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时候,他刚过门的夫人是染了秋咳嗽,他细致极了,为她请了医生来打针,很快便痊愈了。她回娘家时含羞的告诉她母亲,她病中他是如何体贴周到的照顾她,她眼里他好得面面俱到。
后来是为了她入了冬不怕冷,他又安排为她打营养针,她果然一整个冬天都手脚暖和,心情也是畅快的,飘飘欲仙一般的好。
其实佟诚毅最早的打算也并非如此,但后来他改了计划,先给姚静雅用了杜冷丁,之后换了吗啡;延声配合他替他筹措了这些药品。
姚家以鸦片致富,很好!他不杀人,只诛心!
他太太渐渐对外出没了兴趣,对许多事都没了兴趣,只对打针留着空前的期待。有时出门去见见她哥哥,然而遗憾的很,她哥哥正在为离婚的事情愁的焦头烂额,于是,她连哥哥家也不怎么去了。
这时候,佟诚毅已经全盘接手了岳父家码头的生意,他太太成了他生意场上的一个象征,出不出现都不那么要紧了,他便好好的把她养在家里。
关于他的岳父家,如今倒不知该说他们是运气好还是触霉头;要说时运好,亏了有他这么个能干的女婿在,在姚云峰自顾不暇码头上一片乱象时能挺身而出接过重担来,稳得住危机四伏的多方局势,把运输公司的生意接续经营下去;要说倒了霉的,真是姚大少自己祸起萧墙,小老婆与正头夫人大打出手,搞得岳父家与他登报一刀两断,败尽人心叫人看尽笑话,一下子成了破落户,渐渐的只能靠妹夫的接济度日。
这时候,离他与姚静雅结婚也不过一年的时间。
他极尽克制的控制着他计划的进度,他甚至没有问过延声,她在哪里!
春去秋来,方惟站在窗前,听窗外“簌簌”秋雨声,目之所及总是这莽莽的一方天空。
她有时恍惚觉得,山中无甲子,转瞬过千年。
她在这江南一年四季的画卷里走过,氤氲了墨迹染透了油彩,被装裱在卷轴里,挂在了南墙上。
她甚至学了一半的南通话,有时能和延声用方言交谈。
这天,刚刚过了重阳节,她一上午都在院子里帮三嫂做桂花糖,小树在旁边围着她打转,远远的看见有人从前面大路上走来。
“看,是六叔,六叔回来了。”小树眼尖欢呼的喊起来。
孩子跑上前去拉着他,一边指着方惟说:“嬢嬢做了桂花糖,等会儿我们做桂花汤团,六叔要不要吃?”
延声仍是如常表情,他拍拍小树的头说:“去看看奶奶在干什么?”推他进屋里去了。又转头来向系着围裙的方惟道:“我有事同你说,先进来。”
方惟上楼时延声已经和三嫂说好了什么,三嫂只垂手站在楼梯口看着她没说话。
延声见她进来,温和的笑了笑,说:“你收拾一下东西,等会儿有车子来,我送你去苏州。”
“去苏州?”他说的这样突然,方惟没有反应过来。
他眼中静静流淌着什么,提醒她说:“你忘了,你家在苏州。”
家在苏州!是啊,她有一个家在苏州……
她疑惑着,没有动。
他又说:“回去吧,他在等你!”
他在等……她默然红了眼眶,微微低头,眼眶里盛不下的眼泪顺势滴下来,“好。”她说。
同她来时一样,他一路送她前往苏州,他送她回到他身边去。
他们到时也是黄昏时候,延声送她到弄口,他说:“我就不上去了,我订了回上海的车票,即刻就要走,不然误了车。”
他看她背对着浓郁的夕阳,一步步走回家去。
他说,助她再开一局,他从不食言。
佟诚毅站在那儿等她,她从他的望眼欲穿里走来,是他所有梦想的结局。
他忍不住远远的伸出手,她快走几步投进他怀抱里。
第二年七月,太平洋战争进入尾声,日军在滇缅战场上的节节败退加速着灭亡。到了七月底,《波茨坦公告》发出,方惟在文宣楼里协助翻译了整篇公告,所有拿到译文的人都振奋而激动,这预示着日本战败在即,抗战即将胜利。
果然,八月的一天,沉闷欲雨的天气,无线电里传来沙哑的声音,宣告日本天皇颁布投降诏书,日本战败,中国成了战胜国之一。八年抗战,踏过累累白骨,趟过淋漓鲜血,终于迎来战胜的这一天。那沉郁的宣告声仿佛从历史的沧澜中传来,射透人心深处的一片寂静……
战后的上海,时局变换。佟诚毅不再受姚家掣肘,姚云峰因为大量酗酒得了严重的肝病,那几年潦倒得很,最后死在青浦街头一家小酒馆里,他帮着唐圆枝料理了后事,最后把他们的亲生儿子还给了她。那时远在香港的姚广誉已于半年前先一步离世,他陪姚静雅去奔丧,最后把她留在了香港她母亲身边。剩下的一众孤儿寡母,他一一做了妥善的安排。
他急着安置这些人,是因为他和方惟的第一个孩子马上要出生了,他把上海的生意匆匆做着了结,一部分拿在手里打算将来交给绍普,另一部分便索性托给谢氏兄弟打理;他自己则常常待在苏州,新开的扎染厂他自己经营,离他心爱的太太教书的慧灵女中很近,可以常伴家人和孩子。
他们一直住在锦和里,紧挨着文魁斋的那条弄堂。许多年后,他们的长子久安有一次在作文里这样写:“我家很好,我妈妈负责照顾我们兄妹三人,而我爸爸负责照顾我妈妈……”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段故事只能讲到这儿了,说故事的人也只能到这儿了;然而故事里的人故事还长着,真心真意
番外一小镇时光
这时候入了秋,夜半时还起了风,渐渐有了寒意。他站在窗前看斜对过那家的灯光,茫茫暗夜里一框昏黄的光。
他自己房里也点着灯,防着她要来敲门。
入夜前,他们给那孩子磨了羚羊角粉,孩子似乎有好转,她抱了回去。然而她一直亮着灯,看来并没有想象的好……
“砰砰砰”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延声已经赶下楼来。
“陆先生,孙师傅,”她急得有些语无伦次,朝他身后张望着:“我找孙师傅,孩子不好,孩子怎么叫不醒……”
他伸手把孩子接过来看,他从前家里是有药材生意的,幼时最爱在中药铺子里转悠,若论中医深浅,只怕他比孙师傅还强些。
此时他凝神看了看孩子面色,周身滚烫的孩子手脚有些发软。是很不好,非常不好……
“这样不行,得去找西医打一针,先把热度退下去才行,不然……”他看着她焦急的眼睛,犯了红的正盯着他。
“不然什么?”
他没回答她,抱着孩子跨出门去,回头叫她:“现在就走,我们去白庄镇,那边有家西医铺子。”他说着已行出去,得先找车子。
镇上只有马车,他赶着去敲前街胡老九家的门,乡下人家睡得早,连灯都没有。他奋力拍着门:“胡大叔,大叔,有急事,开开门。”里头沉沉没有动静,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方惟,这姑娘无声无息,借着半遮半掩的月色,看到她眼泪断了线一般。
“别急!孩子能救回来!”他安慰她说。
被延声锲而不舍的拍门声吵醒,胡老九满身酒气的出来开门,五迷三倒,他才喝了一斤高粱酒,躺在床上刚着了……
“啥事儿?”开门的人扶着门框,嘴里像含着大枣。
“大叔,孩子病了,我们得去一趟隔壁镇子,找西医打一针。”延声语速飞快,同时上下打量着醉汉。
“去哪儿?”胡大叔耳朵没醒,“去不了,我这哪儿也去不了了…….”含混说着大实话。
延声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在心里迅速筹划着,马车倒是坐过许多回,赶车他也没有把握。然而他说:“大叔,马车借我们,我们有急用,我们自己去。”
老胡踉跄着找床去了,一边摆着手说:“那你们自己套车去吧,去哪儿都行,明早还我,还我去埗头……我还要拉货呢……”
延声立时把孩子交给方惟抱着,自己生平第一次上手去套马车,赶着这辆车在夜色里奔向十几里路外的白庄镇。他一开始降不住那匹老马,被马嚼子划破了掌心,缰绳上染满淋漓的鲜血,天亮时变成了一片乌黑的血痂。
他们敲开午夜的医馆,手忙脚乱的给孩子打了退烧针,孩子渐渐恢复了知觉。西医大夫留他们在病房里,观察到天亮再走。
快要天明时,方惟抱着孩子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走着,孩子热度渐褪,慢慢不再哭闹,呼吸平稳的睡着了。
延声坐在走廊的木栏长椅上看着她。
他们临走时,方惟去结诊金,她钱不够,把手腕上一只绞丝银镯退下来作抵,带着宽大口罩的大夫先是摇着头不肯,最后看她这样真诚,终于还是收下了。
那之后,延声觉得她终于放下了防备,他故意教她认识铺子里的几百种草药,她认认真真的跟着他学了好几天;他想她是为了以后孩子生病时好用得上。
后来又教她下棋,他们在孙师傅的诊案上摆棋盘,灯下对弈,棋盘也是延声自己画的,画在一大张没有裁剪的黄皮膏药纸上。这姑娘聪明倒是聪明,就是难缠,每次输了,总有许多问题要问,有时甚至把他这个做师傅的问住,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
他偶尔独自站在窗边感叹,要攻克她这小小戒心,简直比他做几番大事业还费心力……
她每天放学,打他们这间药铺门前经过,她背着孩子,有时还牵着一两个学生。
有一天,她上门来找他,邀他去吃晚饭,她盈盈笑着说:“陆先生,我准备了一点酒菜,我请你吃饭。”
她大概是第一次请人吃饭,是怕他拒绝么,说话虽真诚却也生涩;他看着她,笑了,点头说:“好。”同时又说:“你在我这儿学了这么些东西去,你该叫我声师兄才是。”
她想了想,爽快的点头说:“好,陆师兄。”
和她来往终于多起来,作为这个镇上唯一和她有关系的人,他有了更多立场照看她。有几个傍晚,他看到她被镇上有名的媒婆吉祥婶儿拦着在家门口说话,隐隐猜到里面的意思。
他端了盅红衣花生汤走过去,正听到吉祥婶儿口沫横飞:“方老师啊,可别看他们莫家现在没有什么,这嫁人啊,还是得图实惠;你想啊,大虎身强力壮,比个鲁智深也不差啊,满镇上去找,哪儿还有这么结实的身板儿;况且,他就一个瞎眼的妈,你又识文断字的,嫁过去自然是你管家,多舒坦,不受气……”
她还有许多后话的样子,却被延声打断了,他故意从她们两人中间穿过去,助方惟向后退两步,又瞥了吉祥婶一眼道:“管家?他们家除了一个寡母和一头牛,还有什么可管的?”
堵得吉祥婶儿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她直了直脖子朝延声翻了个白眼,坚韧的向方惟继续道:“方老师别听他胡说,他们家还有两间大瓦房并一个院子呢,都是好的;再者说,他们也不嫌弃你嫁过人生过娃,你说说,这样的人家如今哪里去找,当真的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方惟维持着一点笑意,想要推辞说,那还是算了,就别为难人家了。不想,吉祥婶儿话还多着呢。
只见她讪笑的两声朝方惟凑近两步,语重心长道:“只是这孩子,还是不要带过去,这年月多养一张嘴也是难的,况且莫家也指着你给生孩子呢。我都替你打听好了,后头杀猪的老曾家正想要领个男娃,你把孩子送到他家过好日子去,又成全自己再嫁一家,多好的两全其美,再也找不到的好事呢。”
“什么?”方惟不禁敛去了笑容,皱起了眉,“婶子,我不会送走孩子的,天塌下来也不会,你快别说了。”她说着话往屋里去,不愿再听她胡诌。
头次说合不成的事儿吉祥婶儿见过了,她锲而不舍的跟上去劝道:“傻姑娘,你还年轻,我跟你说啊,女人独个儿带孩子难活,我这是给你找出路呢。”
延声擡手拦着她:“大婶儿回去吧,这头的事就别忙活了,强求不得。”
吉祥婶儿瞟了他一眼,呛道:“你就是学徒工,要什么没什么,少掺和寡妇的事!”
方惟回头来还想说什么,被延声拦住了,他笑说:“别和糊涂人多言,进去吧。”
做媒是桩伤脸皮的难事儿,所以媒人的谢礼也高,这镇上的风俗,谢媒得一担谷子、一担福饼,余下红蛋猪腿烟熏腊肉都是有的;吉祥婶子撂不开手,隔三差五的还来,把方惟逼得没法。
有几次延声留她在药铺里回避,结果她索性找到铺子来。她怕扰了孙师傅的生意,只好自己想办法,跟手底下一个学生家借了只虎虎生威的大狗来拴在家门口。
延声看着她在院门口立了个“咬死咬伤,概不负责”的牌子,连笑了好几天。
下了几场冬雪,快过年的时候,学堂里放了年假,方惟便十分有空的常常跟着他在铺子里帮忙。天气太冷,出门的人少生意也淡,铺子的大门也只开半扇,挂着棉毡帘子,里头小火炉上热气腾腾的熬着药汁。
过午孙师傅在小炉子旁的躺椅上打盹,他闲来无事,在临窗的一截柜面上写字,他写行书,字形俊秀,长风扬扬潇洒俊逸。
方惟幼时的启蒙师傅刻板,不准她临行草,说女孩子当端端正正写一手簪花小楷。所以她有次看到他写在那的那篇纵情恣意的《兰亭序》,特别羡慕的看住了,忍不住擡手描了两笔,觉得特别好。
延声正抱着童童从集市上回来,还给她带了两串冰莹红润的糖葫芦。看到她伏在柜面上看他写的字,笑着随口问她:“会写行书么?”
她接着他递来的糖葫芦,遗憾的摇头说:“不会,小时候师傅不让学。”
大过年的,当开心,他一笑说:“我教你。”想了想,又觉得手边没有字帖,不好教……
却看到她欣然点头答应着说:“好啊!”
他迟疑了一会儿,问她:“你觉得我写得怎么样?”
“特别好!”她果断称赞他,他想她发起呆来,也果然是呆……
所以他说:“那这样,我每隔十天,给你写几个字,你按我的字来临,如何?”
她高兴得很,点着头上来向他求字。
所以他又教她写行书。
第二年春末时,他忙着到处寻人,试图和组织取得联系,他枪伤好的差不多了,待在小镇上被闲置着让他寥落得恐慌。
他几次出镇子几次回来,有天一进店门,看到孙师傅在楼梯上逗孩子,方惟在帮着看小风炉,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光景,他奇怪的问她:“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
她擡头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说:“学堂放暑假了呀。”
哦,已经入暑了,他恍然。
那之后他停了几天。夏日午后绿荫疏疏,他带着她和孩子一起去水渠边上那个野池塘里钓鱼。
她卷着裤管赤脚踩在塘边的浅水里,他嫌她吵,吓唬她:“那里头可有蛇,你再扑腾出来咬你……”
把她吓得大惊失色,同手同脚的爬上来。
他在宽沿草帽下得意的笑着。
夕阳西下时带着鱼篓回来,他亲自下厨做西湖醋鱼给她们吃,她笑靥盈盈。
不得不说,这姑娘十分有韧性,数月过去,依然保持着每隔十日来求字的习惯。这天她来时手里端着一碗汤,盖着碗盖儿,看不出是什么汤。然而她小心翼翼,放在他面前,说:“我炖了汤,端给师兄尝一尝。”
他没多想,点了点头,擡手提笔写了一行字给她。
然而那之后,她连送了三天汤给他。
她到底送的什么汤呢?她送的是红豆汤……
第三天时他是外头回来,看到她那晚汤摆在他案头,他不禁皱了皱眉,这姑娘是怕他是个傻子,看不懂她的意思是怎么着,这样一天一碗的执着的送来;然而他其实第一天就明白了,可是他……
他有事赶着去一趟县城,七天后才回来。
他知道她循例要来取字,他先时给她临的字都取自《兰亭序》,这次他换了,写了八个字给她,“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他见她,看他写完,愣了愣;从此后她再没有送汤来。许多年后,他仍清楚记得她那三碗红豆汤的滋味。
他遇到她时,她二十一岁带着个孩子;他二十六岁带着一身使命。过了五年再见她时,她没有带着孩子但站在另一个男人身旁,他依然带着一身使命。
许多个傍晚他站在铺子里,等夕阳西下时最后一道残光,斜斜映在门板上,仿佛在等她背着孩子从他门前经过……
番外二情脉脉兮说与朝暮
这时候已经到了年底,快过大年的时令,苏州城区下着大雪,搓绵扯絮般天地茫茫一片。
佟诚毅自风雪中回到家里来。
家里面是热腾腾一番好年景,方惟和小艾正凑在厨房里准备过年的吃食,童童长高了许多,站在那儿能到方惟腰身处了,此时手里拿着炸果子,正吃得满嘴是油。
他抱着一摞牛皮纸包,站在门边叫她:“方惟,来!”说着往卧室里行去。
她回头看他,不知他这大雪天里赶着出去买什么了,答应着出来看他。
见他把手里的几色衣料齐齐摆在她书桌上,自己看着甚是满意的样子。方惟偏身凑过去,没太明白,疑惑着问他:“怎么想起买这些了,是要做衣服么?”又伸手翻了翻,这样重的花色,复又问他:“这么沉的颜色,是给母亲做么?”她随着他也喊母亲。
他嘴角噙着浅笑的,向她说:“不,给我做,你给我做一套。”
方惟听了,被他这奇思妙想惊着,连连摇头:“你可别为难我,我这手艺做做小孩子衣服还尚可;你外头行走,穿我做的衣服,要被人笑话的;术业有专攻,你去外头找裁缝铺子做吧。”说着话转身要走。
他忙伸手拉住她,把她拉到身前来,向桌面上指着问她:“你看看,哪个颜色好,给我做套睡衣,你给他们都做过,独我没有。”他低头,话音落在她耳边,似乎含着几缕委屈。
她听着回头看他,是委屈么?看完忍不住低头笑了,想想确实从没给他做过,擡手指了指一块靛青料子问他:“这个颜色的你有了,要做的话就换个颜色吧?”
他拥在她身后,看她选颜色,点着头。
她说:“那就,做这个锦灰色,入了春好穿,你看好么?”她征求他意见。
“好!”他靠在她鬓边,满意的答应着。
大年初一,方惟入乡随俗,随着人流去定慧寺烧香,本地人有开年去烧十庙香的习惯,进庙烧香要计划好路线不能原路返回,十分讲究。方惟走不了十座庙,只定慧寺里拜了真佛,带着小艾赏了赏那两棵百年的银杏树就回来了。
回家的路上,小艾担忧地问她:“我们该多走几方,走不了十方寺庙,走五方也好的;只拜了一家,回头菩萨怪我们心不诚。”
方惟笑笑劝解她:“这烧香啊,不在量多,认认真真拜一家,菩萨记得住你,拜多了,菩萨眼花,认不出你!”
“会么?菩萨眼神儿这么不好?”小艾不信。
方惟了了看着窗外新柳,点头说:“是啊,况且菩萨都是婉转通达的人,知道人间疾苦!”
“奥!”
晚上回到家,佟诚毅此时不受诸事掣肘,入夜时分赶了回来。听说她们去烧香了,饶有兴趣的坐在床沿上问她:“去烧香,求什么?”
她本是准备要睡的,被他回来的动静吵醒了,此时他开着电灯,她嫌太亮,扯了他枕上的枕巾来搭在眼睛上遮着光,含糊的回答他:“没求什么?出去走走罢了。”
“真的?”他不信,换了衣服上床来。
“嗯。真的。”她懒懒回答。
他掀开被子坐进来,一伸手把她盖在眼睛上的枕巾拉下来,自顾自的回身给自己的枕头盖上,一边说:“不肯告诉我么?那我猜一猜,求天下太平?求国泰民安?求江山社稷?”
“我又不做皇帝,求这些做什么?”方惟被他猜的这些,说得气短,她今天没去求个十方安定实在该愧疚……
他铺好了枕巾回头来揽着她,含笑问她:“那你求的什么?无所求,端去看望菩萨么?”
她擡头看他,想了想,还是告诉他:“求子!”
关于孩子,是他们两人心上共同的一道伤疤。她那次小产伤了身体,佟诚毅和延声不约而同,都没有告诉她,所以她自己是不知道的。
他先时在心里打算过,没有孩子也没什么,茵茵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孩子;他甚至认真计算过,立意要活得比她更久一些,好照顾她一生一世。
他擡手去关了灯,低声哄她说:“求子怎么去问旁人,自然该问我才是!”说着话把她抱进棉被里去。
战后的上海,关口开放,各大码头通商运输繁忙。佟诚毅有时回去处理运输公司的事务,会隔两天才回苏州来。
这天方惟没什么要紧事,自己一人坐在窗前,秋日晨景阔朗空旷,然而她心里有件事来回划过搅得她很是不安。她努力回忆头次有孕时的感觉,自己在心里对号入座,却实在对不上号,她最近简直可算精神奕奕,丝毫没有孕期困顿的感觉,想想又怕失望……
等小艾去送童童上学出了门,她终于鼓起勇气下楼去最近的医院。一路安慰自己,有没有都不要紧,我也没有特别着急。
然而等检查完回到家,她实在高兴得没法端然坐着。她手里攥着那张化验单据,展开看了许多次,生怕自己看错了似的一再验证。又小心翼翼折起来放回口袋。
小艾看她坐立不安的,忍不住问她:“小姐,你怎么了?”
她站定在那儿,看看她,摇头说:“没什么?”她想着她一定要先告诉绍原,她甚至已经在那儿想象着,他知道时欣喜的脸。
然而他傍晚回来,她揣着宝物般拿给他看时,他一脸严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她急了,伸手朝那张单据上指着,给他看:“这里,看这里。”
他沉吟着,还把单据翻过来看看背面,仿佛始终没看明白。方惟终于沉不住气,说:“这意思是,我怀孕了,我们有孩子了,你看懂了么?”
“哦!”他竟皱起了眉,“是真的啊!”他喃喃自语。
“你怎么不高兴?”她紧盯着他。
“高兴啊,没有不高兴!”他擡眼看她,眼中仍有些惶惑。
“看不出。”
“要,要我怎么高兴?笑一整晚好么?”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