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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苍狼

    世界上所有的文字中,我觉得汉字是最细腻、最丰富、最含蓄、最准确、最优美的,有时候一个汉字,就抵得上西方一整部文学著作。你比如说动物的叫声,人叫为喊,马叫为嘶,鸡鸣,猫叫,狮吼,虎啸,狗吠,狼嚎,莺啼,燕呢……一个吼字,一个啸字,百兽之王的威仪,跃然纸上,而且会越想越生动,最后就深深地感染了你,一会儿就把你心中平民的委琐给消融了,仿佛你也成了一头狮子,一只老虎,想吼一吼,啸一啸。而一个啼,一个呢,总把人的魂儿勾引到与情人卿卿我我、相偎相依的幻境里。所以说,汉字充满了审美意蕴,一个字就是一件艺术品,一个字就能给你带来一部文学的享受。

    而被怪屯人抹上神秘色彩的是狼嚎。怪屯人说,狼嚎时,身上的所有孔窍都会发出声音,包括眼睛、耳朵、肛门。因此,狼的嚎声非常特别,像多音部混奏,声音不大,但很沉长悲怆,能引起人胸腔共振,听狼叫时总让人觉得心尖一动一动的。怪屯人还说,公狼是向天而嚎,叫天嚎;母狼是向地而嚎,叫地嚎。因此,公狼嚎声高拔,母狼嚎声闷哑。

    怪屯人对狼研究这么透,是因为他们那里过去狼多。升龙崖下有十几个狼洞,因此升龙崖下面那条沟就叫狼洞沟。狼洞洞口只有碗口粗,人钻不进去。清朝光绪年间,李大馍的爷爷亲眼看见有只狼钻进洞里,回家跟人们一说,人们就都跑了去,用柴草塞进去,点着火熏,而洞口支了一张渔网,等着狼被熏出来后把它网住。但熏了一天也没把狼熏出来,烟气却从一百多里外的卢山县冒了出来。柴草里混入了大量辣椒和硫磺,一会儿就把卧病在家的卢山县县太爷的老父亲熏死了。原来县太爷屋里有一个地下暗室,一直通到一个山洞里,山洞的罅隙里刺刺地冒出烟来。县太爷以为有人谋杀,但追踪来追踪去本县没人放火。可这满屋的烟气是从哪儿来的呢?聪明的县太爷就在自己这头也点起火来,一边派人四下观察,看烟气从哪里冒出。后来就发现烟气从水北县怪屯的升龙崖下冒出来了,而且发现了几天前燃烧过的灰烬。于是就把李大馍的爷爷抓起来杀了(另一说是李大馍的爷爷参加了白朗起义才被杀头的。后一种说法虽然接近事实,但远没有前一种说法有趣,怪屯的人皆信前者。)。

    听说狼有土黄色的,叫紫狼。而升龙崖下的狼都是青灰色,所以怪屯人称狼叫苍狼,或老苍狼。

    1960年吃食堂以前,怪屯人夜夜都能听见狼嚎,几乎天天都能见到老苍狼。1960年后一下子就不见了,一说是大跃进把树砍完了,老苍狼藏不住身,跑了;一说是吃食堂时人都饿死了,老苍狼还饿不死?死完个球了!反正,几十年了,怪屯的人再没见过老苍狼,也没听过狼嚎,只把关于狼的传说一代一代往下传。因此,40岁以后的人,心里只有狼的童话,和对狼的神秘与好奇。

    2004年4月13号夜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叫声,年轻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但岁数大的人都说是狼嚎。年已82岁的李长有甚至说这是头公狼,因为他听出来这是一声天嚎。于是,一村的人都兴奋起来,一遍一遍地相互传着,说老苍狼回来了!老苍狼回来了!其实他们从来也没把老苍狼当作朋友,它吃过他们的羊,吃过他们的猪,还伤过他们的人。但他们就是兴奋,尽管这兴奋里明显夹带有恐惧,夹带有战战兢兢。也许,几十年没有苍狼为邻,尽管这个邻居是他们的敌人,但他们还是感到了孤独。

    这一天怪屯的人特别忙,都在加高他们的院墙;大门不结实的,重新钉一钉;窗户缝隙大的,再加几根木条;撒在外面自由自在啃草的猪啊、羊啊,都撵回了圈。

    老苍狼回来了。老苍狼肯定是要回来的。升龙崖上又绿了;狼洞沟里又长满了密匝匝的树;人也吃了一二十年饱饭了。老苍狼应该回来了。

    就在这天夜里,19岁的高中三年级学生李独生看见了老苍狼。

    李独生是李三馍的儿子。4月13号是星期五,双休日,他在家住,他也听到了那声从没听见过的叫声。后来想想,哎呀!真的是狼叫啊!狼嚎、狼嚎,嚎字用得太贴切了,没有第二个字能这样贴切地名状狼的叫声了。

    星期六李独生还要在家住一夜的。半夜里他要小解。小解后,他迷瞪瞪地觑着眼朝院墙外面望望。他望见院墙外面的月亮很好看,像他刚才梦见的一个女同学的脸,圆圆胖胖白白,半遮半掩地藏在西山头的松枝后面望着他笑。这少年一下子就不迷瞪了,他竟拉开大门,要走到大门外面去欣赏月亮。他怕父母听见,开门的动作很轻很轻。

    于是,他看见了老苍狼。

    一般人看见狼后,都会立即恐惧地呼喊起来,好把狼吓跑。但李独生没有呼喊。他也不恐惧。他想好好看看狼,看看狼是什么样子,看看狼是什么做派,看看狼要干什么。出生在狼窝子旁边,可是一辈子光听说狼,却没有见过狼。今天终于见到了,多难得呀!这肯定就是昨晚嚎叫的那只狼吧?

    他没有出大门,而是躲在闪开的门缝里,观察着老苍狼。

    老苍狼蹲踞在大门西边,距院墙有1米远,昂头望着院墙。他要跳过院墙吗?墙头上白天又加了两层石头,有四五尺高了,它跳得过去吗?

    月光皎洁,能看见树叶子是绿色的,也能看见狼的颜色。果如老人们所言,老苍狼是青灰色的,扫帚尾巴,耳朵是尖的,直直的竖着,后腰很细,前膀子粗壮,比狗大不了多少,但比狗昂扬有雄气。

    忽然,老苍狼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院墙根走去。走到院墙根后,慢慢转过身,又一步一步往回走。这次它停到了距院墙有两米远的地方,然后又蹲距下来,昂首望着墙头。

    老苍狼究竟要干什么呢?墙头上有什么可看呢?

    忽然,老苍狼又站了起来,拖着尾巴,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墙根走去。到墙根后,又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这次,它停在了距墙根有两米半远的地方,蹲踞着,望向墙头。

    事后李独生才知道,老苍狼来回往墙根走,是在反复测量距离。而当时,再怎么也想不到它竟会有只有人才具备的这种智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苍狼突然起身向后退去,退了四五步远,后腰猛地一凹,向前飞奔,奔到刚才蹲踞的两米半远处,跃起,竟腾空飞过了墙头!

    而墙头里边,就是他家的猪圈,一条120来斤的长白猪,正在香甜地睡觉。

    李独生把头从门缝里回过来,看见老苍狼的身影如一条龙,从天而降,飘然落在猪圈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一个月后,李独生的班主任在他的脸上挥了一拳,打得李独生流了鼻血。高考在即,他竟抱着一本厚厚的小说看得废寝忘食,不说复习功课,就连正常的课他也不上。

    他看的是姜戎的《狼图腾》。这是一部带学术研究性质的小说。小说在叙述了狼的神异和人对狼的图腾崇拜以后,得出惊世骇俗的结论:中华民族的龙图腾,其实就是狼图腾;世界上是没有龙的,龙就是狼,考古发掘的早期龙的形象,其实就是一个飞奔纵跃的狼的形象。看着小说,回忆着那晚老苍狼从天而降的身影,李独生激动极了,狼就是龙,他相信这结论就是真谛,这发现伟大极了,小说的作者伟大极了。不过李独生想补充一点儿:龙的读音是不是就是狼的读音?lang——long,你看,只错一个字母啊,读起来也很相近的,说不定远古时候就把狼叫做龙——李独生完全沉迷到《狼图腾》里去了。

    继续讲那天晚上的事。

    李独生明白狼的目的了,它是要背他家的猪。但直到这时,李独生仍没有喊叫。老人们说,狼吃猪的时候,不是就地咬死吃,而是要背走吃。因此,“狼背猪”不仅成了一个常用词,而且是一个很有名的五子游戏,山里的孩子们都会玩。今天,他要看看狼是怎么背猪的。它能把猪背走吗?它从哪里背走呢?肯定是从大门里了。那么,它怎么开门呢?门是闩着的呀。李独生赶紧把门闩轻轻地插上,躲到了一边。他要看看老苍狼是怎么打开院门,把120斤的长白猪背出去的。

    老苍狼落地后竟然没把长白猪惊醒,它仍然扯着呼噜香甜地睡着。老苍狼并不急于惊动猪,而是仔细观察猪圈,猪圈是长方形的,长约6米,宽约4米。老苍狼选择了对角线的距离,从圈角到墙根走了一趟,量了量。然后,用前爪在猪身上轻轻地拍了拍,又伏下身在猪嘴上吻了吻。狼和猪亲吻,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的。长白猪似乎感觉到了,很陶醉地哼哼着,像情人初吻时的呻吟。老苍狼吻了几下后,就张嘴噙住了猪的耳朵,并且轻轻地“唧咛”了一声,像咬耳密语。猪就站起来了。这时,老苍狼四肢伸开,趴到地上。长白猪就骑到了狼的身上。猪的两只前腿从狼的脖子里插下去,后腿垂在狼的后跨前边。老苍狼慢慢站起来。猪的两条后腿触着地,帮助狼用力。猪腿短,狼腿长。当狼完全站起时,猪的4条腿就都离了地,狼就把猪背起来了。狼背着猪走到猪圈角起,仰首望了一眼墙头,然后助跑、跳跃,一下子飞过了墙那边。只是把白天垒的石头撞掉了两块。

    一只狼,一只后腰只有一把粗的老苍狼,自身也不过五六十斤重,竟然背着一头120斤重的猪,跳过了四五尺高的墙头!

    就在老苍狼跃起的一刻,李独生拉开了大门。他探头向外一望,老苍狼已经背着长白猪落在了地上。不过落地时是猪在下面,狼却4条腿朝上翻在了上面。李独生听见长白猪被跌得沉重地哼了一声。

    李独生以为猪被摔死了,老苍狼该吃肉了。可是它却不吃,4条腿弹蹬两下从猪身上翻下来,然后张开大叉子嘴去咬猪耳朵。猪就忽地站起来了。老苍狼用嘴叼着猪耳朵,甩着毛茸茸的扫帚尾巴,去抽打猪的屁股。猪就向前走了。在老苍狼不停的抽打下,它越走越快,后来竟奔跑起来,一会儿就消失在狼洞沟的树丛里了。

    自始至终李独生没叫喊一声。当他回到屋躺在床上后,仍为狼的神奇激动不已。那时他还没看《狼图腾》,但他知道有这么一本书,专门写狼的。只是学校图书馆没有,书店里卖的又太贵。这次,他决定再贵也要买一本看看了。

    直到第二天吃罢早饭,李独生的母亲端着剩饭去喂猪时,才发现猪不见了。跑哪儿去了?院里就这么大个地方,它能藏哪儿呢?昨晚忘记上圈了?不会的,黄昏时候明明白白把它从外面撵回来了,不但上了圈,而且院子的大门也一直小心地闩着……正在疑惑不解之时,儿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了,说:“妈,昨晚上,猪叫老苍狼背跑了。”

    李三馍和妻子就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看见的。

    胡说!大门上得好好的,从哪儿背出去的?

    从墙头上。

    李三馍循着墙头看了看,就看见墙上被撞掉了两块石头。

    你怎么知道的?李三馍又问。

    我撒尿,亲眼看见的。

    李三馍就一巴掌掴在了儿子后脑勺上:“你咋不嚣喝(呼喊)?”

    母亲心疼儿子,说,你个兔鬼孙!打娃子干啥?娃子胆小,害怕不是?

    李独生却分辩道,我不害怕!我是想看看狼是怎么背猪的。

    李三馍那个气呀!伸手又掴了一巴掌。指望这头猪到秋天卖了给你娃子交学费哩,这下可好,眼看着让狼背跑了!李大馍却把弟弟嚷了一顿。他对侄子大加赞扬,说,好,好!独生这娃好奇心重,不是个一般的人,是个科学家的料!娃,以后的学费大伯给你包了,好好读书,学你四叔,给你奶挣气,考个好大学!

    3个月后,李独生考入西北农业大学野生动物系。该系一个老教授,也姓李,待他很亲。但有一天在谈到《狼图腾》上认为中国人的龙图腾就是狼图腾时,李教授大怒,斥骂《狼图腾》的作者无知无耻,胡说八道,歪曲亵渎中华民族的图腾崇拜。李独生与老教授激烈争辩,最后竟助之拳脚,将老教授搡倒在地。李独生上了不到一年大学,即被学校开除,闲散在家,整天神经兮兮,说也要写一本关于狼的书,书名叫《东方苍狼》。

    从此,李独生就整天沉迷在狼的遐想里。他把县图书馆里的书架都翻遍了,寻找一切有关狼的书籍,连外国的《狼王洛波》《白牙》都看了。他把升龙崖下的十几个狼洞都钻遍了,想寻找狼,特别想抱一个狼娃儿回来养大,以资研究。可是连狼的影子也没见到过一次。苍狼纵身跃过墙头的身姿太优美了,太动人了,太伟大了,那是一只真正的腾飞的龙啊!李独生经常模仿着苍狼的跃姿趴在地上匍匐、跳跃,幻想着有一天像一条狼——不,像一条龙一样腾空而起。可是他总也飞不起来。

    李独生本来是圆胖脸,后来脸越长越长,下巴却长没了,嘴巴长长的凸着,面部干涩,且长了一层浓密的细毛。两只眼睛瞳仁金黄,目光尖利。一看就是一副狼相,人们都喊他狼脸。

    李独生的大伯李大馍在给县文化馆建图书大楼时,看过明嘉靖县志,知道怪屯这个地方曾经有过人变狼(见《楔子:关于怪屯》)的记载,原以为荒诞不经。现在看侄儿越长越像个狼,心里就慌了,是不是要历史重演啊?他就领着侄儿到中心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是脑垂体亢奋。有方儿治吗?有。开了许多药,吃了很长时间,花了一万多块钱,结果吃得侄儿身上的毛也长出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直不拉的,像狼嚎。

    李大馍待兄弟子侄们比真正的父亲还亲。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治好侄儿的病。他领着侄儿到北京、上海、武汉、广州,凡是全国有名的大医院跑遍了,耽误了一年生意,又花了十几万块,却毫无结果。他当然不甘心,不信偌大个世界,就没有人能治好侄儿的病。回水北后,就去找一位中医专家。这位中医专家就是李病吾的徒弟3号。3号由县卫生局副局长调任县医院院长,现已退休,经常到各医院专家门诊坐班,颇有当年李病吾之风。3号仔细听了李独生的病史,又看了李大馍从北京等大医院带回来的一大沓子检查化验病历,很不屑地撂到桌上,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家是怪屯的?”叔侄俩同声说是。“知道李病吾不知道?”李大馍说:“知道,我问他喊六爷哩。”3号就拍拍那摞子病历说:“崇洋媚外不是?外地和尚好念经不是?十来万块就买回来这几张废纸?这娃儿的病叫意浸骨病。就是用意太专、太深,浸到骨头里边去了,骨随意变,他成天想着狼,就慢慢变成狼形了。按照现代的科学来解释,可能是精神的长期作用,导致基因异变。这病好治,我给你开个方,只需花10块钱。这方是你六爷传给我的,他也仅治过一例,效果很好。”他就拿过处方签开药方,将大医院的病历、X光照片等揎了一下,说:“拿过去!碍我事。”

    这中医专家开了七八味药,有鬼脸、狼眼,红娘、朱神沙等,奇奇怪怪的药名。

    李独生吃了一年,果真慢慢地好了,脸上的毛退了,脸也不继续往狼型发展了,保住了一部分人的特征。但他仍然要写《东方苍狼》,仍然整天浸淫在苍狼的遐想里,谁劝也不中。他爹李三馍说,你还想变成狼啊?李独生说,变成狼我也要写。

    附记

    人变兽,史书上屡有记载,真假不可考。笔者一位戴姓近邻,生前曾给笔者讲,解放前,宛北皇路店附近有一男,人身牛腿,经常担柴到南阳卖,村边路过时,孩子们都撵着看。他也不避讳,站下捋着腿让孩子们看,并常常拿出核桃给孩子们吃。其脚与牛蹄一样,不穿鞋,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北关削一削,钉上一副新牛掌。抗日战争时,此人被日军杀害(笔者在拙著《老南阳·旧事苍茫》中记述过)。

    笔者好友余泽沛讲,其邓州老家有水塘。20世纪60年代时,塘边住一人家,绿竹数杆,花树几丛,人们都羡慕其住在仙境里。其妻常于夏日夜间,到塘里沐浴,水漾漾,人亦漾漾,像是织女下凡。第二年,“织女”珠胎临盆,吓杀了牛郎:妻子生下的竟是一条大鱼,在地上噼啵乱跳。人们说,其妻是被水塘中鱼精“扑”了。后来,这家人就搬走了。一处蓬莱阁,就成了叫人恐怖的狐宅。

    看来,人真会变兽的。但只要别把人性变没了,也不可怕的。比如皇路店的牛腿,比如怪屯的狼脸,他们仍然都是很优秀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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