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过了年,秦定邦和梁琇回到了江边的住处。
梁琇的伤已经好了,不用时时照顾,所以秦定邦得空会经常回秦宅去看望家人。
池沐芳一想起来,就问秦定邦打算什么时候办婚事。秦定邦也觉得这确实要早些提上日程,不能耽误了梁琇。
夜晚,两人依偎躺在一起。床头的台灯散出朦胧柔和的光,晕染在梁琇精致完美的五官上。
老话说,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秦定邦就着灯光描摹着梁琇的容颜,觉得古人诚不欺我。
“我想早些把婚礼办了,多请些亲朋好友作见证,正式迎你过门。”
秦定邦从来也不花言巧语,极少说情啊爱的。刚才这话,已经可以算作他少有的情话了。梁琇也不喜欢炽烈的言语,对她来说,他的态度和打算,就已经足够了。
梁琇又朝秦定邦靠了靠,脸在他的颈窝蹭了蹭,漾出了只有被呵护爱惜之人才会有的甜甜笑意。
可片刻后,她就收敛了笑容,几经犹豫,还是把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我不想要婚礼。”
乱世中的热闹,总让她觉得是藏匿危险的瘟床。
秦定邦叹了口气,“我不想委屈你,我早都跟你说过,我想风风光光娶你。”
“可是我并不在乎这些呀,而且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起码我现在不想要……”梁琇摸着秦定邦紧实的胸口,“如果于秦家面子上过不去……等胜利了,你再风光地娶我。”
秦定邦没有应,只说,“母亲那边,你若是不知如何称呼,可以先叫‘阿姨’。”
“嗯,好……那你听到我刚才的话没?”梁琇摇了摇秦定邦,“如果要办婚礼,那就太平了之后再办吧。现在太乱了,我担心会有危险。”
秦定邦当然明白梁琇的意思,在她眼里那些虚礼根本无所谓,他的安危才重要。秦定邦心里一软,手指穿过她乌黑柔顺的秀发,落到了她光滑的肩头上,“好吧,先听你的。”
“还有……”梁琇擡起头看向他,“我想工作。我现在已经好了,不能成天呆在这儿让你养着,像只金丝雀一样。”
秦定邦皱眉看她,“这里不是‘这儿’,这是咱俩的家。”
“嗯……家。”梁琇抿了一下嘴,不觉心底欢喜了起来,她把头又枕回他的颈窝,“但我不想成天待在家里,等着你来养,我也可以赚钱的。”
秦定邦理解梁琇追求独立,但是他更担心她的安全。之前受刑那么重,如果再回难童院,那里活儿那么多,恐怕会伤身,而且现在外面糟乱得不成样子,危险简直无处不在。
自打前年的年底公共租界被日本人占了,租界的外国人就开始不好过。尤其有不少国家被日本判定为敌性国,那些国家的人就再也不享有治外法权了。
前不久甚至有不少外国人被抓,然后就给投入了浦东的敌侨集中营,妻离子散的,一幕幕的人间惨剧。
至于法租界,虽然还算法国的地盘,也根本拦不住日本人。大街上有人模狗样的日本商人,也有形容猥琐的日本浪人。即便做了坏事,法租界的巡捕房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轻易不敢得罪。
就在前两天,他还在金神父路上看到了两个醉醺醺的日本人,正抱着一棵树吐得稀里哗啦。怀恩就在金神父路一带,梁琇要是天天去那里,他可真是要担心死了。
“我明白……”他想了想,“再不这样,你继续投稿子吧。写完的,我让人帮你送过去。我等着你用稿费,请我吃好的。”
梁琇一听,心情轻松了起来,“也行。”
“不过那个陈编辑的报纸,就不要再投了。”
“谁?”梁琇一愣,随后记起来,“那个人啊!他不是办报的,他工作的地方是家杂志社。上次的不愉快过后,我就再也没和他联系过了。”
“他有没有再纠缠你?”秦定邦似是随意一问。
“没呀。”梁琇笑了,“你总在我身边,他被你吓也吓跑了。”
看来冯通他们去教训的那一顿,效果非常好。秦定邦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个指背轻轻夹了一下梁琇的脸蛋,又擡头查看了一番,“回来这阵子,好像长了点肉?”
“唉?好像是哦……”梁琇不禁压低了眉头,“我摸我的腰,肉都多了,快赶上在临湘寨那阵了。”
秦定邦擡手在梁琇腰间捏了捏,“以前太瘦了,现在也瘦,还得多长点。”
“那衣服就都穿不上了。”
“穿不上了再买新的。”
“唉呀,痒。”被秦定邦碰到了痒痒肉,梁琇立刻嗔怪道。
秦定邦起了逗弄她的心,手掌顺着她的肋往下轻抚,梁琇刚痒得扭动了一下腰,就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秦定邦赶紧擡头看她。
“……没事。”梁琇一边说着,一边认真地按了按自己的肋骨。
“之前伤的地方,现在还有感觉?”秦定邦的心又被揪住。
“没有,可能以前断的那处总是疼,习惯了小心。”
秦定邦把她按在腰间的手挪了下来,将自己的手复上去,“真不疼了?”
“嗯,应该是自己吓自己了。”梁琇把手搭到了他的手臂上。
他的手掌大而温暖,不断向她传递着温度,像热敷一样舒服,她扑闪着眼睛望着他,“幸亏你之前照顾我,否则我好不了这么快。”
梁琇只顾着说话,却不知她这只有在二人亲密时才流露出的软软糯糯,早已经勾起了秦定邦腹下的火。等她感受到他呼吸粗重起来,想要逃往床边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哎?你……”
“我撑着身体。”
之后那些未及出口的细叫,便被他辗转研磨,悉数吞入腹中……
鱼水相投,一室生春。
第二日,秦定邦在秦家菜摆了一桌宴,请的人,叫穆逢财。
这个穆逢财是卢元山引荐的,知道很多宪特的猫腻。以前秦定邦根本不屑于和这样的人交往,但现在这种靠捞偏门求生的人,反倒很能派上用场。穆逢财先前哪上过秦家三少爷的桌,自是献宝一样,可着劲儿地往外说。
吃完饭后,秦定邦把这人送出了秦家菜。一擡眼,便看到街面上一个颇有几分眼熟的身影,拎了大约是一瓶洋酒,上了车。
秦定邦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车一路向北驶去。
他几乎是在看到这辆车的瞬间,就想起了老管家于叔的话。
梁琇被从七十六号救回来后,他又向于叔核实当天接到报信时前前后后的情况。
于叔跟他回忆,那人是从一辆白色的别克下来的,应该是个司机,说完话又上了车,车里隐约还坐了个人。
屈以申,白色别克。
难道是他?
这个神神秘秘的人,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映怀你过来,你大水叔要见你。”身后是水永福洪亮的声音。难得今天大水叔和小水叔都在,秦定邦收回目光,转身又走回秦家菜,去见两位长辈了。
虹口。
屈以申到了藤原介的住处,把酒放在榻榻米的桌子上,脱鞋坐下,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帮我把一个人弄出来。”
藤原介正在挥舞着武士刀练下劈。因为后背的畸形,这个本来凶狠的动作,让他做的多少有点滑稽。
但是,他却仿佛并不太在意自己动作的难看,也没有立即回屈以申的话,仍然执着地数着数字,“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八……”
“到底是商统会的大理事了,说话都这么硬气。”等终于数到二百,藤原介把刀扔到榻榻米上,擡起袖子抹了把汗,“你知道吗?我特别讨厌你刚才说话的语气,颐指气使的,真像他!”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抓过屈以申放在桌上的酒瓶,是瓶年份不错的葡萄酒。一时找不到开瓶器,他抓起餐桌上还没收拾的筷子,狠力一扎便把瓶塞捅进了瓶里,仰头几口喝掉了一半,斜眼道,“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话?你真以为我不会动你,不会杀你吗?”
屈以申静静地看着藤原介,等他五官抽搐地打出了个酒嗝,才道,“那人是个美国人,是我的一个投资顾问,很值得信赖,帮我赚了不少钱。”
“呦,美国人,屈先生真是结……结交甚广,今天这又认识了美国人。可我这个课长是特高课的,又管不着美国人。”藤原介仰头又喝了两口,“你找错人了吧!”
“你跟外事课那边,就一句话的事。”
“呵,屈先生对我们宪兵队,还真是了如指掌。”
屈以申没跟他废话,“他和我在马来亚就认识了。”
“马来亚?”藤原介掩饰不住一脸的鄙夷,“屈际海那么会做生意,你没传了他的衣钵?还需要投资顾问?”
屈以申不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治后背花的钱,就是通过这个美国人挣的。”
藤原介露出了一丝狰狞与不屑,“你就不怕我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怕,藤原课长什么事干不出来。不过现在生意这么难做,我要是坐吃山空,没了进项……”屈以申掸了掸衣袖上的灰,“你最好再找点别的门路搞钱……治背疾。”
藤原介脸上阴鸷了一瞬,随即,他身子后仰,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眼神闪烁了一阵,最后悠悠闭上眼睛,又抓起了酒瓶子,仰头把剩下的几口都灌了下去,“下次来,别只带一瓶,这酒味道还不错。”
说完,他把酒瓶丢到一边,又捡起了刚才扔下的武士刀,有点晃悠地站起来,继续接着刚才的数字一下一下地劈下去,“二百零一,二百零二……”
没数几下,他嘴里停止了计数,手上动作却不停,“你知道吗?我一天可以练一千次,两千次,可以一直练一个月,两个月,练一年,练两年。我知道我的动作不好看,但这又何妨?我又不是歌舞伎,管他好看不好看。我这样苦练,我出刀就可以比他们更快,力量比他们更狠。只要我能杀善杀,把这把刀用的出神入化,我一样也是优秀的武士。”
屈以申似乎已经习惯了和藤原介的鸡同鸭讲,他没理藤原介的自我催眠和陶醉,接着刚才自己的话说道,“仗打到这个时候,实业早就指望不上了,可投资金融如果投准了,就不是几个钱的事。他能派上大用场,再赚的,也少不了你的。”
藤原介的刀停顿了一下,接着用更大力度挥砍了下去,脸上洋溢出胜利的得意,“你会不会觉得……你我二人,是冤孽?”
“会,给个痛快话。”每次和藤原介见面,屈以申都觉得无比煎熬,恨不得拨快时钟,快速结束这些不得已的接触。
藤原介把刀尖拄在榻榻米上仰头大笑,之后像只鹰一样俯瞰着屈以申,下巴朝屋子一角擡了擡,“那里有笔和纸。名字,国籍,关在哪个集中营。”
“还有其他有用的信息,你能想起来的。那些什么美国人英国人,净是些重名的,叫声杰克一堆答应的。”
屈以申俯身伸手够到了一支笔,刷刷几笔写下了那人的信息,甩到了藤原介的脚下,“我等着他的消息,以后也别让人找他麻烦。”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藤原介也没留客,只是朝着屈以申离去的方向喊道,“记住下次,别只带一瓶!”
几声大笑之后,他又起挥刀,继续做起刚才的动作。
“二百零六,二百零七……”
就像一台冷血无情的机器,重新发出了冰冷的计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