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做往前走的人
晚餐在一家十分精致的室外餐厅，位置在河边，沿岸种了一排柳树，夕阳穿过叶子的缝隙，掉落在餐桌上。树梢挂了小音箱，隐隐约约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声。
像季节限定的美味，每份餐品的量都很少，刚好尝个味道，又不至于太饱。两人吹着傍晚的风，边吃边聊。
余林屹又问她：“苗厂这几天怎么样？”
一如往常的问题让唐清悦笑了一声，“还行，马上就能请余总吃鱼了。”
余林屹想起自己不久前对她说的那句“唐总养的鱼一定很美味”，看着她弯弯的眉眼，心里堵着的那块石头似乎已经掉落，心情舒畅了些，“看来是要赚钱了。和海威的合作已经定了？”
“没有。”唐清悦摇摇头，收起笑容说：“我的意思是这批苗很顺利，马上就能卖了。但是产量很大，目前没有足够的下游养殖场接手。海威那边比较强势，我们还没想好解决的办法，合作的事就一直拖着。”
余林屹不用问具体原因就能猜到问题的关键：“缺钱？”
唐清悦叹了口气，感慨道：“以前上班的时候，多发几千块钱奖金都挺高兴。现在坐拥上千万资产，却总是觉得还不够。”
餐厅里的歌曲刚好播完整首，紧接着下一首的前奏出现，音箱里缓缓流出水流声。唐清悦倾耳细听，竟然是熟悉的《ChampagneSupernova》。任何时候，在室外听到Oasis的歌，她都会条件反射般注意到。
尽管现在她已经不像很多年前那般，把许多触摸不到的生活寄托在音乐中，但那些曾经承载过她少女时代无数情绪的旋律，就像内心最柔软的部分，稍微轻碰就触达每一根神经。
余林屹也不经意地擡头看了眼树上的音响，接着说：“只有两种人会总缺钱。”
“贪心的人？”唐清悦抢答，也是自嘲。
“还有正在往上走的人。”
乐队唱着：“Cospeoplebelievethatthey’regonnagetawayforthesummer……”
他的声音，伴着她从小爱到大的曲子，好像一针充满勇气的药剂，慢慢推入唐清悦的血管中，和血液融合在一起，几秒钟就崩腾过身体的全部角落。
“余林屹，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还挺会鼓励人的。”
“或许只有你这么觉得。”天色渐暗，余林屹放下餐具，靠在椅背上看着她，仿佛只是一个日常的傍晚，他们约着寻了个附近的餐厅吃晚饭。
他接着说：“如果生产经营正常，账面上持续有货款流入，暂时性的资金流转困难可以去银行贷款试试。”
“陈识说可以做购销合同贷款。”
“周成则想跟你们合作，但是延迟结款？”余林屹皱眉摇了摇头，“海威是大企业，理论上购销合同贷款可以成立，但苗厂刚开始经营，没有足够的流水证明以及产品上市的先决条件，银行放款的概率不大。就算有小银行愿意，利息可能高到你们难以承受。”
水产养殖毕竟属于农业大类，利润率并不高，玩不起这种和银行的金融游戏。
唐清悦心中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她垂着脑袋，拨了拨骨碟中的海鲜壳，没吭声。
“找一家担保公司。”余林屹思索片刻后，突然开口，解释得很仔细：“把购销合同抵押给担保公司，再通过担保机构向银行提出保证贷款。”
唐清悦不是很明白，“走个中间商，利息还能更低？”
“如果可行，银行利息肯定能降低。不过多了一层担保公司的费用，总费用也不会太低，你们需要核算后再评定。”
她看着余林屹，静止着，没说话，也没动作。
“怎么了？”
唐清悦迅速移开视线，“没什么，谢谢你，我会考虑的。”
余林屹点头，“如果需要靠谱的担保公司，随时联系我。”
他总是能用最理性的建议帮助她成长，这对现在的唐清悦来说弥足珍贵。每次见面时特意竖起的伪装屏障快要瓦解，脑子里的报警装置又在滴滴响着，混乱中她不假思索道：“突然想起上大学的时候，也经常有人会这样给我提些建议。”
“老师？”余林屹猜测。
“不是。”唐清悦吐了口气，调整好情绪，刻意笑对他说：“前男友。”
余林屹正在朝不远处的服务员示意添茶水，听到她的回答，擡手动作明显一僵。服务员走进，他语气冷淡地说：“麻烦加一壶茶。”
等人走后，唐清悦自顾自继续说：“上回在商场和我吃饭那人，我大学时候的男朋友，算是科研天才，后来去剑桥留学了。哦，还挺巧，跟你一样，也是英国。”
“嗯，挺巧。”余林屹的口气很淡漠，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忍不住想要听她讲下去，把他和曾经的恋人放在一起讲下去。
对面的人看着没什么反应，唐清悦却觉得有意思，身体往前倾，在桌上支着下巴，说得津津有味：“当时张述在学业上帮了我很多，如果不是他，我应该不会对学术产生兴趣，也不会坚持念到博士。对了，上回他还来苗厂帮了我大忙，我还没好好感谢人家，有空得请他吃个饭。”
这话半真半假，生活中的人和事总是不可避免对当时的自己造成影响，张述确实是她决定继续学业的原因之一，但仅仅是由一个普通优秀同学的身份，而不是因为恋情的加成。
她说着环顾四周，装作考虑的样子，“我看这家餐厅非常不错，连放的歌都是我喜欢的，不如下回也请他来这。”
余林屹瞬间对这位天才前任失去任何兴趣，心中再一次出现烦闷的情绪，想立刻打断唐清悦的话。他想英国的华人留学圈子就这么大，如果张述的能力真的特别出众，他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
皱眉思索着，他忽然又想起自己已经三十多岁，当年毕业时恐怕这位前男友还没出国，没听过也很正常。之前在商场里，他透过玻璃墙匆匆看过张述几眼，年纪确实和唐清悦差不多大，那时两人正在进行久别重逢的拥抱，是他从未见过的热情。
“这里不好订位置。”余林屹神色如常，仿佛仅仅在陈述一个事实，倒茶时却溢出了杯面，尽管只有几滴，还是迅速沿着杯壁滑落在他的手心，他又补充：“地方也不太好找。”
唐清悦认为他在说谎：“要提前很久预约？我们刚才不就是临时决定来这里的。”
“我和老板是熟识。”
“那麻烦余总下次帮我订个位置？”唐清悦继续得寸进尺。
余林屹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他拧着眉，不悦地盯着桌面，没拒绝，也不回答。
唐清悦等了几秒，把手边的空杯子递到余林屹那侧，他顿了顿，还是提着茶壶帮她添水。
“好像这里菜量比较少，还好贵，我还是换个地方请张述吧。”唐清悦带着笑意，取回杯子后又说：“抱歉，突然有些感慨，讲多了。其实我几乎不会想起这些事，毕竟已经过去，或好或坏都没必要太在意。大家都要做往前走的人，你说呢？”
余林屹半小时前讲要往上，她此刻讲要往前，都是说给对方听的话。
目光所及是曲折的岔路口还是康庄大道，巡视未来的眼睛似乎不会长在自己身上，或者那道通行的门外挂着一把沉重的锁扣，钥匙却藏在伙伴口袋里，伙伴匿藏在人群中。唐清悦期待找到他的那一天，也盼望递出自己口袋里那把闪闪发光的、打开大门的钥匙。
余林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响才举着杯子，倾身碰了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