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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正文 第1章 “不急,在这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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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琇是把这两天,当成最后的日子来过的。

    她刚买完一盒香粉便迅速离开。本来都快出先施百货的大门了,却忽然停住脚步,思索片刻又折返回去,直奔售货员刚才极力推荐的丹祺点唇膏。

    她从未染过红唇,对这些修饰妆容之物不甚了解。可巧,迎面有位打扮入时的女郎与她擦身而过,一笑起来朱唇皓齿,甚是明媚动人。她眼前一亮,随即折回身,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支点唇膏。

    售货员说了,这是美国货,涂抹后,红润盈泽,能保持终日不褪。

    如果真这么神,那可太好了。

    其实不用那么久,只要明日能在唇上留存到中午,就够用了。

    梁琇刚花了一上午,做了个时髦的发型。以前她的长直秀发,要么披散着,要么结成发辫用丝巾简单缠着。那本是她无心打理,可安华物资供应社的女同事们,却总夸她的发式是天然去雕饰,既端庄又脱俗。

    她从来也没烫过头发。但这次不管她认不认同烫发所散发出的气质,她都不得不“追赶”这个潮流了。之前慕云中跟她提过,她自己也做过功课,泰丰和里的酒保,尤其那些千挑万选的女酒保,全顶着眼下最时兴的烫发。她若一头直发或绑着麻花辫进去,只会还未行动就被盯住。这样的莽撞和不负责任,只会坏事。

    头发烫好后,上了年纪的理发师傅非常贴心,还教了她如何梳理。

    “小姐,平日梳完之后啊,你就像这个样子,这里……用梳子往上拖一拖,再抖一抖,头发就会显得更蓬松,效果更好。”理发师照自己说的给梁琇示范了一下,她虽然并未看出有什么变化,也还是礼貌地表达了赞许。

    理发师傅对着前面的大镜子不住点头,“小姐相貌这么出众,只要略施粉黛,就足够迷倒好些年轻人呐。”

    如果放在平时,梁琇会觉得这话里有几分轻薄,但此时,这种来自陌生男子的肯定,却让她对明天的行动又多了几分信心。

    要的就是让男人觉得她颠倒众生。

    往回走的时候,梁琇路过了静安寺路的大都会舞厅。她长到二十多岁了,还从未进过舞厅。以前受父母教化,总觉得舞厅不是正经人出入的地方,自己如何也不会是舞场上的人,路过甚至躲着走。

    可今天,她竟然不自觉地就在舞厅门口停了下来。她突然想放纵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这舞场里的人,都是怎么逍遥的呢?

    看到一个靓丽姑娘正在不远露出几分探究的神色,舞厅的门公立即热情招呼道,“小姐是在等人吗?要不要进来跳支舞呀?”

    是她大意了,她不能在这样惹眼的地方停留,甚至和陌生人说话。她应该快些回去,之后哪也不去,只等明天的行动安排。

    梁琇轻轻摇了摇头,没作声便转身离开。回到寓所后,就再也没出过门。

    这一晚,梁琇竟能睡得香甜。每临大事有静气,胆大心细,遇事沉着,是父亲教导她的,早已被她刻进骨子里。

    等早上醒来,一番梳洗,她看看镜中的自己,气色还算不错。她像理发师傅说的那样,把头发抖散,又把昨天买的化妆品涂抹到脸上。下楼时,接她的人已经在楼外等待。

    慕云中给她布置任务时,梁琇隐约觉得应该还有第二套方案。只不过她是第一套方案里的行动成员,第二套里既然不包含她,就定然不会让她知道。

    她明白,她只须做好她所在的这盘棋局里的一枚棋子。至于其他的,她也不愿关心。

    这是一个又冷又湿的冬日清晨,昨晚又是雪又是雨的,今早依旧细雨蒙蒙,寒风萧瑟。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想狠狠地记住眼前所闪过的一切。虽然慕云中再三让她放心,事前事后都有人接应,可她看得明白——

    也许,这将是她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清晨了。

    但此番赴险,她觉得值。

    梁琇被带到离泰丰和不远的一处颇不显眼的小屋,和今天的行动队员碰了头。为首的交给她一张员工凭证,跟她再三核实了行动细节,还告诉她应对意外的紧急方案。梁琇用心地一一记下。

    随后,她换上他们事先给她准备好的衣服,跟着其中一个将要假扮男酒保的队员,一起出了屋子。

    上次她进泰丰和,还是去熟悉环境。而当她再次站到气派的饭店门前时,则是当真要动手了。她照着另一个队员的样子,也向门童出示了那份凭证,脸上没流露出一点内心的波动,沉着地随着那个队员,一起进了大堂。

    开弓没有回头箭。成败,就在今天了。

    秦家在沪西的面粉厂,昨天夜里,炸了。

    这是民国二十八年公历1939年。以来,秦家沪上的产业,第三次被明目张胆地动手脚。

    生产车间和仓库,虽然经过了抢救灭火,有的废墟间隙,仍会升起淡淡的、或黑或白的烟。天阴,有风,那黑烟和白烟,就在寒风的扰动下,袅袅冉冉,像缠斗的幽灵,又像妖异的媚鬼。

    秦定邦站在被炸的厂房前,面色如常,安静地听当班工人描述昨夜爆炸的场景。爆炸声如何骤然响起,火势如何迅速蔓延,法租界的巡捕房如何敷衍潦草。

    当听到这次有伙计伤亡时,他锁起了眉头,打断那工人对惨状的描述,对负责善后的冯通道,“抚恤金别计较。”

    此时又一阵风掀起,卷走了空气中最后的温度。

    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又朝冯通交代了几句,冯通皱着眉连连点头。

    转身离开前,秦定邦又补了句,“别忘了尽快再多送些粮食衣物,不用再找我商量。”

    言罢,他把燃了一半的烟,扔进救火留下的黑浓积水里,转身向车走去。

    身后的伙计们一个个烟熏火燎灰头土脸,听到少东家大气的话,悲愤之余,又稍感安慰。孤儿寡母们,应该可以多撑些时日了。

    这沪上孤岛,物资已经愈发稀缺起来。而且钱毛得厉害,物价飞涨,一天一价。难得少东家还想着多给些温饱之物,这真是实打实的救命之举了。

    没人看到秦家三少爷脸上一闪而过的狠厉,只见他背影健硕,步履稳重,仿佛天大的事,都不会让他失了这份镇定与从容。

    马上元旦,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

    昨晚,起初本是下雪的,后来又落了雨。雨雪夹杂,甚至还隐约听闻北边好似有几声沉闷的轰响,也不知是雷,还是虹口那边又出了什么事。细雨今早也没停,淅淅沥沥的,不是风刀霜剑,却更觉湿寒刺骨。及至秦定邦赶到,雨才算歇。

    真是个阴恻恻的冬日。

    选一个年节前的雨天下手,看来并不是奔着实质的破坏。这次还是像往常那样,依然为了挑衅,诚心搅得人过不好年。

    变本加厉,愈演愈烈。

    秦定邦本想着过完年再收拾这摊子事,但这次有人伤亡,就不一样了。

    看来,他们是嚣张得昏了头了。

    秦定邦擡手理了下衣袖,又顺势看了眼时间。

    司机张直是跟了秦定邦多年的伙计,其父老张以前跟着秦老爷子秦世雄打天下。

    秦世雄在两湖、两广,遍地都是生意朋友,甚至直奉一带,也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在沪上,更是响当当的头面人物。

    老张为人谨慎可靠,早年曾帮忙经手生意,因为年龄比秦世雄还要大上一些,秦家小字辈,多尊称他一声张伯。老张对秦家忠心不二,秦家也从未亏待他,秦家家业大了之后,老张也跟着积攒了不薄的家资,生活无虞。

    只是现在年长了,这样那样的毛病,开始找上身。虽则自己听从秦老爷子的意见颐养天年,但因为对主家感情深厚,老张希望最中意的幺儿张直也能继续为秦家出力。秦家自然信得过张氏父子,就让小张早早跟着秦定邦走南闯北,也可以多长见识。

    张直习得好身手,脑子灵重义气,交给他的事,总能办妥帖,现在已经成长为秦定邦身边的得力帮手。

    见秦定邦上车,张直发动了汽车,“三少爷,他们欺人太甚。”

    秦定邦没答话,脸转向车外。

    视线里,倾颓的厂房慢慢向后移去,接着是一些树,一些弄堂,一些繁华的高楼,一些人满为患的欢场。

    还有街边时不时涌入眼帘的流民摊位,拖家带口的人,瑟缩着肩膀抄着手,佝偻着蹲守着几个筐。有被驱赶着的,有被视而不见的。一个个摊位,就是一户户流动的人家。

    越繁华,越荒凉。

    不远处有两人正在给一个冻毙之人整理衣服,继而擡起那具僵硬的尸体。

    车驶过,秦定邦转过头——那两个伙计他有印象。

    伍伯伯的归仁济众堂啊,不光对生者妙手仁心,对逝者,哪怕是乞儿饿殍,也给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在这十里洋场,天堂和地狱如犬牙般绞缠在一处,若要将其撕扯开,必得经历一番皮开肉绽。

    车沿着劈开法租界和华界的徐家汇路开着,经过枫林桥附近时,秦定邦让张直把车停了下来。

    “三少爷,不是要去——”

    “不急,在这呆一会儿。”

    秦定邦头仰在靠背上,脸微微转向窗,阖眸,看不出任何表情。

    过了一阵,他眯起眼睛,“张直,这是第几次了?”

    “三少爷,”张直握紧了方向盘,眼底带火,“他们私运,必过富阳。”

    秦定邦没接这话,缓缓道,“第三次了,老话说,事不过三。”

    该把整件事,收个尾了。

    张直了然,不再言语。

    “走吧,先去乔家栅,给安郡买甜糕。”

    “好嘞!”

    秦安郡是秦定邦的妹妹。这秦家小姐是秦世雄五十多岁得的,唯一的女儿,宠若明珠。小姑娘正值豆蔻年华,稚气未脱,和大哥二哥年龄差得大,所以和三哥更亲近些。

    秦定邦也对这个小妹妹呵护得紧,秦安郡喜欢的,他都不声不响地记在心上。

    这不,昨天下午有小同学又给秦安郡打电话,小姑娘跟那边在电话里随口念叨了句想乔家栅的点心了,被从身后经过的秦定邦听到,今天就能把甜糕带回家。

    快到晌午,张直才载着秦定邦和两大匣子糕点,慢慢驶向了泰丰和饭店。

    法租界公董局上海法租界的最高行政当局,首脑叫总董。今年迎接元旦的活动突然提前了,两天前才给租界内各界叫得响的人物发去请柬,秦家自然是前几个里收到的。秦世雄近年很多事都交给了秦定邦,外界也知道秦老爷子好像开始享起了清福。所以这次,由秦家的新一代话事人出面,也不算驳了公董局的脸面。

    门童一路引领,秦定邦走进宴会大厅。

    他在门口站定,环视了一下厅内,已经来了很多社会名流,不少都是他认识的。

    有的在热闹地攀谈着,有的端着酒杯四处打招呼,有的看似静坐品酒,可眼睛却时不时往舞台上瞟。

    那台上歌舞正酣,站在最中央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沪上鼎鼎有名的大明星,甘棠。

    甘小姐妆容浓艳,神采妩媚,正忘情演唱着她主演的电影中风靡时下的插曲。歌声轻柔酥软,身材曼妙玲珑。

    真是听得人心神荡漾,看得人魂不守舍。

    身后的一排女郎也轻衣曼舞,时不时甩开白嫩的大腿,围台跳上几圈。在爱美之人的眼里,这就是蜜糖之于蜜蜂,鲜花之于蝴蝶,是最令他们心神流连的美景。

    时有酒保穿梭其间。

    这泰丰和的酒保,一水儿的俊男靓女。尤其当中的妙龄女子,必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不比舞台上的逊色,却都极有眼力见儿,服务体贴周到,很有分寸,不抢风头。

    这一派歌声笑声混响成的喧闹,任谁也无法将其和沦陷后的凄风苦雨联系到一起。

    秦定邦本想在门口多站一会儿,但已经被人看到了——詹贞臣不等秦定邦先见礼,就迈步来到近前,笑脸相迎,“映怀来啦!”

    “詹伯父好。”

    詹贞臣拉着秦定邦的胳膊,就开始了一轮寒暄。

    詹贞臣早年当过数家洋行的买办,现在已是沪上银行业分量十足的人物,说出句话就能砸出个响,大家都得给几分面子。詹贞臣的独子詹四知,也和秦定邦少时相识。可以说,詹家和秦家的老少两代,私交都算得上不错。

    詹贞臣知道秦家老三不爱热闹,秦世雄不来,他自觉要尽到长辈的义务,于是带着秦定邦和场内这些老字辈们,打照面,聊闲篇,等着总董贝德奇在十二点现身讲话,之后赶紧把饭吃了,好散伙回家。

    快逛到杜征鸿近前时,这位近年生意连遭重创,股票巨亏的前大亨,连一个笑都懒得挤,转身就走向了别处。

    “这不知又是哪柱香没烧到,”詹贞臣摇着头,“你得罪他了?”

    “没有吧。”秦定邦的确有些疑惑,“几个月前见到他,还一口一个‘贤侄’的。”

    詹贞臣道:“这人就这样,从来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混成这德行,也是该着的。”

    说话间,门口又热闹了起来。几个人簇拥着一个文人模样的矮瘦男子进场,大约五六十岁,黑框眼镜,淡色马褂长袍,看气势非同一般,和众人热络地拱手,打招呼。

    越来越多人围了过去。

    “哎呀,任老,久仰久仰……”

    “任老可是好久没见了啊……”

    那男子一边回礼,一边道,“这次回来是探望老母,幸得总董的邀请……”

    秦定邦并不认识此人,心下只道又是哪个行业的老“大王”出山。学者气、江湖气集于一身,秦定邦生出了一丝警惕。

    詹贞臣的脸绷了绷,“他怎么来了?”

    “这人是谁?”

    “任独清。南京那边的,新任的要员,还是个笔杆子。”

    维新政府即所谓“中华民国维新政府”,1938年于南京成立,1938-1940存在,是日本扶持成立的傀儡政权。的?秦定邦纳闷,贝德奇这老洋鬼子打从什么时候起,这么不避讳地和伪政府的要员眉来眼去上了?

    但只消一瞬,也就明白过来了。

    秦定邦和詹贞臣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冷笑了起来。

    这场宴会,哪里是什么迎新年,分明是迎这位“任老”啊。

    在场的一众人,与其美其名曰辞旧迎新,不如说是被叫来帮忙充场面,以全了总董贝德奇,向日本人示好的急迫心意呐。

    就在不久前,公共租界上海公共租界,由原英租界与美租界合并而成,在法租界以北,两租界紧邻。的总裁费利普,在丁香花园附近被日伪的特务袭击,只差一点,就死在了当场。到现在还躺在医院,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工部局上海公共租界的行政管理的执行机构,首脑叫总裁。的其他官员,被吓得连门都不敢出。

    上海的租界一共就两个,公共租界的头号人物已经被刺杀过了,下个轮到谁?两租界仅一路之隔,法租界的“洋皇帝”能不害怕?

    虽然明面上,日本人和七十六号特务的地盘都在租界外,但实际上,这些大鬼小鬼想要谁命,就直接去取谁的命,在租界里横行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工部局、公董局,作为孤岛的小“朝廷”,全都如瞎了、哑了、残了一般,连个大气都不敢出。

    这些洋老爷们清楚得很,租界其实就是块殖民地。为个弹丸的地界抛头洒血的,不值当。该捞钱捞钱,能享受享受。象征性地维持维持,过一天是一天,指不定哪天就被召回国了,到那以后谁还管他洪水滔天。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脑袋可能下一刻就不保了。

    所以,如何保住项上人头,就成了头等大事。

    可巧就遇到了个探亲的伪大员,这真是上天派送下来的一个大宝贝。虽说在世人眼里,这无非就是日本人的一条狗,但眼下能派上用场啊。中国俗话讲“打狗得看主人”,那么巴结狗,也是在给主人看了。

    ——我这堂堂法租界公董局的总董,诚邀这个伪政府刚上任的大员来参加迎新年宴会,还要当着众名流的面,演讲、照相、上报纸。

    ——我知道伪政府是日本人的提线木偶,但我是敬那个傀儡政府么?我这分明是敬你日本人啊。

    ——这信号,够多诚意了吧?你们可一定得看到啊。我知道日本人、七十六号在法租界到处都是眼线,你们赶紧看、使劲看,看到了快快回去报告:我贝德奇和那不上道的费利普,不一样。

    这算借大家的脸献日本的佛,还是挂迎新饭局的羊头,卖求活路的狗肉?

    老洋鬼子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年,好事没见做过几件,中国的计谋倒是没少学。

    秦定邦心下正耻笑,一转脸,身边的詹贞臣竟如有神迹地变出一朵巨大的笑容,随即迈着大步迎了过去,“哎呀,任老,多次拜读您的大作,真是字字珠玑,振聋发聩啊!”

    这位詹伯父瞬间的变化,当头砸了秦定邦一棒——这还是那位曾跟父亲大骂南京的名士清流吗?

    他愣了足有半刻,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随手拦住一个酒保问了厕所在哪。

    等詹贞臣回身找秦定邦时,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