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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寒光照铁衣 第021-025章

    二一、相聚

    晌午过后,艳阳高照。值守的兵士抱着长枪,望着明晃晃的日头,懒洋洋的打着哈欠。

    颜破月端着一壶清茶、一叠糕点,轻车熟路走进步千洐的军帐。只见白亮的灰色帐中,步千洐低头而坐,正看着手中的什么。

    颜破月扮作小宗已有十余日,应该说她和步千洐,对彼此都十分满意。

    她不用再住地牢,而是隔着一道垂帘,宿在步千洐帐中角落的小床上,安全舒适;步千洐得了她,就是得了个小厨房。虽然她厨艺不算精湛,但上辈子是个吃货,每日都整治出些吃食,无论如何比大锅饭强了许多。

    今日她是从军营驻地集镇买来了些糕点和茶叶,送来给步千洐品尝。原以为为他又会如平日那样眉目舒展,谁知他只淡淡看她一眼,复又低头。

    破月便将茶点放下,安静矗立在他身旁。

    然后踮起脚,伸长脖子,想要看清他手中有什么。

    他却察觉到她的意图,手掌飞快的一握,将那团事物捏在掌心。

    然后他抬眸望着她,破月心头一震。

    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只有冰冷暗沉的杀气。

    “……怎么了?”破月小声问道。

    “终有一日,我与那老乌龟,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他的语调缓慢有力,掌心逐渐收紧。

    那是苏隐隐的丈夫、他的好友林卿远遣人送来的密报:“……拙荆在内二十一人,尽屠于道。士为知己者死,敌人势大,步兄勿为我等报仇,传来此讯息,只为让步兄小心敌人追杀。卿远绝笔。”

    他掌心内力猛吐,瞬间将那纸团捏成粉末,长臂一展,如漫天雪花飞舞。

    破月迟疑道:“出了什么事?”

    步千洐却笑了,漫不经心:“没事。我就是很讨厌乌龟。”

    他不想说,破月自然问不出来。她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莫非是那些武林豪杰遭受了颜朴淙的迫害?

    她沉凝半晌,最终默然道:“我还是走吧。”

    步千洐淡道:“偏不。怎能让老乌龟如愿?”

    破月一愣,他答得傲然,可她却在他眼里看到了几分落寞?

    她终于没有再奚落他或者跟他顶嘴,默默将地上收拾了。

    之后几日,步千洐都是恹恹的。每晚亦喝得大醉。他醉了埋头就睡,不吵不闹不发疯,倒是挺乖的样子。

    直到三日后,步千洐才恢复正常。这日颜破月一进入营帐,便看到他一脸神清气爽,啜着热茶,慢条斯理的道:“小容没吃过烤肉。今晚整治些,给他接风。”

    “他回来了?!”破月惊喜。

    步千洐微笑点头:“傍晚就到。你小心些,别被他认出来。”

    破月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既然他已经惹上了颜朴淙,无论如何不想让容湛也淌这趟浑水。他这是要护住结义弟弟,却又不想让容湛知道。

    “可是……容湛不傻,万一识破怎么办?”破月担忧道,“昨日伙房的张老头,就说我最近很娘,一点不像从前的小宗……”

    “噗——”步千洐一口热茶喷出来,抬手擦干,很认真的道:“不会的。小容是不傻,但是他够呆。”

    晚霞绚丽晕染天空、大地一片浅黄柔光。

    步千洐的宗旨是:好吃的一定要吃独食,正好与颜破月的观念不谋而合。于是破月专程在军营偏僻无人的兵器库边上,寻了块空地。步千洐亲自搬来炭火铁架肉菜,还搬了张竹塌过来。他老人家一壶小酒,往榻上一靠,就等破月自己忙碌。

    破月烤着热吱吱的肉串,回头便见他一脸舒坦。忍不住道:“你这个将军,做得实在太潇洒。整日悠闲着,也不见你练功看兵书。”

    步千洐起来半个身子,从架上顺走一串刚烤好的鸡翅,慢悠悠的道:“蠢人才会过得辛苦,像我这等天资聪慧骨骼精奇,自不用冬练三伏夏练三九那一套。”

    破月被他说得无语,只能在他喜欢的羊肉上猛加辣椒以泄心头的嫉恨。正被烟呛得连声咳嗽间,忽见步千洐一下子坐起来,微微一笑:“小容来了。”

    破月翘首相望,过了好一阵子,才见前方军帐背后,雪白的衣袂闪出。

    多日不见,风尘仆仆难掩冰雪之姿,澄澈的目光中是温煦的笑意:“大哥,久候了。”

    破月看着他,有点发呆。

    如果说步千洐令人心头激荡,那么容湛则令人的心,似清风拂过的水面,沉静而安定。

    “小宗,上酒!”步千洐的声音,惊断破月的思绪。她拿了酒碗和烤好的肉串过来,容湛望她一眼,眸色温柔:“辛苦小宗了。”

    破月看他目光淡淡从自己身上滑过,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玩的。

    容湛衣袖轻垂,与步千洐对饮了两碗,面色薄红,这才解下背囊,从里面取出小小一个坛子,放在步千洐面前:“离国王宫的百年佳酿。”

    步千洐大喜:“甚好!”抬手便要开封,容湛伸手一挡:“此酒世上仅余三坛,还是留着重要的日子再喝。”

    步千洐被他说得有些舍不得,点头道:“好,你成亲时咱们喝。”

    容湛失笑:“你长我五岁,自然是你先成亲。”

    步千洐还真没想过娶妻生子,抬眸见破月站在一旁,嘴里叼着块肉,神态闲适的望着他们。他便将酒递给她:“替我收起来。”

    容湛顿了顿,又从那包袱里拿出两把精致的匕首,道:“破月呢?”

    步千洐从他手里拿过匕首,抽出一看,刀锋寒气逼人。他不答反问:“这匕首甚好,送我吧。”

    容湛迟疑片刻,摇头:“你武艺高强,又有鸣鸿刀。此刀于你不过是把玩事物。破月她没有武艺傍身,这是我赠予她的。还望大哥见谅。”

    破月听他说得恳切,忍不住望着那两把匕首,满眼放光。

    步千洐似是漫不经心道:“你上趟前线,还能寻得这样的宝贝。”

    容湛笑而不答。

    “她已经走了,你送不成了。”步千洐从怀中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书信,“这是她给你的。”

    容湛接过一看,字迹甚为拙劣,他以前见过破月写字,故一看便知,这字迹,是任何人模仿不来的。上边说破月寻到了舅舅,已去投靠了。舅舅远在北方边境行商,旁人是无论如何寻不到的,叫他放心。

    容湛看了片刻,将信仔细叠起,放进怀里,语气略有叹息:“也好。她终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我替她欢喜。”说完端起酒碗:“此杯,敬破月。”说完不等步千洐举碗,抬头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步千洐敲了敲自己空荡荡的酒碗,声音清脆。破月原本看着容湛感动得发呆,这才走过去,替步千洐倒酒。未料手心一凉,多了什么沉甸甸的事物——低头一看,正是那两把匕首。

    她抬头,看到步千洐面颊微红,似笑非笑望着自己,那眉目竟明朗过远方的晚霞,熠熠生辉。

    原本因为容湛的真挚引起的些许怅然涟漪,忽的被那英朗的笑容抚平。反倒是心头忽的一跳,匕首冰凉,她的掌心却微微有些发烫。

    小容放下酒碗,凤眸微眯、嘴角含笑,已略有些醉态。他朗声道:“此次大哥终于被启用,你我兄弟二人,又能同赴战场杀敌,甚幸!”

    步千洐亦是意气风发,笑道:“如今二皇子是领军元帅,却不知他才能如何?”

    破月挑眉望着步千洐——原来他又要被启用了,难怪最近他人比较欢脱。

    容湛欲言又止。

    “二皇子精于兵法、知人善用,是位难得的帅才。有他这样的皇子,是我大胥之福。”容湛缓缓答道,“只是……”

    步千洐眉目沉静不动,慢慢啜了口酒等着。

    容湛叹了口气道:“大哥,你觉得屠城的做法对吗?”

    破月心头一抖,步千洐放下酒碗,沉默片刻才道:“二皇子屠城了?”

    容湛静静点头:“此次东路出兵,意在一举灭掉东部五个小国。其中墨国最小,抵抗却最为顽固。他们的领军元帅,更是在交战中射杀了二皇子的授业恩师——威武将军刘梵祁。二皇子便下令说,当年赤头湾之战,正是墨国开放边境,才令我大胥十万精兵,被君和国大军所灭,导致万里河山拱手相让。所以此次东征,凡是抵抗的墨国城池,许全军屠城三日。”

    破月听得清楚。这段历史,她在别院时也曾从书上读到过。虽然她字认得不全,但好歹知道个大概——

    如今大陆,君和国与大胥两分天下,势均力敌。

    此外还有流浔国,国土约为大胥的五分之一。只是流浔距离中土大陆甚远,又是个崇尚诗书礼仪的小国,对大胥和君和都极为谦卑尊从,故一直未卷入中土的战火。

    此外,便是离国、墨国这样的七八个小国了。

    乱世,但是乱得泾渭分明。

    二十五年前,君和国大军南征,大胥兵强马壮,早欲与之一争天下。

    谁料两军交战,号称“杀神”的大胥领军元帅竟临阵叛逃,导致大胥兵败如山倒,史称“赤头湾之战”。而那君和国更是蛊惑了原本臣服于大胥的东南诸小国,一举荡平大胥北部。容湛说的“万里河山拱手相让”,正是大胥三分之一的北部国土,迄今还被君和国占领。

    那次以后,两国以茫茫沙漠为天堑,闭关锁国,从无来往。这次皇帝下旨东征,破月猜想,正是励精图治多年,真实目的,是想要对君和国用兵了。

    可破月觉得,这二王子下令屠城,也着实残忍了些。

    她以为步千洐也会反对,未料他淡淡笑道:“小容,一将功成万骨枯。墨国久攻不下,二皇子此举震慑敌军,我军亦少了许多伤亡。亦不能说他做错。君和国践踏我河山、奴役我大胥子民,咱们从军就是为了收复河山,还天下一个太平,又怎能因墨国宵小,停步不前?”

    容湛沉默片刻道:“你说得有理。可是我们从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黎民百姓安康吗?大胥的百姓是百姓,墨国的难道不是?墨国国主私通君和,可平民百姓又有什么干系?你不知道那些士兵们屠城时都干了什么……”

    “小容!”步千洐喝止他,“不必说了。大势所趋,你我只管打仗,勿要非议其他。”

    容湛虽然郁闷,但却极听步千洐的话,点点头,又喝了一碗酒。

    他忽的话锋一转,问道:“你见过破月的真容吗?”

    破月没料到他又谈及自己,一块肉差点卡在喉咙里,连忙灌了一大杯水,才吞咽下去。那边容湛关切的望过来:“小宗可好?”

    破月摆摆手,捂着通红的脸没做声。

    步千洐见她狼狈,哈哈大笑道:“不曾见过。”

    容湛并不惊讶,似乎早在意料中,叹息道:“她那性子,倒跟长相半点不沾边。不久大胥就要对北方用兵,希望她不要卷入战事。”

    步千洐漫不经心的道:“不沾边?难道她长得像妖怪?”

    容湛酒意已经上头,缓缓倒在卧榻上,闭着眼答道:“……像妖精啊。”

    破月的脸“腾”的红了,抬眸只见步千洐面沉如水,径自还饮着酒。他不发一言,眸中却隐隐有戏谑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国庆快乐!!!

    双节怎么也要双更下,今天实在没时间,明日双更,欢庆双节,一更12点,二更下午三点。

    那帮扎堆过生日嚷着要加更的,俺明天双更了就不欠你们啦!

    二二、拳法

    是夜,破月躺在帐中小床上看步千洐少得可怜的那几本兵书——不是她想看,实在是太无聊。

    忽的军帐被掀开,步千洐气定神闲走进来。他不往里走,却在她面前站定,似笑非笑望着她:“起来。”

    破月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又想起他刚才关于屠城有理的言论,有点不太想理他:“干嘛?”

    他一把提起她的领子,一路疾行,顷刻便到了军营的练武场上。

    此时已是深夜,练武场上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寂静照耀。

    “容湛呢?”她问。

    “回去睡了。”他将她轻轻放下,然后沉声道,“看好了。”

    不等颜破月回答,他身形已动。

    猿臂舒展、虎背低伏,他双拳沉稳如山,步法干脆利落,在夜色中一步步腾挪转移、施展开来。颜破月之看了一小会儿,就忍不住感叹——想不到他还有这么刚劲勇猛的一面……可这样一套拳法,居然也被他打得挺优美挺养眼的……

    片刻后,他已收拳而立,气沉如海,目若繁星:“你来一遍。”

    “……啊?”

    “这是我大胥士兵的入门拳法——聪玉长拳。你什么也不会,练得好了,倒也能防身。”

    破月张大嘴:“你要教我武功?”

    步千洐抬掌就拍她的头:“过十几日便上战场了。我可没空管你死活。还不动?”

    破月想了想:“怎么叫聪玉长拳?这个名字好斯文。”

    步千洐随意道:“这套拳法是当年楚余心所创。据说聪玉是他爱妻的闺名。”

    破月很是吃惊,楚余心!她当然知道,就是当年叛国的大元帅,可他原来是这么长情的人!

    “好男人!”她低喃了句。

    步千洐眉宇间却染上厉色,难得的沉肃道:“休要胡言!他通敌叛国,人人得而诛之!最后落得乱箭穿心,死有余辜!”

    破月便不做声了。

    可是……拳法啊……

    “你能不能再打一遍?动作……慢个十倍吧。”她目光恳切。

    步千洐静默片刻,长叹一声,真的慢吞吞的打起了拳法。只是当他望着破月紧张而认真的眼神,还有她鬼画符般的模仿动作,不由得对于教她武功这个念头,十分后悔。

    如此教了两个时辰,破月才基本领会了所有动作。只是那粉嫩的小拳头打出去,实在是连一丝风都没有。步千洐素来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当机立断决定放弃,但还是装模做样道:“这些日子你不必伺候我,每日练拳。动身之日,我来查探。倘若落下半点,我就将你送给老乌龟!”

    他说得凶狠,破月听得好笑,道:“我从来没练过武功,你这是揠苗助长!”

    步千洐这才想起一事,道:“手给我。”

    破月抬手,他两指轻轻搭上她的脉门。破月忽的想起初遇那日,他点自己穴,还学容湛用布包着手指。此时肌肤相贴,他和自己居然无半点尴尬,真是奇怪。

    于是她很惊讶的问:“咦?你不用布裹着手指了?”

    步千洐正凝神静气想要探寻她体内那股诡异的气流,却一无所获。听她在旁奚落,便毫不犹豫顺着她滑溜溜的手腕向上一摸:“或许拿根羊骨更合适。”

    他本是句玩笑话,可略有薄茧的指腹擦过破月柔软的皮肤,两人俱是心头一颤,竟同时想起那夜相拥而眠。

    步千洐沉默半阵,才松开她光滑如玉的手腕,道:“那日我为你疗伤,探到你体内一股极强的真气。你当真没练过武功?”

    破月摇头。她也隐隐知道体内那股气流不对劲,每隔数日,脏腑中便似翻江倒海般,忽冷忽热,极为难受。于是她便将自己在别院奇特的饮食起居方式,告诉了步千洐。

    步千洐沉思片刻,道:“这样罢,我再教你些归纳吐气的入门法子,你每日修习一个时辰,或许能减轻痛楚。”说完还斜眼瞄她一眼,心想见她平日乐呵呵的,没料到时常要受那真气所折磨,却从未提及过,性子倒也坚韧。若生为男子,没准儿会成为好的士兵。

    破月闻言却大喜:“太好了。”

    步千洐便跟她一起坐下,教了她一些吐纳的法门,如何将体内杂乱的真气,归纳丹田。破月依言开始修习,过了一会儿,果然觉得体内那冰冷与炽热的两道气流,丝丝的往丹田里流动,虽然只有一点点感觉,却很是舒服。

    如此过了七八日,破月白日里不用在服侍步千洐,每日寻无人的角落,自行练习拳法和吐纳。虽然她一拳打出,依然是软弱无力,但也渐渐像模像样。

    真气的运转调和却更明显了。她这十来日竟没有一次被那寒热气流所袭,反而通体舒畅。丹田中更是有一股小小的热气,不再乱窜,暖洋洋的很舒服。

    这日傍晚,她又在兵器库旁的林子里练拳。只是同样一套拳法她使将出来,却变得平平无奇,这令她有些沮丧。

    “砰!”她一拳打在碗口粗细的树干上,小树连晃都没晃一下——前日步千洐来视察,可是一拳打断了粗三倍的树!

    她又是一拳挥出,拳行到半路,忽觉一股细如蚂蚁的热气自肺腑中攀爬而上,快如闪电、瞬间直达手心——

    “砰!”

    “吱呀——”

    破月目瞪口呆。

    那树干晃了晃,竟然从中断成两截,缓缓倒下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看看树——不是吧?步千洐教她的难道是神拳?

    她心头涌起狂喜,又是一拳,比上次更狠,重重打在旁边一棵树干上——

    小树,纹丝不动。

    她不甘心,选了棵细得不能再细的小树苗,又是一拳打过去——

    小树晃了晃,很小的幅度,然后依然茁壮挺立。

    破月失望极了,垂头丧气走回第一棵小树前,却只见碗口大的断面上,数只爬虫僵死在稀疏的年轮上——

    原来这棵树,早被虫蛀。难怪会被她打断。

    奇迹果然是不会发生的。

    她沮丧了片刻,又平和下来——若是她练几天就能打断树桩,那旁人辛苦多年才练就一身武艺,岂不是更冤枉?

    数日后,步千洐果然接到正式调令,命他即刻开赴前线,重掌赤兔营五千兵马。容湛亦与他同返战场,不过他军衔比步千洐低,在中军另一营任偏将军,并不归步千洐管辖。

    可破月没料到,在他们抵达前线当日,步千洐就要上战场。

    而且是充当攻城先锋。

    先锋者,炮灰也。即使是菜鸟亲兵颜破月,也懂这个道理。可她站在步千洐身后,望着他动作麻利的穿上半旧的盔甲,眉宇间豪气万千,英武逼人。偶尔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她熟悉的懒洋洋的笑意。她这才意识到,步千洐虽然油嘴滑舌,骨子里,却也是不输容湛的铁血军人。

    否则,敌军为何闻风丧胆叫他“步阎罗”?

    否则方才走入军营,他的那些将军同僚们,为何见到他都是一脸振奋和亲昵?

    步千洐见她一直沉默,以为她害怕战场,便慢吞吞的问:“你怕吗?听说那些墨国人若是抓到女兵,都是割了头、剥了衣服示众。”

    破月听得胆寒,但不愿在他面前露怯,淡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不是教我拳法了嘛。”

    步千洐失笑:“还真以为练了半个月的拳法,就能救你好好在帐中呆着吧!有人问起,便说你染了风寒四肢无力。小宗年纪尚小,没人会注意。军纪官处,我也打过招呼了。对了,晚上我要吃面条,攻下这城池,我便回来了。给小容也做一份。”

    他说完便提起刀往外走,破月听得发愣,终是抢在他迈出帐门前喊道:“你……保重啊!”

    他没回头,很随意的摆了摆手,大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一不小心字数写多了,拆成两章

    于是今天三更,先放2章,3点放第三章

    你们没看错,是三更!

    二三、屠城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第二更,前面还有一章,不要漏看了!!下午三点再放一章,老墨打鸡血了写多了!

    天高地阔、黑云遮日。

    深秋,旷野里没有一丝风,却偏偏掉不下一滴雨,灰暗压抑得令人无端端窒息。

    墨官城。

    这是墨国南部最重要的城池,稻米和茶叶畅销整个大胥的富饶之地。此刻,它却只是一座黄色、老旧,几乎被墨国国主遗弃的城池,以不足三千残兵,抵挡着大胥的五万铁蹄。

    黑色的大胥军队,像一只蛰伏的巨怪,从城楼之下,一直蔓延到视野望不到的尽头。步千洐想,如果此刻站在城楼上的是自己,只怕也会心生寒意。

    他身上尘封数月的铠甲,被颜破月擦得很亮,明晃晃的站在队伍最前头。他身后,是跟随了自己数年的赤兔营。如果说中军是整支东路军的砥柱,那么赤兔营便是这根砥柱上尖锐的锋芒。别的队伍,或许还会焦躁不安的发出说话声和马蹄声,可他的赤兔营,人马皆静,宛若五千死去的雕塑,一旦苏醒,便如一把愤怒的黑色弯刀插入敌阵。

    步千洐单手勒紧马缰,缓缓抽出鸣鸿刀,刀光暗沉,自发出“嗡嗡”的低鸣。

    终于,战鼓如惊雷划破旷野的寂静。

    步千洐长眉猛挑,声震四野:“攻城!”

    五千赤兔兵同时呼应:“攻城!”那声音像是一个巨人发出的,冷酷无情。两千骑兵、三千步兵,如汹涌潮水,直扑城池之下!

    “慢——慢——慢——”垛墙后有个嘶哑的声音在下令,锐利的黑眸紧盯着逐渐逼近的先锋。终于,那声音厉喝道:“放!”

    箭雨如蝗,铺天蔽日,直射进入射程的赤兔兵!

    “上盾!”步千洐大喝一声,所有赤兔兵听得分明。无数银光闪过,五千军士竟整齐得像同一个人,迅速举起盾牌,结成楔形阵!

    箭雨徒劳的撞上以逸待劳的盾牌,发出“咚咚”的闷响。偶有漏掉的利箭,射穿士兵的胸腹,那名士兵倒下,很快又有人堵上缺口。整个前锋营缓慢、却坚定的,继续朝城楼逼近!而其余各部云梯、投石车,亦在前锋营的护卫下,齐头并进而上!

    “领兵的莫非是步阎罗?!”城楼上那个声音惊呼出声。他正是墨官城城主、五十岁的周老将军。

    有人答道:“正是步千洐!”

    周老将军苍老的面容顿时颓然:“是他!”

    身旁指挥士兵防御的年轻将军,怒道:“那步千洐有何可怕!我现下便为爹爹射杀了!”他正是周小将军。不等父亲回答,他从背后箭囊中抽出三支沉甸甸金箭、满拉一人高的射日弓,瞄准前锋营中最为醒目的乌云踏雪,“嗖嗖嗖”连珠疾射出去!

    周小将军天生神力箭术非凡,他的弓箭都比常人沉十余倍。旁人能射穿五十步外的一层牛皮,他却能射透一百步外的五层牛皮。是以当着三支金箭风驰电掣般射出,步千洐身旁已有士兵望见金光快如闪电,惊呼道:“将军小心!”

    步千洐听到急促的破空之声,竟不躲避,反而放下了盾牌!他抬眸便见三道金光直扑自己面门。

    周氏金箭,威震三军!?

    他冷冷一笑,猛然提气,长啸一声,双足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宛如黑鹰展翅,竟迎面朝那夺命金箭直扑过去!

    饶是与他同生共死数年的老兵们,望见将军此刻的勇猛,也不由得一惊。数人抢声喝道:“将军!”

    步千洐身影快如闪电,竟从马背上跃起数丈高,刹那间刀光大盛。金光如风,刀光如电,金石交错响彻荒原!

    原本你死我活惊天动地的战场,在这一瞬间,竟然奇异的安静下来。

    城楼上的士兵们忘了射箭,城楼下的士兵屏住呼吸,都呆呆看着这一幕!

    步千洐身形宛若蛟龙,呼啸落于马背,而六根金箭的残肢,在他面前尽数落下,簌簌有声。

    他把三支连珠金箭,全部从中剖成了两半!

    甚至连城楼上的周家父子,一时都忘了下达下一道命令,只是望着马背上沉默矗立的步千洐,心生寒意。

    可步千洐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猿臂一捞,从马腹抓过弓箭,盯着高耸的城楼,忽的朗声大笑:“久闻周家金箭威震东南,今日便以弓箭讨教!”

    话音未落,一只普通铁箭已经离弦,夺命追魂般朝城楼上方射去!饶是只有一箭,城楼上的士兵们竟同时矮身躲闪,仿佛都怕被这阎罗一箭要了性命!

    可是没人倒下。

    倒下的是墨国的大旗。百步之遥,拴着旌旗的粗绳,竟被从中射断!红色大旗如一团血色自墙垛上徐徐坠落,旁人根本抢救不及!

    “好!”城墙之下,采声雷动。

    城楼之上,人人面如死灰。

    步千洐面色冰冷至极,策马疾行声震三军:“杀!”

    天色灰暗。

    身后依旧杀声震天,步千洐带一队士兵穿行于城楼之上,他已然杀红了眼,刀锋过处,尸身堆积如山。

    面前又一个惊惶逃窜的墨国士兵倒下,被他从头到脚生生劈成了两半,死状甚为恐怖。他浸满寒意的目光自那死尸面上滑过,忽的一滞。

    那还是个孩子,约莫跟小宗一样的年纪,稚嫩的脸蛋,恐怖的眼珠。

    步千洐脚步一顿,忽的闪过个念头——再过一个时辰,整个墨官城就能被攻下了吧。

    他心头升起一丝倦意,收刀入鞘,转头对副将道:“交给你们了!”

    副将却盯着城楼下,语气迟疑:“将军,你看!”

    城门内是宽阔的土路,因已有先锋入了城,大路上血流成河。一位白发苍苍的戎装男子,就跪在路正中。

    他身后,从城门,青街尽头,跪满了人。

    全是低哑哭泣的女人和孩子。

    “步将军!”那老者嘶哑的声音响彻长空,“我乃城主周玉闯!请拿了我的人头去吧!只求你放过这一城老弱妇孺!她们的丈夫和父亲,都已战死在城楼了!”

    步千洐跃下登城道,盯着周玉闯:“你认得我?”

    周玉闯含泪点头:“半年前,步将军为救幽兰国无辜百姓,被赵大将军贬职,旁人不知,老朽却是知道的。”

    步千洐冷冷道:“没这回事。”说完也不理周玉闯,径直走到城楼下,对副将道:“去禀报大将军……”

    副将知他心意,急道:“将军不可!屠城令是二皇子下的,你刚刚才被启用,不可……”

    步千洐看他一眼,继续说完:“……我不要攻下墨官城的首功,你去求赵将军,放过这一城百姓。就这么定了。”

    副将叹息一声,翻身上马离去。

    半柱香时间过去,副将打马归来,只是低垂着脸:“赵将军说:‘可’。”

    步千洐长吐一口气,点点头,转头对周玉闯道:“你安心去吧。”

    周玉闯感激道:“多谢步将军。”他从怀中掏出令牌交给随从:“传我号令,全城投降,恭迎大胥军队入城。”随从领命远去了,他目光苍茫的环顾四周,忽的抬起手中长剑,轻轻一划,顿时血流如注,眼见不活了。他身后诸人齐声惊呼,亦抢救不及。

    因为墨官城放弃了抵抗,大胥军不必陷入长久而伤亡更大的巷战中。很快,城门大开,黑色的军队如滔滔江水,进入这曾经坚不可摧的城池。

    步千洐远远便望见赵初肃抚国大将军的车驾,连忙迎上去:“大将军!”

    赵初肃是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身着镶金明光铠,面目精朗、神色沉肃。看到步千洐,只淡淡一点头:“辛苦了。”转而朗声道:“传我号令,屠城三日。”而后低眸看着步千洐:“第一日,属于勇猛过人的破城先锋——赤兔营。”

    周围将士们全露出羡艳神色,步千洐心头巨震,大声喝道:“不可!”

    众人皆惊。赵初肃横眉冷对:“步千洐你给我闭嘴!”

    步千洐声锵如铁:“大将军!属下已应承了城主周玉闯,他投降,我不屠城。大将军,大丈夫一言九鼎!将来我大胥势必一统天下,若是出尔反尔,如何安抚天下黎民!”

    赵初肃沉吟未答,身后已有一人越众而出,声音冰冷:“放肆!”那人衣着华贵相貌英俊,步千洐认得他,正是二皇子派来的监军。

    那监军冷笑着对赵初肃道:“赵将军,屠城是二皇子的军令,也是皇上的意思。贵军中居然还有人跟墨国奸贼私相授受啊!”

    “狗屁!”步千洐怒吼道,“我对大胥忠心耿耿!”

    监军神色大变,颤抖手指指着他,眼看就要发作。赵初肃虽一直爱惜步千洐的武艺才华,却也极厌恶他此刻的不识时务,怒道:“休要再胡说!来人,将他绑回大营,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天色已然全黑,远方的厮杀声也渐渐消歇。颜破月在帐前等了许久,只见许多将士满脸喜色的回来,却始终未见步千洐,甚至连赤兔营的兵士,也没见到一个。

    又站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与步千洐相熟的一名将军,一身血污疲惫的从帐前走过。颜破月连忙拉住他,哑着嗓子问:“李将军,我家将军呢?”

    那李将军看清楚是她,脸上竟勃然变色:“你这小子!你家将军前线出生入死,你不在鞍前护卫,却在营中躲一天!”他冷冷道:“你家将军正在练武场当众受杖责呢!还不滚去!”

    破月听得目瞪口呆,慌忙朝练武场奔去。

    二四、初吹

    颜破月跑到练武场边,远远便见数十人站在东侧一角。

    她心头一紧——那里放着军中受刑刑架。旁人低低的议论声中,她听到“嘭、嘭、嘭”一下又一下,肉体被击打的声音。

    她连忙朝人群冲去!

    好在她个子小,在人高马大的军士中横冲直撞,旁人见到她,都下意识避让。很快她就窜到了最里面。

    真的是步千洐。

    两米多长的木架横在正中,他趴在架子上,双手垫住下巴,面色沉肃、眸色灰暗。他身后站着两名高大强壮的士兵,一人手中一根有她手腕粗细的通黑木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极大出沉闷的声响,前方还有一名士兵在计数:“十五、十六……”。而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定定望着前方,仿佛被打的不是自己。

    破月一把拉住身旁的人:“我家将军为何受刑?”

    旁人听到她尖细的嗓音,怪异的望她一眼:“小宗……怎么声音如此怪?”

    她厉声重复:“我家将军为何受刑?”

    那人悚然一惊,答道:“赵大将军要屠城,步将军他竭力阻拦,还得罪了监军大人……”

    破月张了张嘴,呆呆望着步千洐。

    步千洐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偏头望过来,绷紧的面容仿佛水面裂开一道细纹,朝她微微一笑。

    破月被他笑得心慌意乱,抬眸只见他后背已被鲜血侵染,不由得心里有火——这些士兵平日与步千洐交好,竟然还真打啊!

    她却不知赵初肃治军甚严,即便是人缘甚好的步千洐受刑,旁人也不敢放水。

    “回去。”步千洐嘴唇微动,眸色明亮望着她。

    破月也不是冲动之人,更知自己无能为力,但让她就此离去,却也办不到。她目露怜悯,怔怔然走上前,不知不觉,却已走出了人群。

    “小宗!你在此瞎闹什么!”有人在旁边怒喊一声,“小心连你一起杖责!”

    破月转头一看,正是与步千洐相熟的老苏。老苏见她呆呆的竟似要冲到棍棒下,怕她受伤,二话不说将她拦腰抱起,就往后拖。

    破月吓了一跳,忙喊:“放我下来!”

    老苏抱住她,微觉有哪里不对劲。但也没往深想,只想着别让这小子在这里闹事,铁臂将她抱得更紧往后拖!这动静一大,周围人全望过来!

    “放开她!”一声厉喝,众人皆惊,循声望去,却是刑架上的步千洐,怒目圆瞪。

    破月也有些发愣,直直望着他。步千洐清咳两声,淡道:“老苏,她染了风寒,你放开她,否则过了病气给你。”

    “无妨……这小子冲动……”老苏还没松手,步千洐已是声音一沉:“放了!”

    老苏讪讪看着这主仆二人,将破月松开,一拍脑袋:“好好好,是我多事。”

    这一打岔,负责杖责的兵士都停了许久,正要开始挥棍,忽听人群里一道清朗的声音道:“且慢!”

    破月看过去,不由得惊喜——是容湛!

    他大概刚脱了盔甲,半旧的袍子满是尘土,脸上亦有血污,令他素白的容颜看起来有一种诡异的冷酷。只是那柔润的目光,抹平了他一身的杀意。

    他款款步出,先是对执刑的军官行了礼:“且容我问他几句话,再行刑不迟。”

    对着容湛这种老好人,执刑军官难以拒绝。又知道步千洐是他结义大哥,想了想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容将军快些说吧。区区一百棍,以步将军的强壮,打完便是。万不要从中阻挠”

    容湛微笑点头,众人都看着他,他却不紧不慢走到步千洐面前。

    “你不是赞同屠城吗?”他眼中竟然有笑意,破月一看他的眼神,心想完了完了……

    步千洐嘿嘿一笑答道:“我今日改变主意了。怎么,不成吗?”

    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容湛一脸的畅快神色,朗声道:“有兄如此,夫复何求!”他转身对执刑官道:“步将军还有多少棍?我替他受了。”

    众人都露出敬佩神色,步千洐却冷冷道:“小容一边呆着,你也忒小瞧大哥了。”

    执刑官摇头:“不成。军令如山,岂能代为受过?”

    容湛点点头,神色自若的跪下:“那我便一同受刑吧。我也是不赞同屠城的。”

    众人目瞪口呆,步千洐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容湛肩膀。破月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却也升起几分豪情,忍不住鼓起勇气朗声道:“两位将军受完刑,小宗准备了佳肴美酒,请将军享用!小宗马前卒一枚,却也觉得屠城是不对的。”

    步千洐和容湛还没吭声,身旁老苏猛的一拍破月肩膀:“好小子!有你家将军的血性!”他力大如牛,破月哪里承受得住,像根柳条似的应声而倒,“砰”的摔了个狗□。她呲牙咧嘴的抬头,一脸灰土变成了花猫,郁闷的“噗噗噗”连吐数声,才将嘴里沙土吐干净。

    周围顿时哄笑一片,连容湛也目露笑意。步千洐却没笑,沉默的黑眸,静静望着她憋屈的小脸。

    一百杖终于打完,步千洐与容湛都从容自若的站起来。两人内力深厚,只受了皮肉伤,伤不到根本。众人将关怀了几句,便各自回营了。容湛的亲兵也扶着他回去,破月扶着步千洐高大的身躯,一步步往营帐走。

    方才的气氛可谓热血壮烈,可此刻两人不知怎么的,都没说话。步千洐一直沉着脸,而破月还处在意气风发的感动中,没太管他的神色。

    待进了营帐,步千洐在榻上趴下,却道:“你去练一个时辰拳法再回来。”

    破月不干:“这么大半夜的,外头冷死了,我要睡觉。”

    步千洐顿时想起,方才她扶着自己的小手,的确有几分冰冷。他无奈道:“那你先去容湛帐中呆会儿,我要上药。”

    破月这才反应过来,他的伤口都在背臀上,此时鲜血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她的手。

    她觉得心里丝丝的有点抽痛,顿了顿道:“要不我给你上吧,你自己不方便。”

    步千洐盯了她一眼:“你的头也被马踢了?”

    “又不是没看过……”她淡道,“跟块猪肉似的。”

    步千洐不怒反笑:“猪肉贵得很啊。去把小容的亲兵叫来。小容若问起,就说你惹怒了我,我不要你动手。”

    破月点头:“这个借口很可信。”转身出了营帐。

    谁料她到了容湛营帐门口,轻轻叫了几句,却无人应答。她觉得有些奇怪,容湛也要上药,不会这么早睡啊?

    她便挑开帐门,向内张望,却见空荡荡的朴素营帐里,没有一个人影,容湛和亲兵都不知去了哪里。

    她在周围晃了晃,没找到他们。想找其他士兵,可大部分士兵都在城中抢掠,她撞见了几个人,托付对方,人家都摆摆手示意没空。

    “你是步将军的亲兵,这等事还要麻烦旁人?”人家讥诮道。

    她只得作罢折返。

    刚挑开营帐,却见步千洐直条条的趴在竹塌上,双目紧闭、气息均匀悠长,竟似睡着了。

    烛火幽暗,那平日里刚毅俊朗的容颜,此时却极为平和舒展。乌眉之下,长睫沉沉,在挺括的鼻梁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当颜破月走到他跟前,属于他的气息便无所不在的萦绕周身。汗味、血腥味、热气……却并不令人觉得难闻。

    破月盯着他片刻,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喂……”

    他纹丝不动,没醒。

    步千洐虽功力深厚,但竭尽全力厮杀了大半日、心情阴郁难舒,加之饿着肚子受了杖责,此时自然睡得欲罢不能。饶是能听到破月低低的声音在耳边,他也不耐烦不想醒,放纵自己睡得更沉。

    破月见他后背一片血肉模糊身为可怖,实在看不下去,便轻手轻脚打来盆热水,沾湿了毛巾,掀开他的战袍,一点点擦拭血腥和污泥。

    战袍下的身躯精瘦结实,每一寸肌肉都蕴藏着年轻男子的力量。破月今日才对他真心实意的敬佩,心无旁驽,很快将后背擦干净,又细细涂上了金疮药。

    然后,是臀。

    她忽的想起那两个可爱的小腰窝,抓着他长裤的手,就有些发烫了。

    轻轻脱下他的长裤,两条结实的腿笔直修长。

    可是底裤怎么办?

    破月不敢看、更不敢脱,一只手将他的底裤掀起一些,自己去别过脸去,另一只手摸索着伸过去,先用湿毛巾粗粗擦了一遍,又将金疮药瓶抖了抖,洒下药粉。她也顾不得是否撒的均匀了,匆忙撒了一圈,立刻放下他的底裤。

    可破月脑海里却浮现那日所见极漂亮极紧实的臀,不用看都知道,今日必定被打得血肉淋漓,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回来……她脸上一烫,不敢再看,赶快给他穿上了长裤。

    步千洐浑身都麻了。

    其实在破月用湿毛巾给他擦洗的时候,他就醒了。

    身为军人,就算睡得再死,被人在身上动来动去,也不可能不醒。可偏偏神差鬼使的,感觉到那柔软的小手,时不时蹭到自己的皮肤,他就没舍得睁眼。

    舒服啊!小宗那毛躁的粗手,哪有这种温软的感觉。

    于是便眯着眼,舒舒服服由她折腾。这也是步千洐的特点,要让他醒着,让破月给他上药,他当然尴尬不干;可他如今是“睡着”的,自然与他全无干系,可以安心享受破月的伺候。

    然而等破月颤巍巍的剥掉他的长裤,他就觉得脑子里有根弦绷紧了。待破月的小手搭上他的裤头,他觉得全身的热血几乎都要凝结到那根柔软的小手指下了。

    可他此刻怎么能“醒”?醒了多尴尬?醒了颜破月还不把他骂死?

    他咬牙挺着。

    虽然她只将底裤掀起了一点点,可她手指轻拂过他的皮肤,实在是又痒又麻——步千洐闭着眼,脸已经涨红——他硬了,趴着压着好难受。

    她就在他身后,习武之人感觉敏锐,他几乎能感觉到她均匀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那感觉微痒微痛,却即刻令他半边身子都要酥麻掉!他脑海里不受控制浮现她红红的嘴唇,仿佛此刻轻舔他肌肤的,不是她不经意间的气息,而是她娇嫩的唇舌……

    步千洐舔了舔下唇,好干,忽然就干了,一直干到喉咙里。

    他不知道这感觉是为什么,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想干什么。

    他想转身,狠狠堵住那燥乱的源头,堵住那惹祸惹火的小嘴……

    心中的这份冲动,越来越强烈,步千洐越来越难耐。他知道不该——她是祸水她是千金,他不过是贫贱出身的军官,他不能碰。

    可就是想抓住她娇小的身子,狠狠的亲几口,才能解嘴里的渴,才能泄心里的火。

    “呼——”她自顾自松了口气,站了起来。气息却恰恰又拂过他的腰背,步千洐忍无可忍猛的睁眼正要转身……

    “大哥?睡了吗?”温和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想找你喝酒。”

    身后的颜破月连忙拉下他的袍子站起来,还退了几步远,这才小跑着往帐门去。

    步千洐望着她轻快的背影,竟然有点惴惴,又有点难耐。

    “他睡着了……”他听到她小声对容湛道。

    “小容?进来吧!”步千洐扬声道。

    门口的破月转身,有些尴尬有些紧张的望着步千洐。步千洐哪里会露出半点端倪,神色如常看也不看她,对容湛道:“有好酒?”

    破月见他神色,微微松了口气,抿了抿嘴唇。步千洐眼角余光瞥见她小小的唇,忽的又觉得喉咙有点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纸精尽人亡……

    有同志说脱底裤吹气实在太过了,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这章可能昨天写得太赶了,结合女主未经人事的背景,决定修改了,不脱底裤不吹气了。感谢提出意见的无忧同学。

    二五、夜饮

    破月实在无语,两个屁股被打得稀烂的男人,居然豪情万丈夜奔去喝酒。

    可事实就是,步千洐揽着她,与容湛一前一后在月下纵横飞掠,时不时还发出两声此起彼伏的清啸,像轻盈的燕子。就是速度比平日慢了不少——没办法,燕臀有疾啊!

    跑了足足一个时辰,夜风嗖嗖刮得颜破月脸生疼,两人才停步。

    他们已进了墨官城。避过四处杀烧抢掠的士兵,三人一直行到城南。

    这是一幢明显刚遭受过战火洗礼的大房子,青瓦朱墙、描金黑匾,却偏偏灰黑残破、寂静无声。

    容湛轻车熟路带着两人穿堂过室,很快便到了一间内室,掀开正中一块青砖,露出个地窖,里面黑沉沉的放了七八个酒坛,瞬间酒香扑鼻。

    “带回营中势必被大家瓜分,我就命人封了这地窖,等你过来。”容湛抓起一坛,丢给步千洐。

    步千洐大喜,将破月随便往边上一扔,接过酒坛,咕噜噜便喝。

    容湛平日喝酒都极其斯文,今日居然也提了一坛。素白的手抓着酒坛,透明的酒液自他腮边滚落,顺着修长柔韧的脖子一直流到衣襟上。破月望着他突起滚动的喉结,心想他其实也挺爷们儿的。

    步千洐放下酒坛刚要说话,便见破月直愣愣盯着容湛,眼儿亮晶晶的。步千洐立刻起了逗弄她的兴趣,又提起一坛,塞到她怀里:“喝。”

    破月哪里肯干,理都不理他,接住酒坛往地上一放:“你们慢慢喝,我去外边透透气。”

    破月抱着双膝坐在廊道里,步千洐和容湛已跃到屋顶上,侧卧着喝酒,优哉游哉。

    “得罪了大将军和监军,后悔吗?”容湛问。

    步千洐没有笑容,摇头:“大丈夫行事,岂有后悔的道理?只可惜人微言轻,救不了这一城的妇孺。”

    夜色幽深,高低起伏的屋顶一直延伸到远方,宛若嶙峋的兽。容湛目光放得极远,轻轻道:“终有一日,我们的想法会上达圣听,这一切都会不同的。”

    步千洐没出声。

    容湛转头望着他:“为何让破月扮成小宗?”

    步千洐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你小子装得倒挺像。”

    容湛微笑:“你们这么做,自然有目的。”

    步千洐淡道:“她是颜朴淙将军的女儿。”

    容湛并没有吃惊的表情,抱起酒坛喝了一大口才道:“你不惧他权势滔天,难道我就怕了?咱们兄弟同甘共苦,这件祸事又是我引来的,何必让我置身事外?”

    步千洐眼中慢慢露出笑意:“行了,我把她叫上来与你相认?”

    容湛目光扫一眼庭院中的破月,摇头:“罢了,就当她是小宗。她毕竟是女子,将来离开军营,你我也不要对旁人提及,于她清名有损。”

    步千洐瞥一眼他,心想:那你可就不懂了,这丫头一向都是损我的清名,她胆子大得很那!

    但他嘴上也不好说破,一低头,却瞥见破月抱着肩膀,眼睛直愣愣的发呆,小小的身子在秋风中打了个寒颤。他不由得笑了,转头打了个哈欠,对容湛道:“我乏了,回营吧。”

    水洗的月光,悄无声息的倾泻在阴黑的街道上。昔日繁荣的城池,如今仿佛死去的烈女躺在脚下,满身血污、残破死寂。才过了大半个晚上,街上已看不到一个人影。

    容湛负手走在最前头,墨发白衣、清逸如松。清朗的凤眸望着繁星满天,便染上几分忧国忧民的愁思,兀自出神。

    步千洐,手上还提着坛酒,边走边喝,破月走在他身旁。饶是他海量无边,走在这样空旷的夜里,亦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有些意摇神驰。

    到了城门处,容湛上前向守门士兵出示腰牌登记。步千洐今日被杖责觉得很丢人,便远远站着等。一转头,瞥见破月耷拉着肩膀,还揉了揉眼睛,整个人没精打采。

    “哎约——”他一声低呼,扶住自己的腰。

    破月紧张了,冲过来一把扶住他:“怎么了?很痛吗?”

    “痛死了!”步千洐手臂往她肩膀上一搭,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上去。破月不疑有他,连忙抱住他的腰,语气却有点幸灾乐祸:“看吧看吧,伤得那么重还要跑出来喝酒!”

    步千洐靠着她的身子,一下子想起吹在自己腰臀上那口软软的气,还有她红红小小的唇。明明喝了一坛酒,他的喉咙却又干起来。

    他沉默片刻,一手重重将她的身子往胸膛一扣,另一只手抓起酒坛,坛沿压住她的唇,肆无忌惮的笑道:“见者有份!我的亲兵怎么能不喝酒!”

    破月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又被浓浓的酒液堵住了嘴,在他怀里“唔唔唔”拼命挣扎。而他头一回将女子的身子抱得这么结结实实,胸膛里心跳“咚咚”如战鼓。搂着她肩膀的那只手,指尖恰好能触到她的胸/口。尽管那触感似有似无,可他却仿佛已感觉到柔软饱满。

    破月发火了,双拳狠狠捶在他胸口。步千洐这才松开她,一本正经的道:“还不谢我!这可是绝世佳酿。”

    破月满脸酒渍,还被呛得连声咳嗽,怒道:“我诅咒你一喝酒嘴里就长疮!”

    步千洐一愣,一脸佯怒,作势抬臂又要将她抓进怀里灌酒,破月一声尖叫,抬腿就往边上跑。

    步千洐也不追,笑着看她跑远,舒心畅意的仰头灌酒。

    城门处,负责值夜的士兵看着远处这两人,对容湛道:“这位将军还带了军奴?真是……啧啧”

    容湛原本正低头将腰牌放回身上,闻言忽的抬头,看着士兵,欲言又止。静默片刻后,他转身看着那两人,眸色幽深。

    破月跑了几步,脸上却有点热起来。她想,刚刚步千洐明明是闹着玩,可她怎么觉得,他搂得有点紧,紧得有点怪异。是错觉吗?

    她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却见他已放下酒坛,沉着脸,一脸警惕的望着路旁的小巷。

    容湛比破月更早察觉到异样,已经走到了步千洐身旁。

    “你带她先回去,我探探就回。”步千洐低喝一声,还不忘将酒坛塞到容湛怀里,矫健的身子入如离弦的箭,顷刻便冲进巷中,没入夜色里。

    “怎么了?”破月压低声音问。

    容湛盯着她道:“我没看清。大哥做事有分寸,咱们先回去等他,免得生变。”

    破月知道若不是自己这累赘在,容湛肯定也跟着步千洐冲过去了。她便极配合的道:“好。”然后走到容湛面前背对着他,等着他像步千洐一样,搂着腰,带自己回去。

    容湛毫不迟疑,从腰间拿出块手帕就往左手上缠,缠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呆呆看了看她黑色步兵长衫下纤细的腰,又看了看缠了一半的手帕,一时竟为难得不能自已。

    破月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动作,回头疑惑的看着他。容湛怕她看出端倪,脸猛的转向一旁,左臂僵硬的将她的腰一搂。

    “得罪了。”他轻声道,五指扣在她腰腹,只觉得滚烫难当。他目不斜视看着前路,用尽全力狂奔。

    夜如鬼魅,风驰电掣。

    破月被他几乎逆天的速度吓到了,连忙伸手将他的腰搂得死紧。容湛脚下一滞,却跑得更快。来的时候他们花了一个时辰,容湛抱着她回去,却只花了三刻。

    到了步千洐营门口,容湛将她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破月忍不住问:“容将军,你别太拼命了,跑这么快,伤口……不痛吗?”她以为容湛跑这么快,是要去协助步千洐。

    容湛整张脸已经憋红,被她一说,才感觉多处伤口火辣辣的痛。他头也不回的道:“无妨,你先进去。”

    破月心中钦佩不已,心想伤得那么重,居然轻功还这么好,看来今天的一百棍对他们来说简直九牛一毛。自己也要加紧练习武功了!她道了声晚安,才进了帐。

    听到身后已无动静,容湛才默默抬手扶住自己的腰,缓缓的、一步一停,往自己军帐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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