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最后一场台风
所有伤口都有自愈的能力,唐清悦这样鼓励自己。
之后一段时间,她偶尔会收到余林屹的电话,来电铃声总要持续响很久,唐清悦也总是狠心地按下挂断的红色按钮。唯一一次接通是个陌生号码,她刚想打招呼,听见那头传来的呼吸声就瞬间顿住,两人都没有主动开口,最后在隐约的电流声中结束这段没有内容的通话。
她也在苗厂门口看到过余林屹的车。那天下了场几小时的大雨,唐清悦撑着伞往外走,黑色越野孤零零地停在公共车位上。马路被雨浇得暗沉湿漉,只有车底那一小寸地方依旧保持雨前的干燥,还有一只灰扑扑的流浪狗趴在下面躲避。
余林屹的车窗半降,雨水打在玻璃窗,溅在他的额头,眉毛,鼻尖,嘴角。唐清悦还没对上他的视线就转身离开,仿佛这只是一场不该存在的偶遇。
苗厂靠着不定期的回款勉强维持经营。欠款一拖再拖,时不时有讨债的来厂里喝茶,说着各种或礼貌或难听的话。部分客户听说苗厂与海威解约的消息,也决定不再续约,目前的订单量还不如几个月前没出苗的时候,扩大后的车间投入使用率也仅仅只有20%。
但唐清悦相信只要有鱼苗,他们就有希望度过这次危机。原定给海威的那批大苗找不到足够的下游养殖场接手,仍然养在苗厂车间里,喂养成本实在过高,她计划等这个月的温城台风季过去,就将这批苗低价分散地卖给小养殖厂和养殖户,哪怕回不了本,也能收回部分资金,先把设备厂商的钱还上。
孵化池的工作暂停,唐清悦不需要再花大量时间待在车间,她的工作状态与之前陈识还在时大相径庭,整日不是在办公室应付各种报表和文件,就是不停在外面跑客户。
做业务与做技术完全不同,各种细节条款需要来回搓合,今天定好了,明天对方又提出新要求,反反复复的沟通和日益减少的流动资金让唐清悦焦头烂额,但她还是得装作如沐春风地迎着所有人,微笑的嘴角像夸张的广告牌,牢牢焊在脸上,遮住苗厂的风雨飘零,也盖住内心的伤口。
两天前气象台发布台风预警,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台风,唐清悦趁着早上还没开始下雨,打车去市区亲自送了一份合同。只有几万尾的小单子,对方是一位刚开始创业做养殖的中年女人,她要求鱼苗度过越冬期后再交货,离现在还有大半年。
这样的生意原本唐清悦不会考虑,但对方愿意提前支付部分定金,哪怕只有杯水车薪,她也不想放过。
回到苗厂已经下午,风力逐渐加强,雨也越下越大,马路两旁的大树被吹的吱吱作响,许多商场、公园门口的大型雕塑都装上了护栏。每个大路口都站着交警,持续不断地提醒过往车辆注意安全,连出租车司机都说送完她这趟就要回家。
唐清悦没带伞,在苗厂门口下车,冒着风雨跑到办公室,浑身都湿透了。她用干毛巾随意擦了擦头发就带着合同去找财务,告知她下礼拜会有一笔新货款进账。
徐姐答应着,勉强笑了笑说:“苍蝇腿也是肉,挺好的。”其实她心里并不这么想。
徐姐没有老板这般有斗志,也对苗厂的未来不抱太大希望,只是凭着每月薪水和对工作的责任心持续干下去。她这段时间经常听唐清悦的父母来厂里吵架,逼着女儿把苗厂卖掉,尽管唐清悦一直咬牙坚持,大家也都帮着老板说话,但徐姐打心眼里很认可唐父唐母的建议。
现在把苗厂转让出去,几乎还未折旧的养殖设备一定会有水产企业愿意接手,到时和投资人把钱一分,尽管唐清悦只能得到九牛一毛,这半年多的努力变为沉没成本,但至少不用扛着巨额负债和风险,持续亏损地经营下去。
徐姐想归想,嘴上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提醒她:“之后两个季度的厂子租金该交了,这笔钱花下去,本月工资可能会不够,不过只差一点,下个月初有钱进来。要不要我发个通知,告诉大家工资晚一周发放?”
“不用。”唐清悦想也没想就拒绝。
最近苗厂财务状况不好,大家都有所耳闻,如果这时候拖欠工资,难免人心惶惶,少不了有人辞职,唐清悦实在没有精力应付这些本不必要的麻烦。
她考虑后接着道:“一会儿我跟吴正松商量商量,租金下月初付。”
徐姐叹了口气,点头应下。
唐清悦回办公室后就给吴正松去了电话,抱歉地说:“吴老板,最近厂里资金流转有些困难,之后两个季度的租金,我们这边延后十天左右给你,期间按银行利率支付利息,你看方便吗?”
吴正松也算苗厂股东,多少了解厂里的情况,也知道陈识已经退股离开,他没多想就回:“没问题,下个月给我就行。利息就不用了,我也不急用钱。”
唐清悦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快,她松了口气,把打好腹稿的话收回肚子里,朝电话那头道谢:“谢谢吴老板,过段时间等我这边缓过来了,一定请你吃饭。”
吴正松没把客套的话放在心上,笑了两声说:“真有困难就找林屹周转一下,以你们的关系,林屹应该不会对女朋友这么小气。”
许久没听到余林屹的名字,唐清悦呆了几秒。没想到吴正松也知道她和余林屹在一起,但他肯定不清楚事情的结尾。唐清悦甩开杂念,跟着勉强笑了笑,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是吗,我还以为“
吴正松讲到半道就停住,唐清悦也没接茬,又强调一遍正事就和他道别了。
吴正松只不过提起余林屹这三个字,就好像一串激活码,把她这段时间里心中极度压抑的情绪全都一股脑唤醒。唐清悦捂着眼睛在窗边走了两圈,心里乱糟糟的,完全没办法继续在办公室坐下去,最后还是拿着雨伞往车间走。
已经好几天没进车间,正好去看看,或许鱼苗可以阻断她的胡思乱想。
路上经过苗厂正门,门口的自动横杆被风吹断,保安大叔正顶着大风把这根断杆搬走,见唐清悦迎面走来,他大声喊:“唐总,这种天气又要出门啊!”
“我去车间!”唐清悦也喊着。风呜呜呜在耳边刮过,她用力握着雨伞,把杆子牢牢拽在掌心,伞叶却拉不住,很快发出吧嗒的断裂声。唐清悦干脆把伞丢进保安室的垃圾桶,朝保安道:“叔,一会儿你就早点回家吧,注意安全!”说完便再次冲进雨里。
保安冲她的背影喊:“给你个雨衣吧!”
“不用,跑几步就到车间了!”
本就没干的T恤再次湿透,唐清悦先进车间的更衣室换衣服,才刚穿好,头顶的白炽灯忽然闪了几下。台风天发生这种情况很正常,但她心里没由来的一紧,赶紧拉开门往外跑。人还没到池边,整个车间的灯又同时闪了几下,接着直接熄灭,周围突然一片黑暗。
“啊,怎么了,停电了?”小赵最先喊出来,她顾不上满手都是水,手忙脚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电筒往前照:“唐总,真的停电了吗?”
唐清悦的脸被刺眼的灯光照到惨白,她还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不知道是刚才被雨淋的着凉,还是害怕到失控。她用颤巍巍的声线说:“我,我去看看电闸。”
鱼苗厂养殖密度大,用电量也大,从供氧、投喂到净水,每步都离不开用电,哪怕片刻也不行。唐清悦和小赵飞奔到配电间,慌慌张张检查了一大圈,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不是跳闸,而是停电了。
保安大叔穿着雨衣赶到车间门口,打着电筒大声喊:“唐总,唐总!刚才供电局打电话来说变压器爆炸了,正在抢修,大概要两三个小时才能修好!唐总,你在里面吗?”
又有车间的大姐喊:“这边池子有鱼浮上来了,才几分钟啊,停电了可要命呐!”
小赵垂着手机,光照在满是灰尘的地面,她也急促地问老板:“唐总,我们该怎么办啊?”
唐清悦没有立刻回应,她闭着眼睛,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抠进肉里,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过了半分钟,汗水从额角一颗颗往下滴,她用力抹去,带着小赵跑出配电间,叫上保安大叔一起往车间后面的储藏室去。
“跟我来,我们有发电机!”
一些用电量较大的工厂会配备工业柴油发电机组,防止电力短缺问题的发生。瓯水镇由于发展养殖业,电力公司对设备的维护问题更加重视,几乎没有发生过临时断电情况,所以开业前期,唐清悦和陈识都认为没有必要花大价钱采购发电机组。
但后期签下海威的单子后,大家都预测未来的资金流转会很宽裕,陈识便在平湾一家倒闭的玩具厂里采购了一组二手发电机,价格很低。
这件事他只跟唐清悦提过一嘴,交接工作时也没强调,唐清悦差点就要忘了。只是刚才那一刻,肾上腺素把全部潜力激发出来,过去的所有细节在脑海中像幻灯片般一幕幕快速放映,她挖出了最需要的那一页。
雨越下越大,砸在皮肤上竟然有些疼。唐清悦站储藏室门口,提着一大串钥匙一把把找。风依旧很大,把钥匙吹的叮叮作响,像希望的风铃,也像预告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