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偏爱外国小说,喜欢读《那不勒斯四部曲》《夏威夷史诗》《流浪者史诗》《汽车城》这类带有时代背景的历史小说。相较之下,中国小说要么太过现实、沉重(比如余华的《活着》),要么又太脱离现实、虚幻得不接地气(比如GJM的作品)。阿耐的小说深深吸引了我,火候刚好,是那种令人喜欢的现实主义。对我而言,阿耐就是中国的阿瑟·黑利。
阿耐的作品大多涉及制造业、外贸与海归,是“个人”和“时代”交织的奋斗轨迹。《大江大河》里,宋运辉在化工厂从基层做起,一步步走向管理高层;《不得往生》中的许半夏,从收废铁起步到钢铁巨头;《欢乐颂》里,曲筱绡拿下德国品牌在中国的代理,小包总是家族企业的传人,安迪是外企高管,背景雄厚;《都挺好》中的苏明玉也在国产机床企业打拼;《艰难的制造》则聚焦一个致力于零部件自主研发的制造企业。
从这些人物身上,可以看到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中国经济形态的发展,尤其是民营企业的成长、转型与阵痛。阿耐站得高、看得远,她细致地观察着身边的社会,观察着工厂里的工人、企业中的高管、政府的管理者、国外回来的技术专家。这些人物不仅人设清晰,性格鲜明,而且贯穿始终,让人读来既真实又感同身受。
读完《艰难的制造》,我仿佛看完了几本书的厚度,跟随一群性格鲜明的人物走过了人生的几十年。他们每个人都被自己的性格塑造着命运,在时代的洪流中做出了不同选择。
小说让我反思最多的是几个方面:
中国制造的现实状况。我们常说“中国制造”,但制造业并不光鲜,产品质量不过关,精益生产意识薄弱,研发投入回报周期长,知识产权保护不力,抄袭猖獗,低价竞争泛滥。柳钧坚持自主研发,却不断被山寨模仿,最终不得不靠两套工厂制衡:高端厂坚持技术,低端厂跑量维持现金流。尽管如此,从他拿起法律武器反击开始,也让人看到了希望。我曾在外企工作,亲身感受到零部件国产化进程的艰难,但也欣喜地看到质量的改善,核心技术的掌握越来越多。
国企的问题与进步。在《大江大河》中,化工厂是国企,《艰难的制造》中市一机厂也是国企。人物“汪总工”贯穿两书,是那种有能力却因为站错队而被边缘化的技术人才。他代表着那一代国企人,他们有能力,有经验,但在复杂的体制和派系斗争中常常被埋没。今天的国企也在慢慢改变,注重效率、技术和人才,变得更加市场化。
政策对经济的推动。书中提到柳钧以外商身份投资新厂,享受“两免三减半”的政策优惠,而本地企业则没有这些待遇。父子俩第一次体会到政策的真正影响力。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为了引进外资创造了一系列优惠条件;而在后来,企业家们开始“研读政策”,判断投资方向,比如楼市的爆发和资本的狂欢,背后都有政策的推波助澜。想成为真正的企业家,不仅要懂技术、会管理,更要读懂政策,读懂时代。
政府机关的现实影响。税务、环保、招商等部门的运作,常常对企业造成决定性的影响。柳父的中风就源于税务局的一纸通知要取消工厂的增值税资格。这一情节看似戏剧化,其实现实中屡见不鲜。小企业如履薄冰,大企业也难免受到政策风向的牵制,合理合规经营固然重要,但也要明白“灰色地带”从未消失过。
性格决定命运。柳钧一心扑在技术上,是个理想主义者,尽管在现实中屡屡受挫,却从未放弃。他坚持底线,也因此赢得了宋运辉和梁思申的认可。钱宏明则是金融资本的代表人物,投机得利,心中只有数字和利益。他聪明却不自知节制,最后被资金链断裂击垮,高楼坠下。小杨巡是那个时代典型的草根暴发户,初中学历,靠打拼积累了财富,但道德和法治意识薄弱,最终也陷入失败。
伴侣和朋友的影响。阿耐一贯主张“灵魂伴侣”和“势均力敌”的婚姻观。宋运辉与梁思申,是两个层次匹配、互相扶持的理想组合;柳钧最终和银行高管崔冰冰结合,事业与家庭互相成就;反观钱宏明与嘉丽,前者把后者当作“净土”,但也把她困在了牢笼。嘉丽没有能力参与他的世界,最终也没有拯救他,甚至在无意中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感谢阿耐,她让我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脉络,看到了企业家的坚持和无奈,看到了技术与信念的力量,看到了成长的代价,也看到了社会的转变。我敬佩像宋运辉那样白手起家的奋斗者,也羡慕像梁思申那样站在更高平台仍努力不懈的精英。
近些年中国在制造业上的政策确实有所改进。增值税不断下调,高新技术企业享受税收减免,工商办理效率大幅提升,世界银行的营商环境排名上升,都说明这个国家在为制造业松绑、创造空间。然而中美贸易战、科技封锁、地缘冲突,也为制造业的升级蒙上阴影。发展从来不是一帆风顺,夹缝中生存的不只是制造业,还有这个在转型中的国家。
《艰难的制造》不是一本热血的奋斗剧,而是把实业之路的酸甜苦辣摊在我们面前。时代裹挟个体向前,也成就了那些愿意咬牙坚持的人。读完这本书,我想说,如果你也愿意踏实走进一个行业、一个世界,并在其中燃烧自己的青春,那么,再艰难的制造,也值得你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