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屈先生做事恒心不辍,秦某佩服。”
“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秦定邦一听母亲说眼睛又开始难受,立刻担心起来,不由分说就要动身。
“不用,不着急,明天下午吧,明天中午你回来吃饭。”池沐芳拍拍三儿子的后背,“其实不打紧,就是让施大夫再看看。走吧。”
“好。”秦定邦虽然听话地点头,其实还是没完全放下心。
第二天上午,梁琇来秦宅给秦安郡上课,课程结束时,她收拾东西起身要走。
“梁小姐,我想麻烦你件事情,不知可不可以?”池沐芳少有地请梁琇帮忙。
“秦夫人您请讲。”梁琇还真不知自己有什么能帮秦夫人的。
“我的眼睛最近不太舒服,想去一家德国诊所,我又不会说德国话,之前知道梁小姐还会德语,不知能不能请梁小姐下午陪我过去看一趟?”池沐芳神情恳切,“有梁小姐在身边,我能觉得更安心些。”
梁琇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情,原来纯属举手之劳,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一旁的秦安郡倒是纳闷,“那德国诊所不是有翻译吗?为什么还要梁小姐去?”
池沐芳沉着应道:“那个小助手说话不大利索,有梁小姐在,能帮我把话说清楚。”
秦安郡恍然大悟——确实是这样,谁能赶得上梁小姐?
梁琇谦虚道:“我的德语水平很一般,在德国时我很小,只能说尽力帮忙解释了。”
正说着,秦定邦回来了。
池沐芳让秦定邦今天中午回家吃饭,快到中午时,他就让张直开车送自己回家。看到梁琇在这,便朝她点头致意,没再多说。其实他并不经常在家碰到梁琇。
午饭因为梁琇在,张妈又多加了几道菜,看起来丰盛了不少。
一家人外加梁琇入座了之后,秦世雄先开了口。
“听说梁壑青梁校长是梁小姐的姑姑。”
“是的。”梁琇礼貌答道。
这肯定是那天詹四知快嘴说漏的,传到了秦老爷子的耳朵里。
“梁校长在我的老家做了很多好事,我们那里的人一直到现在都还怀念她。”
梁琇擡起头看向秦世雄,颇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姑姑的事迹,竟然能和雇主家的老爷子有交集。
“只可惜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不过,那些作恶的,迟早是要偿还的。”
梁琇有些不知如何回答这话,最后只微微抿了抿嘴,低头看向桌面。
池沐芳接过了话:“梁小姐,不要见怪,说起你的伤心事。我们秦家一族大部分人还在湖南,所以族里有女孩子在梁校长的学校里念过书,是受过梁校长教诲的。”她给梁琇的汤碗里添了一勺莲藕排骨,“就凭这份渊源,梁小姐也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多谢秦老爷和秦夫人。”梁琇接过了汤碗。
期间两个孩子吵吵闹闹,餐桌上的话就多了起来,大家的注意力渐渐都被孩子们夺去。两个孩子看到梁小姐今天留下来吃饭,格外高兴,拘束就少了。
虽说食不语,但是以前日子里的凄清,实在不堪回首。饭桌上孩子天性纯良,叽叽喳喳说话,对秦家尤其是一份难能可贵的天伦之乐,所以圣贤的教诲,也就暂时被晾到一边了。
梁琇除了回话,看着小姑侄俩餐桌上的逗趣,其余的时候,都在安静地吃饭。
其实梁琇小时候并没有胃病。
她那时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胖丫头。吃得多长得快,母亲给做的衣服,没几天就紧了,穿起来撑得鼓鼓的,像个年画娃娃。但后来家里突遇变故,再后来遭逢战乱,颠沛流离。吃饭上无法保证,逐渐就患上了胃病。
吃不上东西时,梁琇会觉得胃里就像被什么给剜出一个窟窿,然后这个窟窿渐渐幻化成一张血盆大嘴,开始从内往外啃噬她。能吃上东西时,也不是万事大吉了。饭稍微吃得硬点或是冷点,又会反酸烧心,严重时,喉咙都会跟着灼痛。
所以,梁琇吃饭,觉得有点饱了,就不敢多食。可下一顿饭,经常又不及时。这样折腾着,就变得越来越瘦。今天秦家盛情专门多做了饭菜,梁琇只得强忍着胃里的难受,让自己多吃几口,否则显得失礼,会拂了人家的好意。
秦定邦坐在梁琇对面,大多在听父母聊天,偶尔回长辈的问话,孩子们吵吵闹闹让他觉得家里多了不少生气。偶尔擡头,目光会扫过梁琇。
怎么吃得这么少?
他把自己面前的一盘三丝春卷,往梁琇那边推了推,没有说话。
梁琇看到后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回了个礼。
这时池沐芳转向了秦定邦,“今天下午梁小姐也陪我一起去。我担心那边的小助手说不清楚,梁小姐也会说德语的。”
“好,辛苦梁小姐。”秦定邦已经料到母亲是要和梁琇同去。
两个孩子叫了起来,“我们也想去!”池沐芳压住无奈,耐心道,“你们在家把梁小姐教的学问再温习一遍。再说车里也装不下你们,我去不了多久就回来。”
“噢,好的。”两个孩子略有遗憾,不过很快就被其他事情转移了注意力。
池沐芳想和家里人说点体己话的时候,一般就不用家里的司机或者张直帮着开车了。秦定邦了解他的母亲,她很少占用他的时间。但凡她跟他提想去哪里了,都是有什么离不开他的事,所以他常常会挤出时间来做母亲的专职司机。
今天要去的德国诊所在五马路,车子由西向东开着。
池沐芳和梁琇坐在后座。
“恕我冒昧,梁小姐在上海有亲人吗?”
“没有,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在北平就去世了。我和哥哥逃难的时候遇上了空袭,跑散了。”梁琇如实答道。
池沐芳心下一片感慨,真是个苦命的姑娘,“那其他的熟人故旧,有吗?”
“我是孤身一个人来的上海。机缘巧合认识的伍院长。之后经由伍院长介绍,我才能见到安郡。不忙的时候一般会翻译稿子,所以没参加什么交际活动去结识其他人。”
如果是在她刚来上海时,她可能还会把慕云中当成一个故人,但现在这人已经被她在心里除名了。至于那个同校的詹四知,更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专门吓她的,什么也算不上。
池沐芳了然,温和地看向梁琇,“梁小姐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尽管跟我说。”
“秦夫人对我已经够好的了。”梁琇由衷道。
“梁小姐,我们家这两个孩子现在变得这么好,这么乐观开朗,都是你的功劳。你来之前和来之后,完全是两个样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
“秦夫人过奖了,”梁琇觉得自己可不敢居这个功,“我只是过来上了几节课,哪能有这么大的功劳。”
池沐芳却真心这样认为的,她拉过梁琇的手拍了拍,“哪是你说的那么简单,我心里有数。”
并没有花太长时间,车就到了五马路。这家诊所门面不大,人也不多。这种外国人开的私人诊所收费都很高,一般人家是负担不起这里的费用的。但是这些西方大夫医术有时确实挺高明,而且有的西药很管用,所以虽然病人不多,但是盈利一点都不少。
秦定邦停好车后,扶着池沐芳下车。梁琇随后下车,跟在侧后,虚扶着池沐芳的另一只胳膊。
三人正往诊所走着,诊所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两个人。
开门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约摸三十来岁,带着金丝眼镜。他一手往外挡着门,一手向后伸去,牵起一位老妇人的手。
秦定邦三人不约而同地给这两人让路。
不料就在三人要进门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秦先生?”
秦定邦立时警觉地回头望,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秦先生,在下屈以申。”
秦定邦停住了脚步,梁琇和池沐芳随后也停在了他的身旁。
他和屈以申没有私交,最近也只是在说客口中再次听闻这个人,至于五官样貌,更是从未见过。但这个人竟能立马认出他,看来背后不知下了多少功夫。
秦定邦牵起嘴角,眼里却不见一丝笑意,“屈先生,久仰大名。”
“一直盼着能和秦先生有合作,但直到现在都没等来这样的机会,屈某深感遗憾。”
“屈先生做事恒心不辍,秦某佩服。”
那个老妇人,干瘦干瘦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屈以申赶紧扶住她的胳膊,显得非常关切。
“家母身体不适,今天就不跟秦先生多谈了。希望以后我们能有机会多聊聊。”
“当然。”秦定邦回道。
一言一语暗藏机锋,本来算是面上过得去,结束对话了事。就在这时,屈母手中的坤包没提住,从里边掉落出一个金属小盒,飞快地滚到梁琇的脚边。
老妇人走过几步正欲弯腰去捡,但伸胳膊的姿势却有点奇怪,腰弯到半处,就顿在那里,好像有些不方便。
梁琇赶忙低下腰捡起那个铁盒,掸去上面的土,轻轻放到了老妇人的手中。屈以申扶起他的母亲,擡了下眼镜看向梁琇——
“多谢小姐。”
梁琇微微颔首。
“谢谢你,姑娘。”老妇人也跟梁琇道了声谢,带出浓重的南方口音。
“老人家客气了。”梁琇又多看了老妇人一眼。
秦定邦开了门,把池沐芳和梁琇二人让进了屋。关门之时,他又向屋外注视了片刻,直到那母子俩走远。
这就是那个多年以前就惦记过秦家橡胶厂的地皮,前不久又惦记着秦家整座橡胶厂的屈先生。
直觉告诉他,以后和这位屈先生打交道的日子,恐怕不会少。
德国诊所的主治大夫叫施密特,池沐芳叫他“施大夫”,梁琇觉得这个称呼很可爱。她发现池沐芳和这位施大夫非常熟,虽然语言不通,但施大夫对池沐芳的病情了如指掌。看来已经多次在这个诊所诊治过了。梁琇帮池沐芳跟大夫描述、解释眼部现在是如何不适,用了之前的药后有何反应等等。
看病的过程一点都不麻烦,无非是一些常规的询问、检查、开药。慢慢地,梁琇发现,其实施密特大夫的那个中国小助手,翻译得并不差,足够转述清楚池沐芳想表达的意思,而施大夫说的话,那个小助手说的也八九不离十。
也许是池沐芳看着那个小助手年龄太小,不放心,才把自己拉过来的吧。纯粹是为了多一份安心。
所以,梁琇觉得自己在这其实也没派上多大用场。
诊疗结束后,几人起身离开。正要出门,梁琇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回身用德语问道,“大夫,请问Litrison是治什么病的?”
“治肝病的。”施大夫说。
池沐芳和秦定邦看向了梁琇。
“我看到架子上的这个药,感兴趣就问了一下。”梁琇朝二人解释道。
在回程的车上,梁琇还在回想刚才捡起的那个药盒。她在听着小助手的德语时,看到了施大夫身后架子上的一瓶药,和屈先生母亲掉到她脚边的那铁盒是一样的,这次看得仔细,上面写着Litrison。
但对这种药,梁琇并不了解,于是随口问了施大夫一句。
回想那位消瘦的老妇人,面色蜡黄精神不济,想来是正饱受肝病的折磨吧。
梁琇先随秦定邦和池沐芳回到秦宅。她要先去取给秦家两个孩子上课的教材,等回修齐坊后还要用它们准备下次的课程内容。告辞离开时,池沐芳拿出一盒精致的糕点,“梁小姐,这个带回去吃。今天让邦儿送你回家。”
梁琇愣了一下,赶忙推辞,“秦夫人之前给过我好多吃的了,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而且我之前都是自己回家的,叫黄包车很方便。”
“这次不一样,梁小姐帮忙,专程陪我去的,哪能让梁小姐自己回家。这是最起码的礼节,梁小姐就不用推辞了。邦儿你送一下梁小姐。”池沐芳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把梁琇推拒的糕点放到秦定邦手里,示意他给捎带过去。
秦定邦接过盒子,“梁小姐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脱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于是梁琇道了谢,走进花园跟秦定邦上了车。秦定邦问了梁琇住址之后,就没再说话,二人一路无言。
秦定邦有时会擡眼看一下车里的后视镜,梁琇一路都在看着窗外,脸上不见任何情绪。
车驶到了弄堂口,梁琇就让秦定邦停了车。
“秦先生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已经非常感谢了。”
“梁小姐客气。”
梁琇下了车往弄堂里走去,秦定邦回头便看到糕点被忘在了座椅上。他下车开了后车门,拿起糕点盒子。
“梁小姐,请留步。”
“嗯?”
他几步走到梁琇身前,递过盒子,“点心,我母亲的一点心意。”
梁琇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一看是自己丢三落四,差点怠慢了秦夫人的好意,突然感觉有点歉意,“是我粗心了,秦夫人送的糕点都非常好吃。”梁琇接过盒子,“也谢谢秦先生,那我走了。”
不远处的一处面食摊子外面,蹲了几个男人,正在那抽着烟袋,周边已经弥散了一股烟味。梁琇一闻到这呛人的味道,胃里就会翻滚起难受,忍不住捂嘴咳嗽了好几声,绕过那几个抽烟的人,走了。
这一幕,被秦定邦悉数收入眼底。
他突然想,梁琇刚在车里望着窗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是不是因为他身上的烟味,让她打不起精神。
此时,弄堂里有两个小男孩冲了出来,一前一后地跑。大的手里拿了一根长棍,大喊着“冲啊啊啊啊!”后头蹒跚跟着个小的,也随前面的那个,喊得热血沸腾。
那个大的迎面看到了梁琇,便急忙刹住了脚步,恭敬地说了声,“梁小姐好。”
“梁小姐好。”小的也跟着重复了一句。
“小六小七,不要摔着啊。”那是梁琇的声音。
“好的……冲啊啊啊!”两个孩子继续冲杀起来。
秦定邦看着这小兄弟俩,一前一后满脸坚毅,仿佛正在冲向万千敌众,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他任目光在这两个越跑越近的孩子身上停驻,直到他们从身边跑过,跑到很远。等再回头时,梁琇早已经转身走进里弄了。
晚上,秦定邦坐在卧室的书桌旁,斜斜地倚在靠背上。桌上放了一盒烟,烟灰缸是空的。他手里拿着打火机,打开盖子,扣上,再打开,又扣上。
他一直重复这个动作,屋子里回响着规律的金属碰撞声。
夜静,尤显得这冰冷的声响似要起刀兵。他把上衣领子扯得更开,站起身来把窗户推敞到最大,任初秋的夜风肆意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睡不着。
他就那样站了很久。终于,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转过身,走向了墙角那个万字格书柜。
他把最下面一层书,从左往右推挪,直到书柜的最里侧,空出了一点缝隙,他伸手向里探,慢慢摸出了那本被他藏在角落里好多年的书。
书已经显得有些旧了,封面上有一些折痕,还有几个汗手指印。遒劲有力的书名依然清晰可见,《百战奇略——曾胡治兵语录》。
他深呼了一口气,右手攥了攥,终于翻开书皮,时隔多年,又再次看到了写在第一页右下角的那几个字——
民国十五年公历1926年。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