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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去吧,SWEET HEARTS!

    糖精厂的一年之中,数冬天最惨。这里的树木平时都是病怏怏的,到了冬天则迫不及待地枯死,好像是受不了这个地方,情愿自杀。这季节跑到厂里一看,草木凋敝,万马齐喑,地上的泥土都是五颜六色的,有的还结着一层盐霜。窨井里的废水冒着白色的蒸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火山喷发的前兆。这季节最惨的就是上三班的工人,其中尤以糖精车间为甚。甲醛车间尚且有一个密封操作室,电子程控,还有摄像机监控反应釜内部运转。糖精车间却是又破又烂,完全靠人工操作,如果想监控,只能把脑袋伸进反应釜的洞口里去看。我每天都要伸进去看几次,起初觉得很梦幻,如临岩浆,近似一部科幻电影,但看多了就觉得恐怖,而且那洞口太小,经常把我的下巴卡住,伸都伸不出来。糖精车间的休息室,只有很小的一间,工人可以在里面吃吃瓜子聊聊天,但不能抽烟,因为会炸。冬天的时候,一根蒸汽管通过休息室,里面很暖和,但不能总是躲在休息室里吧?如果跑到车间里,那地方冷得像冰窖,穿两件棉袄都顶不住。

    糖精车间很大,从原料倒进去搅拌,直到白色的糖精流出来,需要经过好几道工序,每一道工序又分为好几步,由各个班组把守。工段长是这里的工头,芝麻绿豆的小官,但不能得罪,否则能把你整得生不如死。

    我去糖精车间上班之前,长脚和小李请我吃饭。长脚哭了,说:“小路,都怪我不好。”我喝着白酒,说:“关你鸟事啊?”长脚说:“我去考夜大,你也跟着去考夜大,然后你就被送去上三班了。”我说:“你神经病,我去上三班是因为我调戏化验室小姑娘,而且被厂长抓到了。这跟你没关系。”长脚还是不能释然,只管哭。后来我们被他哭烦了,小李说:“反正明年还有一大批人要去糖精车间。”我说:“我先走一步,在那儿等你们。”长脚睁大眼睛说:“我不去!我情愿辞职也不去!”

    我举杯说:“为了我即将成为一个甜人而干杯。”他们两个都举不起杯子,我就独自把酒喝了下去。后来我们都喝醉了,怎么回家都忘了。

    冬天的时候,我去糖精车间报到,穿着那身不蓝不绿的工作服。之前我做电工,总是穿着枪驳领西装去车间里干活,后来去造糖精,造糖精是不能穿西装的,只能又把工作服穿上身。我跑到车间里,车间管理员说我被安排在前道工序。我不知道什么叫前道工序,管理员说:“前道就是最初的原料投放,后道工序就是出成品了。”我问她:“前道好还是后道好?”她很智慧地告诉我:“前道很累很脏,但是你不会变成一个甜人。后道比较轻松,但你会浑身发甜。你喜欢哪一种?”我说:“我无所谓。”她摇摇头说:“你要是还没结婚,那还是前道比较好,虽然累一点,但还能找到女朋友。”

    我跑到工段上,有个叫翁大龅牙的工段长接见了我,他穿着一件到处都是补丁的牛仔衫,衣服拉链也坏了,就用一根麻绳扎在腰里,这副样子要多惨有多惨。翁大龅牙蹲在一张铁凳子上,也没问我名字,也没带我参观车间,他对我说:“小逼样,去扛二十袋亚钠。”我很讨厌他的腔调,就问他:“什么是亚钠?”他说是亚硝酸钠,还怪我没文化,连亚钠都不知道。我按他说的,跑到行车边上,二十公斤一袋的亚硝酸钠,一次扛两包。翁大龅牙在休息室里看着我,等我扛完了,他说:“拆包,全部倒进锅子里。”我不动声色,拔出电工刀,把蛇皮袋拉了一道口子,将二十包东西悉数倒进去。翁大龅牙说:“过两个钟头来叫我。”

    我问他:“现在我该干什么?”

    他说:“你就站在旁边看着。”

    我站在那里,环顾糖精车间,黑乎乎的全是些反应釜,还有肠子一样蜿蜒虬结的管道,冷冰冰的阀门和法兰。车间窗玻璃上蒙着一层黑灰,没有蒙灰的地方必定是窗玻璃被砸掉了。我坐在一堆原料袋上,等着那二十包亚钠反应成别的东西。后来翁大龅牙又跑出来,告诉我,必须把脑袋伸到反应釜里去检查。我说不要扯淡,这个我见识过,只要把脸凑上去看就可以了,不必把脑袋伸进去。翁大龅牙说:“让你伸进去,你就伸。你有什么废话回去跟你妈说。”

    那时候我经常把脑袋伸到反应釜里去,看着那些浆糊状的原料起反应,热气腾腾的,也检查不出个鬼。我知道翁大龅牙存心整我,但不知道是谁指示的。那个洞很小,脑袋伸进伸出很不方便,我就剃了个光头。车间里有个叫四毛的工人,这个人脑子经常犯病,看见我把头伸进去,就会用一根钢管捅我的肛门。我脑袋在反应釜里,毫无反抗之力,等我伸出来之后,他就哈哈大笑地跑掉了。我不能追他,否则就是擅自离岗。后来我抽了个冷子,见到他和翁大龅牙都在休息室里,我跑进去,叉住四毛的脖子,照着他脸上打了三拳,分别打在嘴上、眼上、鼻子上,打得四毛在地上滚。我又用劳动皮鞋在他脑袋上踩了几脚,四毛呜哇乱叫。我打完之后,撸了撸光头,对着翁大龅牙看。他叼着一根牙签,也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我曾经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没有电工天赋也没有钳工天赋的人,但我知道,造糖精是不需要天赋的。造糖精唯一需要的就是体力和耐性。翁大龅牙先是用二十袋亚钠考验了一下我的体力,然后让四毛来考验我的耐性。我剃了光头打过四毛之后,青碜碜的头皮下爆着一根Y型的血管,脸上却挂着一丝笑,翁大龅牙就再也没来找过我的麻烦。

    我和翁大龅牙之间的事,都发生在白天。夜班就看不到他了,总算可以清净一点。但我也讨厌夜班,半夜出门,通宵干活,天亮前回家,假如我是个鬼,过的就该是这种日子。

    当时和我搭班的工人,是个络腮胡子的秃顶大汉。他是秃顶,我是光头,两个人一起走在工厂里很引人注目。他绰号郭大酒缸,真名我想不起来了。此人常年在口袋里揣一瓶二锅头,常年喝得稀里糊涂出现在车间里,他醒着的时候打人很厉害,喝醉了则相反,随便别人怎么打他都无所谓。他喝醉了就迟到旷工,但绝不早退,一般都是睡醒了才摇摇晃晃下班。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活都得我一个人干。有时候他酒醒了,就很抱歉地对我说:“兄弟,对不住。”然后就把口袋里的酒瓶掏出来,要跟我共享。

    很多中班夜班,我都是坐在休息室里,忍受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味。有一度,我很想打他一顿,给自己消消气,但我从来没打过醉鬼,这不是男人干的事,但要找到他清醒的时候又谈何容易?

    有一天半夜,一个女人打电话到休息室,我接的电话。这女人在电话里喊:“郭大酒缸呢?他答应今天跟我去结婚的,怎么没来?”此时郭大酒缸正躺在地上打呼呢,我踢了他一脚,他纹丝不动,我只能对那个踩空了楼梯的新娘说:“他喝醉了,我叫不醒他,有本事你自己来弄醒他吧。”

    后来等他醒了,我告诉他这件事。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说:“该死,把登记结婚的事情忘记了。”然后他握着我的手说:“兄弟,你真够意思。”我的手被他一双糙手捏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正我从来没把他当兄弟看,我只当他是个会说话的酒缸。

    有一天,郭大酒缸很清醒地跑到我眼前说:“小路,我辞职啦。”我说:“你是被开除了吧?”他摇头说:“我真的辞职啦,我发财啦!”我很不解,他就说:“你是我兄弟,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女人买股票发财啦,现在我也发财啦。”那时候我听说很多人买股票发财的,他女人是做服装生意的,手面上有点小钱,买了股票,小钱就会变成大钱。我问他:“发了多少财啊?”郭大酒缸伸出三根手指说:“三百万。”我吓了一跳,三百万!那确实不用再来上班了。后来他拍着我肩膀说:“兄弟,再见,以后混不下去就来找我。”我心想,操,你这个王八蛋也不请我吃顿饭,就这么跑了。

    二〇〇四年的时候,我回到戴城去看我妈。半夜里出去办事,回家路上,有个喝醉的人抱着电线杆在吐。那天风很大,我走路的时候有点走神,结果他吐出来的东西飘到了我的裤子上。我大怒,把他揪过来一看,竟然是郭大酒缸。这时有个穿西装裙的姑娘从酒楼里跑出来,连声对我说抱歉,然后扶住郭大酒缸,喊他:“郭总!郭总!”郭大酒缸醉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问那姑娘:“什么郭总啊?开什么公司的啊?”姑娘说:“房产公司。”我说:“我操,发大了。我问你,你是他老婆还是二奶?”姑娘红着脸说:“我是助理。”

    我看她挺漂亮的,而且会害羞,就笑着说:“这个鸟人以前我认识,天天喝醉,现在还喝二锅头?”姑娘说:“喝的是茅台,今天陪投资商的人吃饭,郭总很少喝醉的。真是抱歉啊,既然是老熟人,那您留张名片吧,我转交给他。”我说:“不用啦。”我把郭大酒缸扶正,端起他的脸,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我说:“不错啊,西装是阿玛尼的,领带是什么牌子的?”姑娘说:“不知道。”我想了想,本来应该抽他两个大嘴巴,以示留念,但我一时找不到当年在糖精车间打人的心情,我拍了拍他的脸,就当自己抽了他的嘴巴吧。打人和做爱一样,十年前欠下的债,十年之后必然是一笔勾销,否则就是强奸犯,就是流氓土匪。

    那时候,我在工厂里倒三班。深夜的工厂是另一个模样,走在厂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一些暗淡的灯光照射着路面,远处的贮槽影影绰绰。被灯光照射的蒸汽,在一片迷离中升起并且消散。机器的持续轰鸣和远处马达的声音,构造出工厂夜晚独有的寂静。假如我忘记自己是个造糖精的,而是一个摄影师,一个导演,一个画家,这种景色其实也是很迷人的。

    夜班总是半夜九点骑着自行车出门,十点不到,我就进车间,把衣服换了,然后去交接班。我上夜班从来不迟到,因为必须交接班,假如我不去上班,别人就不能下班,这是工厂的规定。郭大酒缸是根本指望不上了。在我前面的那个班组是两个女工,让女工深夜回家是件极其缺德的事,会遇到强奸犯。我再坏也不能做强奸犯的同谋。

    夜班很轻松,只要完成三批产量就能下班。我是前道工序,不用等别人,倒是别人经常催我干得快一点。那时候也有偷工减料的,明明应该搅拌两个小时的,就缩短个二十分钟,反正最后也查不出来,生产出次品也不会扣工人奖金,最多车间主任被撤掉。夜班没人管,只要不在车间里抽烟,抽烟会把大家都炸上天,对谁都没好处。

    凡在工作间隙,我们就找地方睡觉。本来可以睡到休息室的,但那里太窄,男男女女都挤在一起睡觉,很不成体统,况且还有一个郭大酒缸在那里散发着恶臭。只要不是很冷的冬天,我们就会找一个角落眯一会儿,或者是在贮槽后面,或者是在配电箱旁边,总之是一些黑暗而干燥的地方,又能睡觉,又不会被值班干部抓到。

    夜班时候,厂里会配备两个干部值班,他们在办公大楼里。每到凌晨一点,干部就拎着个手电筒出来查岗,查到有人睡觉,就扣其一个月的奖金。有些干部很懒,或者跟工人交情不错,也可能就不出来查岗,有些比较麻烦的干部,比如胡得力和倒B,就需要大家打起精神来对付。那时候上夜班,第一件事就是到门房去问一声,今天哪个干部值班,门房的老头一报名字,我们就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睡觉了。

    厂干部抓工人睡觉犹如一场游戏,具体来说,干部通常是零点时候走出办公大楼,最先去的地方肯定是配电站,配电站的值班师傅接受检查完毕,就会打一个电话通知后面的化肥车间,然后他们自己就躺下来睡觉。化肥车间的师傅接到电话,就毕恭毕敬地等待检查,完毕之后,就打一个电话通知后面的甲醛车间,然后他们自己也睡觉。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像烽火台一样的警报系统,干部走到哪个位置,工人心里都很清楚。这种办法在工人和干部之间也形成了默契,假如遇到胡得力和倒B这种人,事情就非常麻烦,他们不惜绕路,先去检查甲醛车间,然后去糖精车间,然后再一个回马枪杀返甲醛车间,搞得鬼神莫测,工人非常头疼。每逢胡得力和倒B值班,车间里就得加派一个放哨的,通常是学徒工放哨,如果没有学徒就派实习大学生放哨,如果都没有,就只能抓阄。放哨的人站在车间门口,一见到人影,就会喊口令:晚饭吃什么!如果说:“吃海鲜的。”那就是自己车间的人,如果没说海鲜,哨兵就撒腿狂奔,一路奔,一路用棍子敲打管道,这个声音沿着管道传到车间的四面八方,睡觉的人就从各个角落里像僵尸一样站了起来,非常恐怖。即便如此,像胡得力和倒B这样的混蛋,仍然防不胜防,他们有时候会从货梯那里上来,抄我们的后路。这是不要命的做法,因为货梯很滑,没有扶手,很容易掉下去摔死。

    被干部抓到睡觉,工人就会狡辩。睡觉有很多种姿势,到底哪种是睡觉,很值得辩一辩。我也是到了车间里才了解这门学问的,如果有研究睡觉的学者,我可以透露给你们,这门学问相当深奥。具体来说,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如果干部喊一声你就醒了,那不算睡觉,只算养神,如果干部喊了两声以上你还没醒,那就是睡觉。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如果流下了哈喇子,那就是睡觉。躺在地上的人,不管醒着还是睡着,一律都算睡觉,除非你能证明自己是在发羊癫风。至于站着睡觉的人,不管你有没有睡着,那都不算睡觉,因为你实在太牛了,能站着睡,超越了人类的本能,你是一匹马。

    在糖精车间所有的工人中,只有郭大酒缸敢于明目张胆地睡觉,连胡得力都拿他没办法。郭大酒缸睡下去了就不会醒,一百个干部喊他都没有用。等他醒了,不但忘记自己被干部抓到,而且忘记了自己曾经喝醉过。发奖金的时候他倒是很清醒,要是少了一毛钱就会去砸车间主任办公室。

    九四年我曾经被倒B抓到过一次,凌晨四点,连哨兵都睡着了,倒B从货梯那里蹑手蹑脚走上来。这纯属变态,这个时间我们都把产量完成了,机器也都关了,打个盹是天经地义。倒B之所以赢得倒B的绰号,就是这个原因,他老犯贱。他进了车间以后,在几个角落里分别找到了睡觉的工人,他都没叫醒他们,后来他在配电箱边上看到了我。我坐在地上,抱着双膝,脑袋深埋在胸口。本来,这个睡姿是不足以让倒B把我认出来的,但谁让我剃了个光头呢!倒B喜出望外,往我身上连踢了几脚,嘴里还喊:“路小路,抓住你睡觉了!”我诈尸一样跳起来,附近睡觉的工人也醒了,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倒B单指着我一个人,说:“跟我走,去办公室写检查!”

    我迷迷糊糊跟着倒B往外走,走出车间脑子才转过弯来,妈的,原来我落在了倒B手里,而且他就乐意抓我。照厂里的规矩,抓住一次睡觉,就要扣当月奖金,半年奖和年终奖也要受影响。我有点心疼,走在路上很想找根铁管把倒B的脑袋敲开,我要是把他敲成一个失忆症就好了,但是,我下手没轻没重,万一打成植物人那就惨了,我得养他一辈子,还有他老婆孩子。砸人是很不好的,或许我应该把自己砸昏过去才对。

    到了办公室,倒B非常开心,完全不知道刚才的一瞬间他将可能变成植物人。倒B说:“可算亲手抓到你了。”

    我说:“我被抓到过很多次了,迟到早退,调戏小姑娘。”

    倒B说:“可我没亲手抓到过你,你是以身试法,我是以身执法。今天我心情非常好。”

    我说:“你这个王八蛋从钳工班的时候就想抓我,抓了快两年了,你还好意思说。”

    倒B说:“你那时候还敢对我抡锉刀!”

    我说:“王八蛋,还去劳资科告状,说我要用锉刀砍你,哈哈!”

    我左一个王八蛋右一个王八蛋,倒B一点都不介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对我说:“把你的检查写在上面,然后写上你自己的名字,不然扣你奖金没证据。”

    我说:“这还要什么证据?我人都在这里了。”

    倒B说:“白纸黑字才是证据。”

    我听了这话,就拿过笔来,慢慢地写我的检查。我先是嫌圆珠笔不出水,又把稿纸写破了,还有很多字不知道怎么写,这么磨蹭着,一份检查写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倒B要尿尿,跑到厕所里去了。这下正中下怀,我跳到门背后,倒B的外套就挂在那里,我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张一百块的钞票,还有一把毛票,全都塞进了自己裤兜里。我迅速写完检查,签上名字,等他回来就把那张纸递给了他,然后我就走了。我心想,倒B先生,你慢慢地去找证据吧。

    有关我九四年的私生活,用一句话来表述:性生活非常紧张,处于大涝之后的大旱。这种滋味非常难受,如果还是个处男大概会好过一点,可惜时间不能倒退,即使倒退,我仍然不是会个处男。倒三班使我的性欲降低到了一定程度,但我毕竟不是太监,适应这种节奏之后,加上春天适时地来临,我又成了一个性苦闷,只是苦闷的内容不一样,过去是想象,现在是回忆。

    那年我二十一岁了,照正常的标准,我可以找女朋友,但还不能及时地与之发生性关系,只能逛逛马路,看看电影,谈谈理想。这一点很让我悲痛,曾经大涝难为水,有几个亲戚想给我介绍女朋友,都被我回绝了。我可没心思再陪姑娘逛马路,我逛够了。我妈很着急,问我,是不是倒三班很累,连女朋友都谈不动了。我说不累,但我又要上三班又要读夜大,时间不够敷配的。我妈就很感动,认为我开始懂得珍惜时间了,她对我的支持就是给我洗内裤,洗到特别脏的,也不说我下流,因为这是不谈女朋友的代价。

    九四年春天,我在厂里上三班,晚饭和夜宵都是在食堂里吃一碗面,并不是我爱吃面,而是那米饭没法吃,全是白天的剩饭,又硬又冷,吃下去胃痉挛。其实那面也很差,都是食堂里用轧面机轧出来的,粗的地方像筷子,细的地方像钓鱼线,咬在嘴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但它毕竟是热的,而且还带点汤水。

    有一天傍晚,我去食堂里吃面,周围稀稀拉拉有几个上中班的工人。我把搪瓷盆子扔进窗口,又扔进去几张塑料饭票,过了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出来了。我坐在那里稀里哗啦吃面,吃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汤水之中还有一块排骨。我觉得很纳闷,对着排骨看了半天,然后就把它吃了下去。第二天傍晚,照样如此,一碗面之下藏着一块排骨,我没再犹豫,干净利索地干掉了它。到了第三天,我吃完了排骨,刚想拎着盆子走人,秦阿姨出现在我的面前。

    秦阿姨说:“路小路,排骨好吃吗?”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完蛋了,秦阿姨不知道给我物色了一个什么样的对象。秦阿姨说:“那个下面的小姑娘,你认识吗?”我说我不认得下面的,也不认得上面的。秦阿姨说:“不是上面下面,是下面条的小姑娘。”我继续摇头,下面条的我也不认识,我就认识你们那操蛋的面条,到死也不会忘记。

    秦阿姨说:“就是那个胖胖的短头发的,脸上有点雀斑的,她叫蒯丽。”我捧着脑袋用力想了想,好像是有一个姑娘站在炉子旁边下面条,全身都被热气包围着。我不可能看到她的雀斑。秦阿姨说:“就是她!人家小姑娘对你很好啊,免费给你吃排骨。”我说:“噢,排骨就是她放的啊,我还以为天上掉下来的呢。”秦阿姨说:“你不要装傻充愣的,告诉你,蒯丽是我们食堂的一枝花,她看中了你。你呢?就是一个造糖精的……”我说:“对啊,我一个造糖精的,她为什么要看中我?”

    秦阿姨凑在我耳朵边上说:“那次你大闹会场,蒯丽都看见了,她很喜欢你这样的。”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天下还有喜欢杀胚的姑娘,真出乎意料。秦阿姨说:“我也劝过她,她就是喜欢你这种类型的,没办法,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只能敷衍说:“是啊,敢爱敢恨也是一个优点。可这都去年的事情啦,怎么今年才托你来说合?”秦阿姨说:“去年她有男朋友的,今年被人家甩了。”我听了这话,双眼一闭,心里觉得悲惨不堪。

    秦阿姨说:“路小路,你爽气一点,给我个说法。”我心想,真操蛋,老太婆有你这么说媒的吗?显然秦阿姨对我的印象非常糟糕,完全不把我当根葱,连蒯丽这样的姑娘,她都认为我配不上。这要是六〇年,食堂的姑娘我也就认了,可惜九四年国家粮食储备很丰富,为了吃块排骨就把自己送到食堂去做驸马爷,实在犯不上。这些刻薄的话,我都藏在了肚子里,没对她说。我只告诉秦阿姨:“我已经有女朋友了。”秦阿姨说:“啊?哪个车间的?”我心头一怒,说:“她在上海读研究生。”说完这话,我又觉得很凄凉,拎着饭盆就走掉了。

    后来我再去吃面,排骨就没有了,而且食堂对我的态度非常恶劣。我把饭盆放进去,过了一会儿,哐当一声被扔在窗口,里面稀稀拉拉几根面条,连大蒜都不放一星半点。我端着这盆面,想起了蒯丽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姑娘,这丫头要是在我饭盆里放一把耗子药,我就死得硬邦邦的,毫无悬念可言。那阵子我只能去厂外面吃烧饼,夜班连烧饼都吃不上,只能自带干粮,几个月下来,瘦了一大圈。

    我后来知道,悲惨的生活往往是不自知的,得通过一些具体的人和事来告诉你,这些等同于镜子,悲惨是籍由镜子映照出来的。当然,世界上比我悲惨的人有很多,我没有理由为之耿耿于怀。在我年轻的时候,悲和惨是分开的,有时候悲而不惨,有时候惨而不悲,唯独在蒯丽和秦阿姨身上,我照见了自己又悲又惨的样子。为什么会是由她们来告诉我悲惨的真相?我的神难道依附在她们的身上?这一点真是很奇怪,很久以来一直想不明白。

    九四年我还遇到过一个女孩,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先是一个夜大的同学给了我一张油印的传单,说是戴城诗歌青年聚会,传单上写着一串诗人的名字,还有时间地点,还有一段很抒情的话,我都记不得了。我这个同学在第四人民医院工作,但他不是医生,而是个花匠,他平时的工作就是把黄豆渥成肥料,浇在花木下。他还教了我很多种做肥料的方法,也不管我爱不爱学。夜大的学生来自各行各业,有营业员,有屠夫,有乘务员,工人和小科员更多,但花匠就他一个。我的这位花匠同学平时也写点诗,还发表在晚报副刊上,他经常拿出一张《戴城晚报》,然后指着上面的一小串字说,这就是他写的诗。由于他用的是笔名,而且不止一个,所以可信度甚低,大家只当他在吹牛。

    有一天花匠诗人对我说:“我马上要去参加一个朗诵会了。”然后拿出传单在我面前晃,我什么都看不清,接过来仔细看才知道是文艺青年的聚会。他主动要带我去,我也就同意了。我很想看看诗歌朗诵会是什么样子,从来没见识过。到了那一天下午,他打电话到我车间里,说自己吃坏了肚子,拉稀拉得腿都软了,只能让我一个人去了。

    晚上我独自去城西的一个工厂俱乐部,那里是个舞厅,我以前去过。我跑进去发现有很多长头发的男青年坐在那里,还有很多女青年,扎堆抽烟,喝着啤酒。室内光线很暗,点着不少蜡烛,台上有人拿着麦克风在大声朗读,这个场面很熟悉,要是把耳朵塞起来,简直以为是在唱卡拉OK。我鬼头鬼脑地观察了一通,没发现我们厂的海燕,便找了个角落,靠在墙上,也没人搭理我。

    后来我遇到个女孩,她就站在我旁边。她对我说:“能麻烦你替我看管一下衣服吗?”我很久没遇到这么有礼貌的姑娘了,脸上微微发红,就点了点头,接过她的大衣和皮包。这是一件红色的驼绒大衣,手感很舒服,领口有点破了。后来她走到台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用很轻的声音把她的诗读完,鞠躬,下台。下面也没掌声,我也没鼓掌,看着她从那里走过来,把衣物交还给她。她吐了吐舌头说:“写得很差啊?”我说:“你声音太轻了,别人都听不见。”她说:“下次我注意。”

    那天诗歌朗诵会的气氛很热烈,有个男的跑上去朗诵了十来首诗,每一首都有《神曲》那么长。大家像是等公共汽车一样等着他把诗念完,然后又有一个人跑上去,念了几首诗,掏出打火机把诗稿烧掉了。下面的人大声叫好,也有人骂娘,闹成一团。再后来,主持人跳上台去,对下面说:“把你们的青春都亮出来吧!”此时激光灯球开始旋转,音箱里传出猛烈的迪斯科音乐,一伙人全都扎到了舞池里。我看着影影绰绰的人群,被灯光闪得像群魔复活,那时我还是靠在墙上,不是为了装酷,而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跳迪斯科。

    那个女孩一直站在我身边,起初她很激动,指着台上的诗人说,这是老K!我问她,有皮蛋吗。她哈哈大笑说:“你肯定是混进来的,连老K都不知道,他是著名的诗人。”后来她又指着另一个人说:“这是风马,他去过西藏的!”我心想,老子要不是为了上三班,这会儿也在西藏呢。我想到这里就觉得没劲。女孩说:“我太想去西藏了!”我当时就很担心,别又遇到一个要拖我去西藏的,那也太捉弄人了。

    后来,诗人们开始跳舞,我对女孩说:“我要走了。”她说:“我们一起走吧,我也不爱跳舞。”我们沿着黑漆漆的道路往外走,那是一个金加工厂,地上全是铁屑铁丝,走出去的时候她微微牵住了我的手,我的手指被她的小手捏着,到了有路灯的地方,她又把手放回了口袋里。我再次注意到她的领口,有一个小小的破洞,仿佛她所有的温柔都被集中在了那里。

    那天我送她回家。她说,她叫小堇,是面粉厂的科员。她问我的情况,我说我在糖精厂造糖精,一个小工人,但我不是混到诗歌朗诵会来看热闹的,我自己也写一点。她说:“给我看看你的诗。”我说我没带,以后给你看吧。她说:“你背一首来听听吧。”我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说:“背不出来,算了。”

    我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她家很远,在郊区的一个新村里。我们交换了通信地址,她说:“谢谢你送我。”我说不用客气,然后目送她像一只小猫般刺溜钻进了楼房里。那天我骑车回家,足足用了一个小时,路程太远。面粉厂就在我家附近,我想起这么一个温和的女孩,每天要花两个小时上下班,心里有一点伤感。

    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我收到小堇的信,是一个档案袋,里面是她的诗,用复写纸写在几张信纸上。女孩的字很美。在某一首诗旁边,她特地用红笔注明:这首诗发表在《星星诗刊》上的。我捏着她的诗,读了很久,后来我把她们放进了抽屉里。

    我一直都没有回信给她。

    九四年春天,我下早班,那是下午两点。我看见一大群人围着厂里的公告栏,那地方平时贴些先进职工的照片,专门用来引人发笑,那天却有不少人在叹气,还有哭的。于是我停下自行车,跑过去看热闹。我看见一张鲜红的宣传纸上,写着一长串的名字,一问才知道,这是即将被送去造糖精的职工名单。九四年春天,崭新的糖精车间已经快要造好了,第一批下车间的名单就被公布在这张红纸上。非常古怪的是,上面还写着:“此排名不分先后。”

    有关这张名单,后来几乎闹出了人命。有个看仓库的女工说自己怀孕了,死也不肯去上三班,厂里不答应,不上三班就下岗,女工一听这话,一头撞到厂办负责人的怀里,把人家撞岔了气。岔气不会死人,她自己却因此而流产。那阵子厂里的标语也换成了新的,以前是“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现在换成了“服从大局,争创先进”,还有“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之类,就差“一人下岗,全家光荣”了。工人看见这种标语吓得要死,看看若干年前“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标语还在小红楼上,真如一场春梦啊。

    那天还有人打架。红纸上写着一个名字叫“张伟”,我厂有五个张伟,其中三个在上三班,剩下的两个,一个在食堂烧菜一个在汽车班开车,按说这两位都不应该去上三班。两个张伟站在那里,互相说是对方上了红纸,结果打了起来。后来保卫科的人跑过来说,不许打,再打就一起送去上三班,他们就不打了。上三班犹如咒语,真他妈灵验。

    那天我也凑在那里看,我是最没有心理负担的人,我早已经中了咒语。我没看到长脚的名字,还觉得挺高兴,后来小李走到我身边,脸色惨白惨白的。我问他:“你被调过来了?”小李摇摇头,在我耳朵边上说:“小噘嘴下车间了。”

    我有点发懵,小噘嘴是劳资科的科员,表现一直不错,她怎么也会被送去上三班?晚上我们几个一起吃饭,小噘嘴也是脸色惨白,吃了两口菜,放下筷子,哇的一声哭了。我和长脚不知所措,小李劝了半天,她还是哭。我问他:“小噘嘴不是干部吗?干部也上三班?”

    小李说:“这次调动很大呀,厂里劳动力不够。另外为了安抚人心,特地调了一批基层干部到车间里去,就是做榜样的。”

    小噘嘴一脸泪痕,说:“胡说!就是厂长家的亲戚要到劳资科来,所以把我调出去了!”

    小李说:“这也是一个原因呀。”

    既然是厂长要她下车间,那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我只能劝她,想开点吧,我也一样上三班,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小噘嘴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听了这话有点生气,她接着说:“我以前在劳资科得罪了那么多工人,我还不被他们整死?”我心想,你总算是还有点自知之明。长脚说:“那就辞职吧,要是调我去上三班,我就辞职。”小噘嘴又是一串眼泪夺眶而出,说:“你起码还会修管子,可我什么都不会呀!”

    小李说,小噘嘴学的是企业管理,而且是中专文凭,这种学历和专业在工厂里其实就是个屁,什么用场都派不上。如果去外资企业,那地方连大学生都在车间里做流水线,还不如我们厂呢。

    那天我和小李出去尿尿,我们两个站在墙根,他对我说:“小噘嘴要是嫁一个科长,就不会被送到车间里去了。”我说:“你这是废话,人生没有假设。”他说:“这不是假设,而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那时候我想,我也经常会做些白日梦,比如我假设自己是亡命之徒,假设自己有了钱,假设白蓝没有离开我,假设我和小堇谈恋爱。这些事情都可以去想,可以去为之快乐或痛苦。但我不会去假设自己不上三班,这种假设没有任何意义。理想之高,不必高到去拯救全人类,理想之低,也不应该低到不想上三班。如果有个女科长可以让我娶回家,然后我就可以调回去上白班,###,我情愿一辈子造糖精。人可以没追求,但不能因此等而下之,去追些狗屎回来供着。这就是我的底限,我不为这种事情伤脑筋。

    小噘嘴到糖精车间,做的是车间管理员,其实就是抄抄表,接接电话,很清闲。唯一辛苦的就是要倒三班,但她不用造糖精。车间楼下有一间脏了吧唧的调度室,专供管理员办公,里面的办公桌都是黑乎乎的,要是伸舌头去舔一下,会发现那里的一切都带着点甜味。小噘嘴很快也变成了一个甜人,我叫她SWEETHEART,她听了就笑。小噘嘴那时候像是变了个人,再也没有劳资科时候的装模作样了,看见我就喊我“路师傅”,搞得像真的一样。那时候我问她,有没有想过跟小李分手,嫁个科长什么的。小噘嘴说,哈,嫁个市长得了,我把厂长调来造糖精。我很喜欢她讲话的这种口气,让我想起从前有个厂医也是这样。

    小噘嘴忽然就变成一个剽悍的姑娘,我们都觉得很奇怪,我还以为她会像个祥林嫂一样天天挂着一串眼泪呢。后来我知道,有些人受了刺激之后,脑垂体分泌异常激素,性格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小噘嘴自己倒不在乎这种变化,她骑着自行车进生产区,车速飞快,两鬓的短发像松针一样支楞着。生产区是不能骑自行车的,她不管,有时看见我在路上走,她还冲我喊:“路师傅,我捎你一段!”我就跳到书包架上,她骑了一会儿就说:“你太沉了,你来踩踏脚,我扶龙头。”我们两个就像马戏团一样,骑着车子一直进车间。这事情被小李知道了,还挺吃醋,问我说:“她到底是谁的女朋友?”我对小李说:“你的还是你的。她不但捎过我,还捎过长脚,不信你去问!”小李说:“算了算了,管不了她。”

    小噘嘴不但骑车在生产区招摇,还偷偷地学开叉车,叉车师傅看见她都竖大拇指。她没有叉车驾驶证,这也是违章,但生产区没有人管这些,干部都在很远的大楼里呢。自从她学会了这个,我也手痒,跳到叉车上开了小半圈,把一棵小树给撞断了。小噘嘴说:“路师傅,你不行,没这天赋。”我说:“原来你的天赋是做司机,我还真没看出来。”小噘嘴说:“你爱信不信,我五分钟就学会开叉车了。”

    有关天赋,我说过,我既不会修水泵也不会爬电线杆,现在又被证明不会开叉车。我只能腆着脸说自己的天赋是写诗,但这种话说给一个叉车女司机听,无异于自取其辱。我对小噘嘴说,你做我的SweetHeart就够了,开什么叉车呀!

    那阵子她跟我一个班次,虽不能一起上班,但可以一起下班。起初,中班夜班小李都会来接她。小李白天要上班,晚上还得出来,搞得神经衰弱,有一次出去修电路,糊里糊涂摸到了电门上,差点死了。后来小李请我们几个吃饭,对我说:“我老婆劳驾你下班送送,你正好顺路。我给你鞠躬。”我说没问题,我把你老婆当自己老婆护着,说完这话,被他们三个没头没脸地打。

    那阵子我们厂附近出了个变态,此人骑一辆二十八寸的自行车,专门跟踪下中班的女工。女工都是小轮子的自行车,跑不过他,他也不干坏事,你骑得快他也骑得快,你累了他也放慢速度,始终跟在女工身后一米处。最可怕的是,他干这个事的时候,一不说话二不调笑,非常之严肃。这就不是流氓,而是变态,女工都吓得要死。小噘嘴虽然剽悍,对变态还是有点忌惮的,我上班都会先去她家楼下,接她一起到厂里上班,下班更是把她护送到楼下。这么干久了我怀疑自己会喜欢上她,后来我真的喜欢上了她,但是我没说。

    小噘嘴没遇到那个变态,但是另一个变态却出现在她身边,糖精车间的翁大龅牙看上了她。翁大龅牙是个鳏夫,谁也搞不清他老婆是怎么死的,有人说是被他弄死的,有人说是受不了他弄,所以自杀了。总之,这些谣言都暗示着他是个变态。翁大龅牙上白班,白班人多,不太好下手,他就主动地免费加班,中班时候趁着办公室没有人,就往小噘嘴那里一钻,蹲在她面前,叼着一根牙签,对着她诡笑。小噘嘴很讨厌他,借故跑到车间里,往我身边一站。翁大龅牙跟在她后面一起过来,小噘嘴一指他,对我说:“他欺负我。”这时我就抄起一根撬棒,抡圆了砸在反应釜上,敲出一连串的火星。火星和烟头一样,都会炸,翁大龅牙也不敢过来,用手指指我,走了。后面工人就问:“路小路,你是她什么人啊?给她出头?”我还在犹豫,小噘嘴挎着我的胳膊,大声宣布:“他是我男朋友!”我不防她这么奔放,只能硬着头皮喊道:“翁大龅牙,你要是再欺负我马子,我找十个人把你门牙都掰下来!”

    事后我对小噘嘴说,这样很不好,一则是小李会误会,以为我真要抢他女朋友,二则是我名声太臭,厂里知道我和你谈恋爱,一定会让你跟着我一起造糖精的。小噘嘴说:“你还当真了。实话说吧,我下个月就要调走了。”我愣了片刻,问她:“调去哪里?”小噘嘴说:“去水务局。”我说:“那就好。”

    小噘嘴说:“小路,你挺好的。谢谢你这么多天一直接送我。”我说:“我这叫有情有义,不能对不起哥们。”小噘嘴说:“你不能光把小李和长脚当哥们,你也得把我当哥们。”我说:“我一辈子把你当哥们。”

    那时候我就觉得,小噘嘴特别可爱。人的可爱是一时的,不可能一辈子都可爱,我能在她最可爱的时候做她的哥们,是很幸福的。我很想看到她和小李结婚,我是伴郎,长脚可以做伴娘,这样的场景在我脑子里像一幅画,如果永远都能如此,那我们就会永远可爱下去,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九四年夏天,小噘嘴快要调走的一个夜晚,我在澡堂洗澡,洗得浑身发红。洗完之后我觉得很舒服,拎着毛巾肥皂往车棚方向走,忽然看见有一辆救护车开进厂门。这是下中班的时候,都在交接班,这个时候出工伤事故是很少见的。后来有个糖精车间的阿姨对我喊:“路小路,你还不过去看看,你女朋友出事了!”我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想起她指的是小噘嘴。我扔下毛巾,顺着她指的方向狂奔过去。救护车先于我到达了出事地点,我跑到那里的时候,只见一群人七手八脚把一个人抬上了车子,车门砰地关上,随即呼啸而去。

    我整个人像冰棍一样立在那里,边上的工人很同情地看着我说:“杜洁结束了。”所谓的“结束”,是我们那边的切口,就是完蛋的意思。我问他们:“死了?”他们说:“倒也死不了,除非她自杀。”

    那天小噘嘴是下中班,她骑着自行车往澡堂方向去,路上有一个窨井没上盖。那个窨井平时都有盖的,正好白天有个农民工疏通了一下,他就忘记盖上了。窨井很浅,口也很小,像我这么一条大汉就是想钻都钻不进去。半夜里,小噘嘴骑着自行车经过,前轮正磕在窨井上,她翻落在地,然后就掉了进去。她太娇小,那个窨井的直径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那么小的姑娘掉到了窨井里,下面流的都是从车间里排放出来的摄氏80度以上的沸水。小嚼嘴就这么掉进了沸水里。

    所有人都说,小噘嘴太倒霉了,假如她没骑自行车,假如民工把盖子盖上,假如她不是那么娇小,假如这是冬天(冬天沸水会冒出热气)。假如假如,人生没有假如。

    她掉进去以后,大声惨叫,有几个过路的师傅把她从水里捞了上来。上来之后已经完全不像样子了。有人告诉我:“脸上没事,但胸口以下全完了。”我看着那个黑沉沉的井口,假如它是一根烟囱,我会用锤子砸了它,但它是个窨井,它深陷于地表,我除了拿一堆土去填平它,别无办法。我无法发泄我的仇恨。后来我用脚把窨井盖子踢到它本该在的位置上,我骑上自行车去小李家报信。

    有关小噘嘴的事情,厂里最终是这么判定的:她在生产区骑自行车,所以这起工伤的责任由她自己承担。厂里没有赔一毛钱。那次小噘嘴的妈妈哭到厂里来,说好歹求厂里给她买一台空调吧。她浑身烫伤,为了治病,七月天穿着一件橡皮衣服,把身上都绑了起来,那种滋味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想得出来的,她又疼又热又痒,天天哭着说不想活了。厂里说,那就照顾你一次,把劳资科的那台旧空调拆回去吧。

    她妈妈就哭着走了。

    假如让我回忆我的一九九四年,我会说,那一年仿佛世界末日,所有心爱的事物都化为尘土,而我孤零零地站在尘土之上,好像一个傻逼。我年轻的时候不是什么好东西,结了很多私仇,冤有头债有主,这些私仇都可以用砖头木棍去解决,不管是我解决别人还是别人解决我。可是到了白蓝和小噘嘴这里,你就算送我一挺机关枪,我都不知道该去射谁。那时候我想,人活在世界上,找不到所爱的人,尚且能爱爱这个世界,可是找不到所恨的人,要去空泛地恨这个世界,这件事太荒谬。

    二〇〇四年,我去戴城的一家网吧,进门之后我就看见一个电线杆子戳在座位上,玩的是CS。此人用一把AK47,枪法极烂,但他就是不死,闪转腾挪,东躲西藏,三个人围捕他都没用。我看得好笑,从前他在厂里被师傅们围捕,这手功夫在十年之后居然还没忘。后来他跑到了一个死胡同里,想回头也来不及了,被人用机关枪打成了筛子。我又想起他从前的样子,被逮住以后,一脸愁容好像堂吉诃德,管工班的师傅们看见这种表情,淫心大发,十几个巴掌在他头上乱拍。跟他玩CS,我也会有一种把他打成筛子的冲动。

    后来他扭头看我,第一眼没把我认出来,我想这会儿手头上要有块毛巾就好了,照着他的###抽去,他就知道我是谁了。再后来,他从座位上跳起来,要和我拥抱。我说:“长脚,他妈的,你不要在我身上摸来摸去。”长脚说:“你不要叫我长脚,好多年都没人这么叫我了。”

    长脚把我拖到账台前面,我把账台拍得山响,女掌柜从后面探出头来,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小小的脸蛋,细细的眼眉,但嘴巴却不噘了。她一看见我就发出一声尖叫,跑出账台挎着我的胳膊。她戴着一副黑手套,我注意到了。她说:“SWEETHEART!喝酒去!”

    那天在饭馆里喝酒,他们说我来得不巧,小李带着儿子去南京了。我问小噘嘴:“你怎么嘴巴不噘了?整容了?”说完“整容”我就想抽自己嘴巴,她却不生气,说:“都三十岁了,还噘着嘴,成尖嘴婆了。”

    我说:“这下麻烦了,我喊你‘小噘嘴’都喊习惯了,你现在既不小也不噘嘴。”她说:“你叫我SWEETHEART啊,你在现在天天嘴里夹着英语说话吧?”我说:“别取笑我了,我现在天天夹着操他妈说话。”

    我故意问长脚:“长脚,你现在还在修管子?”长脚说:“去你的,我现在是网吧的投资人,电脑公司的老板。”我说:“还是修管子好,外国叫水喉工,到人家家里去修水管,经常能有艳遇。”长脚说:“我不要艳遇,有了艳遇就拿不到工钱了。”我说:“你可以跟她们在家里捉迷藏,肯定逮不住你。”

    小噘嘴说:“你不要欺负长脚了,他刚刚遭受了人生第一次失恋。”我说:“三十岁的人才第一次失恋?”长脚说:“操,讨厌!”小噘嘴说:“长脚爱上了隔壁服装店的女老板,正使劲追呢,人家忽然拎了个小孩在他面前,说是自己的儿子,长脚要娶她还得搭上做小孩的爸爸。”我说:“这不挺好吗?”长脚说:“你看我像是做爸爸的人吗?我得衡量衡量,我没有失恋!”

    当时我说,长脚,你就去做这个小孩的爸爸嘛,这件事情很伟大,值得你去做一做,再说你当年被我们抽###,很可能抽出不孕症呢。长脚就扑过来掐我脖子,三十多岁的男人了,那双手冰凉而细长,搞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后来我们都喝醉了,长脚率先溜到桌子底下。我和小噘嘴呆头呆脑的看着对方,小噘嘴忽然说:“你太不够哥们了,我出了事以后,你都没来看过我。”

    我说:“我那时候心肠软,见不得你的样子。你们结婚都没请我嘛。”

    “压根就没办喜事,他爹妈不同意。”小噘嘴说,“后来我们去上海治病,再回到厂里一看,你已经跑了。”

    “你得原谅我。我呆不下去了。”

    “我呀,我知道你那时候喜欢的是白蓝,我还以为你去找她了。”

    “我去了。她走了。”

    “她去哪里了?”

    “外国。”我说。我不想再谈白蓝,我对小噘嘴说:“我那时侯想,要是李光南不肯娶你,我就娶你算了。可惜这混蛋不松口。”

    小噘嘴说:“我才不要嫁给你!”说完,她也溜到了桌子底下。

    九四年秋天,我收到白蓝的最后一封信,信写得非常简短,好像是电报一样。她说她有一个机会去国外,所以不读研究生了,并声称与我再见。照她以前的脾气,再见之前还会说几句鼓励的话,那次却没有,大概她也觉得这个做法很多余吧。

    我想去上海找她,但没抽出时间,那阵子厂里在赶产量,据说是跟外国人签了合同,要是生产不出糖精,就得把我们全都卖到马来西亚去做猪仔。这当然是工人们胡说八道。那年秋天,新车间造好了,环境不错,有程控操作室,有空调和暖气,楼上楼下都有厕所。可是我还得在老车间干活,老车间又脏又破,是给犯了事的工人继续改造的。我早就猜到是这种结果,估计我得改造一辈子了。两个车间一起开足马力,产量指标压得我喘不过气,车间里派了督战队下来,一个干部看守一个工段,我去小便都要打报告。干部还提醒我,少喝点水,争取早日完成产量,为国家创汇。我说:“妈的,你干脆让老子直接尿在反应釜里吧,反正也尝不出有尿。”干部说:“你当你是在演《红高粱》啊?”

    上述的干部,一定是男的。我还遇到过一个女干部,四十多岁,长得非常严厉,但其实很怕我们这伙大老粗。我们在干活,她也不能做闲事,只能在车间里踱来踱去,一言不发。我举手要求上厕所,她就很细心地问我:“大解还是小解?”我说:“我要小便!”女干部就对我说:“那你快点回来。”这种话惹得周围的工人哈哈大笑,好像我跟她睡在一起的样子。

    我在糖精车间还遇到了魏懿歆,他仍然是个结巴,我还以为他升上去做干部了,结果他告诉我,他也被调过来造糖精了。那个什么机电一体化的大专彻底白读,从此沦为三班工人。我还问他:“你不是会修水泵吗?你怎么也来造糖精了?”魏懿歆说,别别别提了。他结结巴巴说了一串,我才搞明白,原来厂里从各个班组抽调人手,钳工班分配到了一个名额,从生产技术上说,该班组最烂的是歪卵师傅,应该他来上三班,结果糖精车间的干部一听是歪卵,连连摇头,不敢要他。那阵子魏懿歆恰好找了个女朋友,是糖精车间的管理员,于是就把魏懿歆送来造糖精了,和他女朋友一个班次。领导还说,这是照顾他们,让他们二十四小时在一起,要是把他们分在不同的班次上,那就恰好相反,两个人几乎见不到面,相遇在一起的时间得用函数才算得清。

    魏懿歆说,路小路我我我比你还倒霉。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说,你你你干了那么多坏事,最后是上三班,我我我什么坏事都没干,最后也是上三班。我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后来我想起我妈讲过的一个故事,说一群刑事犯关在牢里,看见了政治犯被抓了进来,就很高兴。当时我就像个刑事犯,看见魏懿歆这个政治犯,我确实应该高兴才对。

    后来魏懿歆和我几乎大祸临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夜班,我连续两个白天睡不着,到了第三天夜班时,我实在顶不住了,把当天产量完成以后,我就想找个地方去睡觉。因为有干部在,我不能去休息室里睡,也不能在车间里睡,就借小便之名跑到货梯下面的原料堆里,那里堆着如山一样的原料包,黑漆漆的,人缩在后面打瞌睡,别人根本找不到。我屁股一着地,眼皮也跟着合上了,完全不顾那地方气味难闻。我本想打个瞌睡就醒过来的,谁知一路做梦,睡得死死的。后来我觉得有人在我身上浇水,顺着脖子流了下去,我就算是个猪,这时候也醒过来了,睁眼一看,有条黑影站在原料包上,正对着我尿尿呢。我大喊一声:“操你妈!”那人吓得半死,怪叫一声,端着###就跑。我岂能让他跑掉,猛蹿起来,跃过那堆原料包,一把揪住他后颈。这个人就是魏懿歆。

    当天魏懿歆还在后道工序出成品,尿急了,就跑出来方便。为了赶产量,他来不及去厕所,就近跑到原料包这里,也是半夜里迷迷糊糊,根本没发现后面还躺着个路小路。这件事本来是值得原谅的,但我当时不这么想,都被人尿在头上了,以后传出去就别混了,人人都可以在我头上尿尿。我大喝一声:“不许走!”顺手揪住魏懿歆的皮带,不让他把###放回去。当时我并不想打他,我只是要保护现场,他那个暴露在外的###就是证据。

    魏懿歆非常害怕,以为我要行凶,把他阉了。他猛烈地挣扎,并且对着车间大喊救命,里面的人一哄而出,看到这个情景,笑得前仰后合,都快昏过去了。后来,魏懿歆的女朋友扑了过来,为了保护他,她也揪住了皮带,并且用力往后拉。我更不肯松手了,这婆娘很不善,被她拉回去了,一定抵赖得一干二净。当时的情景是:我拉住魏懿歆的皮带,而魏懿歆和他女朋友也拉着皮带,好像拔河一样。在六只手中间,魏懿歆的###可怜巴巴地垂在那里,三个人似乎都觉得,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去碰它,很不礼貌,所以大家都尽量避免去触动它。周围的工人都笑翻了,活色生香的场面啊,还有人喊加油。

    最可笑的事情发生在我松手时。我松手是因为觉得很好笑,我跟他们两个厮打在一起,搞得像是要抢###,这也太不堪了,我应该让魏懿歆把###放回去,然后到厂外面去单挑。我松手之前没跟他们打招呼,根据牛顿第一定律,魏懿歆和他女朋友的手产生了猛烈的惯性。一声惨叫之后,魏懿歆捂着下体痛苦地躺在他女朋友的怀里。这件事情是很有教育意义的,它的意义在于:不管你是爱一个人还是恨一个人,都要记得牛顿第一定律,那些突然撒手的家伙都会对别人造成伤害,甚至比打一拳更严重。那年我又学会了一个新词,叫“睾丸挫伤”,假如不是魏懿歆做标本,我简直会以为是“搞完磋商”。

    第二天我去保卫科交待问题,我还坚持说这起事故的责任人是魏懿歆的女朋友,我亲眼看见那娘们的手砸在魏懿歆的下体(我对保卫科的人不用“###”这个词),但大家都在笑,认为我在这种时候还栽赃,脑子不正常。

    后来保卫科长找我谈话。这个科长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科长了,原来的科长,据说因为在大会上跟我打架,卖力得过了头,厂长很看不惯他,就把他调走了。新科长对我态度不错,这也是应该的,没有我牺牲自己,哪里会有他的今天?新科长说:“路小路,你在原料堆后面做什么?你的工作不在原料堆后面。”我不防他用推理手法来处理问题,立刻语塞。新科长笑了笑说:“如果把这件事定性为打人事件,那你和魏懿歆都要受处分。你打人,他呢?对着生产原料小便。一个是行凶耍流氓,一个是搞破坏。”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科室里就我跟他两个人。我也听出了他的意思,就说:“科长,你说该怎么处理吧?”

    保卫科长说:“算你们上班时间打闹,就什么事都没了。他的医药费得由你出,你被尿在身上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我说:“就照你说的办吧。”

    保卫科长拍拍我肩膀说:“回去吧。回家替我问你爸爸好,路大全的儿子嘛。”

    我听了这话,恍然大悟,只好撸着光头出来了。后来我还提着一篮水果去看魏懿歆,魏懿歆说:“路小路,我我我没出卖你,我没说你你你睡觉。”我当时一阵心酸,想说他够意思,结果他女朋友进来了,二话没说就把我轰了出去。我也没怪她小心眼,要是我的###报废了,我老婆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九四年的时候,由于担心厂里买断工龄,我爸爸早早地退休了,拿五百块钱一个月,每天在麻将桌上度过他的无聊光阴。他很快长出了白头发,陈年的腰伤发作,渐渐变成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我没想到他会老得如此迅速,好像一棵秋天的乔木,一夜之间就改变了面目。我想我到老了也会如此,或者如白蓝所说,未老先衰,那样就不必忍受突如其来的衰老的煎熬了。我爸爸以前揍过我,后来我跟他对打,再后来我就没有碰过他。我再也不会去揍我的爸爸了。

    我爸爸退休之前,托人找到糖精厂的保卫科长,他们是老同事。保卫科长答应把我调到门房里去做厂警,这事情我没同意。我听白蓝说过:“小路,将来你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去做看大门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样你就真的未老先衰了,我会伤心的。”

    后来保卫科长说,不做厂警也可以,把路小路借调到联防队去,那儿更清闲。我也没答应,众所周知,在某些年份里,联防队的名声很难听。

    那一年,我抽空去上海找白蓝,我手里只有一个地址而已。我坐上火车,沿着沪宁线往东,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我坐上公共汽车,到医学院去找白蓝。宿舍的人告诉我,白蓝上个星期就走了,去哪里不知道。我失去了目标,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一个人在医学院里逛。这是真正的大学,不是我读的野鸡大学,也不是戴城那种小家子气的大学。我在里面逛了很久,每一条道路仿佛都很熟悉,地上的落叶也很熟悉,我想起她说过的,每一片枯叶都只能踩出一声咔嚓,这是夏天的风声所留下的遗响。我想你是一个多么诗意的人,可惜诗意对人们来说近乎是一种缺陷。我好像已经有几辈子没见到她了。

    后来我走进了一条黑暗的走廊,一个人都没有,两旁放着很多瓶子,瓶子里全是人体器官标本。再往前走,有很多怪胎标本,都是被扭曲得不忍睹目的胎儿。一切都是那么地怪异,好像是有人在召唤我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扇门前,门锁着,我通过小窗向里面张望,看见几具尸体摆放在那里,用布盖着,如此安静地,我好像是走到了人世尽头。猛然之间,我毛骨悚然,返身狂奔而去,那寂静之中的笑声告诉我,所谓奇异的旅程在此已经画上句号。

    那天晚上我回到火车站,打算回戴城,在北广场上遇到了三个人,发生了一点口角,这三个人不由分说围着我就打。我被他们揪住,无法脱身,当时我听见其中一个人竟然操着戴城口音,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在对打中我的一个槽牙掉在了地上,脸上全是血。后来这三个人扬长而去,我也不敢去追,只能跑进火车站,在厕所里洗了把脸,免得警察把我请进去。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的半边脸肿得跟猪头一样,完全失去了从前的潇洒风采,与我在医学院看到的怪胎相去无几。

    那天我上了火车,是站票,火车非常拥挤。我被打得昏头昏脑,实在站不动了,就跑到餐车那里,要了一杯十八块钱的绿茶,然后我就可以坐在餐车上了。我非常想睡觉,头晕得像在坐旋转木马,但我又不敢睡,怕坐过站。后来,对面有一个女孩问我:“你去哪里?”

    我说:“去戴城。”

    她说:“你睡一会儿吧,到站我叫你。”

    我睁着一只眼睛看着她(另一只眼睛肿着),她对我笑笑,这是一个微胖的女孩,眼睛很大。我心想,只要老子不死,我一定找你做我的女朋友。后来我倒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拍我的肩膀,说:“戴城到了。”我醒来觉得头痛欲裂,站起身打算下车,见她不动弹,我问她:“你不下车?”

    她说:“我去南京,我是南京人。”

    那天我跌跌撞撞下车,心乱如麻,我想我就这么失去了最爱的人,这个南京的姑娘,我也要记住她一辈子。

    很多年以后,我坐在上海的马路牙子上,我对着张小尹讲这些故事。后来她成了我老婆,我讲这些故事时候她很开心,我决定每天给她讲一点,但有关工厂的故事已经被我讲完了。所有的故事都应该有一个结尾,即使你有一个《百年孤独》式的开头,那个结尾也有可能很烂,但总比没有结尾好。

    我对张小尹说,我确实做过很多坏事,那年我在上海火车站被人打,回去就加入了联防队。我真他妈想找一群人来揍揍,甚至是拿电警棍往人身上戳。结果联防队发给我一根手电筒,虽然也是用电的,但效果相差太大。我拎着手电筒在街上晃悠,心里很不爽。那时我妈很担心,让我不要太卖命,真的把命卖掉了就要不回来了。我对我妈说:“怕什么?联防队专门欺负好人的。”

    我还记得自己在清晨的街道上巡视,吃早点,跟几个同伴说笑,后来有个买菜阿姨跑过来,对我们说:“那边有人耍流氓!”我们跑过去一看,是一个年轻的民工在人行道上睡觉,他只穿着一条裤衩,由于晨勃,他的器官直剌剌地伸出裤管,指向天空。那根东西又粗又红,亮晶晶的,过路的女人看见了都很不好意思,绕着道走。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买菜阿姨说:“这种乡下人你们联防队管不管?”我们没辙,只好把那个民工踢醒,然后把他当流氓抓进了联防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抓他,我和他有什么仇,有什么恨,可以去干涉他梦里的性事。这些事情说起来都很王八蛋。

    我也记得自己在夜晚的街道上喊:“注意小偷!注意煤气!锁好门窗!“现在都是用电喇叭自动播音,那时候全靠嗓子喊。他们说我拿过卡拉OK二等奖,所以由我来喊是最合适不过。后来我们遇到个偷自行车的小偷,他一见我们就跑,我们五六个人在后面追,我他妈一跤摔在地上,把裤子都摔破了。当然,联防队不是摆炮的,把小偷抓住以后,我们非常高兴,简直像扛着年货回家一样。到了队里,小偷吓哭了,我拿着铜头皮带吓唬他。再后来,我们押着小偷去喊街,他的声音太惨,附近的人都反映说做了恶梦。我也不知道这么干有什么意义,难道用铜头皮带抽打一个小偷就能改变我的人生吗?

    张小尹说,这些故事都很好玩啊,联防队的故事。我说没错,我能把它们讲得很好玩,好像春节联欢晚会上的小品一样,但我偏不。我不觉得这些故事有什么好玩。

    张小尹问我:“那么你后来为什么决定辞职了呢?”

    我说,是这样的。有一天黄昏,化工厂附近来了一条野狗,有户人家的小孩把那只狗叫了过来,它以为有吃的,就凑了过去,结果那小孩用铁签捅进了野狗的肛门。那狗当场就疯了,一口咬过去,从小孩屁股上啃下了一块肉。当时我正在值班,叼着香烟在街上闲晃。小孩的妈跑了过来,一把将我揪了过去。那小孩趴在地上大哭。小孩的妈说:“你是联防队,你去打那条疯狗,疯狗咬人啦!”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条狗正冲着我呲牙,非常吓人。小孩的妈对我说:“你到底管不管?你不是联防队吗?”我咬了咬牙,抄起一根枯树枝,那狗非常聪明,返身就逃。小孩的妈说:“追它!追它!”

    我沿着河追去,那条狗跑得飞快。我追不上了,它就停了下来,好像在等我。我追过去时,它又拔腿逃跑。我追它的时候经过了糖精厂的大门,几个工人正蹲在门口抽烟,大声叫好,“路小路,追狗啊?今天晚上吃狗肉?”我不理他们,闷头追去,跑了半里地,那狗被我逼到了一个小码头上,除非它跳河,否则跑不掉。我冲着它狞笑,想把它赶到河里去,据说疯狗都怕水。那狗朝我看了一眼,其实它不是疯狗,至少在那一刻还不是。但它显然也不想下水,河水太脏,下去会得皮肤病。它嚎叫一声,竟然向我扑来,照着我的小腿就啃。

    那天我是心惊胆寒,被疯狗咬伤了,自己也会变成个疯狗。我拔腿就跑,那条狗在我身后狂追。这时我们又经过了化工厂的大门,工人们都笑岔了气,对我喊:“路小路,你和它到底谁是联防队啊?”我还是不理他们,继续跑我的。跑到小孩那边,小孩的妈对我说:“你个怂卵,怎么被狗追回来了?”我回头望去,那狗也累了,蹲在远处朝我看呢。

    我从附近的修车摊上抄起一根钢管,说:“操他妈,你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那狗真是聪明,见我抄起钢管,返身就跑。这他妈哪里是条疯狗?我扬着钢管,尾随它追去,我们再次经过糖精厂的大门,这时候已经围了四五十个人在看我追狗。这回它不往码头上跑了,而是沿着街道小跑,还回过头来看我。那一瞬间,我与这条野狗心意相通,它在问我:“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我对它说,老子就是要打死你。后来我觉得,它问了我一个更深奥的问题:“你他妈到底为什么活着?”我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由一条疯狗向我提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得了狂犬病。我扔下钢管,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如此荒谬地,在这个世界上跑过来跑过去。

    有关我辞职,其实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我跑到劳资科,拍出一张小纸片,这就是我的辞职书。结果他们告诉我,我是合同工,跟厂里签了五年合同,我这不叫“辞职”,而是违约,我必须写一份“违约申请书”,然后由厂里裁度。假如厂里不批准,我也可以不来上班,那就等着被开除。

    很遗憾,我在劳资科没遇到胡得力。后来我拎着一把三角刮刀,闯进车棚,找到了胡得力的自行车。我用刮刀在他的自行车轮胎上捅了几个洞,心里还觉得不过瘾,就把轮胎整个地剥了下来,只剩下两个钢圈。干完这些,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再去劳资科,他们就同意我违约了,而且讲话也很客气。我一直没见到胡得力。

    我回家以后,躺在床上,我妈坐在床边问我:“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先混着吧。让我歇一阵子。”

    我妈叹了口气,我以为她要抱怨,不料她说:“你以后洗澡成问题了。”

    我说:“什么?”

    我妈说:“你以前天天在厂里洗澡,现在辞职了,只能到澡堂里去洗了。洗一个澡五块钱,你又不可能天天去洗。”

    我说:“那怎么办呢?”

    我妈说:“你每天洗屁股洗脚吧,跟你上学时候一样。个人卫生最重要,脏了吧唧的,姑娘看不上你的。”

    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我研究过一点星相学,我妈是射手座,这就是十足的傻大妞,而且一辈子都很乐观。因为有了她,我看这个世界犹如喜剧。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好运。后来过了些年,我独自去上海谋生,我妈送我到家门口,我还挺伤感的,我妈说:“你不要去占人家小姑娘便宜。”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说:“当然,也不要让人家占你便宜!”她就用这句话把我打发走了。她养儿子如同养狗,就怕我身上长跳蚤,就怕我出去招惹异性。我爱她犹如爱这世上的一切鲜花和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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