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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正文 第100章 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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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魂飞魄散

    屈以申依然直视着藤原介,面无表情道,“秦定邦碍不着你什么事。”

    藤原介嗤之以鼻,“藤原宽,你的父亲是日本人,你那母亲……”他顿了一下,毫不克制地流露出鄙夷,“长崎的,也是日本人。你浑身上下流的,都是日本人的血。你去可怜中国人?你都感觉不到这是对大日本帝国的侮辱吗?”

    面前飞过一只小飞虫,藤原介伸手一把拍住。

    “你知道中国人的命是什么吗?”他碾碎手上的虫子,盯着手指上的黑红残迹接着道,“我和井上畯在昭和十三年初,对,也就是你们爱说的一九三八年初,去过南京。当时城里的中国人已经没剩几个了。我们那个车轮碾过路面时,总觉得走不平。我把头伸出车窗一看……”他压住翻滚起来的恶心,“我一看,竟然有半腐的烂肉从车轮压过的土里冒了出来!你想象一下,人肉啊,像肉浆一样,一路从车辙里挤出来……那个臭,当时给我吐的,胆汁都要呕出来了。”

    “那就是中国人,蝼蚁草芥一般的东西,你去可怜他们?”藤原介把手指在衣服上抹了一把,面目狰狞了起来,“你别被中国人养了几年就忘了自己的根本。藤原宽,别忘了你的血统,你是藤原家的孩子,你是天照大神的子孙!”

    屈以申看着眼前人凶戾的样子,心中忽而升起一阵深不见底的悲哀。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这个同父异母的手足,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恶魔。

    失心疯一样,无可救药。

    藤原次郎在信里请求他多一些照顾,让藤原介能活到战后,平安回到日本。

    想来也是可笑,一个满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一个苦心经营爬上高位的投机者,在生命的最后,竟然也会演一出舐犊情深的戏码,托人送来了封“托孤”一样的信。

    本来那封信在家中已经压了一个月了。昨晚梁琇去找他,他才发现藤原介这次真的在玩火。他思虑再三,还是得过来劝一下。怎么说,秦定邦都是养母救命恩人的丈夫。

    即便不看这一点,藤原次郎也是生母爱了一辈子的男人。而等那个男人断了气,藤原介,也就成了这世上唯一和他有点血脉关联的人了。

    屈以申终于深深皱起眉,颇有些严肃道,“我在海军里有认识的人,知道海军从上到下都在吃走私的回扣。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押着秦定邦不放,甚至想要他的命……”

    “哈,真是笑话!大日本帝国现在还有海军吗?”没等屈以申说完,藤原介便打断了他的话,“再说,你什么时候和那帮海军马鹿走那么近的?”

    一股深深的失望向屈以申袭来,他咬牙道,“听我一句劝,你还有退路。”

    “如果我不听呢?”

    屈以申又看了眼这张跋扈忘形的脸,若还是人,怎么能丑陋至此呢?

    “这是饭钱。”他在桌上留了一沓钱,没再说话,飞快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隔间。

    仁至义尽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慈悲不度自绝人。他执意疯,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不过,藤原介虽然一直跟屈以申嘴硬,但这唯一的哥哥,这次却多少敲打了他。

    他在回宪兵队的路上,就一直在品着屈以申跟他说的话。

    中国的古话真是一针见血。断人财路,可不就像杀人父母一样,而他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他再看不起海军,再讥讽海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已经被消灭殆尽,海军在上海,都是一个完整的建制,有着和陆军对等的级别。

    而他,虽然刚升了军衔,却依然只是一个大佐。在更大的权力面前,他是如何都要低头的。所以,一回到宪兵队,他就叫来了佐藤昭。

    “人死了没?”

    “没有,昏了几次。”

    “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藤原介顿了顿,“还有人样么?”

    “按照您昨天的吩咐,没有留下明显的外伤。”

    “那就好,暂停刑讯。”

    “是。”

    “你先等等……”藤原介刚挥手让佐藤昭离开,又叫住了他。

    佐藤昭依言站住。

    藤原介停顿了片刻,“对他的刑讯记录,处理掉。”

    佐藤昭眼珠微动,“是。”

    梁琇昨晚在床上,几乎是枯坐了一个晚上。她活到快三十岁,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无助,彷徨,甚至越来越绝望。

    她从屈以申家里出来后,心里却更加没底。直到最后,屈以申都没有答应去救秦定邦。而她的这最后一次机会,也已经用完了。

    往回走时,张直问她要不要回秦宅。梁琇本想答应,但一转念,便知不行。她要守着家里的电话。如果她回秦宅,一旦有人打电话找不到她,耽误了事就坏了。

    她满身疲惫地下了车,张直道,“三少奶奶,我去给您买些东西吃吧。”

    “不用,我自己做。”

    张直欲言又止,最后道,“三少奶奶,我再叫两个兄弟,在楼外车里守着,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们。”

    “好,谢谢你。”秦定邦身边这个最忠实的兄弟,在这急转直下的一天里,给了她莫大的支持。

    在家里什么也吃不下,但她依然给自己熬了粥。以前她不会熬粥,不是扑出来就是糊锅底。

    是秦定邦教的她,很耐心地教,现在她终于会熬了,而且火候越来越好。秦定邦都开始夸她粥熬得好喝了。

    梁琇硬逼着自己喝了满满一大碗。越到这个时候,她越不能倒下,因为苏州河对岸的那个人,还在等着她去救。

    晚上,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那雨不眠不休似的,仿佛每一滴都要刮一遍她的皮肉。她幻想着那种皮肉撕裂、筋骨错分的疼痛,很快便承受不住,抱着膝盖止不住地战栗。直到破晓前,才搂着秦定邦的枕头,陷入昏沉当中。

    她不舒服,浑身难受,尤其令她惊恐的是,她开始觉得肚子坠痛。她白日里死命地为秦定邦奔波,根本顾不得肚子里还有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而现在肚子清晰的痛觉提醒着她,她还是一个马上要当妈妈的人,小熊已经快五个月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了。

    不久前,他带着她去红房子,周大夫说肚子大了后尤其要多加注意,不要抻着,不要摔着,多休息少操劳。

    可这刚过去的大半天,风里雨里的,她一时竟想不起到底去了多少地方,走了多少路。

    她更难受了,痛觉迅速自腹部传至全身,疼得她满身是汗,想翻身竟然动弹不得。她顿时焦急万分,泪水开始流下来,混着汗水,把怀里的枕头濡湿了一片。

    孩子一定不能出事!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要腹中的孩子也好好的,她要娘俩一起救他出来……

    正在这绝望无助的时刻,有一只手轻轻复上她隆起的腹部,那无比熟悉的、温热的、令她安心的触碰。

    “不要怕,有我在。”

    那是早已深深烙进她灵魂的声音啊——

    是他!他回来了!

    她倏地睁开眼,他真的就在她面前了!

    她瞬间喜极而泣,所有疼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琇琇啊……”他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又轻轻把手抚上她的脸颊,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不哭,我会一直守着你,不管你能不能再看见我,也不管你以后记不记得我……”

    顷刻间,她的笑便僵在脸上,心慌得忘了跳动,“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

    “秦定邦!你为什么这么说?”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晃着他的身体,“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呀!”

    他没再说话,只微笑看着她。

    她接下来的话还未喊出口,竟不知从哪飞来一根带着尖刺的铁链,刹那间便缠绕上他的身体。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便发疯地去扯那铁链,可铁链却越缠越紧,深深地陷进皮肉里。

    更让她崩溃的是,那些被铁链缠绕的部位开始流出殷红的血,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捂伤口,血却从指缝间流出,越流越多。

    “没事的,没事的!”她惊慌失措地擡头看他,不停地念叨着没事,自欺欺人一般。

    他还在看着她笑,但他的笑容、他的脸、他的整个身体,竟然都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就在他想挣脱锁链跟她再说一句话时,却不知自何处燃起了熊熊的烈焰,瞬间将他整个人吞没。

    刚还殷殷看着她的人,刹那化作无数碎片。在发出最亮的火光后,顷刻间燃尽在无边的黑暗里,连一点灰烬都不剩。

    什么都不剩,再也看不到了。

    魂飞魄散。

    “秦定邦!你去哪里了?你不要吓我!秦定邦!”

    她伸出的手在空中挥舞,却再也摸不到他,“啊!秦定邦!你等等我!”

    突然,手上有清晰的疼痛传来,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是手磕到床头柜上了。她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汗透,久久无法平息。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没再听见雨声。

    刚才起身的动作幅度太大,抻得她肚子难受,她慌忙摸了摸,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缓了一阵,刚觉得好了,突然腹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她吓得晃了下神,愣在那没敢动弹。

    片刻后,那感觉又来了,这次她捕捉到了——

    他在……动?是的,他在动,是……胎动!他们的小熊会动了!就在她的腹中!

    她把脸慢慢埋在掌心,顷刻间泪水便决了堤。但她又强迫自己把剩下的泪都给忍回去,抹了一把脸,起身,去给秦家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