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风起上海滩 正文 第30章 道是无晴

所属书籍: 风起上海滩

    第30章道是无晴

    “这是《巴赫平均律》。”梁琇一下就认出了这熟悉的旋律。

    在德国时,她哥哥梁璈用平均律练过小提琴。德国是个盛产伟大音乐家的国度,老百姓也热爱音乐。梁琇一家人搬进租住的房子时,房东太太为了租个好价钱,在屋里留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一台唱机。

    和秦定邦的这台比起来,记忆中的那台,简直是件老古董。但是古旧并不耽误它读出那些老唱片里记录的音符和旋律,让时而悠扬婉转,时而铿锵有力的曲调,填满那所房子的每个孔隙。所以说,在德国的几年,他们兄妹俩都受到了很好的音乐熏陶。

    尤其梁璈,对西洋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德国战后不久,《凡尔赛条约》压得德国人喘不过气,经济凋敝得厉害,一块银元在德国换算的购买力惊人。所以梁平芜只花了一点钱,就能请到一位音乐老师来教梁璈拉小提琴。

    哥哥是真喜欢小提琴啊,没事就在家练。刚开始学时,听起来分明就是在锯木头,吱吱嘎嘎,让全家骨头发麻,都被吵得不行,但也都不忍心去伤害他的热情。哥哥坚持练,他们坚持忍。

    时间一点点过去,哥哥的小提琴拉得竟然非常像样了。梁琇亲历了梁璈如何把断断续续的锯木声,变成优美连贯的巴赫平均律。

    就是她现在听到的,熟悉的旋律。

    “怎么讲?”秦定邦轻声问道。其实他并不关心“八赫”还是“九赫”,也没觉出有多好听。梁琇听得津津有味,他看着梁琇就够了。

    梁琇想了一下,认真道,“巴赫是西方音乐史上极为重要的音乐家,开了很多先河,对他后面的音乐家影响非常大。他的平均律钢琴曲集,就是咱们现在听的这个,是钢琴音乐创作的典范。在德国那阵,我哥对这个感兴趣,还用小提琴练着拉平均律。”

    秦定邦回想起,梁琇之前在车里跟母亲说过,她跟哥哥在逃难的时候失散了。秦定邦没接话,看着梁琇伴着音乐陷入回忆。

    她温柔地注视着转动的唱片,继续慢慢说道,“我哥哥懂音乐,他说平均律非常伟大,尽管他练的是小提琴,他仍然要用小提琴,把这套钢琴曲集给演奏出来。”

    她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我哥认定的就不会放弃。那年的农历年,我们都在德国。德国人不过中国年,中国人不能不过。爸爸妈妈在家里做了一餐年夜饭。正赶上哥哥本命年,守岁的时候,他戴着妈妈给他缝的虎头帽子,拿着小提琴,演奏给我们听——真好听。”

    “你哥哥……属虎?”秦定邦似是无心地问了一句。

    梁琇“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怅惘。

    “他大你几岁?”秦定邦接着问。

    “三岁,”梁琇擡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秦定邦看似随意地拿起一张新唱片,“帮我讲讲这张?”

    “好啊。”梁琇爽快答应。

    秦定邦替换下了那张承载了梁琇太多记忆,却让她黯然神伤的唱片。

    新的旋律响起,梁琇听了片刻。

    “这是……这是舒伯特。”

    梁琇不记得这首曲子的名字,只记得是舒伯特的。不像舒伯特其他轻快的音乐,这首听起来如怨如慕的,有些沉重,也有些孤单。

    梁琇想起了哥哥跟她说过舒伯特的故事,“曲名想不起来了。舒伯特早年曾经喜欢上一个姑娘,他这辈子就只喜欢过那么一个姑娘,但是没成,姑娘后来嫁别人了。不知道曲子里是不是他记录的失落和难过……”

    “唉?怎么给停了?”梁琇正体会着舒伯特用音符排布出的如泣如诉,音乐却一下断了。一转脸,秦定邦已经把唱片从唱机上取了下来,连封皮都没套就直接给丢到了一边,“放其他的吧。”

    “为什么啊?”梁琇不解。

    “不喜欢。”秦定邦只说了这三个字。

    梁琇见秦定邦开始翻看起桌上的唱片,好像在找,又好像都不满意,有些无从下手。

    “我帮你找吧。”梁琇又找了一遍,挑出一张,“你听听这个,《马勒第五交响曲》。”

    “好,”秦定邦一边给放到唱机上,一边问道,“这有什么说法?”

    “其实我只是单纯觉得好听,背后的故事和人,我都不了解。”梁琇有点尴尬。

    “你爱听这个?”秦定邦确认道。

    “嗯,第四乐章尤其好听。”梁琇回忆道。

    “好。”秦定邦把唱针搭到了唱片上。

    音乐这东西,怎么可以这么神奇呢?梁琇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因为不了解,所以全靠自己去悟,好像有故事,却又不总是同一个。相同的旋律可以随心情生出很多版本的解读,也许今天能映衬这种心境,明天就是另一番悲喜。

    她站到了窗前。

    夏末秋初的半下午,已近黄昏,天空有热烈的太阳,也有大片的乌云。

    秦定邦拎了把椅子放到她身边,她回头道了声谢,便在窗边坐了下来。她安静地坐在那听着音乐,没去留意秦定邦在做什么。等到他把一杯温度正好的茶递给她时,她才知道到他刚才竟轻轻地泡了壶茶。

    茶盏中的茶汤红艳又纯净,散发着浓浓的香气。梁琇尝了一口,入口甘醇,喝下去胃里暖暖的,很舒服,不禁道,“这茶真好。”然后又喝了一小口。

    秦定邦倚在桌旁,一直看着她喝完,“再给你续点?”

    梁琇把茶杯递还给他,却摇了摇头,“不喝了,一杯刚刚好,再多就成牛饮了。”

    话未说完,天边突然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不等人反应,紧接着就哗地一声,瓢泼了一片大雨,但大太阳竟然还在。

    秦定邦伸手便把梁琇从窗边拽到自己身边。他刚要关窗,雨势却瞬间小了很多,只剩牛毛细雨。

    仔细一看,西边下了,东边没下。宛若老龙王错打了个喷嚏,雷公误敲了雷公锤,纯是神仙们逗了个趣儿,却轻易就给人间开出个玩笑。

    梁琇又站回到窗边,探身望了望,不禁失笑,“这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么?”

    说着,把手伸到雨中。

    “小心着凉。”秦定邦皱眉。

    “毛毛雨,不打紧。”梁琇一边说着,一边斜斜地坐回椅子上,左手搭着窗台,右手伸出窗外,脸轻轻靠在伸出去的手臂上——到第四乐章了,《马勒第五交响曲》的第四乐章。

    在德国时,爸爸曾经放给全家听过,当时她只记得好听。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听来,原来是这么的舒缓,缠绵。

    好像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言又止,压抑的情绪最终化作悠长的音符,那么小心翼翼,却又克制深情。这窗外的绵绵细雨,竟像是这音符变的,跳落在她的皮肤上,如一颗颗细小的珍珠,在夕阳的余晖中,闪耀着金色的微光。

    秦定邦在梁琇身侧不远处,两手抄进西裤的兜里,笔挺地站着,不动如山。

    眼前的姑娘正沉浸在她心爱的旋律里,像初生婴儿般毫不戒备。此时的她感受到他站在身边,不会惊讶,不讲虚礼,就这样回头朝他莞尔一笑,还露出一对小梨涡,随即又仰起脸向外看去。窗外的手,在细雨里微微晃动,仿佛在和雨中的精灵们,耐心地打着招呼。

    秦定邦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随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拂过他的心尖。

    “秦先生,快看这云彩!”梁琇擡头看向远天,忽然惊叹道。

    两人一同望向窗外的远方,如火的晚霞从天际线燃烧了过来,在这悠扬缱绻的音乐中,让整个世界都开始渐渐涌动起灿烂与炽烈……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窗外闪烁的人造光让梁琇如梦初醒一般,“秦先生,抱歉呆了这么久,打扰到你了。我要走了。”

    “是我耽搁了你的时间,你给我讲了这么多。”秦定邦温柔看着她。

    梁琇起身,拿起包要离开。

    “想听就过来听吧。”

    “谢谢了,还是不方便来打扰。”

    秦定邦擡腕看表,快六点了,正是吃饭的时候。前不久他被朋友约去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西餐厅,里面的甜点梁琇应该喜欢吃,“我带你去吃饭吧。”

    梁琇立即推拒,“我现在晚上还是不敢多吃,回去也只是吃一点,否则会反酸,睡不好。”她没有撒谎,“不过还是要谢谢秦先生。”

    秦定邦没有勉强她,出门前,把前两天池沐芳给他备的糕点拎了出去。

    把梁琇送到修齐坊楼下时,秦定邦停住了脚步,将糕点和茶叶一起递向她。

    “你下午喝的就是这种茶,祁红,祁门红茶。红茶暖胃,绿茶伤胃。你之前在家里给我倒的龙井是绿茶,你这胃,以后就不要再喝了。”秦定邦一边把祁红往她的手里放,一边嘱咐道,“喝这个。”

    梁琇背过手,仍然面露难色,她觉得太贵重了,真的没法还。

    “就当是你今天帮了我的忙,我过意不去。”秦定邦看得明白,接着道,“你再不拿着,下次我送什么,就说不好了。”

    梁琇一听这话,赶紧接过茶和糕点,“那谢谢秦先生了。”

    “行了,上楼吧。”秦定邦刚要走,突然回身问道,“你知道我办公室的电话么?”

    “嗯?”梁琇顿时困惑起来,她也不是他的生意伙伴,知道他办公室电话做什么。

    “一三四五六。一开头,后面是三四五六,很好记。”秦定邦看她一脸迷茫的样子,“我常在公司,在家的时候反而少,一旦有事,你打这个电话可以找到我。”

    “就是一到六,去掉二,对吧?”梁琇脱口而出。

    秦定邦愣了一瞬,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好的,谢谢秦先生。”梁琇上楼时还在想,秦先生办公室的电话真好记,也不知当时是不是故意选的这个号码,让人过了耳就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