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在银行和康年分手,回到杨宅。因玉珠想,于家遭此大祸,令年当然要回于宅去陪于太太小住,自己形只影单的,更怕被案子牵连,便前后脚也回了自己娘家,其余人等都还安分。厨房里把早饭摆上来,令年哪有胃口,只拿了一个云锦披肩,把光裸的手臂盖住,在回廊上慢慢踱着。
夏季的清晨,尚有些凉气,湖边杨柳枝是很郁葱了,偶尔听得几声鸟啼。令年站住脚看了一会,听差便来说道:于家又派人来了。令年便叫听差备车,自己一路往外走,正和门房里迎上来的那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挽着两个发髻,怀里紧抱着一个颇沉的包袱,两只眼睛红红的,先忙不叠退了一步,张口道:“三小姐。”就是阿婉。
令年一怔,原以为于太太会叫慎年常用的男仆来。她问:“妈怎么样?”
看阿婉那一双眼睛,也知道于太太不好了。阿婉低下头,把脑袋摇了摇,又说:“大少爷刚才家去了,好歹还有主心骨在,不怕的。”
令年越过她往外走,这时洋车已经来了,令年先上去,又叫阿婉也上车,把包袱交给车夫,阿婉忙道:“三小姐,我拿得动。”她头回去监牢里探视,难免有些紧张的,一手把包袱口揪住,对令年道:“这里头零零碎碎的,太太怕那些人粗手大脚,漏了哪样,所以叫我跟三小姐去送。三小姐,啥辰光能到?”
令年只说不远,便把头扭了过去,不再跟她搭腔。须臾到了苏河湾。上海开埠以来,这里成了个南北货物流转的大码头,仓库和厂房林立,马路也修得又宽又平,只是路人稀少。巡警局的门房里,两个哨兵系着枪,捧了碗,正在吃豆腐花。
黄炳光早连夜托了人情,但这些巡警一见来人不过是两个女子,一个车夫,正是有机可乘,便推诿起来,先说案情重大,不得探访,要拿了禁烟局签发的许可来,又说阿婉手里那包袱十分可疑,恐怕夹带凶器。令年从手袋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票子来,微笑道:“警长,行个方便。”
那警长一看,见票子上写着花旗银行,见票即付,面额是一百银元,便含笑收了,说:“包袱要翻一翻。”阿婉只得自己将包袱解开,里头物事一样样摊在桌上,有各式里外换洗衣裳七八套、牙刷、香皂、剃须刀、折扇、水笔、烟匣、还有两本慎年常看的外国画报。那警长看一样,扔一样,最后只将两件衣裳卷了卷,塞给令年,说:“这个可以送。”然后胳膊将阿婉一挡,说:“只能进一个人,你在外头等着。”
阿婉本性怯懦,被那几双目光扫来扫去,早从脸上红到了脖颈里,只能跟紧车夫,一步步挪到门外去,眼睛望着令年。
闸北赌坊泛滥,可苏河湾警局比令年预料得要冷清,外头不见得如何森严,但一走进来,走廊窄窄,两堵新砌的灰浆墙,沿途经过的门窗都闭得严丝合缝,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关押着犯人。一路鸦雀无声,唯有皮鞋跟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的脆响,令她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到走廊尽头,拐个弯,听见有人说笑,令年站住脚,见一间牢房外有两个看守的警察,一个搬了个马扎坐着,另一个肩膀靠墙歪歪斜斜地站着,腰里都别了枪。那两人倒很警惕,立即停了话头,上下打量着令年。
给令年带路的警察说:“于家的人,送两件衣服。”
一个看守望着令年,笑问:“是于家的大少奶奶,还是二少奶奶?”
令年说:“里面是我二哥。”
看守“哦”一声,也照例将那两件衣裳扯起来,抖一抖,又在令年肩膀和腰上摸了摸——她这一夜都没想起来要换衣服,仍穿着西式的连衣裙,半个手臂和小腿都露在外头。那看守又将她裙摆掀了掀,饱了眼福,下巴一擡,“进去吧。”
令年道声谢,正要叩一叩房门,那看守径直从背后把门推得大开。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才勉强辨认出里头简陋的全貌。这牢房不过四堵墙,墙上连灰浆都没抹。房顶有很小的一口窗,漏进些微天光来,不然这一走进去,必然是伸手不见五指。幸而还有一张床,慎年合衣睡在床上,还没醒,一张很破旧的被子丢在脚边。
令年刚走进去,又听“咣”的一声响,门在背后关上了。她想这突兀的一声,慎年怎么也要惊醒了,定睛看时,却见慎年只是把脸埋进胳膊里,仍在睡。令年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只看见他发鬓边的一点侧脸和下颌缘,她望着他出了一会神,因怕守卫们来赶她走,只能硬起心肠,在他肩膀上轻轻推了推,叫声二哥。
叫了几声,慎年才慢慢睁开眼。令年正俯下身来看他,他没有动,盯着她的双眼凝望了一会,把令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握住。大概是因为合衣睡了一晚,他的手还有些冷,令年没有挣脱,又叫一声二哥,他这才仿佛清醒了些,放开手,坐了起来,把衣领扯了扯,用略有些哑的声音问:“什么时辰了?”
令年说:“早上了。”又说:“妈和大哥,昨晚都一晚没睡。”
慎年说:“都是我不好。”他一向连睡觉都很警醒的,也是因为莫名被捕,极其恼火,到凌晨才合眼,这会脸色很不好,身上穿的衬衣亦是皱的。令年把两件干净衣服放在一边,低头用手指抚平整,说:”大哥和黄警长都说,他们只是要钱,等确定一个数目,就交钱赎人。”
慎年也不惊讶。他经过这一晚,人是狼狈了些,脸上还算平和。
这时,外头一阵脚步和说话声,大约是放饭了,两个看守赶着去吃饭,门口又静了。令年侧耳听着,说:“这间巡警局好像没有关几个人。”
慎年道:“这里是姓窦的私牢。”
令年一双褐色琉璃般的眸子,沉默地看着他。她也是通宵未睡,眼睛还很清明,面色越发雪白,在这幽暗的房里隐隐发着光。慎年只说完这句,对自己身上的官司只字不提,审视她似的,看了一会,问:“大哥和妈一夜没睡,你呢?”
见他安然无恙,令年心里好受很多,便对他微微一笑,说:“我?我好得很。”
慎年也不以为意,报之一笑,说:“你不用怕,没有什么事。也不用一直来看我。”然后伸个懒腰,两脚踩到地上,然后把衬衣解开,将令年带来的一件长衫换上。令年把脸别到一边,把他随手抛来的衬衣捡起来——衬衣上还有人身体的余温。她将衬衣叠好,又把被慎年团成一团的被子扯过来,闻了闻,有些潮,还有点臭,怪不得他不肯盖在身上。她把被子铺平,掸了掸,说:“晾一天,气味就散了。夜里还是凉,有的盖总比没有好。”又环视室内,没有油灯,也没有自来水,想想阿婉带来的那些东西,的确是多此一举。
慎年本来到这会还攒了满肚子的火气,听令年柔声细语的,倒心情好了些,也不打岔,站在一旁看她替自己叠被铺床。令年铺好了被子,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把一条折成小方块的手绢从自己兜里拿出来,送到慎年面前,说:“你看。”
慎年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令年道:“这不是你自己的手绢吗?我在银行捡的。”把那蓝底细白格子的手绢展开,拎起来晃一晃,对慎年嫣然一笑,说:“你不是抱怨说,我连一条手绢也没给你洗过吗?我来之前,亲手把它洗了,还没来得及晾干。正好擦脸用。”见慎年一怔,不接手绢,她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了,转过身去,将手绢也平平整整晾在床架子上。双目所及,也没有自己能做的了,正要起身,被慎年从背后拥了上来,他手臂环着她的腰,嘴唇在她脖后碎发那里似有还无地碰了碰,顿了顿,气息从她耳畔拂过,喃喃道:“你这样,好像……”
令年挣开他的手,退了一步。
慎年本来要去吻她的嘴唇的,不意被猛然推开,眼里有一丝失望和难堪闪过,脸色又瞬间恢复了,莞尔道:“好像变成了何妈。“他神情那样自然,完全看不出是仓促间改了口。
令年强自镇定,说:“妈还收拾了好多东西,本来让阿婉送给你。每次只能来一个人,请她明天再跑一趟吧。”这时,两个看守已经吃完饭回来,一边剔牙,用胳膊肘把门推开一道缝,往里张望。令年看了慎年一眼——他也没有再挽留她,点头说好,令年便匆匆地走了。
令年离开苏河湾警局,便来了于家。
于太太早就望眼欲穿了,不等令年走进房来,忙迎上去追问,慎年在“那个地方”吃的可好,睡得可好。令年只能拿几句托词来宽慰她。“多使几块钱,不会拦着你进去看人。只是那些人很粗鲁,妈不要自己去了。”
于太太微微点着头,道:“仍旧叫阿婉去吧。这件事情,也不要叫那些不相干的人知道了。”
大少奶奶原本在留意听令年说话,闻言却将眉头略一挑,意有所指地看了令年一眼。令年只做没有看见,这时阿婉也抱着包袱进来了,于太太见自己送的东西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又添一层伤心。令年说:“这些都是没用的,妈明天捡两床被子,叫阿婉送去吧,也不要太华丽了。”
于太太道:“是我糊涂了,那种地方,被褥里难保没有虱子,最好还要一顶细纱帐子。”叫阿婉去取两床新絮的被褥来,厚的怕热,薄的又硌。令年见她一忙碌起来,倒精神见好,也不去劝她,同卢氏告辞,回到杨宅。
她在外头奔波半天,回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了。因为玉珠也回了娘家,下人们都躲懒,竟没有人留意到令年回来。令年独自站在柳荫下,抓一把鱼食慢慢抛在湖上,看一群红尾巴的鲤鱼争先地嘴巴一张一合,瞬间鱼食便被瓜分完了,她自己仍是没有胃口,把手洗了一洗,便来到杨金奎的书房。
杨金奎这个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也有一个纯粹给人参观用的书房,书房里台灯插屏、笔墨纸砚,各式时髦雅致的玩意,都陈列在显眼处。还有一堆新购入、却懒得使的留声机、发报机、电话机,乱七八糟地堆在书案上。以此这书房的实际作用,不过是个库房,也无须设禁。令年径自从博古橱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坐在沙发里,把一只水晶高脚杯倒个半满,一口口喝尽后,又倒了一杯,这样不知觉也喝了三四个半杯在肚子里,手脚渐渐有了力气,这时,听金波在廊下跟一个听差问:“太太还没回来?”
令年便放下高脚杯,把窗玻璃敲了敲,高声道:“金波,你过来。”
金波左右望了望,才辨认出那声音是从书房里来的。他走到书房门口,脑袋一晃,见她手边的洋酒剩了小半瓶,他试探着问:“太太,我叫人给你斟茶?”
令年摇头,说不要茶,只问他:“杨金奎到底去哪了?”
令年对于杨金奎的行踪,向来是听之任之。不意她突然问起来,金波不禁心下一个咯噔,“不、不是去湖南了吗,去剿匪了呀。”
令年奇道:“你又没喝醉,结巴什么?”
金波心道:糟了。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说:“我可不敢喝酒。太太,你是不是喝醉了?”
令年道:“我要找杨金奎,你给他发电报。”
金波摇头道:“太太你不知道,打仗都是在村子镇子里,有时候还在深山老林里窜,哪里能通电报?就算有邮电局,等我发过去,兴许队伍早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你如果有急事,只能找个人往湖南跑一趟,但路上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
虽然是推诿,但也没法反驳。杨金奎这些年走南闯北,金波算是个心腹。杨府内外的事情,没有他不精通的。昨夜于家的事,金波知道,故意只字不提。令年喝了许多酒,人却出奇得冷静,观察着金波的脸色,说:“从云南贩土到上海,当初杨金奎、我二哥、还有童秀生,三个人都有份,除了他们三个,也没有外人知道内情。现在那些私土行都被抄了,货也被缴了,杨金奎知道吗?”
金波怔了一会,说:“老爷还不知道。当初是说好的,于家出本钱,我们只是出人手,把货从云南运到上海,到了上海,就是二少爷和姓童的地盘,他们要怎么卖,给谁卖,都是他们的事,跟我们老爷没关系。”这家伙很是狡猾,眼睛一转,说道:“太太,就算真的是二少爷公然在上海贩私土,于家这样有钱,交钱赎人就是了。我们自己这趟货也全亏了,大家自认倒霉罢了。我看也用不着发电报跟老爷提了,云南的土,又不是只能在上海卖,走南洋、走香港、到处都是销路,只要老爷不被这件事牵连,不愁没有一辈子的财发。”顿了顿,他还一字一句地提醒令年:“太太,你现在姓杨,不姓于了。”
令年没有否认,笑盈盈道:“哦?那我有点好奇,这两年从云南贩土,我们杨家赚了多少?”
金波立马闭上嘴,胡扯了几句,便溜走了。
令年心想:杨金奎去湖南,不论是临时征调,还是预先得到了风声,远走避祸,看金波刚才心虚的样子,大概杨金奎又背着她在搞鬼。她不在乎杨金奎信不信任自己,但得把他这个把柄抓在手上才行。
金波这一溜,半天不敢再露面。令年独自在书房里呆到日暮,叫听差去黄炳光处探听消息,黄炳光回口信道:正在极力斡旋,请康年、令年等人放心,也须稍安勿躁。令年便又传话给了康年,不再去催促黄炳光,翌日照常去医院里做工。
在医院里,好巧不巧,汤普生非常关注近日上海禁烟的举动,对令年道:他认为民国政府此举,是摒除旧习,锐意革新,令人非常振奋的一个举动。“这么看,袁政府是很有诚意的,杨太太,你觉得呢?”
令年笑道:“汤普生先生,我觉得,政治是一件很无聊且愚蠢的事情,我们不应该过于关注它。”
汤普生顿觉失言。他认为令年是故意地嘲笑自己,脸也板了起来,说:“政治,我并不在乎。不过,杨太太难道认为不该禁烟吗?对那些用烟土来麻痹人的□□、腐蚀人的精神的人,难道你不是深恶痛绝吗?”
令年的笑容淡了,对汤普生点点头,便去做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