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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君子斩狼烟 第073-075章

    七十三章

    一年前。

    面前是暗色埕亮的硬木地面,在宫灯照耀下,映出幽暗的光泽,也映出一个久跪不起的身影;鼻翼间是清淡温暖的檀香,填满了空寂而巍峨的大殿,却更显皇家威严的沉静。

    慕容湛盯着地面,细长凤眸静如死水。修长身形久久低伏着,比岩石更坚毅。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

    “砰——”茶盏摔碎在距他半丈外的地面,殿内数名侍从“扑通通”悉数跪倒,头埋得极低。

    “求朕也没用。”低沉的声音缓而有力,“自太祖建国以来,慕容氏还未出过这等丑事!”

    “皇兄!”慕容湛狠狠一磕在地面,再抬起时,已是鲜血长流。

    “颜破月与我本无夫妻之实,亦是我遣她走的。一切皆是我胡作妄为,求皇兄责罚我一人!”

    皇帝冷冷道:“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好,朕成全你。传旨:诚王罚俸一年,往邕州守皇陵三年;命大理寺即刻缉拿颜破月,杀无赦!”

    “皇兄不可!”他厉声道。

    皇帝微微色变。

    慕容湛察觉失言,却依旧固执的望着皇帝。

    皇帝慢慢道:“是朕太纵容,才令你如此放肆行事吗?”

    眼见皇帝脸色越来越差,慕容湛深知已瞒不过,深深拜倒:“皇兄,求皇兄开恩,此事的确另有隐情……”

    首领太监见状,朝其他人递了眼色,宦官与宫女,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首领太监恭敬的关上了殿门。

    慕容湛这才将颜破月是颜朴淙养女,颜朴淙的禽兽用心道与皇帝。并称颜破月早已是自己救命恩人步千洐的未婚妻子,只因当日步千洐卷入江湖纷争,导致颜破月孤独无依,自己才代他娶妻,保护颜破月不受颜朴淙毒手。但关于“人丹”的事,慕容湛却只字未提。

    “步千洐?”皇帝面色沉静的抬眸,“便是墨官城大破五国联军的平南将军?”

    慕容湛心中微微一喜:“正是。他武艺出众、胆略过人,是难得的将才。对我大胥忠心耿耿。”

    “放肆!”皇帝重重一拍龙椅,“枉你姓慕容,却没有半点慕容氏的果敢狠绝!颜朴淙贵为九卿,自豢养名女子,何错之有?你既横加干涉与他相争,便该一力承担到底,皇家婚事又岂能儿戏?你对那颜破月一往情深,为何又让与他人?天下谁人受得起我慕容氏的相让?你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慕容湛原本以为道明缘由,皇帝怒火至少缓解,未料他怒火更炽。慕容湛额头冒出细细的冷汗,虽对皇帝的话不能完全赞同,却也无话可说。

    皇帝冷冷道:“事关皇家体面,步千洐不能留,颜破月更不能留。”

    慕容湛心头一抽,重重一拜,低哑而干涩的声音,仿佛从肺腑深处发出:“皇兄若是不饶了他们性命,湛儿便长跪不起。”

    皇帝脸色铁青,一挥袖子骤然起身,离了勤昭殿。

    ***

    连日小雪,令巍峨大气的朱红宫殿,也染上几分冬日的凄迷冷清。

    御书房里静得掉根针也能听到。皇帝靠坐在雪白的羊毛毯上,将手中奏折放回桌案,拿起个手炉,静默片刻。

    “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已是戌时了。”内侍答道。

    皇帝沉默不语。

    内侍细声细语道:“钦天监报今夜子时还有大雪,宫里都添了炭火。勤昭殿也添了一盆。”

    皇帝挑眉:“十七还跪在那里?”

    “是。已经跪了三日三夜了。”内侍静静道,“方才大殿下和二殿下也入了宫,陪诚王一起跪着。”

    皇帝脸色微变:“他们知道了那件事?”

    内侍连忙摇头:“诚王未曾告诉二位殿下。二位殿下大概以为,是皇上对诚王训练禁军的效果不满意。”

    皇帝眉目这才舒展,冷哼道:“算他知道轻重。好端端一个诚王妃下落不明,传出去朕都丢脸。”

    内侍静默不语。

    皇帝淡淡看着内侍:“让他们三个都滚吧,朕看着烦心。”

    内侍道了声“是”,趁机抵上本折子:“皇上,二殿下还上了折子,求皇上让诚王随他去军中,将功赎罪。”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接折子,内侍静静退了出去。

    次日,皇帝收到暗卫的折子,说是诚王已随二殿下往北平定青仑族叛军去了。皇帝看完,将折子放在书案左上角,静默不语。

    冬去春来,夏日炎炎。

    御书房书案左上角的折子,越堆越高。

    每日皇帝操劳一日疲乏后,总是会拿起来看一看,有的时候会有笑容,更多时候是蹙眉不语。

    “六月十三,诚王率东路军与青仑叛军正面遭遇,各有胜负。”

    “七月十五,二殿下与诚王合兵。”

    “八月初九,诚王率军将叛军驱出益州全境;”

    ……

    最新的一封暗卫密报,上书“九月初二,诚王率军与叛军于青仑城会战,中敌埋伏。诚王身中两箭,昏迷八日,终脱险。”

    看着这封密报,皇帝只觉得内心一阵烦闷,将他的书信一丢,便朝御书房外走去。

    内侍们跟了一段,却见皇帝在御花园里一处极偏僻的角落停步。

    皇帝回头淡淡望一眼内侍,内侍们顿时停步不前,垂首低眸。皇帝这才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冷宫附近的一片菊花地,才在树下闭眸静坐。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便有一佝偻的老花匠,缓缓走到菊花地里。他竟似没看到皇帝,自顾自洒水锄地,垂垂老矣的身影,在地间默默劳作。

    “我慕容氏当年以骁勇夺天下,怎会生出湛儿这样心慈手软的痴情种?”皇帝叹息道。

    那老花匠身形一顿,慢慢转身,看一眼皇帝:“慕容氏痴情的,又何止小殿下一个?”

    皇帝一怔,脸色添了几分阴霾。他静静望着老花匠苍老而平静的容颜,终于脸色舒缓,声音却柔和了几分:“湛儿像他的母亲。”

    老花匠摇摇头:“轮痴情,小殿下又如何比得过皇上您?只为了保全夫人名节,将亲生儿子当成弟弟,父子不得相认;只因为她说了句不愿让小殿下双手沾上鲜血,皇上便将小殿下交给念经诵佛的太后抚养,明明他在诸位皇子中资质最佳,却与皇位无缘,只因皇上您承诺了夫人,要保他一世欢喜平安。”

    他的话令皇帝恍然失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欢欢喜喜叫自己“阿离”、“阿离”的女子。天下只有她一人,对当年阴鸷骄纵的太子如此放肆;也只有她,被迫失身于他、甚至生下他的儿子后,却依然固执的爱着另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大胥第一权臣,最终助他慕容离登上了皇位,作为交换,他也带走了她。

    “阿离,我不怨你,从不怨你。我只要你答应,不要让我们的湛儿做皇帝,让他做一辈子富贵闲人,好不好?”

    想到这里,皇帝眸光隐有泪意。但他只失神了片刻,双眸立刻恢复清明。

    “朕不想令湛儿失望,但也不会容他行差踏错。”他慢慢道。

    在慕容离还是太子时,这名老花匠便是他的随侍宦官,也知道他所有秘密。如今慕容离将他安置在此处,既是囚他一世,也是护他一世。而当慕容有任何心事时,也会来这片菊园,跟老花匠说一说。

    所以此刻,老花匠静静看着慕容离,听着他语气中的无情,却只是沉默不语。因为他知道,这位帝王已不是当年稚嫩的太子,他一旦做了决定,无人能更改。

    皇帝朝老花匠点了点头,缓缓走回了勤昭殿,摈退众人。不多时,慕容氏暗卫首领,悄无声息的入殿跪倒。

    “朕令你们杀两个人。不是现在,或许是三年,或许是五年。记下他们的名字,追踪他们的足迹。一旦时机成熟,朕要你们就地格杀,不容有失。”

    “是。”

    七十四章

    背后是大漠黄沙,前方是群山环抱。斜阳如火烧流云,将广袤大地,笼罩在幽静而空旷的金黄里。

    一骑黑马,“哒哒哒”慢吞吞踏响官道,因为节奏太过闲适慵懒,显得与焦黄荒芜的边关,格格不入。

    步千洐坐在破月身后,手臂绕过她握住缰绳,将她小小的身子圈在怀中。破月剥好葡萄,抬头塞进步千洐嘴里,步千洐微眯着眼吃了,意犹未尽:“不如你用嘴喂我?一箭双雕。”

    “雕你个头!”破月将一把葡萄粗鲁的塞进他嘴里,严肃道,“就快入关了,大胥可不像君和民风开放。你要收敛!”

    步千洐低头在她脸颊偷了个吻,笑而不答。

    因步千洐觉得走重复的路无聊,所以两人绕了个小圈,没有从青仑城入关,而是到了东面的湖苏城。两人一马又走了半个时辰,远远终于望见城池的轮廓。

    “没人?”破月望着城门外空荡荡的官道,按说此时晌午,就算边关荒芜,也该有百姓进出。可此时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倒是丢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锅碗瓢盆、衣服鞋袜,活脱脱一副战乱的景象。

    可君和不是还未与大胥开战吗?

    “城门关了。”步千洐眸光幽深,翻身下马,牵住缰绳,“留神。”

    又往前走了数十丈,却见厚木城门关得密不透风。土黄色城楼上方,数十个士兵躲躲闪闪探出头来。

    “来者何人?”有人喊道。

    步千洐沉声道:“我们是益州人,之前往沙漠边陲探亲,刚刚返转。出了什么事?为何关闭城门?”

    “放屁!”有士兵怒喝道,“仗都打了快一年了,探什么亲!一定是叛军奸细!放箭!”

    话音刚落,数道箭雨自城楼上疾疾射来。步千洐与破月平地拔起数丈,堪堪落在右侧,避过了箭雨。马儿却一声长嘶,身中数箭,倒下不活了。

    叛军?

    步千洐抬眸望一眼城楼,柔声对破月笑道:“你到一旁休息,我去给你开门。”

    破月点点头,到城门旁找个了阴凉角落坐下。

    步千洐慢吞吞往后走了两三丈,城楼上的士兵看他二人,看得莫名其妙,都不敢做声,也不放箭了。步千洐这才转身,骤然提气,朝城门处疾奔。众兵士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如狂风刮过,瞬间已至城楼下,“砰”一声踏在地上,竟有金石之响。半瞬后又是“砰”一声,城楼上有碎石脆裂落地的声音。再定睛一看,妈呀,那人已立在城楼上,面带微笑望着他们。

    擒贼先擒王。步千洐一眼望见士兵中站着一名都尉,顺手从旁边士兵腰间拔出长刀,蜻蜓点水般穿行至那都尉身前,刀轻轻巧巧架上他的脖子。

    “我是东路军都尉步千洐,这是我的文书。”他将身份证明丢到那都尉怀里,“速开城门。”他微微一笑,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迎我的同伴进来。”

    “开、开城门!”那都尉吓得面无人色。

    便在这时,步千洐忽觉后背一道浑厚的劲风袭来。他不躲不闪,反手一抓,内力激荡,低喝一声:“撤手!”

    后背传来一声痛呼。步千洐转头一看,一名彪壮大汉抓着长枪,倒退数步,脸色涨红。

    步千洐一征:“刘夺魁?”

    那大汉亦是一愣,抬眸看清步千洐,神色剧变,又惊又喜:“步、步将军!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人不正是当日跟着破月在墨官城,大破五国联军的刘夺魁都尉?

    “一言难尽。”步千洐笑道,也松开了身后的那名都尉。他看着刘夺魁的戎装,目露欣慰:“你已是郎将了?”

    刘夺魁点头:“都是托将军的福。将军,自从你……去守了粮仓,已经两年了,大伙儿便再寻不到你。你究竟去了哪里?”

    步千洐正欲作答,忽听城楼下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哨。他微微一笑:“稍后再谈,先开城门。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破月与刘夺魁相见,也是意外而惊喜。刘夺魁恭敬的将两人引到城楼里,步千洐对自己经历轻描淡写带过,反而追问刘夺魁战况。

    刘夺魁一一作答。步千洐二人这才知道,因为不堪常年累月的欺压,青仑族已于三月间发动了兵变。事情起因是几名青仑奴,错手杀了益州州牧,被当地官差五马分尸。未料此事引起了益州青仑人的不满,当晚就攻入了府衙,杀了所有官员,此为“益州之变。”

    原本帝京对此事并不太在意,只责令益州方面早日将贼首捉拿归案。未料那贼首竟相当彪悍,不仅躲过了追捕,甚至发出一纸檄文,号召天下青仑奴、甚至被权贵欺压的平民百姓,推翻慕容氏的残暴统治。

    “那贼首还真是厉害。”刘夺魁道,“就这么打了几个月,队伍竟越打越大,已占据了三个州。直到几个月前,二殿下和诚王殿下调了我东路军过来,才将贼人的势头止住。现下两边都打得火热。”

    步千洐和破月听到诚王二字,对望一眼。过了一会儿,破月静静道:“青仑世代为奴,如今终揭竿而起,须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步千洐眸光一闪,看她一眼,转而问刘夺魁:“贼首是何人?青仑族中也有如此出色的……”他声音戛然而止,已然想到了一个人。破月也是心神一凛。

    “赵魄。”刘夺魁果然答道,“青仑城首领之子。其实两个月前,诚王率军与赵魄在青仑城会战,原本我军兵力数倍于叛军,胜券在握,有望一举歼灭赵魄主力。可那赵魄实在诡计多端,竟偷偷遣人爬到山上,推落巨石,令我军死伤惨重。这才失了青仑城,诚王殿下也受了重伤。”

    “啊?”破月低呼一声,步千洐眉头紧蹙。

    破月并不清楚,当日步千洐与赵魄模拟对攻青仑城,这一招正是步千洐想出来制服赵魄的。可谁能料到,赵魄竟拿如此阴毒的招数,对付慕容湛?

    “诚王……他现在可好?”步千洐心下愧疚。

    刘夺魁点头:“听说昏了数日,已经大好了。”

    “诚王人在何处?”步千洐问。

    “末将不知。”

    步千洐看向破月,柔声道:“咱们去寻他,定要护他周全。”

    “好。”破月握紧他的手。

    刘夺魁听得奇怪,但他没有追问,因为他有更紧急的事情。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军!请您救这一城将士和百姓!”

    步千洐和破月听得奇怪,刘夺魁已三言两语说明缘由。

    原来探子日前回报,有一支两万人的青仑军正朝湖苏城来。而诚王和二殿下大军在前方与赵魄正面决战,无暇分兵援助,只命他们死守此城半个月。湖苏城守军只有五千,且都是东路军,水土不服又不熟地形,要守住湖苏城本就吃亏。

    “可是三日前,城守跑了。”刘夺魁愤怒的道,“什么城守,一个老财主,听到青仑人已在二百里外,他便带着所有家财跑了。如今城内将士人心惶惶,听说青仑人相当凶悍,只杀军官,不杀普通士兵,大伙儿更加不想打了。将军,末将、末将……”

    破月还有些担忧,步千洐却微微一笑,将刘夺魁扶起:“别再叫我将军,如今你的军职已比我高。我自会助你守城,五千人足矣,放宽心。”

    五日后。

    血腥扑鼻,杀声震天。

    破月坐在城楼指挥室里,闲得无聊。

    事实证明,有个太会打仗的男友,令人既骄傲又无奈。骄傲的是,数万大军兵临城下,于他却不过是一场有条不紊小试牛刀的屠杀;无奈的是,这个时候,他属于这座城,属于士兵,属于所有男人,却不属于你。

    大概是荒废太久,当日一听刘夺魁说清城内情形,步千洐便跟刘夺魁躲进城楼里,几天几夜都没出来。

    破月倒也落得清闲,两个人腻了这么久,过了几天闲散日子,倒也轻松。只是昨日,大战前夕,他却破天荒早早回来,很耐心、很强悍、也很有情趣的来了几回,美其名曰“鼓舞士气”。今日一早,更是将她拎到城楼上。

    “跟着我。”他漫不经心的说。

    破月想到这里,心里甜丝丝的。她明明也是高手,他还把她当成柔弱女子强势保护。

    夕阳斜沉,城楼下的厮杀声也稀薄了许多。破月居然还睡了个下午觉,谁料一睁眼,看到的不是步千洐,却是刘夺魁焦虑的脸。

    “穆校尉!”刘夺魁还记得这么叫她,“叛军头领突围出去了!步将军千叮万嘱一定要生擒他!末将决定带兵出城追击,能否请校尉代我守住城门?”

    破月立刻坐起来:“他人呢?”

    “去了东城门。”

    破月抓起剑,随刘夺魁走到城垛上。只见城楼下已尸横遍野、满地血肢。黑衣的大胥将士们,与穿着杂色服侍的青仑叛军厮杀城一团。而正前方,有十多骑正从黑衣军的包围中突了出去,往东南方向逃去。

    “我去!你在此指挥。”破月转身跃下登城道,夺了匹马,厉喝一声,“开城门!”

    她动作太快,刘夺魁惊呼“不可”的声音,远远消逝在风里。望着她一骑绝尘身影顷刻不见,刘夺魁只觉得头晕脑胀——瞎子都能看出步千洐与她的亲密无间,她要万一出点事,自己还不被步千洐活剐了?

    **

    破月并非莽撞之辈,骑着快马绕过兵阵,并未受太大阻挠。偶尔有几个青仑士兵冲上来砍杀,被她以刀柄重击在地。

    她追出了几十里,终于看到了那队青仑将领。

    他们也察觉背后一骑风驰电掣般追来,转身一看是名女子,都很惊愕。破月哪里肯给他们空隙,双足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已如离弦的箭疾扑过去!

    手起刀落,流水行云。

    破月如一道闪电劈入马队,顷刻便用刀柄击伤数人,纵身直取被士兵们护在正中的那中年将领。

    “放箭!”士兵们拉弓齐齐瞄准了她。破月微微一笑,长刀出鞘,脚步丝毫不缓,迎面而上。

    “嗖嗖嗖——”忽听数声破空,竟是从侧面传来。破月定睛一看,前方数名青仑兵尽皆中箭落马。她转头看着来人,却是一队大胥服饰的士兵。再往远处一看,只见尘土飞扬,竟似有数千人。

    援兵来了?破月心中惊喜。

    “你是何人?”有士兵喝道。

    “我是湖苏城守军,你们又是何人?”她扬声道。

    她的声音随风飘得远远的,距离这队士兵数十丈后,有一辆由数名帝京亲兵护卫的车驾。车中有一人原本闭目歇息,忽的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骤然坐起,素白的手骤然拨开车帘,举目眺望。

    “我们奉安国将军之令,驰援湖苏城。”士兵亲眼见她追杀青仑将领,倒也不怀疑,“这位……姑娘,你从湖苏城来,城池是否已失?”

    “当然没有。”破月答得骄傲,“我们大胜。”

    “安国将军!”

    “王叔!”

    那辆精致华丽的车驾旁,有人低呼出声。而那人苍白着脸色,不顾旁人震惊神色,顷刻便夺了匹马,朝前方疾驰而去。

    众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连忙跟上。等追上后,远远只见那人勒马停步,静静立在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身后。似是怕惊扰了那女子,那人笔直的坐在马上,竟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士兵们将青仑将领和士兵绑起来,推搡着往湖苏城走去。破月跑得满头大汗,也不急着走,站在原地歇息。

    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勒马停步,但她以为是路过的士兵,未加留意,举着士兵给她的水囊,抬头便饮。

    直到身后数骑马蹄纷乱,由远至近。

    破月这才转身。

    “……小婶婶?”

    “……王妃?”

    破月身子一僵。

    即便隔了一年,这两个声音也是耳熟的。一个是二殿下慕容充,一个……似是王府慕容湛的随扈。曾经他们就这样“王妃王妃”的喊着她。

    她定了定神,缓缓侧目。

    只见身后数步,静静立着一骑。马上人一袭白衣,狭长凤眸眼眶微湿微红,定定的望着她,姿容清俊不似凡人,不正是慕容湛是谁?

    “……小容。”破月仿佛中了咒,举着水囊,定定立在原地。

    慕容湛翻身下马,双手紧紧握住缰绳,一动不动。马儿却被勒得吃痛,惊蹄跃起,慕容湛这才反应过来,骤然松手,马儿狂奔而去。

    他不动声色将颤抖的手负到背后。

    “……月儿,你可……安好?”

    破月望着他明显清减许多的容颜,胸口有短暂的刺痛,但很快被一种温暖而微痛的情绪填满。她笑道:“我很好,你呢?小容,你可安好?”

    慕容湛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苍白而清透的面容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我很好。”

    我很好,我很好。

    我心若古井,沉寂无声。唯有相思如无声惊雷,令我午夜梦回茫然四顾。惶惶不见你娉婷芳踪,只余我对影孤立,始觉浮生若梦。

    七十五章

    四野喧嚣人声,飘飘渺渺钻入耳中,似近似远,已听不分明。

    唯有四目凝视,湛若秋水,默默无言。

    “婶婶,王叔他身体刚刚大好,你们还是去马车上说话罢。”慕容充看看他二人,语气轻快的建议。

    破月一凛:“你的伤没事吧?快上马车。”

    “好。”慕容湛几乎是立刻答道,话一出口,才察觉自己的浑浑噩噩。

    如同曾经与她的朝朝暮暮,总是恍恍惚惚,回首一看,才知那是平静无声的醉生梦死。

    帝京专程赶制的马车,精致宽敞得不可思议。

    车帘放下,破月端坐在一角,微笑平和。

    慕容只与她对坐了半刻,便觉无法继续,起身笑道:“先喝点茶。”提起水壶,却发现手微微的抖,静默片刻,才能平平稳稳。

    “大哥呢?”他背对着她。

    “他便在城中。”破月提到步千洐,心已全然落到实处。

    “太好了。”他端着茶转身,放一杯在她面前,一眼便瞥见她露在宽袖外纤纤十指,晶莹剔透。

    “为何去了这么久?”他端起茶,大袖掩面,滚烫入喉,心神微定。

    破月摸上茶杯,却被烫得指尖发麻,连忙抓了抓自己耳朵。慕容放下空空的茶杯,面沉如水看着她。她看得分明,心下奇怪——他喝得如此滚烫。

    “路上出了些差池,好在有惊无险。”她微笑,“待入城之后,让阿步同你详说。”

    他点点头。

    再次相对无言。

    破月盯着面前茶杯中微漾的水面,忽然想,她还是先回城中吧。

    正欲起身告辞,忽听他开口。

    声如静水,偏有清风拂过,涟漪轻颤。

    “你们……定情了吗?”

    破月的手悄无声息的抓紧袖子。

    “嗯。”

    又是静默。

    他的眉目很平静,也很柔和,没有半点波澜起伏,似朝阳澄湛,也似死水沉静。

    “对不住。我一走这么久,皇帝有没有为难你?”破月柔声问,心里满是愧疚。

    “没有。皇兄怎么会为难我。”他几乎立刻答道。

    “……那就好。”

    片刻后,马车外传来人声。

    “殿下,马上就到湖苏城了。”

    “知道了。”慕容湛静静答道。

    破月起身:“我先回城中,我是突然出城的,大伙儿估计很忧心。小容,一会儿见。”

    “好。你……留神。”

    “好的。”她掀开车帘跃下,顷刻人已走远。

    车帘再次被挑起,慕容充探头进来:“婶婶怎么走了?”

    慕容湛正静静望着她半点没动的那杯茶水,闻言缓缓抬头。

    “充儿,我与她已和离。今后她不是你婶婶,无须再问。”

    慕容充一怔,答道:“是。我知道了。”

    头顶是明晃晃的日光,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首,士兵们宛如川流入海往城门处越聚越多。破月先是快步疾行,到后来越走越快,临近城门处,已是提气跃起,左扑右闪顷刻已入了城。

    翻上登城道,迎面便见刘夺魁大大的笑容,他转身就往城楼跑:“将军、将军,她回来了。”

    破月精神一振,三两步窜上城楼。忽的心底闪过个念头——原来她行得这么快,只为早点见到他。

    城楼上一人负手静立,听到声响急急回头,一看到她,英俊的面容明显一松。她忽然很想扑进他怀里,但不等她主动,他已快步抢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城楼上,刘夺魁等人尽皆侧目,悄无声息的纷纷走远了几步。

    “敌军将领抓到了。”破月冲他眨眨眼。

    他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只抬起有些冰凉的手,摸摸她的脸颊。

    指腹的力道似乎重了一丁点,她有点痒,有点微痛。

    “好在你完好无缺的回来。否则,我只能屠了四千青仑俘虏,方泄心头之恨。以后不要乱跑。”

    破月一怔,望着他深黑得仿佛无底洞般的眸。

    还是平时开玩笑的语气,可她怎么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冷漠?

    就好像如果她出了事,他……真的会屠了四千人。

    她心底失笑——他这种大仁大义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念头?

    她忽略了心头的异样,微笑道:“阿步,小容来了,此刻就在城外。二殿下也来了。”

    步千洐眸中浮现明亮的笑意。

    “传令!”步千洐提起真气,洪亮的声音瞬间响彻城门内外,“开城门,迎接诚王殿下、二殿下!”

    落日金光点缀在满地尸血上,残忍、诡异而隆重。

    城门洞开,步千洐、刘夺魁以下,全城守军、百姓,从城门,一直跪到视野不可及的长街尽头。

    两位王爷的亲卫,皆是鲜衣怒马,立于官道两旁。正中两骑高大骏马,于军队簇拥下,缓缓朝城门处来。

    距离城门几步远,慕容湛勒马停步,不再上前。慕容充独自策马行到城门下,目光缓缓环顾一周。

    “诸位将士请起!”慕容充扬声道,“诸位击退数倍敌军,获此大捷,着实辛苦了。本王身为全军统帅,必将上奏父皇,为此役中将士请功!”

    “多谢殿下!”城门内外,欢呼一片。

    慕容充微微一笑,策马行至步千洐和刘夺魁面前。在他入城之前,已先行派人探明了一切。所以知道,城中真正的指挥,是步千洐。

    “步千洐,此役你居功至伟。本王会向父皇请旨,荐你为安北将军。”他朗声道。

    “谢殿下!”步千洐拜倒,神色平静。他历经磨难,如今身负绝世武艺,倒不是很在意品级。只是如今国家有难,他下意识不想弃之不管。

    他身后刘夺魁诸将,均齐声欢呼。破月在他身后,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安北将军亦是五品,他恢复了原先的品级。忧的是如今兵荒马乱,他还是走上了从军的路,却不知前途是好是坏。

    慕容充点了点头,便策马进了城。

    步千洐和破月抬着头,望着缓缓驱马过来那人。许多将士也望着他,望着经过青仑奴战争,声名鹊起的安国将军、诚王慕容湛。

    却见他笔直行到城门处,就此停步,翻身下马。

    他单膝跪下,于众目睽睽下扶起拜倒在地的步千洐。步千洐反手握住他的胳膊。两人静静凝视片刻,眸中都有了笑意,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在一起。

    **

    “月儿,你先回去。我与小容说会儿话。”步千洐丢下这句话,便与慕容湛并肩走了。

    月朗星疏,步千洐与慕容沿着城墙缓缓而行。偶有巡逻士兵,撞见两人,大气也不敢出,恭敬的避让。

    “如此说来,那唐卿是个病秧子,却十分能征善战?”慕容湛沉吟道。

    步千洐点头:“是个厉害角色。”

    两人足足聊了一个时辰,步千洐将这一行经历细细道与容湛,只掠过破月与他的□不提。

    “大哥此行应祸得福,练成神功。”慕容湛含笑道,“小弟今后再不是大哥对手。改日大哥多多与我拆招,叫我也瞧瞧君和武功,到底厉害在何处。”

    步千洐微微一笑:“那是自然。你若是想学,拜我为师,我必倾囊相授。”

    慕容湛失笑:“平白矮了个辈分,容我思量斟酌。”

    两人对视而笑,恰好已走到东城门。步千洐抬眸一望,将慕容肩膀一勾:“前方有家酒肆,去喝酒罢。”

    慕容湛点点头,转身对隔着数步跟随的暗卫道:“去我马车上,取些好酒来。”转头又道:“寻常酒馆的酒,只怕你喝着淡味。我车上一直存着几坛,等你开封。”

    步千洐挑眉:“还是你上道,甚好。”

    已近子时,小酒肆早就打烊。

    两人上了阁楼,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倚在窗边,对月而饮。酒肆老板送来些小菜,便立刻退了出去。

    或许是方才聊了太多,一时两人都未说话。半晌后,步千洐收回放得极远的目光,转头直视慕容。

    “小容,我与月儿好了。”

    慕容面色平静,露出个微笑:“方才在城外,月儿已告知我了。恭喜!”

    步千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眸色幽深的盯着他:“对不住。”

    慕容轻轻摇头:“大哥说哪里的话?你二人本就……情投意合。我当日……”他深吸一口气:“我当日也只因朝夕相处,她又姿容出众。小弟我……我从未跟女子相处过,才会……才会对她有些不舍。如今这念想早淡了,大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我自敬重她为嫂嫂,若再妄动念头,便叫我五雷轰顶,身首异处。”

    步千洐静静注视他片刻,点点头:“喝酒罢。”

    夜风清凉,酒意醉人。

    步千洐因为慕容的话,心里隐隐发痛。他沉默的一杯杯喝着。慕容更是一杯杯畅饮。他酒量本不如步千洐,一坛酒下肚,更是已醉眼迷离。

    “对、对不住……”他趴在桌上,眼神已有些发痴,“大、大哥,对不住你的,是我……我不该,不该妄动邪念……”

    如果说一年前,步千洐听到他的表白,心若刀绞,宁愿让出破月也不想叫他失魂落魄;此刻,步千洐在那日听过破月一番心里话后,虽也会因慕容难受,心志却清晰而坚定。他紧紧握住慕容的手:“小容,大哥知道,都知道。她那么可爱的女子,自是很多人喜欢的。你没错,没有对不住我。”

    慕容听他语气温柔,眼眶一红,只觉得压抑心头多日的汹涌、暗沉,却无法道与他人知晓的情绪,忽的有了个出口。

    “大、大哥……”他抬眸望着他,声音有几分哽咽,“你、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决计不会。”步千洐坐到他身旁,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大哥自会护你、助你,咱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慕容用力点点头,声音惨淡:“大哥,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喜欢了她。

    他的话没说完,他单手捂住了脸。

    步千洐心头一颤。

    男儿有泪不轻弹。慕容生性温和,但从来傲骨铮铮,步千洐从未见过他流泪。

    可是此刻,他靠在他肩头,眼眶通红,额头青筋暴起,指缝间有泪水滚滚而下。

    “大哥、我只是、我只是……”他紧咬着牙关,泪水却滚滚而下,微不可闻的抽泣。步千洐心头剧痛,一把将他抱紧,下巴抵在他额头上:“小容,哭过这一次,今后不可落泪。”

    子时末,步千洐将慕容送回房间,只觉得心头发堵,没有回房间,而是独自一人沿着幽静的长街,漫无目的的晃荡。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城楼。守城士兵见到他连忙起身,行了礼后,顿了顿又道:“将军,姑娘……上城楼了。”

    他一怔,知道士兵说的“姑娘”是颜破月。

    须得早日把婚事办了,否则旁人不知如何称呼她。想到这里,他心头微暖,信步便上了城楼。

    远远便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抱着双膝,坐在城垛上。

    这可是有点危险的动作。步千洐蹙眉上前,破月回头见到他,眸中升起笑意,身子不动,朝他伸出双臂。步千洐心底一软,抬手将她抱起,自己坐在城垛上。

    夜风孤寒,两人体温相贴,却是格外的温暖甜蜜。

    “我刚把小容送回去。”

    破月一怔,没吭声。

    步千洐见她沉默,将她的脸扳过一看,却见眼眶湿红。

    “哭了?”他捏着她的下巴。

    破月别过脸,不做声。

    步千洐低头在她脖子上亲了亲,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方才与小容聊过。他也哭了。”

    破月原本只是心头怅然,独坐在城楼上。思及慕容的温柔隐忍,略略有些难过,这才掉了两滴眼泪。她以为也仅止于此了。未料此刻听步千洐简简单单的说“他也哭了”,忽的心头一阵剧恸,待反应过来时,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步千洐原本未察觉,待她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忙将她的脸抬起一看,却见泪水朦胧,已哭成了花猫般。

    步千洐心头,忽的微微刺痛。

    破月却已埋头进他怀里:“阿步,我没别的意思……我……”她的声音起先还带着几分窘迫,慢慢就抽泣起来。到后来越哭越厉害,抓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

    其实破月哭得厉害,也不光是为小容。跟步千洐好了这一年,她心头原本对小容的怜惜,也变得平和而安宁,并不会再尴尬难受。只是她获得幸福,对她恩重如山的小容却是形影相吊十分憔悴,她自然心里不痛快。加之穿越以来,她屡遭磨难,却始终坚强如昔,从未歇斯底里的大哭过。今日小容的事,就像是个导火索,令她压抑心头许久的情绪得到释放,所以才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许多人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原本只是芝麻绿豆大点事,受过十倍大的委屈都没哭,却恰好在这一刻,因为这件事触动,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事后回想,自己都觉得好笑。

    只是破月已哭得动情,原因倒是其次了。

    步千洐沉默的抱着她,任她在怀里发泄心头的委屈不甘。直到她哭声间歇,偷偷的有点不好意思的抬眸看他,他才笑着抓起她泪水斑驳的脸,重重吻上去。

    破月被他吻得几近窒息,只能双手抵住他的胸口,无力的抵抗着。许久后,他才松开她,沉沉笑道:“我怎么觉得自己是个老妈子,带着两个孩子,哄完那个,又来哄这个?”

    破月破涕为笑,打他一拳:“你跟他才是孩子。”

    步千洐抱着她跃下登城道,将她放下,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破月轻车熟路的爬上他的背,舒舒服服将头靠上去。

    头顶月光清亮如水,映得石板路幽幽生光。长街清寂,两人都没说话,只能听到彼此缓而有力的心跳声。

    “月儿。”

    “嗯?”

    “今后,别为旁的男人哭了。”

    月儿,只为我一个人哭,为我一个人笑。你是我挚爱,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你的心,哪怕那个人,是我的手足兄弟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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