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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藤树 正文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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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饭时分,和平饭店高阔的大堂里客人寥寥,方惟以为绍普大概是要吃西餐的,却没想到,并没在西餐厅,而是在七楼上的中餐厅里,是个窗格掩映的雅座,西装革履的绍普和穿着暗花流云纹样旗袍的宛瑶已经坐好了,看到他们走进来,热情的招呼他们。

    因为只有四个人,面前是一张乌木小圆桌,他们倒像火车卡座一般,两两相对坐着,绍普和宛瑶坐一边,方惟和佟诚毅只好坐在另一边。

    甫一落座,方惟瞧着对面绍普和宛瑶,不好意思道:“不知道今天要来这吃饭,我穿的太随便了。”

    绍普马上一摆手道:“怎么会呢,真名士自风流,跟穿什么不搭噶。”

    方惟抿唇笑了下,心里想,我未必是真名士啊。却听宛瑶道:“方姐姐,我们今天是专程为谢你,特请你吃饭的,不在家里,省得拘束。”

    “哎呀,说了这话不摆在台面上的,你怎么说出来了。”绍普本拿着菜谱点菜,听见宛瑶说话,立时朝她抱怨起来。

    原来是为了码头手令的事,方惟想,佟诚毅这个做大哥的倒是什么都愿意和弟妹们说。她忍不住微微侧头,正看见他一派祥和的擡手喝茶。她无奈的兀自笑了笑。

    因是绍普请客,所以便是绍普点菜,等菜的功夫,绍普和宛瑶说着以往佟家过年的趣事。佟诚毅只是喝茶看着他们,眼中有大度和宽容。方惟听着,心里琢磨着,这大概是绍普兄妹俩灵动跳脱的原因,有大哥替他们当着保护伞,自然成长得很愉快。

    不一时,上了一道新菜来,绍普马上起身,异常热情的将这道菜摆在方惟面前,一边挪腾着盘子,一边介绍:“方惟,这道菜最是有趣,前两天我和几个同学来吃过一次,你一定要尝尝。”说着喜笑颜开的看着方惟,故弄玄虚的问她:“你猜猜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方惟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似乎是笋片,刀工很好,切得半透明状,摆成一把扇子型,方惟摇了摇头道:“这怎么猜得出?好像是笋片吧?”

    绍普狡黠一笑道:“这个叫做“悟空求扇”。”说着满怀期待的看着她道:“你尝尝。”

    大凡菜名,要么取其型,要么取其味,这道菜叫“悟空求扇”倒也算贴切,只不知这悟空两字从何而来,方惟心里暗自想着。

    绍普卖着关子,引得佟诚毅和宛瑶都侧头看着方惟,方惟虽心里有一丝疑虑,但举着筷子不好放下,只得夹了一片来尝。然而她甫一放进嘴里,一阵辛辣气直冲到头顶,眼泪也跟着冲出来。方惟幼时家教严苛,吃饭时不准随意将食物吐在桌面上,是以她一阵忍耐,实在忍不了,低头吐在骨碟里,两道眼泪已经留下来。她急着找水喝,从佟诚毅手里接过水杯用力灌了两口,仍是不解辣,只觉得眼睛带着鼻腔里一阵辛辣气不散。

    她从自己的泪眼婆娑里,看到佟诚毅伸长手臂,越过桌面去在绍普头上狠狠敲了两记,厉声责备道:“尽学会这些作弄人的勾当。”

    绍普一面躲他大哥,一面笑着向方惟解释道:“并不是作弄人啊,方惟,你说说,现在的感觉是不是像头上烧起了火?”

    方惟正拿宛瑶递过来的娟子,擦眼泪,收拾了下表情,认真想了想道:“没错,真像是烧起了一把火。”

    “是吧?所以你明白了,这道菜为什么叫“悟空求扇”?”绍普一边瞥着他大哥防着再被打,一边诚恳又充满希冀的盯着方惟。

    方惟略一转念,忍不住笑了,朝绍普会心的点了点头道:“要过火焰山,是不是?”

    “嗳!对了,我说了,得尝尝才能明白嘛。”绍普沉冤昭雪般叫起来,又朝着他大哥道:“不是作弄人吧,大哥惯会曲解我。”

    佟诚毅听方惟一说,也已明白,他朝绍普不屑的哼了一声作为回应。只宛瑶还没弄清楚,她拉着绍普道:“明白什么?为什么要过火焰山?”

    这一顿饭,开头虽有点插曲,但终究是愉快的插曲,四个人难得毫不拘束的吃了顿午饭。因为佟诚毅商行仍有事要忙,所以他开车送他们到家门口,并未回家就又开走了。

    进了佟家的大门,他们极有默契的各自散了,省得二奶奶看见又要多话。方惟去看了看午睡的童童,照例借佟诚毅的书房,去忙碌一下午。她这些日子早晚忙碌着,终于今天腾出些空来,她打算晚上找个时间去看一看小艾,前次她向院里的一个管事丫头秋喜,打听小艾,一直没见她出来,不知怎么了,秋喜说她害了病,告了假,在房里养着,恐会传染,叫她过些日子再去瞧她。这一耽搁就十几天过去了,是什么病,半个月了还没好呢,她收整着文稿,想着。

    这天晚饭后,她看着童童伏在外公床沿上,听佟老爷讲一本新买来的故事书。她悄悄起身,向旁边的常青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要出去一下,常青会意的点了点头。

    她一个人借着月色,向后院佣人们的房子走去,她以为小艾病着,总应该在哪个房里躺着,然而并没有,她走进去的时候,看见她在井边洗衣裳,弓着腰,穿一件黑粗布的厚袄子,两边的辫子毛着枯萎的搭在肩上,低着头,看不清眉眼。

    方惟有点迟疑着,走近了朝她面上认真看了看,倒吓了一跳,小艾瘦了许多,两只眼睛大得近乎要突出来,眼下一圈乌青,一脸疲惫。看见她,也吓了一跳,半天才没什么声气儿的问她:“方小姐怎么来了?”

    方惟拿下她手里的正拧着水的袍子,拉她的手问她:“听说你病了,怎么样了?还没好么?”

    这一问,小艾立时红了眼圈,低了头,先是点点头,后又摇摇头。方惟看不懂她的意思,院里有东北风刮过,寒风刺骨。她拉小艾进房里去,房里也是冷的,有一块搭在墙边上的铺板,是一张床,小艾拉她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无声的哭起来。

    方惟心里猜测着她为什么哭,受了排挤么?挨了打?她问她:“怎么了?病了好些日子,还不好,我明天带你去看大夫吧,好不好?”

    一说起看大夫,小艾哭得更止不住起来。方惟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缓缓劝她:“哪里不舒服,去看了大夫,总能治好了的。”

    小艾听完仍是哭着,却突然滑下床沿,朝方惟跪了下去,方惟本能的伸手拉着她,错愕着被带下来,见她跪着,只好蹲下来扯她,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站起来说话,跪着做什么?快起来。”

    小艾满脸泪痕的擡头看着她,拉着她的大衣一角,哭诉着。

    哭诉的内容颠三倒四,断断续续,方惟终于听懂却被内容着实震住。她楞在那里,听小艾仍在哭着说着什么,她此时正求方惟,请她救救她,问她是不是有一种药,吃下去,肚里的小娃娃就没有了,会化成血水流出来,她求她替她想想办法,帮她把肚里的孩子弄掉。她俯下身子要朝她磕头,被方惟慌忙扯住了。

    她被她说的这件骇人的事震得有些懵,愣在那里缓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用力拉小艾起来,正色的问她:“小艾,你怎么知道自己有孩子了?”

    小艾抽噎着道:“是替夏妈看筋骨疼的那个同乡说的,他从前老家是做郎中的。”

    方惟不禁皱着眉头,接着问道:“小艾,一个孩子并不是件小事。你要说清楚,我才能知道怎么帮你。”她顿了顿,终于还是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

    小艾又哭起来,低着头嗫嚅着回道:“是飞平少爷。”

    是谢飞平!方惟脑中浮现出那个矮个子的小年轻形象。她叹了口气继续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还记得么?”

    小艾仍旧拽着她的衣角,仿佛一松手她生的希望就会没了一般,啜泣着回答她:“是今年中秋的时候,”她忽然羞愤的擡起头道:“吴妈让我去客房伺候,他喝醉了酒。”她没有明白方惟的意思,自顾自的咬牙说着。

    方惟只好进一步问她:“最近一次呢?”她只是想确定一下她肚子里孩子的月龄。

    “就是三小姐生日那天。”

    宛瑶生日是在十一月底,现在正是二月初,小艾的孩子快要三个月了,要处理得尽快才好,她心里思索着。

    方惟想了想道:“这个孩子能不能留,还要问一问孩子的父亲,你说呢?”

    哪知小艾一听,立马摇头哭道:“他说过,说我如果敢大肚子,就一脚踢死我。”她擡起头来紧着补充道:“那天吴妈说我伤风败俗,要叫人把我卖到堂子里去,这个孩子我不能留,我不能留。”

    原来小艾并不像看着的糊涂,她心里是清楚的,她知道自己的处境,知道这孩子是一定要处理掉的。方惟心里泛起一阵恨意来,替小艾,也替无数个和小艾一样身不由己的人恨这世道不公。她在心里拿定了注意,安抚小艾道:“先别哭了,你要是决定好了,我明天想个办法,带你出去,去一趟医院吧,把这件事解决掉,好不好?”

    小艾像是得了重生的希望,笃定的朝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