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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神会之地的白域 丹底罗 第六章 派屈克·丹维尔

    1

    她身边没有枪。晚餐后他们回起居室时,乔坚持让她坐在“懒骨头”里,因而她把左轮放在了椅子边堆杂志的小桌上,并且先转轮倒出了子弹。子弹现在就在她的口袋里。

    苏珊娜一把扯开洗手间的房门,用手撑着快步往起居室里赶。罗兰躺倒在电视机柜和沙发中间的地板上,脸孔已成可怕的酱紫色。他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却还在笑个不停。他们的主人正站在他身后,而她第一眼瞧见的就是他的头发——原本及肩的幼细白发——已经近乎全黑了。眼肩、嘴边的皱纹也仿佛被抹去了。现在的乔·柯林斯不止是年轻了十岁,而是二十岁、乃至三十岁。

    狗娘养的。

    狗娘养的吸血鬼混蛋。

    奥伊冲上去,咬住乔的左腿膝上的肉死死不放。“二十五,六十四,十九,飞啊!”乔兴高采烈地高喊着,一脚踢出去,现在的身手活像歌舞明星弗莱德·爱斯泰尔般敏捷。奥伊被踢飞了,重重地撞在墙壁上,把一张“上帝祝福我们的家”的装饰板震落在地。乔又转身面对罗兰。

    “我想的是,”他说,“女人需要性总得有个理由。”乔抬起一只脚,压在罗兰的胸上——像个得意洋洋的猎人踩着战利品,苏珊娜是这么觉得的。“男人么,从另一方面来说,只需要一个地方!乒!”他眨巴一下眼睛,“所谓性,就是说上帝给了男人一只脑袋和一根鸡巴,但得有足够的血——”

    他一点儿没听到她靠近,也没注意到她奋力坐进“懒骨头”里,以便争取足够的高度;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一言一行。苏珊娜愤怒举拳,先举至右肩高,再倾尽全力砸出去。拳头不止打中了乔的脑袋,力道之大也足以将他打倒在地。她打中了硬硬的头骨,因而自己的手也生生地疼。

    乔站不稳了,跄跄往旁错步,双手挥舞着想要保持平衡,还瞪着她。这时候他的上嘴唇向上咧着,露出后面的牙齿——完全是正常人的牙齿,那又是为什么呢?他不是那类靠血而生的吸血鬼。毕竟,这里是神会之地。除了那两排牙齿,乔的整张脸孔也已发生了剧变:越来越黑暗、越来越紧缩,眨眼间不再像人类。俨然是个变态小丑的脸孔。

    “你!”他刚一开口,还没来得及有下文,奥伊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这一次,貉獭没必要用牙去咬,因为这位好客的主人此时还在趔趔趄趄。奥伊蹲伏在这东西的脚后跟,于是,丹底罗就被绊倒了,当脑袋砸在地上时,他嘴里的所有诅咒一下子停止了。要不是舒适宜人的碎布地毯盖住了硬木,这一击恐怕就能了结了他。倒地之后,他立刻强忍着头晕目眩,逼迫自己坐起来,醉酒一般恍惚四顾。

    苏珊娜跪到罗兰身边,他正想费力坐起来,但情况不妙。她一把抓住他那把左轮的枪把,但就在即将拔枪而出的前一瞬间,他攥住了她的手腕。本能,显然是,这当然是理所应当的反应,但苏珊娜看着丹底罗的身影压过来,不禁惊慌万分。

    “你这个臭婆娘,我要教训教训你打断一个男人的——”

    “罗兰,松手!”她尖叫起来,他才松了手。

    丹底罗的身影低了下来,也就是说,他想扑向她,压住两人之间的那把枪,但苏珊娜可是个快枪手。她就地一翻,让他扑倒在罗兰身上。苏珊娜听见备受折磨的低吼,原本憋气窒息的枪侠终于又喘了上来。她用一只胳膊撑住自己,气息沉重起伏地把枪对准了那个——那个人的衣服底下正发生什么怪异的变形。丹底罗举起双手,手里空空。当然是空空的,他不习惯用双手去杀人。就在他举手的时候,面孔上的五官开始往一处聚集,变成越来越浮表的东西——根本不再是人类的容颜,而是野兽皮毛、或某种昆虫甲壳上的斑纹。

    “住手!”他喊叫的声音也随之降低了音律,变成类如蝉鸣的嗡嗡叫。“我想要告诉你大主教和唱诗班女孩的事儿。”

    “听到了。”她说着,连发两枪,一颗子弹紧跟着另一颗射入他的脑子,位置刚好在先前那只右眼上方。

    2

    罗兰挣扎着站了起来。头发乱乱地纠结在肿胀的脸侧。她想拉住他的手,却被他甩开了,独自跌跌撞撞地朝小木屋的前门走去,现在,苏珊娜发现那扇门竟是黢黑破烂。她还看到地毯上有食物的碎屑,墙上有一大摊水渍。之前的她看到这些了吗?那么,敬爱的天主啊,刚才他们吃下肚子的美餐到底是什么?她决计无论如何不要去打探清楚,只有这样才不会恶心到自己。只要那些不是毒药,就好。

    蓟犁的罗兰拉开了门。狂风从指缝间肆虐闯入,随后将门板“乓”一声撞上墙。他蹒跚着走进呼啸的暴风雪里,双手搭在膝头,弯下腰吐了起来。她看着他翻江倒海般呕吐,污物又被风卷进了黑暗中。等罗兰走回屋里时,他的衬衫、脸颊上都落上了一圈雪花。屋子里热得很;丹底罗还在他们面前藏匿了什么,此时全都昭然若揭。她先前看到的自动调温器——和她纽约公寓里的霍尼韦尔牌没啥区别——仍然安在墙上。她走过去查看。温度已被旋到最大值,超过了华氏八十五度。她用指尖将温度旋钮调到七十度的位置,再转身审视整个房间。壁炉比他们刚才看到的大了两倍,里面堆满了木头,火光熊熊,活像锅炉房。眼下,她拿这堆火毫无办法,好在它最终总会弱下来的。

    地毯上的死尸差不多已经把衣服撑裂。在苏珊娜看来,这东西像是变异种的虫子,很多畸形的腿脚——差不多就像是手臂和腿——从衬衫袖子和牛仔裤腿里伸出来。衬衣的后背从中间撕裂了,透过裂缝,甲壳上留有未成形的人类五官的痕迹。她本不相信还有什么会比蜘蛛形莫俊德更恶劣,可眼前的这东西显然如此。感谢上帝,它已经完蛋了。

    玲珑而光明的小屋——仿佛出自童话里的小木屋,她打一开始不就是这么想的吗?——现在还原成一间烟熏火燎的昏暗棚屋。电灯还在,但看起来陈旧得很,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月,很像廉价客栈里的那类照明装置。碎布地毯早已被尘土污渍蒙染得看不出本色了,食物残渣溅得到处都是斑斑点点,好几处的碎布都已纠结成团。

    “罗兰,你没事儿吧?”

    罗兰看着她,随后慢慢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她愣了一下,只当是他晕倒了,一时间惊惶起来。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明白眼前发生的到底是何事,却因此变得更惊惶了。

    “枪侠,我被迷惑了,”罗兰颤抖着嘶哑的嗓音,说道,“我像个孩童一般被蒙骗了,我请求您的原谅。”

    “罗兰,不!快起来!”说话的是黛塔,苏珊娜一旦陷在巨压之下,她总会自动登场。黛塔心想,我没脱口而出“起来,白鬼子!”可真是奇了怪了,还克制住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的冲动。他恐怕不会理解她的心理活动。

    “请您将谅解赐予我。”罗兰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她。

    她满肚子搜刮相应的客套话,好不容易找到一句,倍感轻松。她实在无法忍受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长跪不起。“起身,枪侠,我真心原谅您。”她想了想,又说,“如果我再救你九次,我们俩就差不多打成平手了。”

    “您的好意让我更加惭愧。”他说完站起来了。难看的脸色渐渐淡去。他端详着地毯上的这只怪物,壁炉的火光将那畸形怪状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环顾四周,这不过是间布满远古设备、电灯泡明灭扑闪的简陋小棚。

    “他给我们吃的东西都还好。”他说,似乎他看穿了她头脑中的思虑,因而洞悉令她恐惧的隐秘。“他决不会在自己打算……吃的……东西里下毒。”

    她把枪递给他,枪把在前。他接下来,在塞回枪套之前补填了两颗子弹进去。小屋的门依旧敞开着,雪花肆无忌惮地飞闯进来。在他们悬挂自制兽皮大衣的窄小门道上,已堆起了一个小小的雪包。现在,屋子里稍微凉快点儿了,比桑拿浴室的温度稍低一点。

    “你是怎么发觉的?”他问。

    她回想起米阿曾在那间酒店里留下了黑十三。后来,等她们离去后,杰克和卡拉汉之所以能进入一九一九房间,就是因为有人留给他们一张字条和

    (叮叮当)

    门卡。信封上以草书和印刷体两种字体写着杰克的名字,以及一句话“这就是事实”。她很肯定,如果把那份写有短小口信的信封拿来,和她在洗手间里找到的字条进行比较,一定会发现出自同一人之手。

    根据杰克所言,纽约君悦酒店的前台职员曾告诉他,信封是一个自称斯蒂芬·金的人留下的。

    “跟我来,”她说,“在洗手间里。”

    3

    和小屋别的房间一样,洗手间现在也变小了,比壁橱大不了多少。黄锈色的澡盆陈旧不堪,底部还有一层厚厚的积灰。看上去,最后一次有人使用……

    好吧,实话说,苏珊娜觉得从来没有人用过这个澡盆。莲蓬头已经完全锈结了。粉红色的墙纸又暗又脏,好几处都剥落了。也没有玫瑰花。镜子还在原处,但有一道裂缝笔直划过中部,她不禁觉得刚才在上面写字时没有划破手指简直是奇迹。她呵出来的水汽早已蒸发,但那些字迹还在,尘垢上清楚地留着:ODDLANE,下面则是DANDELO。

    “这是个字谜,”她说,“你明白吗?”

    他审度半天,摇了摇头,显得有一丝惭愧。

    “罗兰,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认得这些文字,不是你们国家的。记住我说的就行了,这是个字谜。埃蒂一眼就能瞧出来,我敢打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丹底罗的一个玩笑,或是某种他不得不依循照做的小魔法,但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及时发现了个中奥妙,当然也得益于斯蒂芬·金的些许帮助。”

    “是你发现了奥妙所在,”他说,“我只顾着笑,差点儿就笑死了。”

    “我俩都可能笑死,”她说,“攻击你更容易得手,只是因为你的幽默感……原谅我这么说,罗兰,但通常来说,你比较古板。”

    “我知道,”他黯然地应道。接着,他猛然折回头,离开了洗手间。

    苏珊娜突然产生了某种恐怖的联想,枪侠走回来似乎花去了漫长的时间。“罗兰,他是不是还……?”

    他点点头,微微一笑。“还是像刚才那样,死的。苏珊娜,你的枪法不错,不过我只是突然之间想去确认一下。”

    “我很高兴。”她只是这么答了一句。

    “奥伊站在那里守着。如果有什么状况,我肯定它会通知我们的。”他从地板上捡起那张字条,一字一句看着,想弄明白反面写了什么。除了药橱需要她解释之外,他基本上都看懂了。“‘我给你留了点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看。”

    “这个药橱在哪里?”

    她指了指墙上的镜子,他便把镜面门橱打开了。小铰链发出难听的吱嘎声。门后确实有几排架子,但和她想象中整齐排列的药片、药瓶截然不同,那里只有两个棕色的小药瓶,和起居室“懒骨头”椅子旁小桌上的那瓶一模一样,苏珊娜觉得那就像是全世界最古老的史密斯兄弟牌野樱桃咳嗽药水。不过,还有一只信封,罗兰递给她。信封上,又是那个性鲜明的半手写体半印刷体的字迹:

    贵武罗兰,来自蓟犁

    苏珊娜·迪恩,来自纽约

    你们救我的命

    我也救了你们

    所有的债都已还清。

    SK①

    『注:SK是斯蒂芬·金的名字StephenKing的缩写。』

    “贵武?”她问,“这对你而言有什么含意?”

    他点头示意。“这个词儿专门用来说肩负使命的武士——或是,枪侠。是个相当正式的用语,也相当古老。我们自己从来不这么说,你必须要明白,因为这个称呼意味神圣,是卡的选择。我们从不会把自己套进这样的称呼,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如此自诩过。”

    “但是你确实是贵武罗兰?”

    “也许曾经是。我们现在已经超脱于这些物事之外了。超越了卡。”

    “但仍然走在光束的路径上。”

    “是啊。”他的目光落在信封上的最后一行字上:所有的债都已还清。“打开看看,苏珊娜,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她照做了。

    4

    里面是罗伯特·布朗宁所著一首诗的影印件。金用半草半正的独特字体在正上方写下了诗歌的标题。苏珊娜在大学里曾读过一些布朗宁的独幕剧,但她对这首诗却不太熟悉。不过,她对这首诗的主题倒是再熟悉不过了;标题如是说:《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归来》。这是首叙事体的长诗,民谣体的韵律格式(a-b-b-a-a-b),共有三十四节。每一节头上都用罗马字母标注了节数。有人——应该就是金吧——圈注出了第一、第二、第十三、第十四和第十六节。

    “把标出来的段落念给我听。”他声音嘶哑地说,“因为我只能看懂一两个字词,可我想知道这首诗说了些什么,非常想知道。”

    “第一节,”她念道,又立刻清了清嗓子。嗓子干干的。外面狂风呼卷,头顶上没有灯罩的灯泡在污点密布的灯座上摇曳不定。

    我最初想及,他的字字句句都是谎言,

    那个白发斑斑的瘸腿老人,用恶毒的眼

    斜睨其谎言

    在我身上的成果,嘴角难抑

    窃喜的笑,皱缩的笑纹印刻

    在他的唇边,乐于收纳新来的牺牲者。

    “柯林斯。”罗兰说。“不管是谁写的这诗,他说的就是柯林斯,言辞确凿,正如金在他的故事集里谈到我们的卡-泰特。”

    “不是柯林斯,”苏珊娜说,“是丹底罗。”

    罗兰点点头。“丹底罗,你说得对。往下读。”

    “好的;第二节。”

    他还需置备什么呢,用他的木杖?

    再预备什么,连同谎言四伏,诱捕

    可能遇见留居于此的他、再问问路的

    所有旅人?我暗忖那骷髅般的笑

    能够破灭什么,拐杖又能为我写下怎样的墓志铭

    只因我在这尘积的坦途上荒度了欢娱时光。

    “你还记得他的拐杖吗?记得他是如何挥舞的吗?”罗兰问她。

    她当然记得。这条坦途早已积雪深厚,而非尘积厚厚,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同一条路。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描写的刚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想到这里,她战栗起来。

    “这首诗来自于你的时代吗?”罗兰问,“属于你的年代?”

    她摇摇头。“甚至不是我们国家的诗歌。他在我出生前六十多年就死了。”

    “但他一定看到过刚刚发生的一切。也许,是相同的事件。”

    “是的。而且斯蒂芬·金知道这首诗。”突然,灵光一现,耀眼的想法激得她别无他想,除了真相。她带着狂野而惊诧的眼神瞪着罗兰。“就是这首诗让金开始写作的!这就是他的灵感!”

    “苏珊娜,你说得可当真?”

    “确信无疑。”

    “可是,这个布朗宁肯定看到了我们。”

    她不知道。这实在太复杂了。就好像纠缠于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也活像是迷失在四面布镜的大房间里。她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

    “读下一段吧,苏珊娜!读这个叉—我—我—我①『注:罗兰看不懂罗马数字ⅩⅢ,所以读成了“X—I—I—I”,此处谐译为此。』。”

    “这是第十三节,”苏珊娜更正说,

    至于草,都长得稀疏

    如麻风病人的头发;干裂锋利的叶缘扎入其下的泥

    尤似浸了鲜血揉成的土。

    一匹僵硬的盲马,骨头根根毕现,

    自从到了那里呆立已久,已被麻痹;

    从魔鬼的马群中遭驱逐出,不再效力!

    “下面读的是第十四节。”

    活着?我只知它该是死了很久,

    挺着荒凉贫瘠的红脖子,扯着老皮褶子,

    也紧闭盖在稀落鬃毛下的双眼;

    罕见这等妖形怪状之物带有如此的悲哀;

    我从未见过一个畜生使我如此憎恨;

    它定是千恶万邪,才活该这等凄惨痛楚。

    “栗皮儿,”枪侠说,还猛地将大拇指指向身后。“拴在那边,老皮褶子的马脖子,还有所有描写都符合,只不过不是公马,而是母马。”

    她没有应答——不需要再做评价了。说的显然是栗皮儿:瞎子、皮包骨头,马脖子上到处是擦破老皮的伤痕。我知道,是匹又老又丑的母马。老头儿曾这么说……看上去像是老头儿的怪物。来吧,栗皮儿,你个老不死的草肚子、造粪机,你个走不动路的老母马,你个迷了路的四条腿的麻风病人!而这张影印件上白纸黑字,是一首许久以前的诗篇,也许,早在金先生出世前八十年、甚或一百年:……都长得稀疏,如麻风病人的头发。

    “从魔鬼的马群中遭驱逐出,不再效力!”罗兰冷冷一笑,说,“虽然它不再是战马、也不会再成为战马,我们走之前还会看到它带着魔鬼回来。”

    “不会的。”她说,“我们看不到。”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干哑了。她很想来一杯,但现在决不敢触碰这个可憎之地的任何东西,更别说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了。再过一会儿她就会取些雪来,让雪融化。然后她就有饮料了,她决不会在那之前喝什么东西。

    “你为何这么说?”

    “因为栗皮儿已经走了。就在它的主人盛情款待我们时,它已经走进大风雪中了。”

    “你怎么会知道的?”

    苏珊娜摇摇头。“我就是知道。”她翻到下一页,这首诗共有两百行。“第十六节。

    “不是这样!我忆想……”

    她停下不读了。

    “苏珊娜?你怎么——”接着,他的目光也落到了下一个词语上,即便是英文,他也认得这个词。“继续。”低沉的声音比耳语响不了多少。

    “你肯定吗?”

    “读吧,因为我想听。”

    她清了清嗓子。“第十六节。”

    不是这样!我忆想库斯伯特涨红的脸

    掩在鬈曲金发下,

    亲爱的伙伴,几乎直到我能触感他的手

    为了扶稳我而搭进臂弯,

    以此表意。唉呀,一夜的耻辱!

    刚刚腾起的心火又熄灭渐凉。

    “他写的是眉脊泗,”听罢,罗兰说。他握紧了拳头,但她怀疑他是否自知。“他写的是,我们曾为了苏珊·德尔伽朵起争执,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再亲密如初。我们尽了全力重修昔日友情,但不行,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

    “女人投入男人的怀抱、或是男人投入女人的怀抱,我不相信过后还能保持友情。”她说着,把影印件递给他。“留着吧。我把他圈出来的段落都读了一遍。如果还有什么诗句和黑暗塔之行有关——也可能没有——你自己去解密吧。我相信,只要你尽力而为,就可以看破其中的奥秘。至于我么,我不想知道。”

    似乎,罗兰确实想要独自解密。他把几张复印纸翻得哗啦哗啦响,找寻结尾。没有标注页码,但他仍轻易地找出了最后一页,因为在那一页上,第三十四节下面留下了一片空白。可还没等他开始细看,又传来了那种弱弱的哭声。此刻大风平息若静,要判断哭声的来处易如反掌。

    “下面有人,在地下室里。”罗兰说。

    “我知道。而且我认为我知道那是谁。”

    他也点点头。

    她正平静地凝视他,“全都吻合,不是吗?就好像玩拼图游戏,再有那么几块我们就拼完了。”

    哭声再次响起,虚弱而怅然。在哭的这人差一步就要咽气了。他们走出了洗手间,双双拔出了手枪。但苏珊娜觉得,这次应该不需要用枪。

    5

    佯装老开心果乔·柯林斯的虫豸依然倒在原处,但奥伊已往后退了一两步。苏珊娜不会因此责怪它。丹底罗开始发臭了,快速腐烂的甲壳缝隙里渗出白糊糊的黏液往下滴。尽管如此,罗兰还是吩咐貉獭继续留守尸体,监视状况。

    他们走到厨房时,哭声又起,这次听来更清楚了些,但一开始他们找不到下地窖的门。苏珊娜在破烂脏腻的油布毯上慢慢地摸索,想找出一扇暗门来。就在她打算告诉罗兰自己一无所获时,他开口道:“这儿。在冷箱子下面。”

    冰箱也打回了原形,不再是带冰块出口的阿玛纳牌一线产品,不过是一台矮墩墩、脏兮兮的旧货,包成圆鼓形状的制冷机安置在顶端。苏珊娜很小的时候,也就是还被唤作奥黛塔时,她妈妈家也有这样一台老冰箱,不过那台冰箱要是变得有这台十分之一那么脏,她妈妈肯定甘心去死了。百分之百。

    罗兰轻松地挪开了冰箱,因为丹底罗那个狡猾的恶魔早就在下面安了滚轮平台。她怀疑他一定招待了不少客人,不一定是来自末世界的乡民,但他早已做好准备,万一有人路过此地,他能很轻巧地遮掩秘密。而且她同样确信,一定会有乡民途经此处,总会有一两次。她不禁幻想:会不会有个别幸运者走进这条奇之巷,并安然无恙地走出去。

    通向地窖的阶梯又窄又陡。罗兰伸手到门边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一个开关。两只灯泡亮了,一盏灯在楼梯中部,另一盏靠近底部。灯光一亮,哭声也仿佛应声而起。混杂着痛楚和恐惧的呜咽声里,却听不见一个语词。这哭声让她后背发凉。

    “不管你是谁,快走到楼梯口来。”罗兰高声喊了一嗓子。

    下面没有丝毫反应。外面狂风骤然凶猛地呼啸而来,雪花撞在屋身上,闷闷的像是沙子打在墙上。

    “走到我们可以看到你的地方来,否则我们就把你留在那里!”罗兰再喊。

    地窖里的藏身者没有走到昏暗不明的灯光下,相反,又哭喊起来,声音里充溢着悲凉和惊恐,还有——苏珊娜害怕地想到——还有一股子疯狂。

    他看了看她。她摇摇头,轻声说:“你先走。我掩护你,说不定用得着。”

    “小心阶梯,千万别摔着了。”他也压低了嗓门说。

    她又默默地点点头,同时做出她的惯用手势,转动手指以示不耐烦:去吧,去吧。

    枪侠一看就露出无声的笑容。他走下了楼梯,枪把抵在右肩窝里,就在那个时刻,他的背影像极了杰克·钱伯斯,她差一点就涌出了眼泪。

    6

    地窖仿佛一个小迷宫,到处都是杂乱无章的箱子、圆桶,还有用布遮掩的什么东西吊在大钩子上。苏珊娜一点儿不想知道那些遮布底下摇来晃去的是什么玩意儿。那人又呜咽了一声,像是抽泣,又像是尖叫。狂风在他们头顶上气势汹汹地又呼号了一阵,现在听来似乎遥远而沉闷了些。

    罗兰转向左边,沿着一条之字形的走廊往里走,两边的板条箱都堆到了脑袋这么高。苏珊娜跟在他后面,保持一定的距离,始终留心自己身后的动静。如果奥伊在上面发出任何警示的叫声,她希望自己能在第一时间内作出反应。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一摞板条箱,一只箱子上贴着“得克萨斯工具”的标签,另一只上则打着“中国豪华财宝甜饼有限公司”的钢印。看到他们抛弃已久的豪华出租车的牌子再次出现,她一点儿也不奇怪;她早已超脱于“奇怪”和“惊讶”之外了。

    在她前头的罗兰停下了脚步。“以母亲的泪作证。”他兀自喃喃。以前,她曾听罗兰这么说过一次,那次,他们撞见一头小鹿坠落深谷,两条前腿和一条后腿都摔断了,忍饥挨饿,目光失焦地望着他们,因为苍蝇围着那头不幸的动物,活生生地把眼珠子蚕食一空。

    她也止步不前,直到他摆了摆手让她跟上,苏珊娜才手掌撑地,快步挪到他的右侧。

    丹底罗的石墙地窖最深处——是东南角,如果她的方向感没出错的话——放着一只简陋的铁笼子,权当牢狱。笼门是用十字交叉形的生铁棒铸成的。旁边还有一张焊接工作台,显然就是丹底罗亲手架构此笼时留下的……但是,从乙炔箱上厚厚的灰尘来看,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牢牢敲进石墙中的S形大钩子上挂着的——就在狱中人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外一丁点儿,苏珊娜毫不怀疑,这是用来嘲讽并刺激狱中人的——是一把老式样的大

    (叮叮当,当当叮)

    银钥匙。身份不明的狱中人站在监禁地边缘的铁栏杆旁,向他们伸出污垢重积的双手。他瘦得与骷髅无异,苏珊娜当即想到以前看过的可怕之极的集中营史料照片,那些从奥斯维辛、卑尔根-贝尔森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里侥幸生还的人们,碎布条般的囚服耷拉在身上,头上还戴着惨白色的囚徒圆帽,可怖而明亮的眼睛里投射出洞悉世事的警觉神色,他们活着(哪怕只是一息尚存),犹如对全人类罪行的控诉。那些怕人的眼睛仿佛在说:我们真希望不知道自己已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但不幸的是,我们都知道。

    派屈克·丹维尔伸出双手、含糊不清地发出恳求的声音时,眼底的神色就有这番意味。此刻他们离得这么近,她觉得那种央求般的呜咽很像某张电影原声大碟中人为仿造的丛林鸟鸣:咿—呀、咿—呀、咿—啾、咿—啾!

    罗兰从吊钩上取下钥匙走向了铁门。丹维尔用一只手揪住他的衬衫,枪侠拨开了那只手。这动作丝毫不含怒意,她想,可是瘦骨伶仃的狱中人却顿时向后退却,眼睛瞪得暴凸出来。他的头发很长——披散在肩头——但两颊上泛起一片依稀的青色。下巴和上唇的青色就更重一些。苏珊娜猜想他该有十七岁了,但显然也可能没那么大。

    “派屈克,我无意冒犯你,”罗兰的口气完全像是和朋友亲切对谈。他把钥匙插进锁眼里。“你是派屈克吧?你是派屈克·丹维尔吗?”

    牢笼里那个身穿肮脏牛仔裤、宽松灰衬衫(长得都快拖到膝盖了)的瘦东西退缩到了三角形狱地的尖角里,没做任何回答。直到背脊压到了石墙上,他又慢慢地滑落下去,坐在地上,身子靠着的东西在苏珊娜看来应该就是便桶,前襟随着他的蹲姿鼓了起来,当他屈起膝盖几乎遮掩住那张惊恐又憔悴的脸孔时,又像流水一般垂落到他的胯部。罗兰把牢门拉开,向外开到最大(没有铰链),派屈克·丹维尔又制造出鸟鸣般的号声,只不过这时嘶吼得更大声了:咿—呀、咿—呀、咿—啾、咿—啾!听得苏珊娜牙齿都打战。看着罗兰似乎要走进地牢里,男孩越发尖利地嘶叫起来,后脑勺开始不断地磕撞石墙。直到恼人的撞墙声停下来,丹维尔带着极度惊恐和不信任的眼神瞪着陌生的来客。随后,他再一次伸出污垢重积、指甲长长的双手,似乎是在求救。

    罗兰看了看苏珊娜。

    她以掌撑地,将自己挪进了牢门里。角落里那貌如少年的瘦小东西又含糊地咿呀一声,迅速将探出的双手缩了回去,紧紧扣在手腕上,眨眼间又转为可悲可怜的自卫。

    “不,甜心儿,”这是苏珊娜闻所未闻的黛塔·沃克的声音,她完全没料到黛塔可以这样说话。“不,小甜心儿,偶们才不会伤害依哩,要是偶们想要欺负依,依脑子里早就有两颗子弹啰,楼上那家伙就吃了偶们的子弹。”

    她看出他眼底流露的神情——也许只是分秒之间的微妙变化,但睁大的眼底暴露出了更多血丝。她笑了,点点头,说:“是不是很过瘾?柯林斯先生,他死翘翘啰!他也不会下楼再来……唔?派屈克,他对你干了点啥坏事?”

    头顶上传来的风声隔着地板,听来弱了几分。灯泡闪个不停;整栋小屋吱吱嘎嘎四处作响,呻吟般抵挡着狂风的撞击。

    “孩子,他对你干了啥坏事?”

    没用。他听不懂。正当她心里如此定论时,派屈克·丹维尔突然用双手捂着胃部,攥了攥,同时抽动面容,她立刻领悟道:他是在示意捧腹大笑。

    “他让你笑?”

    派屈克蜷缩在角落里点了下头。面容扭曲得更疹人了。现在,双手已经握成拳头,举到了脸前,以此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擦,又旋拧拳头抵进眼窝里,随后看了看苏珊娜。她留意到,他的鼻梁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

    “他也,让你哭。”

    派屈克又点了下头。他又模拟出大笑的表情,捧着肚子,装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呵—呵—呵”;再转而装扮哭泣,在看不清脸色的面颊上抹着眼泪;这一次,他又加上了第三种模仿动作,以手为勺,往嘴里铲着什么,双唇相应地咂巴、咂巴。

    罗兰稍稍位于苏珊娜之后,此刻只有他高高地站立着,“他让你笑,他让你哭,他让你吃。”

    派屈克却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脸蛋都快撞上石墙了。

    “是他在吃。”黛塔说,“依是不是这个意思,嗯?丹底罗吃。”

    派屈克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他让你笑,再让你哭,然后把你笑出来、哭出来的东西吃下去。因为他就是这样的怪物!”

    派屈克又点了下头,泪如雨下。他的哭号夹杂着口齿不清的嗫嚅。苏珊娜慢慢地靠近去,清楚地摆出用手挪步的动作,心想:如果他再用脑袋撞墙,她就立刻往后退。但没有。等她移到角落里的男孩的跟前时,他不由得伏在她胸前大哭起来。苏珊娜扭过头,以眼神告诉罗兰:现在,他可以过来了。

    等派屈克抬起头望着她时,显露出一种默然而忠实的表情,像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狗。

    “别担心了。”苏珊娜说——黛塔又消失了,也许她受不了这种场面反而是好事。“他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派屈克,他死了,像门钉一样死得透透的,又像河里的石头一样死到透心凉了。现在,我想让你为我做一件事情。我想让你张开嘴巴。”

    派屈克立即又狠狠摇头。眼里的惧怕那般分明,但还有一丝别的隐情,她实在看不下去了。那是隐秘的羞耻。

    “我明白,派屈克,明白。张开你的嘴。”

    他狠狠地摇晃脑袋,又长又腻的头发像鞭子似的抽打着他自己的脸颊。

    罗兰说:“怎么——”

    “嘘!”她对他说,“派屈克,张开嘴,让我们看看。然后,我们会带你离开这里,你再也不用下到这个鬼地方了。再也不用当丹底罗的晚餐了。”

    派屈克定定地望着她,无言地央求,但苏珊娜只是回看着他。最后,他闭上了双眼,慢慢地张开自己的嘴巴。牙齿都在,但他的舌头不见了。应该是在某一天,丹底罗烦透了被他囚禁的少年的哭喊——要不,就是某些言语——便将那舌头拔祛了。

    7

    二十分钟后,他俩站在厨房的走廊里,看着派屈克·丹维尔喝汤。起码有半碗汤都倒在了少年灰色衬衫的前襟上,但苏珊娜觉得这也不要紧;这里有足够的汤,小屋惟一一间卧室里还叠放着足够的干净衬衫。更不用说,乔·柯林斯的厚皮大衣还挂在门口的衣钩上,她希望派屈克此后都能穿着它。至于丹底罗的尸体——昔日的乔·柯林斯——他们包上三条毯子,扔进了雪地,没有任何葬礼仪式。

    她说:“丹底罗是一个吸血鬼,但不是靠血为生,而靠吸食他人的情绪。派屈克,那个……派屈克就像是他的奶牛。榨取一头奶牛的精华,你可以用两种方式:要它的肉,或是奶。但吃肉的问题是:下刀之后就不再有第二次了,先是上等牛肉、剩下牛杂碎,之后就放进锅里炖,没了。可是,要是你要牛奶,就可以一直挤出来……只要你时不时喂它吃点东西,就能一直有奶喝。”

    “你觉得他被关在下面圈养了多久?”罗兰问。

    “我不知道。”但她想到了乙炔箱上厚厚的灰尘,仍是历历在目。“不管怎么说,都有很长时间了。对他来说,一定像是漫长到了无止境。”

    “而且,很伤人。”

    “伤害太大了。丹底罗把这个可怜孩子的舌头拔出来的时候一定疼死他了,但我敢打赌说,吸血般的情绪损失伤他更深。你看他现在的样子。”

    罗兰看着,没错。他也看出有别的含义。“我们不能把他带进这场暴风雪。就算我们给他裹上三层衣服也不行,我敢说,那等于杀了他。”

    苏珊娜点点头。她同样确信这一点。可是,还有另一面紧迫的真相:她无法再待在这间小屋里。那大概会杀了她。

    她把这番话说出来时,罗兰也赞同。“我们要在那边的谷仓里宿营,等到暴风雪过去。会很冷,但我觉得那样可能会带来两种好处;莫俊德可能要来了,栗皮儿也会回来。”

    “你会把他们两个都杀了吗?”

    “是的,只要有机会。你对此有异议吗?”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很好。我们把要带出去的东西收拾一下,因为随后两天里,我们可能不能生火。可能不止两天,而是四天。”

    8

    事实证明,他们捱了两天三夜,才等到暴怒的大风雪渐渐变成阵风阵雪,直至平息下来。第二天黄昏时分,栗皮儿一瘸一拐地从风雪中显出身形,罗兰对准扁铲似的盲马脑门开了一枪。莫俊德一直没有露脸,但她在第二天夜里有一种直觉:他就潜伏在附近。也许奥伊也察觉到了,它立在谷仓门口,冲着飞旋的暴风雪猛吠不止。

    在这两天三夜中,苏珊娜发现派屈克·丹维尔有许多出人意料之处。囚徒岁月严重损害了他的心灵,这一点她并不意外。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他惊人的恢复能力,虽说不可能百分百恢复如初。她不免要想:换作自己经历了多年严酷的磨难,能否走出阴影,快速复原呢。也许这和他的天赋有关。她亲眼领略过他的天赋,在赛尔的办公室里。

    丹底罗给地窖里的俘虏吃极少的食物,只能勉强维持生命,而他吸食少年的情感却颇有规律:一周两次,有时三次,还有一个星期里一连吸了四次。每一次,派屈克都坚信自己将丧生于下一次折磨,因为总会有什么人路过此地,接替他的位置。就在最近,派屈克有幸逃脱了丹底罗最凶狠的掠夺,因为“伴儿”比以前更多、也更频繁地到来。那天晚上,在干草仓里铺完床铺后,罗兰对她说,他相信最近惨遭丹底罗毒手的人大部分都来自血王城堡,要不然就是离开城堡周边小镇、背井离乡的村民。苏珊娜完全可以想象那些逃难者的心声:王已经走了,所以让我们也离开这鬼地方吧,趁现在收成还不错。毕竟,红色大王疯癫了,说不定哪一天脑筋搭错就会回来,狂人发痴,死守着一架永远不再会上升到顶的电梯。

    有时候,乔还会在他的俘虏面前显出丹底罗的原型,接着便可吃掉男孩顿生的恐惧。但是,若圈养的奶牛只能挤出恐惧,他也不会满足。苏珊娜暗忖,不同的情绪一定能引发不同的口味:就好比今天吃猪肉,明天吃鸡肉,后天换成鱼肉。

    派屈克不能说话,但他可以做手势。况且,当罗兰在食品柜里找到奇怪的藏品之后,他们便发现他的表达能力绝不止于此。在最高的架子上,有一叠特大张的绘图纸,标着“米开朗基罗,炭笔专用”的商标。他们没找到炭笔,但这摞纸张旁边放着一把崭新的EB牌2号橡皮头铅笔。发现这些东西就够怪的了,但更为离奇的是,有人(大概是丹底罗)小心地把每支铅笔上的橡皮头都削去了。橡皮头都收纳在铅笔旁的加盖罐里,罐子里还有一些纸夹,另有一只卷笔刀,模样酷似所剩无几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欧丽莎飞盘的哨子。派屈克一瞧见画纸,原本呆滞的眼光立刻灵动起来,急切地伸出双手去接,喉咙里的声音像是猫头鹰的急促叫声。

    罗兰看着苏珊娜的表态,她一耸肩,说:“就让我们瞧瞧他能画点什么吧。我已经心里有底了,你不也一样吗?”

    事实证明他确实很能画。派屈克·丹维尔的绘画才能令他们叹为观止。他的画作完全弥补了没有声音的缺憾。他画得极快,也显然大感愉悦;哪怕笔下的物事无比凄惨,他的情绪也似乎不再会受到影响。一幅画上,乔·柯林斯手持短斧,站在一个毫无防备的过客身后,砍下了他的脑袋,只见乔咧着嘴狞笑。就在短斧落下之处,男孩还画了两个漫画书里常见的大气球,里面分别写着“喀嚓!”、“噗!”。柯林斯的头上也升出一只气球,派屈克填进文字来表示他的想法:“大块头,接招!”。另一幅画上画的是派屈克自己,躺在地板上,笑得有气无力,表情细节被描绘得逼真之极(其实根本不用画中他头上气球里的“哈!哈!哈!”来补证),而柯林斯叉着腰站在他跟前观望。随后,派屈克迅速地把这幅画翻到画板后面去,又飞快地落笔,在新的画面中画下跪坐着的柯林斯,一只手插进派屈克的头发里狠狠揪着,撅起的嘴唇罩在派屈克的笑声之上,也就是派屈克苦痛不堪的嘴巴之上。接着又是一阵飞快而老练的运笔(笔尖似乎根本不曾离开过纸面),派屈克又在老人头顶上升出一个思想气球,里面填写了六个字和两个感叹号。

    “说的是什么?”罗兰问道,他已经被迷住了。

    “‘好味道!真不错!’”苏珊娜回答,但她刻意压低了声音,难掩恶心的感觉。

    抛开所画之事,苏珊娜大概可以一连几个小时看着他这样画画;事实上,她很快就着迷了。铅笔快得近乎诡异,而且,他们谁也不曾取出一只被切下的橡皮头让他擦抹,因为似乎完全没那个必要。苏珊娜看着他画到现在,派屈克既没有画错过一笔,也没有哪一笔看似含糊带过,他那洗练飞速的动作让他们——好吧,既然只能这么说,为何还要犹豫呢?——不得不承认,派屈克是个天才画家。画成的画都不是素描,不完全是,但自成一派,栩栩如生。她知道,派屈克——这个派屈克,或是沿着光束的路径的另一个世界里的派屈克——日后必能画出极品的油画,但一想到这里,她不禁心头一凉,同时又气血上头。他们在这里找到了什么?没了舌头的伦勃朗?她突然意识到,这已是他们遇见的第二个白痴天才了。也许是第三个——如果除了锡弥,你把奥伊也算上的话。

    他对橡皮擦丝毫不感兴趣,这让苏珊娜只起过一次闪念,又立刻置之不理了——那想必是天才的狂妄之处吧。但她不曾哪怕想过一次——罗兰也想不到——其实这位年轻的派屈克·丹维尔很可能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橡皮这种东西。

    9

    第三夜快要天亮时,苏珊娜醒来,看了一眼和她并排躺在谷仓上铺的派屈克,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木梯。罗兰正站在谷仓的门前小径上,望着门外,抽着烟。雪不下了。即将下沉的月亮清亮地挂在天际,月光之下,塔路上的新雪泛出银白的光芒,一片肃静的美。风也止了,空气似乎纹丝不动,但冷得吓人,她觉得鼻子上的湿气都要冻裂了。远处依稀传来一阵机动马达的响声。就在她侧耳聆听之际,那响动仿佛越来越近了。她问罗兰是否猜得到来者是谁?或是,来者将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我想该是他提到过的机器人,结巴比尔,暴风雪一完,他就得外出除雪。”他说,“他的头上可能有类似天线的玩意儿,就像狼群。你记得吗?”

    记忆犹新。她便这样回答他。

    “虽然他有可能对丹底罗死心塌地,”他说,“但我觉得不太可能,不过即便那样,也不算是我遇到的最古怪的事。你要准备好一只飞盘,以防他翻脸。我也会备枪伺候。”

    “可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她想得到一个百分百确定的回答。

    “是不想杀他。”罗兰说,“他可以捎我们一程,说不定能直接送我们抵达黑暗塔。即便不能抵达塔,也可以把我们带到白域的边境。那挺好,因为那男孩还太虚弱。”

    这倒提醒了她。“我们称他为男孩,因为他看起来像个小伙子,”她说,“你认为他多大了?”

    罗兰摇摇头。“显然不过十六七岁,但也可能足有三十了。在众光束遭受攻击的那些日子里,时间曾扭曲得很厉害,会有瞬间的跃进,也会反复扭曲。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是不是斯蒂芬·金搞的这出戏——半路杀出个丹维尔?”

    “不好说,只不过,他知道有他,这是肯定的。”他思忖一下,又说:“塔竟已这么近了!你感觉到了吗?”

    她当然感觉到了,日日夜夜,每分每秒。有时候能感到它在脉动,有时候它又在歌唱,很多时候这两种感觉会并存。至少,这感觉不会是魔法所致。每个夜晚,她会在梦境里——不止一次——看到塔矗立在玫瑰地的尽头,黑灰色的石砖塔身映衬在不安的天幕上,云彩在四个方位上,沿着仅剩的两条光束汇聚。她也知道那些声音在歌唱什么——考玛辣!考玛辣!来吧来吧考玛辣!——但她想,那不是为她而唱的,那些声音不是在对她歌唱。不,决不,此生此世都不会;因为那是属于罗兰的歌声,只是罗兰一人的。但她开始希冀那并不意味着她将必须在使命终结之前死去。

    她一直都怀抱着属于她自己的梦想。

    10

    太阳升起后不到一小时(显然那个方向就是东方,我们都得感谢老天爷),一辆橘红色的车辆——貌似卡车和推土机的合成体——出现在远远的地平线上,缓慢且平稳地朝他们开来,车头顶起一堆高高的干雪,雪顶甚至比车顶还高出好多。苏珊娜猜想,等它开到塔路和奇之巷相交的路口时,结巴比尔(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驾驶铲雪车的司机)应该会掉转方向,开上另一条道路。也许,照惯例来说,他也会停靠在路口,当然不是为了下来喝杯咖啡,而是加一罐油,或是别的小事。她想着那个场景笑了,当然,她还想到了别的。车顶上架着扩音器,正播放着一首她熟知的摇滚乐。苏珊娜听到后大笑不止,非常高兴。“‘加利福尼亚的阳光’!里维埃拉斯乐队!哦,听上去可真带劲!”

    “你说是,那就是。”罗兰附和着说,“管好你的飞盘就行。”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她答。

    派屈克也站在了他俩身边。自罗兰从食品储藏柜里找到纸和笔后,他就一刻不离这些宝贝。现在,他只写下了几个字,并递给苏珊娜看,因为他也明白了:罗兰几乎看不懂他写的文字,哪怕印刷成大号黑体字也没用。在画纸下方的两个字是:比尔。但这个名字之上,是一幅惟妙惟肖的奥伊的肖像,还有一只俏皮的气球挂在貉獭脑袋上,里面写着:汪!汪!那都是他闲来无事信笔画的,一个触目惊心的X形大叉划在上面,因而她知道他递给她看的目的不在于奥伊,但那不知怎的伤了她的心,因为大叉底下的奥伊是那么活灵活现。

    11

    铲雪车在丹底罗的小屋前停下,尽管尚未熄火,音乐却已被掐断了。从司机座位上走下来一个趾高气扬的高个子(起码有八英尺)机器人,脑袋闪闪发光,活脱脱像是电弧16实验站里的奈杰尔的翻版,也酷似卡拉镇的安迪。他折起金属手臂,金属手指搭在胯部,若是埃蒂在这里,一定会联想到乔治·卢卡斯电影里的C3P0。这个机器人说起话来颇为嘹亮,在雪野上扩散得很远:

    “你好,娇—乔!你和—和—还—好吗?科科科莫诡—诡—诡—计如何了?”

    罗兰迈出昔日栗皮儿的马厩。“向你问好,比尔,”他客气地说道,“祝天长夜爽!”

    机器人回了礼。他那双人造蓝眼睛发出亮闪闪的蓝光。苏珊娜觉得那是惊讶的表情。她看不出来他有何翻脸的迹象,似乎根本没有警惕心,而且也不像携带了武器,但她一眼就看到从比尔头顶升出的细细天线——在清晨的阳光下一圈一圈旋转着——她也做好了准备,万一有情况,她可以随时抛出欧丽莎。埃蒂大概会说:简单简单太简单了。

    “啊!”机器人说,“奇、奇、奇—枪,枪—希、希、希——”他抬起一条没有肘关节的金属手臂,敲敲自己的头。脑壳里传出一系列东扭西歪的噪音——咿咻——然后他才说出口:“枪侠!”

    苏珊娜笑起来。她实在忍不住了。他们千辛万苦一路走到这里,竟然等来一个机器版的猪小弟①『注:PorkyPig,美国动画明星,是一只肥胖、口吃的波基小猪。』。白、啊白、啊白白白,就到这里,伙计们!

    “我听说过好多吃、吃—吃—传闻。”机器人说着,没理会她的笑声。“您是蓟、蓟犁的了、了、罗—罗兰吗?”

    “就是我。”罗兰说,“敢问你是?”

    “威廉姆,D-746541-M,维修保养专用机器人,还有许多其他功能。乔·柯林斯叫我结、结巴比、比尔。我里面有条线、线路杀、杀—烧坏了。我可以修好的,但他不、不让我修。因为他是这儿附近惟一的人、人类……或许该说是,曾是……”他停下不说了。苏珊娜听到机器躯体里震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尽管她不曾亲眼见过,但此刻她确定面前的机器人不是C3P0那种先进型号,而更像是《惑星历险》中的罗比机器人②『注:电影原名ForbiddenPlanet,一九五六年出品,堪称五十年代最著名的科幻片之一。导演弗雷德·M·威尔科克斯制造出复杂的未来世界观,还有一个拟人化的机器演员罗比。』。

    接下来,结巴比尔却让她深受感动,他将一只金属手搭在前额,深深地鞠了一躬……但既不是面对她,也不是罗兰。他说:“向您致敬,派屈克·德、丹维尔,思、思—索尼亚之子!看到你在外面、看到你无拘无束可真好啊,真的太好了!”苏珊娜注意到结巴比尔吐露的是真情。那是由衷的喜悦。她觉得仅仅放下手中的飞盘都不足以示好。

    12

    他们在院子里闲聊起来。要不是比尔拥有初级嗅觉功能,他本该兴高采烈地走进小屋里去。这个类人机器人的硬件设置不错,觉悟到小屋在发臭,而且已冻得不宜居住了,因为壁炉里的火已熄灭,暖气机也停止工作了。不管怎么说,这场谈话并不会持续太久。维修养护型机器人威廉姆(还有许多其他功能)把有时自称为乔·柯林斯的生物视为主人,而这里已经不再有别人能主张他的归属权了。何况,柯林斯/丹底罗还掌握了不少必要的密码指令。

    “我本来不、不能告诉他密、密码指令的,”结巴比尔说,“但他问、问起我的时候,我的程、程序没能禁止提供必、必要的使用手、手册,上、上面有他需、需要的信息。”

    “官僚制度真是不赖。”苏珊娜回了一句。

    比尔说,他尽可能找理由离“娇、娇—乔”远远的,但是塔路需要铲雪时,他还是必须要来——这也是他的程序之一——并且每月一次带来补给品(大多是罐头食品),他说那是从“法蒂”运来的。他也很喜欢看到派屈克,有一次,男孩送给比尔一幅好看的画像,他经常会去欣赏(还制作了好多拷贝)。他吐露,每次他过来,他都以为会发现派屈克不在了——被杀死之后随意抛尸于树林里,比尔说后头山林间有个地方叫做“花、花—坏地方”,有点像垃圾场。可是现在,他就在这儿,自由了,活着,所以比尔高兴极了。

    “因为我确实拥有几、几—基础的情感程序。”他说,苏珊娜觉得他的口气就像是在泄露自己的某个坏习惯。

    “你需要我们说出密码吗?如果要你接受我们的指令?”罗兰问。

    “是的,先生。”结巴比尔说。

    “妈的。”苏珊娜嘟哝了一句。他们之前已经碰到过好几次这样的难题了:为了让卡拉镇的安迪听话。

    “不、不、不、不过呢,”结巴比尔接着说,“如果你们愿意以建、建议的形式提出指、指令,我保证我了、了、了——”他抬起手,又敲了敲头。咿咻,苏珊娜认定那怪响不是从他的嘴里、而是胸腔里冒出来的。“——乐于服从的。”他说完了。

    “我的第一个建议是:修好你那该死的口吃,”罗兰说着,一回头,却惊呆了。派屈克跌倒在雪地上,手捂着肚子,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气息,那无疑是开怀大笑。奥伊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叫个不听,可是奥伊丝毫没有警示;这一次,不再有人窃取派屈克的欢乐。这笑声完全属于他自己。能听到这样的笑,几人倍感幸运。

    13

    就在交叉路口背后的树林子里,也就是比尔说的“坏地方”附近,一个少年浑身颤抖得如同筛糠一般,身披半拉臭不可闻的兽皮,眺望着丹底罗小屋前的四人交谈。去死啊,他对他们的想法只有一个,去死吧,为什么你们不能行行好,帮我个忙,死了算了?可他们没有死,相反,欢乐的笑声像利刃般刺得他身心俱痛。

    没过多久,他们攀上比尔的铲雪车驶向远方之后,莫俊德爬下了山坡,爬进了小屋。他可以在那里至少待上两天,把丹底罗食品柜里的罐头扫荡一空——也可以吃点别的东西,别的让他抱憾终生的东西。那些天里,他重新积聚着力量,因为前几天的超大暴风雪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坚信,是恨让他活了下来。除了恨,别无他物。

    或者,也许是因为塔。

    因为他也感受到了——那股不息的脉动、那些歌声。但是罗兰和苏珊娜,以及派屈克听到的是大调,莫俊德听到的却是小调。而且,他们可以听到各色神妙歌声语声的时候,他只能听到惟一不变的一种声音。那是他的红色父亲的呼唤,对他说:来;也对他说:杀死哑巴少年,杀死黑鸟儿娘们,尤其,要杀死蓟犁的枪侠,那个对他不闻不问、把他丢在身后的白色父亲。(虽然他的红色父亲也显然把他留在了身后,任凭他孤苦伶仃,但这一点莫俊德却从没想到过。)

    耳语般萦绕在他头脑中的那个声音还许诺:把这几个都杀了之后,他们将会摧毁黑暗塔,联手统治隔界,直到永远。

    所以,莫俊德才吃,因为莫俊德很饿。莫俊德也睡觉,因为莫俊德非常虚弱。等莫俊德穿上丹底罗的暖和衣物,沿着新铲好的塔路走向远方时,他的背上还多了一点行李——大多是罐头食品——他已经变成了青年人,看起来足有二十岁,高大挺拔,像夏阳般的意气风发,苏珊娜的子弹在他的人形身躯的体侧留下了疤痕,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便只有脚踝上的血红印记。他曾对自己发下毒誓:就是这只脚,早晚会踏断罗兰的喉咙,而且,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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