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太太离去后,令年仍旧回到案前,拿起自来水笔,却只将淡黄的信纸望着,实在是思绪万千,不能将剩下的内容写完了。便又放下笔,走到那长镜子前,借灯光端详了一会里头的人物,手指自下颌到前襟,将绣花领口也慢慢抚平,然后走出房去。
斯年等人刚回来时,厅里喧哗了几句,这会已经复归平静,各人回各人的房里去了。外头稀疏地点着两三个电灯,家里的汽车还在修车厂,不曾开回来,因此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令年一直走到外头大厅,穿过走廊,见书房的门是闭着的,便把平日在书房里伺候的听差叫来,问:“二哥回来了吗?”
这听差平日里是很清闲的,书房里叫,便去,不叫,就在茶房里睡觉打牌。被令年一问,也答不上来,说:“今晚没有听见二少爷叫人。”自己走上去将门把手试探着一扭,说:“门没锁,大概是回来过,三小姐有事,在里头坐着等吧。”
令年便独自走进去,在玻璃隔窗外坐着。最近他搬到书房里住,因此外头的帽架、椅背上都随手挂着衣裳,茶几上又撂着雪茄盒、小剪刀,还有鞋拔子。隔窗里头则是书案、壁橱、钱柜,堆得满满当当。令年目光逡巡着,心里还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以往他住在大宅里时,随处都有使女,起居处总是很洁净整齐,让人觉得他这个人也满利索,不愧是个西洋留学回来的年轻人,而这书房里只有男佣人,不得已就暴露了单身男人那随意邋遢的本性。难怪妈总是执着于要娶一位少奶奶回家,也许结了婚,人的精神面貌也会为之一改?
这样胡思乱想,不觉也有一阵了,门口仍是静悄悄的,令年便要离开,才一动,见隔扇里头人影晃动,然后便是抽屉翻得哐啷啷的声音,令年走进隔扇边上,将头一探,叫道:“二哥?”见慎年才从套间的卧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个洁白的东洋毛巾,发鬓上还带点水汽,才知道他这半晌是在里头洗澡,因为书房里的门都很厚重,她坐在外面竟然毫不察觉。
慎年也有些意外,将那个才拿在手里的小锉刀又丢了回来,合上抽屉,说:“你进来吧。”
令年走进来,仍是四处张望着,正要落座,见那个雕花椅上正是斯年替他裁好的杭罗长衫,整整齐齐叠放在那里,里头絮了驼绒,正是这个时节穿的,慎年却还没有上身,仍穿着衬衫、长裤,领口松松地敞着。
令年说:“这是今天才做好送来的?你怎么不穿?”
慎年很无所谓地,道:“再说吧。”从令年手里将长衫接过来,随手往旁边一放,又穿过隔扇,将半掩的书房门也关了,令年的脑袋便跟随着他的身影,转过去,又转过来。慎年坐下来,望着她琢磨了一会,说:“大哥说你要去仁济医院做护士?”令年说是,慎年笑道:“那我以后,也可以请你打针了吧?”
令年自说了这个话,今天接连被人拜托,说要替大家打针,心里已经很没底了,闻言,双手摇摆,说:“你别再叫我打针了。我的手本来就很生,给外人打还勉强,给家里人打,怕要手抖的,给你扎出血来。”
慎年目光只是盯着她的脸,嘴角一扬,说:“看你那点胆子。”
令年心想,康年大概已经和他密谈过了,便问:“大哥打算去做财政部的官吗?”
慎年点头,“大哥是很识时务的,还不至于像五六十岁的人那样迂腐。”
令年道:“大哥恐怕也不只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还有一方面,是为了妈和大嫂。人到了这个年纪,总是得负起家庭的责任,多为亲人想一想的。”
慎年虽然还不至于陡然变色,但那点笑意却淡了许多。原来是往令年方向倾着身子,很聚精会神地说话,这会人也往后一靠,将腿一架,带出点不耐烦的样子,一手摸起烟盒,说:“妈打发你来的吗?”
令年既然已经开了口,便只能继续说道:“我过段时间找好房子,就搬出去住了。”
慎年平静地说声“哦”。
令年微笑道:“大哥兴许也跟你说了,杨金奎这个人在外面怎么样胡闹。这些我是不在意的,我和他结婚之前,就很清楚那是怎么个人。我结了婚,也不会反悔。我相信人是始终应该往前看。”
慎年眉头一扬,“后面怎么了?有老虎咬你吗?”
令年道:“虽然没有老虎,但总是沉湎往事,意志消沉,却比老虎还可怕呢。”
慎年道:“你这话也对。”他把火柴拿起来,擦了一下,又擦一下,接连几下都没点着,眉头一锁,连火柴和烟盒都丢开了,忽然道:“杨金奎这样一个人品低劣、行事鲁莽、土匪出身的人,你看中他哪里?”
令年笑道:“二哥,他在红河甸做土匪的时候,你不也愿意和他一起做烟土生意吗?这年代,赌坊戏院里也不乏有志之士,土匪也能摇身一变做督军——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还有在云南,你是答应过我,要尊重我的选择,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慎年被她这一反问,脸也拉下来了,一双眼睛,冷冷地睇视着她。这时,听差在外头已经“砰砰砰”敲了好一阵的门,慎年便叫进来,听差走进来,问二少爷晚上用没用过饭,厨房里有宵夜,是鸡汤银丝面,慎年说:“不要!”听差又问:“要不要茶?”
慎年不想再听他啰嗦,便随意地一点头。听差便从外头把茶送了进来,还有两小碟干点心,又退了出去。台灯下,茶香袅袅的,两人起先是一阵沉默,不待令年伸手,慎年却把托盘和茶杯都推到一边,说:“喝酒吗?”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瓶洋酒,并两个玻璃高脚杯,各自倒满了,也不邀请她,自己拿起一杯,慢慢喝了几口,然后就望着那晶莹的杯身沉思。
令年见那样满满的一大杯,说:“你别喝醉了呀。”
慎年回过神来,把杯子里的酒随便晃了晃,说:“那还不至于。”
令年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自己又曾经在饭店里喝过香槟的,便把另外一杯拿过来,喝了一大口,一股热气从胸口冲到眼里,顿时脸颊也烧红了,原来这酒可比香槟烈多了。她心想,怪不得人不痛快时都要喝酒,这样猛灌一肚子酒,神智也糊涂了,当然忘了那些烦恼。便也一口接一口,不一会,把大半杯喝了进去,人也有些轻飘飘的,还要再往嘴边送,酒杯被慎年拿走了。
慎年笑道:“我请你喝酒,可没叫你把自己灌醉。”
令年也觉得自己眼里雾蒙蒙的,颧骨上滚烫,怕真的喝醉了发起酒疯,便走去慎年卧房的盥洗室里,用冷水浸湿毛巾,冷静了一会,才要走出来,见慎年刚好把衬衣脱了,将那件竹月罗长衫套在身上。她等他在低头扣纽子时,才走出来,打量了他一下,说:“很合适呀。”
慎年道:“大姐高高兴兴做的,当然得穿上敷衍敷衍她的面子,不然她又有一箩筐话。”又说:“在妈面前,一身酒气的,也不好。”
令年这会已经很清醒了,她肩膀倚着玻璃隔窗,垂头想了一会,悠悠地说:“做父母的心,也许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才能体会到了。”
慎年摇头道:“那可对不住妈了,我还没有打算要去做人的父母。”
令年道:“我总觉得,你们这些受西洋教育的人,对骨肉亲情都有些淡漠。譬如你,还有程小姐。不过,那天我仿佛听见程小姐在梦里叫娘。我倒觉得,她挺可怜的。”
慎年道:“我和她不一样。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说完,转过头来看着令年,“如果你不是对妈的话那么惟命是从,也许我跟妈现在会亲近很多。”
令年听到“惟命是从”这四个字,不觉眉头一蹙,辩解道:“妈也没说,让我跟你在这坐着喝酒呢。”
“这就对了。”慎年笑着在她肩膀上一推,两人前后走出书房。外头夜风徐徐地拂在脸上,脚下的草婆娑娑的,令年心里不觉轻快多了。慎年将她肩膀一搂,让她绒绒的发顶抵着自己下颌,说:“现在高兴了吗?”
令年把脑袋点了一点。
慎年道:“高兴就好。”
两人这样靠在一起慢慢走了一会,他冷不丁问道:“你学打针,是打在胳膊上呢,还是打在屁股上呢?”
令年不禁脸上一红,将他胸膛使劲一推,又跺了跺脚,轻声说:“你胡说什么呀?”顿了顿,才正色道:“静脉针,肌肉针,都有。那也不是屁股,是后腰。”
慎年笑了一阵,来到厅里后,便与令年分开,去了于太太那里。令年则轻手轻脚地上楼,这一天斯年等人都歇得很早,楼上鸦雀无声。她只顾想着心事,又没有电灯照明,一脚踢在走廊那个桌腿上,把上头摆的琉璃海棠小盆景也给撞翻了。小毛头咿咿呀呀地在房里闹起来,斯年开门一瞧,说:“你在这里唱大戏吗?我还当是贼进来了。”不等令年开口,又将脸一别,说:“怎么那么大的酒气?”
令年笑道:“刚才在柜顶找花露水,把一瓶葡萄酒给打碎了,你看我洒了这一身。”
斯年道:“我还当你喝酒了。你是个斯斯文文的小妹妹,可不要学男人那些坏毛病。”
令年答应一声,这时隔壁的保母也赶了过来,抱着小毛头轻轻地哼唱。斯年便不急着赶回去,靠在门口想了一会,拉着令年的手,轻声道:“我们再过两天就要回南京了呢,先跟你说一声。”
令年失望地啊一声,“怎么这么急?”
斯年道:“再不回去,上海这繁华世界,我怕你姐夫要乐不思蜀了。”虽然是玩笑的语气,脸上却有点黯然的神色。好像怕令年来追问似的,她轻轻将令年一推,“再说吧——看你这一身狼狈。”说着,自己将鼻子一捂,便扭头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