笑了!”

    我说:“什么选择不选择的,听不懂!”

    马琳轻蔑地说了一声:“傻子。”

    我说:“你回去卖鞋正好,我那双在你店里买的高跟鞋得拿去保养一下。”

    马琳问:“鞋子怎么了?”

    我说:“不小心弄湿了,现在味儿挺大的。”

    马琳说:“听你这么说,我怎么有点儿恶心呢,你踩到什么了?你要是踩到内什么了,你可千万别往我这儿送啊!”

    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说来话长,见面再和你详细说吧。”

    马琳说:“行,那你有时间来我店里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