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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局

    我回到学校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退烧片吃光了,不想再去买,吃下去的抗过敏药让我瞌睡连连,坐在公交车上几乎就要跌入混沌,不过我还是坚持住了我在食堂里买了二十个包子,装在放药的马夹袋里,又去小卖部买了几瓶纯水,打算去咖啡女孩的家里。至于是去坐禅还是打埋伏就完全看我的运气了。后来想想,什么娱乐都没有,可能会挺不过去,于是回到寝室去拿几张唱片。

    老星在屋子里等着我。

    “……去旅行?”他问我。“买这么多包子和水。”

    “不,应该说是出去面壁。”我放下马夹袋,爬到床铺上收拾我的唱片,听见身后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老星已经抓着两个包子,嘴里还有半个。

    “当心噎死。”我说。

    他满嘴粮食含糊不清地说:“来,坐下,打牌。”

    牌局是我大学时代永恒的主题,甚至超过了网吧,超过了摇滚,超过了我对长发校花的怀恋。只不过物是人非,锅仔疯了,亮亮去了地下室,齐娜被一锤子敲死,剩下我和老星两个人,世界已被海水淹没了大半,剩余的部分正在继续沉沦。我说我不想玩,他说:“你非玩不可。”

    “两个人怎么玩?”

    “玩跑得快。”

    “那个没劲,小孩子玩的。”

    “在最简单的游戏里有着最深刻的智慧。摈弃技术,只看运气。你觉得没劲只是因为赌得不够大而已,一张牌一根手指头怎么样?”

    “我不喜欢运气游戏,那不是真正的输赢。”

    “错!如果我和你,坐在这里玩一辈子的跑得快,最后出来的结果就是真正的输赢。”

    我估计他脑子出问题了,齐娜的死对他影响不小。我放下包,坐在他对面。他开始洗牌,这时我注意到他的手上全是伤,那是用拳头砸在什么硬物上造成的。我没问他,静静地看着他发牌,三堆牌发在桌面上,他没摸,我也没摸。

    “赌什么?”我问。

    “输的人去面壁,赢的人去旅行。”

    “挺好。”我伸手摸牌。

    第一局我被他全关,一张都没跑掉。我洗牌,他点了根烟,说:“那天在公安局我还是去看了齐娜的尸体。手看了,脸也看了。”

    “怎么想起来现在说这个?”

    “之前不想说,是因为觉得,告诉你没有意义。”他说,“不过那个记忆无法洗掉,告诉了你,至少对我有一点意义吧。”

    我发牌,没问他看到了些什么。

    他说:“只有怀着巨大的仇恨,才会把人敲成那样。”

    他把烟灰随意地弹在地上。第二局我再次被全关。

    “之前我说是小广东干的,你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他说,“你喜欢讲究动机,对不对?”

    “杀人都是有动机的,我看不出小广东有什么动机杀齐娜。我还是那句话,相比之下,你比他更有动机。这年头杀一个陌生人可以没有动机,但杀熟人那一定是有预谋的,不可能没有动机。而且,最重要的是证据,比如说凶器,作案时间,现场的脚印,衣服上的血迹,这些都掌握在警方手里。你能检测DNA吗?古典推理只存在于小说中,科技已经发展到这个境地,不会再有一个侦探运用推理法在我们中间挑出一个凶手,还能令其自己招认。没这回事。”

    “你又错了。为什么排查法可以找到凶手?从几万人里找出一个敲头的,排查法简单来说就是排除法,是没有DNA证据的前提下做的概率计算,只要凶手被列入了嫌疑名单,他就一定会被审讯出来。DNA是后设的证明。”

    “你有权保持沉默。”

    “你外国电影看太多了。”

    第三局,我输了一张牌,龙头没扳回来。我开始抽烟,给自己开了一瓶纯水,喝水。

    老星说:“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猜猜我有什么杀人动机?”

    “猜不出。但你会留下证据,跑不掉。”

    “如果排除掉所有证据的因素,通过动机你能把我列入嫌疑人名单吗?”

    “不能,”我说。“看不出你杀人的动机,也看不出你有精神错乱的迹象。”

    “我有动机。”

    我扔下手里的牌说:“不玩了。”

    “继续继续,我话还没说完。”

    “有话就说完。”

    “那就陪我打牌。”

    老星说:“你知道吗?有一种传说,两年前那个仓库管理员并不是真正的凶手,他只是被用来顶罪的。不过,自从他被枪毙以后,这儿确实太平了很长时间,说明真凶是被抓到了。”

    “理论上没有一个司法机关会用顶罪的方式来处理连环杀人案。”

    “是的。可是五月初我们学校有女生被装修工敲死在厕所里,一度成为敲头狂复活的证明,谣言满天飞。齐娜被杀那天,凶手用的也是同样的手法,但装修工却几乎是同时被警察在异地抓获。这说明什么?难道敲头是很流行的杀人手法吗?为什么不用绳子勒死?”

    “这一点和我设想的一样,凶手很可能是熟人,用锤子敲是因为想制造连环杀人的假象。”我想了想,补充道,“但也不排除是模仿犯。换句话说,即使是熟人干的,你难道能确定嫌疑人的范围?齐娜身边有多少熟人,有多少半生不熟的人,你清楚吗?”

    “我刚才说过,只有怀着巨大的仇恨,才会把人敲成那样。”老星站起来,平举起左手,用右拳击打着手背,说:“还记得杞杞说过的吗,凶手是从后面摸过来,一锤敲在后脑,立刻逃跑。两年前所有的敲头案都是这样的模式,也因为这个模式,很多人是重伤,只有我们学校那个校花比较倒霉,一锤子就敲死了。”他转身面对着我,把右拳伸到我的眼前,“而齐娜,她是被敲了无数锤,后脑,太阳穴,脸,凶手是怎么敲的你用屁股都能想明白。她挨了一锤倒在地上,凶手像敲一个桩子一样把她敲成了肉泥。”

    我默然不语。继续喝水。

    老星说:“怎么会那么巧?她去祭猫,就撞上了凶手?这种概率低到什么程度?假如有变态狂存在,凭什么一个总是在晚上动手的家伙会选择在下午行凶?如果他见人就杀的话,为什么没有疯狂到跑去市中心随便敲人?你看过一些犯罪学的书,我也看过,不比你傻多少。简而言之,作案模式根本不一样,这是一起独立的案件。”

    我打出了手里的最后一把牌,说:“我懂你的意思了,谋杀,对吧?你输了,洗牌。”

    第五局牌开始,我捏了一手好牌,一把顺子,四个尖,但还有三张杂牌,想关他不那么容易。

    老星说:“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了。谁,知道她去那个鬼地方上班了?你知道?我知道?谁在她下班的路上伏击她?”

    “小广东知道。”我说,“不一定是伏击。真有仇家的话,也不排除跟踪她的可能。”

    “如果她只是随便被人敲死在街上,如果她是被人敲死在宿舍里,如果她像那个女生一样上厕所时候着了道……但你不觉得,死在那边树林后面,太像是有预谋了的吗?假设你要杀她,你怎么会知道她在那天下午会忽然想到去树林里祭猫?你有那么好的运气吗,让她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晾了一个晚上!”

    第五局,关了他三十张。

    他说:“你不喜欢玩运气游戏,对吗?我也不喜欢。”

    “齐娜死了以后,我一直神志恍惚,发烧,皮疹,闹到今天。很多事情不能掰开了想。我手里没有任何刑侦方面的证据,想要也要不到,如果只是凭空想象的话,我大概会疯掉。”我说。

    “所以你只能去地下室修电脑,你没有编程的天赋。”老星说,“二十二日那天她说要你陪她一起去祭猫,后来又说不和你去了。你觉得她会一个人去那里?”

    “这个没有想过。”

    “想象一下嘛。”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约了另一个人去祭猫,最有可能的是小广东。”我说,“你进入了纯推理的境界,可是证据呢?如果能证明她约了小广东一起去祭猫,那么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不管他有没有到过现场。”

    “没有证据,但这个推论合理。”老星说,“如果由警方来做,完全可以通过血样、脚印这些确认他有没有去过。”

    “首先需要一个不在场证据,那天下午他在哪里。”

    “他一个人去看电影了,有票根为证。”

    “你去找过他了,对吗?”

    “别急,我们牌还没打完。”

    “很多时候,动机是由凶手自己说出来的,假如他不说,你就是想破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人。为钱,为债,为女人,为一次口角,杀人虽然是件严重的事,但杀人的动机却可以微小到让你发笑。杀人,本质上和自杀是一样的,自杀者会留下遗书,说明动机。在你看来,他们杀死自己的理由无论怎么样都是不合理的。因为这件事本身就不在常理之内,好比你的电脑中了一个病毒,你认为它是病毒,其实它是一个很不错的程序,它只是违背了你的意志罢了。”

    我点头,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不过这一切和破案没有什么关系。“你别卖关子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我说。

    “为什么要让齐娜去偷小广东的资料?”他摊开手里的牌,四个K,一对J,一个2。

    第六局我再次输掉。

    “因为想找到小白的打工记录,小白失踪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做家教是在小广东那儿挂着的。我去找小广东要,他不肯给我,正好齐娜在和他拍拖就利用这个机会了。”我犹豫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齐娜告诉你的?”

    “齐娜要是告诉了我,我还用在这里问你为什么吗?”

    我一下子陷入了另一种混乱中,“不可能,小广东不应该知道这件事,齐娜做得很隐蔽。”

    “他知道了。”老星说,“事情就是这样,你让齐娜去偷资料,齐娜自以为没有被小广东发现,但他却发现了。你知道做家教中介房产中介职业中介还有卖淫中介,一切的中介,最忌讳的是什么吗?是客户资料被偷。这是他们的第一生产力。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让齐娜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当时并没有觉得危险……”

    “你知道那个人是个变态,对不对?你利用齐娜,结果却害死了她。”

    我扣下了手里的牌,“如果要给我安这个罪名,你务必拿出铁证。”

    他从床头拿过一支录音笔,“为了这件事特地去买的。”又搬过一台手提电脑。我问他:“电脑也是特地去买的?二手货啊。”

    “二手的就够了,我没打算用太久。”他打开电脑,将录音笔里的声频文件导人进去,问我:“其实没什么好听的,我刚才说的就是小广东说的,不过可以让你顺便欣赏一下他的惨叫。”

    “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把他四根手指掰了下来,用这个。”他从床头拿过一把血迹已干的尖嘴钳,放在一堆扑克牌之上。

    “本来想去搞一台摄像机,把这个场面拍下来给你看的,一时搞不到,也买不起,要逮到他不容易。临时抱佛脚,只能用录音笔将就将就了。”老星说,“我向你担保这是真的,声音有点变形。”

    “你是在哪里干的?”

    “在他家里。”老星说,“你从来没有假扮过抄煤气的吧?”

    “这么简单?”

    “当然也是有风险的。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先从后面把他打翻了。”老星说,“记住了,越是安静的地方,越是要与人保持距离。尤其不要把后脑勺对着陌生人,不然挨了棍子算你倒霉。”

    “看来你下手很利索啊。”

    “嗯,本来想把你拉去的,让你也见识见识的,结果没找到你,你好像有另一个窝啊。”

    “我要是在边上,你未必能那么如意地动手杀人。”

    “我没有杀他,杀人不是我的专长,我只是想尽快地找到答案。你也听到录音了,这家伙心理素质非常好,嘴硬,脸色不变,居然还反问我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是凶手。我打他,打得自己手都快断了,他居然嘲笑我是个疯子。警察要是逮住他,都不一定能审得出来,当然,我不是警察,我用了这个。”老星指指桌上的尖嘴钳。

    录音在第一段五分二十秒的时候发出了第一声闷叫。

    “堵着嘴把他的手指铰下来第一根,惨叫太厉害的话会把人招来,所以你听到的就是这个不太充分的效果,毕竟不是广播剧,将就点吧。”

    “我至少能说出五十种刑讯逼供的手段,可以让他生不如死但却看不到太多伤痕。”

    “不,我不要他生不如死,我要他看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在离开他,而且,还有那么多部分尚未离开,即将离开。”

    “的确富有想象力。”我数了数,一共八个声频文件,中间是有断点的,“这活你干了多久?”

    “一夜。”老星说,“很累。”

    “现在小广东在哪里?”

    “我放他走了。”

    “为什么?”

    “给你听这一段。”他打开其中一个声频文件,在一阵静默之后,里面的人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嗓音说:“只要我活着,一定会杀了你们。”

    接着是老星说:“那就不好意思了,我得把你的两根大拇指也掰下来。”

    我洗牌。洗完了把扑克牌垒在一边,说:“这牌不能打了,有几张背面弄脏了,被你钳子上的血迹弄的。”

    “你再去找一副。”

    “还有必要再玩吗?”我说,“我以为游戏结束了,没想到才刚开始。”我给自己点了根烟,“一定会杀了‘你们’,指谁?还包括我在内吗?”

    “应该是的吧。”老星微笑着说,“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再也不可能用榔头来敲你的脑袋了,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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