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我希望人生精彩纷呈
门诊医生都已经下班，但夜晚的医院依旧不少人。大厅里熙熙攘攘，徐秀霞扶着唐清悦坐好后，慌慌张张跑这问那，绕了好几圈终于挂上急诊号。医生只是皱眉按了按唐清悦的腹部，开了几张检查单，让家属带着病人先去做，拿到结果再回来。
徐秀霞只好又扶着唐清悦跑了很多个地方，终于把所有检查做完。
没到春天，晚上的气温还是很低，徐秀霞却累得一脑门汗，连穿在最里面的秋衣都整件汗湿，黏糊糊的贴在后背。但她顾不上这些，拿到第一张片子就搀着唐清悦再次回到医生办公室。
“胆结石，都要超过2厘米了，建议手术切除。”急诊医生看着刚拍的片子，很快下出诊断。
徐秀霞一听手术，吓得嘴唇都哆嗦，慌忙抓住医生的胳膊问：“这么严重吗，都要手术了，那什么时候做，现在吗，要开刀吗，会有危险吗……”
“这位家属，你别急，坐，坐这。”医生无奈地从徐秀霞手中拽出自己的胳膊，强行扶着她坐在椅子上，耐心解释道：“胆囊切除是胆结石的常用治疗手段，技术已经很成熟。不是什么大毛病，术后也恢复很快，三五天就能出院，不用太惊慌。”
“那就好，谢谢医生。”徐秀霞心里还是担忧，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唐清悦。
她蜷缩在椅子上，弓着背低着头，瘦到连后颈的骨头轮廓都清晰可见。皮肤在医院强灯光的照射下几乎惨白，见不到一丝红润。
徐秀霞擡手抹掉眼角的湿润，接着问：“那什么时候可以手术，今天晚上能做吗？”
“今晚肯定不行，得先预约手术时间，然后……”
徐秀霞着急打断他：“我女儿现在痛得不得了，走路都直不起腰来，不能手术怎么办，一直痛着吗。医生，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等验血结果出来，没问题的话我开一针止痛针，等下你带着病人去输液大厅找护士打上就行。家属，你别打断我，先听我讲完，很快。”
医生拿出一张纸，简单画了几笔，快速解释道：“胆囊切除术我们医院只能做开腹，大概在这个位置切一刀，价格低，但伤口相对来说大一些，恢复慢，疤痕也稍大。市区的温城二医可以做腹腔镜手术，这个就不用开腹了，只开一个小孔，恢复更快。你们考虑一下要不要去市区手术，我这边可以开转院单。如果决定在镇上做，我现在就安排你们住院。”
“那我们去市区。”徐秀霞毫不犹豫选择更优的手术方案，“身体最要紧，不管多少钱我们都要去大医院！”
唐清悦熬过阵痛，意识逐渐清明，听到了医生的解释，也听到徐秀霞的话。她撑起身体，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妈，你别这么夸张，胆结石而已，死不了。”
医生转头看向她，第一时间接话：“好点了吧，止痛针还要打吗？”
“呸呸呸，别说丧气话！”徐秀霞赶紧接了一杯热水递给她，温声哄着说：“来，小悦，喝杯水。刚才都没吐出什么，胃都空了。饿不饿，想吃东西吗，妈去给你买。”
“不吃了，没胃口。”唐清悦接过杯子抿一小口，稍稍冲淡口中的苦涩味后，她回答医生的问题：“现在还是痛，但是比刚才好一些，能忍住。”
“那就不用打了，止痛针副作用比较强。”医生说着，弯腰在抽屉里翻东西，“我现在给你们开转院单，明天尽量早点去二医约手术办住院。市里跟我们镇上不一样，人多，手术室得排队。”
“行行行，谢谢大夫。”徐秀霞连声答应。
唐清悦低着头没吭声，拿着检查单皱眉思索。过了两分钟才试探着开口问：“医生，可以先给我开点止痛药吗？”
“还是特别痛吗，你这种程度的胆结石，吃止痛药效果也不太好。”医生已经找出单子，又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一边写，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的问题：“我估摸着最迟大后天就能排到手术了，提前去住院，痛的频繁就找那边的医生挂个药，等切掉就没事了。”
身体还有些虚脱，唐清悦使不上劲站起来，只能尽量往前探，凑得离医生更近，重复道：“给我开点止痛药吧，最近工作忙，抽不出空去做手术，得再过两周。”
医生听到这话愣住，刚想劝几句，徐秀霞反应更快地吼道：“忙什么忙，苗厂都那样了，还有什么可忙的，什么事能比你身体都重要！”
朝唐清悦说完后，她又对医生大声道：“大夫，别理她，这孩子脑子病糊涂了。你快给我们开单，明天我们就去市区医院做手术。”
医生也点了点头，赞同徐秀霞的做法：“虽然现在胆结石是比较常见的病了，但也要重视。严重的胆结石会有一定的胆囊破裂、胆道梗阻风险，还是不要拖，尽快治疗比较好。平时也要多休息，不要太疲惫，作息和三餐要规律，抵抗力还需要多多加强。”
唐清悦没力气反驳，也不想在医院和徐秀霞吵吵闹闹，开完单交完费两人便回家了。
徐秀霞把医生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一进家门就跑到唐清悦房间收拾住院要用的东西，还催促她早点休息，“医生说你就是太劳累，抵抗力太差，才会得这个病，赶紧睡觉，以后每天都要早点睡。”
唐清悦抱着靠枕坐在床边，闷声说：“医生哪里说过这种话。妈，你别收拾了，我明天不会去住院的。”
徐秀霞的动作顿了顿，接着没听到似的，继续自顾自往行李袋里装衣服：“明天早上我叫你，吃完早饭我们就去二医。天气还凉，这件外套得带上，毛衣也多带一件。”
“妈！这几天我真的有事，没办法住院。”唐清悦提高音量，尽管听着还是气若游丝。她试图说服徐秀霞，“下礼拜吧，等我把手头的事安排好，我肯定去做手术。晚几天没关系的，你看我现在挺好，真的没事，我……”
“那什么样才叫有事！”徐秀霞突然把收拾好的东西一股脑撒手扔掉，衣服和瓶瓶罐罐散落一地。一个她用了很多年已经掉漆生锈的保温杯，顺着地板滚到唐清悦脚边，轻轻撞上她的皮肤，冰冰凉凉的。
徐秀霞大声吼着，暗沉的两颊气到发紫，“下次再痛怎么办，你要吓死我吗！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瘦成什么样了，医生都说你抵抗力差。以前都很好的，从小到大都没生过病，连流感的季节你都不会被传染！”
唐清悦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几乎痛晕过去的样子把徐秀霞吓得够呛，她难得在面对徐秀霞的怒吼时，没有与她争锋相对，而是继续好声好气地说：“人吃五谷杂粮，有点小病不是很正常嘛，你别太担心。”
“我看一点都不正常。都是你那个破苗厂害的，为了搞这个，工作没了，钱没了，现在连身体都熬坏了。明天你必须给我去医院，等做完手术，不准你在弄这个厂！我去找陈识，让他弄去吧，不管欠债还是赚钱，都给他，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下礼拜我们就回申城。”
唐清悦被这几句话说得窝火，紧了紧嗓子回道：“妈，你别去找陈识，他……”
“不找他找谁？”徐秀霞很快说出另一个人选，“难道去找余林屹？也行，反正你肯定是为了他才非要辞掉工作，跑到这小地方来搞苗厂。你和余林屹是不是还有联系，是不是为了他你才不愿意卖厂，非要一直留在这里？”
唐清悦的脸色瞬间往下沉，她站起身，用力掐着还在隐隐做痛的腹部，腿上的靠枕随之掉落在地板，盖住那个老旧的保温杯。
“我来温城之前都不认识余林屹，现在和他也已经分手了。”唐清悦厉声阻止她的胡说八道，“都是拜你和爸所赐，你不是清楚的很吗？”
徐秀霞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张了张嘴，却没再争执下去，只是固执地重复：“反正你明天必须去医院，先把手术做了。”
“我说了厂里还有很重要的事，我走不开。”今天下午刚交完材料，审查通过后市里一定会派人到苗厂考察，唐清悦必须在场。没等到项目申报的结果，她怎么能安安心心离开这么多天。
唐清悦的神情苍白，唯有眼睛红通通的，她继续沙哑着说：“妈，你能不能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可以尊重我的决定呢？苗厂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愿意不惜一切挽救它，就算再痛几次又怎么样，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坚持下去，这比任何事对我来说都重要！”
“我不想要按部就班的生活，也想要有自己的一点点追求。开这个苗厂，我确实付出了特别多，钱、时间、无数心血，我也确实觉得这段时间身体变得不太好，但这些代价都是我愿意的。哪怕过程很痛苦，只要有机会获得想要的结果就很值得。”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几个瞬间吗？你想要我过安稳平淡的生活，但我希望我的人生是精彩纷呈的。妈，你到底懂不懂啊！”
徐秀霞被她突然的爆发说得怔住，一时没有想到反驳的话，只是愣愣地盯着她看，眼里闪着浑浊的泪意。
唐清悦的眼泪也因为情绪激动，或是因为疼痛，条件反射般不停往下掉，挂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她擡手随意抹了一把，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哽咽：“苗厂也是，余林屹也是，都是我最珍视的。不要再逼我了，求你了。”
她说着慢慢往下蹲，双手搂住肚子，咬着嘴唇，踉踉跄跄地摔坐在地板上，额头几根长长的碎发混着冷汗和泪水，一撮撮黏在眼角。
徐秀霞回过神，连忙扶着她往床上躺，“又疼了？躺着躺着，我去拿止痛药！”
吃了药，喝了几口热水，唐清悦几乎脱力，软绵绵地趴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像只受伤的小兽，疲惫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剩下缓缓的呼吸声。
徐秀霞在床边坐了很久，久到几乎快要睡着，最后她对着唐清悦的背影低声说：“明天去医院，把手术做了。以后你在苗厂干什么，干多久，我都不管了，随你怎么折腾。”
唐清悦没点头，也没答应。浅色的床单被眼泪浸湿后颜色渐渐加深，像块破旧的补丁歪歪扭扭地缝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