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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蓝色天堂 底凹-托阿 第四章 通往雷劈之门

    1

    四个漂泊者从睡梦中醒来(罗兰第一个醒,睡眠时间刚好六个小时整),垫着餐布的托盘里还堆着些南瓜,饮料也剩了一些。但是家用机器人却不见了。

    “好吧,够了。”罗兰连呼三遍奈杰儿之后,说道:“他告诉过我们系统已经不行了;看起来在我们睡觉时,他熄火了。”

    “他做了一些他不想做的事情,”杰克则说道。他脸色苍白,有些浮肿。罗兰先是猜想这孩子是睡得太死了,但随后又觉得自己怎么会像个傻瓜一样那么想。这孩子一直在为卡拉汉神父流泪。

    “做什么事儿?”埃蒂问,把包裹滑到一侧肩膀上,然后把苏珊娜驮在他背上。“为谁做事?为什么?”

    “我不知道。”杰克说,“他不想让我知道,而且我感觉去刺探他的事儿也不太妥当。我知道他只是个机器人,英国口音很棒,但也就这么多了,他看起来并不那么简单。”

    “你需要克服这种猜忌心。”罗兰尽可能温和地对他说话。

    “我有多重,甜心?”苏珊娜开心地问埃蒂,“或者我应该这么问,‘丢了超好的老轮椅你感觉有多坏?’更别提还有枪托了。”

    “苏希,你打一开始就恨死那笨重的装束啦,我俩都明白着呢。”

    “你明知道我可没提那茬。”

    每当苏珊娜说话隐约暴露黛塔的嗓音时,罗兰都感到迷惑不解,而看到她的面容——那就更如鬼魅般神秘了。她自己似乎根本没意识到黛塔的这种泄漏,但她丈夫现在感觉到了。

    “我会背着你直到世界末日。”埃蒂多情地说道,并扭过脸亲吻她的鼻尖。“不过你要是再长十磅肉,那就算了。那样我就不得不离开你,再去找个苗条姑娘。”

    她掐了他一下——可不算轻——接着又转向罗兰说道:“一旦你走到下面就会发现这该死的地方大得出奇。我们该怎么找到通向雷劈的门呢?”

    罗兰摇摇头。他不知道。

    “你怎么样,小思科①『注:思科,美国系统公司。成立于一九八四年。埃蒂这样称呼杰克是临时的昵称。』?”埃蒂问杰克,“就数你的灵感最强烈了。你能用感觉找到我们想要的门吗?”

    “如果我能知道怎么感觉倒好了。”杰克答,“可我真不知道。”

    于是,听了这话,三人都扭头望着罗兰。不,其实是四个,因为甚至连被众神诅咒了的貉獭也在盯着他看。在众目睽睽的尴尬之时,若是埃蒂就会说笑话调侃一下,而罗兰此刻也在绞尽脑汁,想琢磨出一两句来。多少双眼睛能搞砸一只饼,或许就这么说?不行,那句话是从苏珊娜那里听来的,关于厨子和炖汤的俏皮话。最后,他只能言简意赅,“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就像猎人们失去猎物遗臭的时候,看看我们能找到什么吧。”

    “说不定能找到另一把轮椅让我坐坐。”苏珊娜兴致勃勃地接了话茬,“这下流的白小子的手摸来摸去,都要摸走我的贞操了。”

    埃蒂故作诚挚地斜睨着她,说:“亲爱的,要是真的贞洁,那就不会像这样咧开缝儿了。”

    2

    真正掌握了主动权并带领他们前进的,其实是奥伊,不过那是他们回到厨房之后的事情。他们几个盲目地东翻西找,杰克甚至显得心神不宁,直到奥伊开始吠叫他的名字:“阿克!阿克—阿克!”

    他们都凑到了貉獭旁边,一扇门用制门器顶住了,敞开着,门上标着“C层”。奥伊独自沿着走廊小跑几步,又转身望着他们几个,眼光炯炯有神。当它发现他们并没有跟上时,便吠叫出它的失望。

    “你怎么看?”罗兰问,“我们该跟着他吗?”

    “是的。”杰克答。

    “他跟住了什么气味?”埃蒂问,“你知道吗?”

    “也许是从道根来的什么东西吧,”杰克说,“真正的道根,在外伊河那边的那个。奥伊和我在那里偷听了本·斯莱特曼的父亲和……你知道,和机器人的对话。”

    “杰克?”埃蒂问,“你没事儿吧,孩子?”

    “没事儿。”杰克说,他记起了本的父亲是如何凄厉尖叫的,但他知道这种回忆于事无补。信使机器人安迪,显然是听腻了斯莱特曼的满腹牢骚,便推了他一下、或是用什么东西戳进了他的手肘——也许,戳中了神经——斯莱特曼便“像个猫头鹰一样大喊大叫”,罗兰大概会如此形容吧(并至少带有少许轻蔑)。小斯莱特曼和这些事无关,现在,当然了,正是这番恍然彻悟——曾是那么活泼快乐的小男孩,现在却如河岸淤泥般冰凉——让埃尔默之子停顿不说了。你不得不死,是,可杰克希望死期降临时他起码能稍有尊严。毕竟,他已经接受了某些训练,知道该怎么做。下坟墓的联想让他不寒而栗。那是入土之时。静静安睡继续安睡死死安睡之时。

    安迪的气味——冷冷的,但很油腻,因而很好辨认——遍布外伊河另一边的道根,因为在狼群的突袭遭受罗兰和临时凑成的反抗军的迎面招呼之前,他和老斯莱特曼在那里碰了好几次头。这次的气味并非一模一样,但很有意思。显然就是奥伊盯了这么久的气味,而且还要继续跟踪。

    “等一下,等一下,”埃蒂说,“我看到我们需要的东西了。”

    他放下苏珊娜,穿过厨房,回来时推着一个不锈钢桌子,可能本来是用于传送新洗好的成堆的盘子,或是别的大器皿的。

    “乖乖起来啦,别太疯了。”埃蒂说着,将苏珊娜举起来,放在桌子上。

    她坐在上面非常舒服,手抓着桌边,但看起来却颇有几分怀疑。“可要是我们得上下楼梯呢?那怎么办,甜心?”

    “等到了那里,你的甜心就会过河拆桥。”埃蒂说着,把带滚轮的桌子推向大厅。“走,奥伊!快,你这个强人!”

    “奥伊!强人!”貉獭欢快地小跑在前,时不时地凑下脑袋闻闻气味,但总的来说不用那么费劲。那气味太新鲜太浓重、范围也太广了,以至于不需要过多留意。他找到的是狼群的遗臭。大约走了一个小时,他们过了一道飞机棚那么宽的大门,上面写着“马匹”。门后,气味又导引他们走向另一扇门,写着“工作台区”,以及“仅供内部人员使用”。(这期间,谁也没有留神他们被跟踪了,甚至杰克也因为凝神于意念感觉而丝毫未有怀疑。至少对男孩来说,黑衣人沃特·奥·迪姆的“思想帽”总算起了作用。当沃特确信貉獭带领他们往何处去之后,他才折回去,去和莫俊德谈判——结果则昭示:这是一次失误,惟一可聊以自慰的是:他再不会犯另一个错误了。)

    奥伊停坐在一堵关闭的门前,看起来是那种能来回推开的门,尾巴紧紧贴在后腿和臀部之间摇摆着,好像卡通画里常见的那样,他叫起来,“阿克,开—开!开!阿克!”

    “好,好的。”杰克回应,“马上就开。省点儿你的口水。”

    “工作台区。”埃蒂念着门上的字,说,“听起来有那么点苗头了。”

    他们一直推着小桌子走,苏珊娜坐在上面,只遇到了一段楼梯(比较短),他们商量了一下便走了下去,没费多少劲儿。苏珊娜第一个下去,坐在地上挪动屁股——这是她通常使用的下行方式,随后,罗兰和埃蒂抬着桌子跟在她后面。杰克走在女人和男人们中间,手里举着埃蒂的枪,雕着涡旋花纹、又粗又长的枪柄抵在左肩胛上,这个姿势被称作“戒备态”。

    此时,罗兰拔出了他的枪,枪柄抵在右肩窝里,这才推开了门。他猫着身子走进去,如果情况有变,他随时准备匍匐或是跳回来。

    局面并不坏。要是埃蒂先进去,很可能坚信(哪怕只有一瞬间)他必定会遭到飞狼的围剿,情形酷似《绿野仙踪》①『注:美国电影,摄制于一九三九年,由维克多·弗莱明导演。原名《奥兹国的巫师》。』中的飞猴那般。但是,罗兰不用负担太多联想,在这个近乎辽阔的谷仓似的大屋子里,天花板上大部分日光灯都不亮了,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在东猜西想中浪费时间——或是浪费激动的错觉,悬吊在黑暗中的东西并不可怕:是破损待修的攻击型机器人。

    “进来吧。”罗兰的话语在身后引出遥远的回声。在不可知的某处,高高的阴暗地里,传来翅膀扑棱的响声。燕子,或是别的动物从外面钻了进来。“我觉得一切平安。”

    他们都进来了,却静默地站立着,带着敬畏仰头看着。只有杰克的四足伙伴没觉得有什么可惊奇的。奥伊利用这片刻的休憩舔舔毛,先舔左边,再舔右边。最后,苏珊娜说道:“跟你们说实话吧,我也算见识过不少场面,可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东西。”

    他们谁都没见过。这间巨大的屋子里满是悬挂而起、似在飞翔的狼群。有一些披挂着暗黑恶魔的黑长袍和披肩;其余的则赤身裸体,露出所有的钢铁身躯。有一些没了头,有的则缺胳膊少腿。它们灰暗的脸孔似乎不是咆哮就是在狞笑,神情似何只取决于光线。一些绿色斗篷披肩和绿色手套随意地散落在地。大约四十码外(从屋子这头到那头至少有二百码长),孤零零躺着一匹灰马,四肢僵硬地踢舞在空中,但动作早已定格。它的头不见了。从颈部暴露出乱成一团的电线,金属丝外包裹着黄色、绿色或红色的绝缘体。

    他们慢慢地跟着奥伊走,后者轻快地小跑,根本无视这间屋子里的事物。小桌轮子滚动的响声在这里显得很大,回声隆隆的似乎隐匿着险恶。苏珊娜始终在仰头张望。一开始——这里本来必定灯火通明,但现在却只剩下稀疏的光线——她总觉得狼群在飘浮,似乎受到某种反重力装置的摆布。后来,他们走到了一处,日光灯大都亮着,于是她看到了绳索吊柱。

    “他们肯定是在这里修理它们的。”她说,“要是还有人留下来干活的话,就是这里。”

    “我觉得他们是在这里给它们充电。”埃蒂说,伸手指了指。现在他们都能在灯光下清楚地看到,远处的墙上有一排电力架。有些狼群依然笔直僵硬地站在里面。有些电力架上则空空荡荡,所以他们还能看到一些插头。

    杰克突然冒失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怎么了?”苏珊娜说,“什么事儿?”

    “没什么,只是……”他又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在这间阴森的大房子里听来年轻得不可思议。“只是,它们看起来真像纽约中央火车站里的通勤乘客,在付费电话前排成一排,等着给家里或办公室打电话。”

    埃蒂和苏珊娜听罢思忖了一会儿,接着也迸发出大笑。罗兰想,所以,杰克所见一定是真的。毕竟,他们都经历过,他对此并不惊讶。让他高兴的是听到了男孩开朗的大笑。杰克会为昔日的好友神父哭泣,这没错,但他还能开怀大笑这实在是太好了。非常好,真的。

    3

    他们要找的门就在电力架的左边。他们都一眼认出了标有云朵和闪电的神符,因为曾在“R.F.”留给他们的奥兹日常电话那页纸条背后看到过这个符号。但这扇门却迥异于他们曾遇到过的门;除了云朵和闪电,还显得尤其实用。虽然门被漆成了绿色,但他们能看得出来是钢铁材料,既不是硬木也不是鬼木。还有一圈灰色的门框,也是钢制的,门两边各伸出一根大腿粗细的绝缘光缆。光缆都嵌入了墙里。从这扇门后头传来粗暴的咕隆咕隆声,埃蒂心想,我可认得出这种怪声音。

    “罗兰,”他压低了嗓门说,“你还记得我们去过的光束入口吗,在开始那阵子?那时候杰克还没有加入到我们的欢乐组合呢。就是这个。”

    罗兰点点头。“我们在那里打中了沙迪克的守卫者。那些入口还没失效。”

    埃蒂也点头称是,“我把耳朵凑到门上去听。这亡灵的石殿里一切都很寂静。我想,这就是亡灵的殿堂,蛛网连结,强大的电路板一个接着一个归于沉寂。”

    事实上埃蒂是大声地在说,他一点儿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这也在罗兰的意料之内;那时候他被催眠了,或是差不多接近恍惚状态。

    “那么,我们当时是在外面。”埃蒂又说,“现在我们是在门里面。”他指着通往雷劈的大门,并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些粗极了的光缆。“给这扇门供给电能的机器听上去运转得不太正常。随时都可能熄火,永远打不开,那该怎么办呢?”

    “该称作三星豪华游。”苏珊娜像做梦一样说道。

    “我可不这么想。我们最好烧炭……罗兰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热炉子里烧炭。你的说法大概是,‘有的是地方存垃圾’,记得吗?”

    “我说过吗?大声而清楚地说过这种话?”

    “是啊。”罗兰把他们领到门前。他探出手,碰了碰门把手,又缩了回来。

    “很烫吗?”杰克问。

    罗兰摇摇头。

    “带电?”苏珊娜又问。

    枪侠还是摇摇头。

    “那就走吧,”埃蒂说,“我们去扭扭屁股。”

    他们凑紧在罗兰身后。埃蒂又把苏珊娜背了起来,杰克也抱起了奥伊。貉獭兴高采烈地笑着趴在杰克怀里呼哧喘气,金色的双眼明亮极了,如同抛了光的玛瑙石。

    “要是——”要是门锁了我们怎么办,杰克本想这么问一句,但终究是没机会问了。罗兰用右手转动了门把手(枪则握在左手),推开了大门。在墙的另一面,机械体的巨大光缆深深勒在墙的凹槽里,听起来,运转声音现在几乎是无可救药了。杰克觉得自己闻到了什么热乎乎的味道:绝缘体在闷烧,有可能。当好多吊扇同时转动时,杰克告诫自己赶紧停止联想。电风扇呼呼直响,如同二战影片中的战斗滑翔机,而且,它们全都一颠一颠的。苏珊娜还伸出手挡在头上,似乎惟恐上面掉落什么。

    “来吧,”罗兰斩钉截铁地喊道,“快!”他向前迈步,头都没有回一下。就在罗兰迈步穿过门槛的瞬间,好像他裂成了两半。在枪侠身后,杰克眼见一间阴暗幽深、仿佛大得无边无际的屋子出现了,比工作台区还要宽阔。还有银光闪闪、十字交叉形的光线,犹如纯光在疾驰。

    “去吧,杰克,”苏珊娜说,“你跟上。”

    杰克深深吸了口气,迈出步子。没有出现在声音洞穴经历的激流,也没有刺耳的钟鸣声。没有迹象表明将要经历一场隔界,哪怕一瞬间都没有。取而代之的却是从里到外被翻了过来的感觉,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恐怖体验,他有生以来从未感受过这么可怕的晕眩。杰克弯下腰,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了。奥伊从他怀里滑出去,他甚至都没有发现。他呕吐起来。罗兰就在他身边,也是四肢撑地,一模一样,也在呕吐。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稳重的轧轧声,是叮——叮——叮——的钟鸣声,而且在清晰的回声中越来越响。

    杰克扭过头,想对罗兰说,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派遣机器人奇袭兵穿越这道该死的门,可话还没出口,他又吐了起来。最后一餐稀里哗啦地全倒出来了。

    就在这时,苏珊娜也发狂一般大叫着“不!不!”。接着又传来“放我下来!埃蒂,快放我下来,趁我还没——”随后,话语就被猛烈的翻江倒海的呕吐声淹没了。埃蒂坚忍地先把她安放在裂了缝的水泥地上,然后立刻扭过头,加入了这支呕吐四人合唱团。

    奥伊跌倒在地,剧烈地干咳了一阵,才重新站起来。它两眼无光,头昏目眩,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或许是杰克把自己的感受力传染给了貉獭。

    恶心的感觉渐渐缓和下来,这时,他听到脚步声,在回声中噼啪噼啪地靠近。三个男人急匆匆地朝他们跑来,全都穿着牛仔裤,蓝格纹衬衫,还都穿着仿佛自家缝制的古怪鞋子。其中最年长的绅士一头蓬乱的白头发,跑在最前面。三个人都双手高举在空中。

    “枪侠!”白发老人高呼起来,“你们是枪侠吗?如果是,千万别开枪!我们是你们的人。”

    罗兰看起来也无法瞄准任何人(那我也不想以身试法,杰克心想),他努力想起身,刚直起半截身子,却又单膝跪下,发出又一轮剧烈的呕吐声。白发老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着他站起来,也顾不得任何见面礼了。

    “反胃得太厉害,”老人说,“没人比我更知道了。幸运的是,恶心很快就会过去了。你们必须立刻跟我们走。我知道你们压根儿不想走,但你瞧,畸-达目书房里已经响起了警报声,所以——”

    他停下不说了。几乎和罗兰一样湛蓝色的双眼惊得瞪大了。即便在阴暗的光线里,杰克依然看得见老人家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的两个伙伴也跟上了他,但他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老人正直勾勾看着的,恰是杰克·钱伯斯。

    “鲍比?”这声呼唤轻微之极,“我的上帝啊,这是鲍比·加菲尔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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