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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华年(长公主) 正文 第163章 命运

所属书籍: 度华年(长公主)

    冬日乌云密布,似有大雪将至,寒风涌灌华京,驱赶着行人,拍打着窗户。

    裴文宣看李蓉不语,便当她默许,起身跪坐到李蓉对面,与她面对面坐着。

    李蓉看着对面人清亮的眼,不由得笑起来:“听你的口气,似乎知道许多我不知的事情。”

    “知道,殿下也是知道个大概的,只是这世上许多事,听大概,和听细节,是截然不同的。”

    李蓉得了这话,她想了想,终于开口:“那你说吧。”

    “那么,就让微臣从殿下知道得最少的开始吧。”

    裴文宣想了想,终于找到一个切入点:“苏容华和上官雅——这应当算,我们所有人,最早的开始了。”

    “你一早就知道他们的事?”李蓉皱起眉头,裴文宣摇头。

    “德旭三年,秦真真被毒杀,陛下命我追查此事,我一路查到苏容华头上,花了五年时间追查他,才得知他和上官雅的往事。”

    “殿下应该知道,其实苏容华是苏氏嫡长子,按理本是家主之位的继承者,但他少时从师顾子萧。”

    “那是个狂人。”

    李蓉知道这人,世家之中少有的异类,不过年轻时还算规矩,又颇有才名,苏氏将他请为苏容华的师父,倒也正常。

    “顾子萧教苏容华其实并没有多长时间,他就因与寒门女子私奔被顾家逐出族谱,后来不知所踪,也不知是当真浪迹天涯,还是被顾家清理。苏容华或许是受顾家影响,自幼叛逆,十一岁时,便同众人宣称,不会继承家主之位,自此在外游荡,一年大半载都在外面,四处经商,热衷于结交江湖好友。”

    “元徽十五年,苏容华回京,被召为肃王老师,从此他每日赌钱斗鸡,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

    “元徽十八年,上官雅入京。聚财馆内,”裴文宣加重了语调,“两人相遇。”

    “元徽十八年,你和上官雅在聚财馆里偶遇。”

    另一边,苏容卿同时开始了他的讲述。

    “那天你回家来,同我说你遇到一个姑娘,女扮男装在赌场赌钱,同你赌了十局,十局都输,还约你明日再赌。”

    打开白瓷罐,用茶勺取出茶叶,放入茶壶之中。

    “那天你笑得很开心,说这姑娘有意思得很。后来你就常同我提到她,人家不愿意搭理你,你老去逗人家,这姑娘躲你,换一个赌场,你去一个赌场,最后有一日你回家的路上,你就被人用口袋套着打了。”

    苏容华听到这话,“噗嗤”笑出声来。

    苏容卿也笑起来,他抬头看了苏容华一眼:“你心中不甘,自是打算寻仇,于是暗中设计,在人家姑娘去斗鸡的路上,伪作人贩子把人拐了。结果拐出城后真遇到了山匪,你们一起被人绑了,也不知道是被绑架的时候遇到了什么,等把你救回来的时候,你同我说,你打定主意了,要去娶她。”

    “你知道苏氏位高权重,以你的身份,若上门提亲,姑娘不想答应也得答应,于是你打算先问她的意愿,那天我给你挑了衣服,你自己亲手磨了一根玉簪,带着去找了她。等到晚上的时候,你淋着雨回来,我问你怎么了,你同我说无事。”

    “打从那天开始,你便不怎么出门,直到一次宫宴,你身为肃王老师,被逼着出席。”

    “宴席之上,他看见了上官雅。”

    裴文宣声音很轻,李蓉将下巴放在双膝上:“宫宴?”

    李蓉皱起眉头,依稀有了几分记忆,上官雅在成为太子妃前,似乎就出席过一次宫宴,那次宫宴本该是李川请婚,但李川不肯,她还和李川有过争执。

    “就是你太子殿下吵得很厉害那次,太子殿下违背了皇后意愿没有请婚,你下来就和他吵了一架,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问他身为太子,怎么能这么任性。太子被你骂服气了,后来应下来,等下一次,他就请婚。”

    “那天和我私下说,其实他看得出来,上官雅并不喜欢他,也不向往宫廷,他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很可怜了,何必再多搭一个人。他也和我说,人人都说他是太子,说他高贵,可什么都由不得他,什么都不是他选,他没有感受到太子给他带来的任何高贵,他只觉得站在湖边,就想跳下去。”

    “他那也是小孩子话。阿雅就比他成熟得多。”李蓉浑不在意,裴文宣笑笑。

    “是,上官雅在宫宴上没有和苏容华说一句话,可这个照面,苏容华便知道她拒绝他的理由,自然也不会这么轻易放手。他回头拦了上官雅的马车,问上官雅喜不喜欢他,说若是喜欢,他就八抬大轿,上门提亲娶她。”

    “这怎么可能呢?”

    李蓉有些疑惑:“上官雅入京,就是为了川儿。这是上官家已经定下的事,苏氏没有这么糊涂,不可能参与到这种事情来。”

    “苏容华何尝不知道呢?”

    裴文宣叹了口气:“可人总想试一次,于是他们决定试一次。”

    “你从宫宴回来,便找到父亲,你说要去上官家提亲,可上官雅是太子妃内定的人选,你争是未来的太子妃,父亲怎么容得下你?父亲不允,你便告知父亲,愿自请逐出苏氏,脱离家族,向上官氏求亲。是生是死,你自己一个人承担。”

    水壶里的水煮沸,苏容卿将沸水倒入装了茶叶的茶壶之中。

    “你按着族规挨了三百仗,满身是伤去上官家。”苏容卿声音带了几分哽咽,但他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平静,“上官家不敢让你停在门口,就让你入了内院,你跪在上官旭面前,求他将上官雅嫁给你。你为他分析利弊,告诉他,上官雅嫁入东宫,不过是推上官家更快灭亡,上官旭哪里听你这样胡言乱语?他赶不走你,也因你苏氏大公子的身份不能杀你,于是他就让你跪在上官家。”

    “你跪了三天,而那三天,宫中已拟好旨意,准备赐婚。”

    “苏容华在上官府跪的那三天,上官雅被关在后院,她的性子你如今也知道,爱恨分明,又行事果断。苏容华为她至此,她又怎么会辜负他?于是她一直在求上官旭,一直在喊,她说上官家有这么多女儿,何必就要选她?她有喜欢的人了,她不想当太子妃,放过她。”

    “上官家没有理会她,直到赐婚圣旨进了上官府,上官旭直接拿着圣旨去找了上官雅,他告诉上官雅,上官家给了她十几年富贵荣华,她是不是要在这时候弃上官氏于不顾。赐婚圣旨已经到了,她若和苏容华走了,那上官氏就会成为整个大夏最大的笑话。”

    “上官雅容不下的。”李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心里闷闷的,“她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爱情让家族如此蒙羞。”

    “你说得没错,”裴文宣知道她难受,但他还是得说下去,“所以上官雅亲自去了内院劝说他,然后她就看见苏容华跪在地上,他身上全是血,上官雅看见他就哭了。”

    怎么能不哭呢。

    这是这一辈子,第一次有一个人,为她抛却生死。

    这也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拨开世家给她的层层束缚,看见外面最温柔明亮的存在。努力想要抓住。

    可抓不住啊。

    那天下着大雨,她低头看着跪在她面前的青年,她本来该直接骂他,羞辱他,可是一张口,她眼泪落了下来。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只能蹲下身,将他告白那天送她的玉簪,颤抖着交到他手里。

    “放过我吧,”她沙哑开口,“也放过你自己。”

    “爱情算不得什么,喜欢也算不得什么,我们活着,就有自己应尽的责任。我会入宫,我会成为太子妃,成为未来的皇后,未来的我你不会喜欢的,你就当从来没见过我,和你说的一样,离开华京吧。”

    “走远一点,去许多地方,你看过的山水就当为我看过,你做高兴的事就当为我做过,若有一日,你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与她喜结连理,那再好不过。”

    “苏容华,”她颤抖出声,“别逼我了。”

    “你怎么舍得逼她呢?”

    苏容卿的茶冲泡过第一遍,他抬手注水第二次。

    “所以你回到家里来,父亲看你的样子,还是心软,也就算了。你和上官雅这事儿被两家遮掩下去,上官雅入宫,好好做她的太子妃,你也离开华京,去了很多地方。”

    “后来呢?”

    苏容华垂着眼眸,苏容卿将茶冲泡好,倒入茶碗,推给苏容华:“后来,果然不出你所料,上官氏与李川联姻,成为了陛下心中的死结,他扶持肃王,废太子。废太子之后,裴文宣游说世家,希望世家出兵。”

    “其实要不要出兵,世家还在犹豫,最后你最先站出来,希望苏氏出兵。你有无数理由,也的确合适,但我心里知道,多少理由,都遮不住你内心深处那点不应有的念头,”说着,苏容卿抬眼,“你担心上官雅。”

    “我不会拿苏氏为我一个人的感情做赌。”

    苏容华平静开口,苏容卿点头:“你不是在赌,只是刚好,这个决定更合适。你选得没错,扶持李川,在当时看来,的确是苏氏要做的选择。李川贤明在外,又为正统,他登基最是名正言顺,以免日后众人不服,到处叛乱。若想结束乱局,李川登基,再好不过。”

    “所以百家结集军队,与秦临一起攻入皇城,扶持李川登基。李川登基之后,上官雅成为皇后,你也留在华京。德旭元年,李川刚刚登基,北方便有战事,满朝主和,唯有李川、秦临和裴文宣主战。后来李川和裴文宣为秦临四处疏通,弄到钱财,强行开战。”

    “开战之后,他们便发现自己算错了,他们空有理论,却无实践,以他们弄到的钱,根本不足以支撑北方战线。于是又被迫休止,紧接着南方水患,钱都用在北方打仗上了,以至无银赈灾,当时南方尸横遍野,起义不断。这时候,李川就动了心思。”

    “他要做什么?”

    “他要改制。”苏容卿说到这话,忍不住笑起来,“推行科举,要向世家征税,限制世家购田与奴仆数量,制定定分制,要求吏部在提拔官员时按照分数往上提拔,打分之时,世家扣十分,寒门出身加十分。”

    听到这话,苏容华皱起眉头:“太急了。”

    “他刚刚登基,便这样大的动作,许多地方豪族自然不同意,他上面下令,下面根本不执行,又或者是故意扭曲他的意思,加重百姓负担。他想杀人立威,却连个二等世家都动不了。德旭年冬末,他不顾裴文宣劝阻,让秦临杀了一个地方小族的族长,结果导致那个地方连续三年,起义不断。原本还算过得去的城池,闹到最后,荒无人烟。”

    “太子殿下刚登基时,北方便有战乱,秦临根据战场上的经验计算了需要的军费,我们算过,当时开战有九成把握,于是执意主战。”裴文宣说起当年得事,“可等真正开战之后,便发现,军饷从华京拨出到达北方,一路被世家层层剥削。我和崔清河等人想尽办法,也没办法挽回败局,于是北伐,被迫停止。”

    “那本就是你们莽撞,”李蓉说起这段往事,带了几分苦笑,“你以为,我当年阻止你们,是为了世家吗?是我知道大夏是什么样子,那时候开战,就是推着大夏去送死。可你们听吗?”

    裴文宣沉默着,好久后,他才继续:“紧接着就是南方水患,国库里没有钱,我想了许多办法,和陛下南巡赈灾,到了南方以后,世家囤积粮食,哄抬物价,赈灾银根本到不了地方。殿下,您没看过华京之外的大夏。战场之上,横尸遍野,灾荒之处,易子相食。而华京载歌载舞,天上地狱,不过如此。那时候我们的确幼稚,冲动,回来之后,为了救南方灾患,就定下计划,试图改制。”

    “你们太急了。”李蓉声音平稳,“川儿年纪太小,他不明白,一个国家就像一艘大船,你得慢慢走,帝王手中方向随便一指,下面碾压的,就是万千百姓。川儿的政令我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可不是他给一个好的政令,就能好好执行。”

    “但在陛下眼中,他心没错,政令也没错,错的只是那些不执行的世家官员。而且那时候,除了改制,又有什么办法,废一个世家,就能救成千万百姓,殿下你要陛下怎么选?”

    “可他有能力杀吗?”李蓉盯着裴文宣。

    裴文宣苦笑:“当年您也这么问陛下,您每一次问,陛下在御书房中,就会把自己关一晚上。殿下,没有什么比认知自己无力更让人觉得羞辱。尤其是一个帝王认知自己的无力,那种羞辱感,是会令一个人发疯的。”

    李蓉不说话,裴文宣继续着:“上官氏、苏氏这些大姓虽然不像那些地方豪族一样剥削百姓,可他们要维护世家这个制度,那陛下和世家他们的矛盾就无法解决,并且越来越尖锐,而夹在中间的,就是上官雅。”

    “上官雅是陛下表姐,陛下心里多少对她还有着几分情谊,可他克制不住自己内心对世家的厌恶,陛下和我说,他每次进未央宫,看见上官雅穿金戴银的打扮,他就会想起那些吃不饱的百姓。”

    “而上官雅只当是自己比不过秦真真,她越发打扮,越温柔体贴,陛下越是厌恶。到后来,陛下与秦真真感情渐笃,他甚至无法和她同房,陛下和我说,每次和她同房的时候,他就觉得恶心。他恶心自己,他不喜欢上官雅,也觉得自己背叛了爱人。所以见到上官雅的时候,他甚至没办法产生任何冲动。”

    “上官雅不受宠爱,上官家自然着急,不断给上官雅施压,让她努力一点,争取生出嫡长子。她走投无路,就来找你,请你帮她。”

    “我记得,”李蓉垂着眼眸,“我听说川儿在中宫只是睡一觉就走了,我便去骂了他。他那时候政令推得太急,上官家是他的根,他若是连上官家都斩了,我怕他出事。”

    “你开口说他,他也愧疚,他心里知道,上官家扶持他上位,为的就是个太子,上官雅也无辜,所以陛下后来就用药,每次去见上官雅,他都提前吃药,回来后就开始呕吐不止。”

    李蓉听到这话,震惊得睁大了眼:“上官雅知道吗?”

    裴文宣沉吟片刻后,点头道:“应当是知道的。其实上官雅自己,也是用药的。”

    李蓉说不出话来,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可悲。

    上官雅是何等骄傲之人,却被困在这深宫里,像一个牲口一样,就为生一个太子。还要面对丈夫必须用药才能碰她、碰完之后偷偷呕吐的事实,沉默不言。

    不相爱到几乎互相憎恶的两个人,偏生要为了一个孩子,在华床锦被之上做着苟且之事。

    而这样的秘密,谁都不知道,只能他们两个人自己吞咽,隐藏。

    李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凉。

    “后来呢?”

    “后来,陛下终于发现上官雅也用药,他意识到这是两个人的死局。陛下下定决心,喝了酒,去了中宫,找到上官雅,同她商议,她当她的皇后,她要的权势他都可以给她,他们两个人,都不要再装了。陛下是希望他和上官雅能一起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不要把双方困死在宫里。”

    “可上官雅不能接受。”

    “在她心里,这就是李川要废她的征兆。她不能接受。”

    “她抛却了自己,抛却了本该有的爱情,来到这深宫里,不是为了听陛下天真和她说各自安好。更不是为了进宫来成全陛下。上官雅那晚哭得很厉害,她问陛下,凭什么她要在被埋在这宫里,陛下却可以任性而活?”

    “陛下也觉得愧疚,便问她要什么,她说她要一个孩子。陛下本来答应了她,他们两一起喝了药,脱了衣服,上了床。可是当陛下碰她时候,陛下还是忍不住,跑了出来。”

    “我听上官雅的宫人说,那晚上上官雅一直在干呕,一面干呕,一面哭。等第二日,上官雅主动找到陛下,和他求和,她表现得很善解人意,也很可怜,陛下便许诺她,无论如何,她都会是皇后希望她安心。”

    “李川觉得碰上官雅恶心,不肯和上官雅同房,说希望和上官雅各自安好。可他说完这话之后的第二天,秦真真就被查出有孕。当天晚上,上官雅从宫中传信给上官家,说陛下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碰后宫里除了秦妃以外的任何人,她需要一个男人,谁都可以,她要一个孩子。”

    苏容卿这话说出来,苏容华握着茶碗的手轻轻打着颤,他努力让让自己平静一些,可他却还是觉得疼。

    如今尚且如此,他根本不能想象,若此事当真,那个时候的他,应当痛苦到怎样的程度。

    “那时候大哥你本来又打算离开,结果上官氏找到了父亲。混淆皇室血脉,这件事,上官氏一族不敢做。可如果眼睁睁看着秦真真的孩子继位,那就意味着,秦家,一个彻彻底底支持着陛下变革的寒族中,要出现一个太子。”

    “上官氏希望用这个孩子和苏氏结盟,上官氏与苏氏血脉生下的孩子,未来由两族共同辅佐。当时朝廷对陛下极度不满,父亲对李川的行径已经十分不赞同,两族秘密商议很久,终于决定了这件事,因为你和上官雅的过往,上官氏希望你去。你本要走了,你都和我说了,这次出行,不会再回来。结果当上官雅放在你面前时,你想了一夜,终于还是留下。”

    留下,就等于和那个人一起,沉沦于深宫。

    不会再有她说的远方,也不会再有她说的自由与美好。

    可他还是甘愿留下,于是在两家人安排之下,宫廷之中,上官雅等待着那个陌生的男人步入宫中,像李川一样羞辱她时。

    她看到的,是她年少时最好的美梦,踏月而来。

    他跪在她面前,仰头看她:“见过娘娘。”

    上官雅看着这个遥远又熟悉的人,好久后,沙哑出声:“你来做什么?”

    “陪着你。”

    陪她一起堕入地狱,陪她一起共赴黄泉。

    上官雅眼泪扑簌而落,她可以接受任何人,却不能接受他,她颤抖出声:“你走吧,我不要你。”

    “可你没得选,”苏容华执起她的手背,亲吻上她的手背,“我也无路可退。”

    从他入宫那一刻,他就是她的陪葬。

    于是他们在暗夜纠缠,那些晚上,是上官雅一生最美好的梦境,它充斥着愧疚和罪孽,却是她人生里唯一能够逃避的港湾。

    “两个月后,上官雅被诊出有孕。苏容华参与科举,成为当年榜眼入仕。这个孩子时间太尴尬,其实倒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倒是谁的。”

    “川儿知道吗?”李蓉蜷着自己,声音很轻,裴文宣摇头,“当时陛下甚至都不知道上官雅苏容华私通之事。那时候是德旭三年,陛下已经培植了一批自己的人。寒门之人见陛下宠爱秦真真,秦真真还怀着孩子时,便在民间散播谣言,伪造神迹。等孩子出生之后,甚至有寒门官员上书,说这个孩子乃长子,应当立为太子。”

    “他们这是在逼死秦真真。”

    “寒门诸多官员都是清贫之身,家中从未有参与过朝政的长辈,又怎知这些弯弯道道?陛下其实知道秦真真危险,而秦真真为表明自己和孩子无意于皇位,自己亲自上书请奏,要立李信为太子。”

    “当时陛下并不打算和世家起太大的冲突,也有愧于上官氏,所以已经准备立李信为太子,让我起草册封圣旨。但民间谣言四起,那年刚好有一只怪鸟落到了护国寺门口,大家都说这只怪鸟是凤凰,说是废后之兆。”

    “于是世家没等到册封圣旨出来,就忍不住了。”

    “由苏容华亲自出手,”李蓉明白了后续,“毒杀秦真真。”

    “你本是想毒杀李平的,”苏容卿看着面前神色有些涣散的苏容华,“但秦真真日夜护着李平,与李平同吃同住,每一口水,每一口药,每一口饭,她都先尝过。于是她先中毒,保下了李平。”

    “秦真真死后,陛下性情大变,他也不在意什么战乱,什么百姓,什么公正,他只是想推翻世家。那些年大夏风雨飘摇,四处烽火,他重用寒门,滥杀世家,寒门选拔出来的人,又多酷吏贪官,上上下下,民不聊生。苏氏费尽心机,上劝君主,下抚百姓,散财无数赈灾救民,耗兵耗粮镇压反叛。其实回头想,这些都是他故意的,他就是用这一次次的叛乱,消耗世家实力。”

    “德旭八年,他为了收兵于手中,诬陷肃王谋反,要求苏氏出兵镇压。你心知这都是借口,站出来为肃王说话,他便以你通敌的罪名,将苏氏上下下狱。那时我尚不知你与上官雅私通之事,只觉冤枉,平乐公主知我苏氏蒙冤,试图救我们,最后他保下苏氏,但李川,给我苏氏男儿,都上了宫刑。”

    苏容华瞳孔皱缩,他捏紧拳头:“宫刑?”

    “我苏氏怎堪受如此羞辱?皆自尽于牢狱之中。我心中含恨,愿作恶鬼,留于此世。于是我苟且偷生,承蒙平乐殿下搭救,活了下来。”

    “秦真真死后,陛下心里最后一点对世家的容忍都消失了。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宠妃的死,而是陛下第一次这么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他已经被逼疯了。”

    裴文宣说着上一世好友的过去,神色里带了几分悲悯:“他为秦真真守灵时,世家朝臣就跪在外面,逼他册封李信为太子,陛下那天就和我说,与恶鬼纠缠,只有化身成鬼,才有赢的机会。然后他就走出去,册封李信为太子。”

    “世家以为,这是陛下的妥协,从那以后,陛下就成了一个暴戾之君,他喜怒无常,苛捐重税,重用寒门,滥杀世家。他用收税的钱养秦临的兵,用寒门酷吏威吓世家,又亲近上官氏,好似极其喜爱李信,让上官氏成为他的护身符。”

    “于是地方世家叛乱,上官氏帮忙镇压,而如苏氏这样的大族,素有仁训,天下动荡,他们只能出兵出钱。此消彼长,陛下终于有了自己的权力。而我一路追查,也找到了秦真真之死的真凶。”

    “德旭七年,我将秦真真之死的前因后果交给陛下,陛下囚禁太后,杀上官旭,夷上官家半族。他本来要杀了李信,废了上官雅,可上官雅咬死这个孩子是陛下的,主动提出要滴血认亲,陛下滴血认亲试过,血的确相融。上官雅哭着求陛下,说陛下说过不会废她。而后太后自尽于冷宫,求陛下放上官雅和李信一条生路。陛下为亲情所困,终究没有杀她。”

    “母后……”李蓉唇轻轻打颤,“是自尽的。”

    裴文宣不说话,他沉默许久:“德旭八年,陛下整兵欲北伐,苏氏执意阻挠,说国库空虚,连年征战,大夏耗不起了。可他们不明白,陛下不是要北伐,陛下要的是他们手中的兵权,他要耗死世家。不过当时苏氏其实早已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陛下需要的也只是个借口。于是他故意陷害肃王,说肃王谋反,要求苏氏出兵,苏容华站出来否认肃王谋反之事,陛下以通敌的罪名将苏氏下狱。陛下当时是真的想杀了他们,但殿下求请,陛下最后为作羞辱,便给苏氏全族用了宫刑。”

    “苏容华不堪受辱,死在狱中,我和陛下去的时候,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根玉簪。陛下取走了他手中的玉簪,当天晚上就去找了上官雅,他很详细和上官雅描述了苏容华是怎么死的,等把玉簪递给上官雅的时候,上官雅突然很尖锐就叫了。”

    “上官雅痛哭着尖叫,陛下拍腿大笑,我就站在外面,我觉得荒唐,也觉得可悲,其实那个时候,我特别想殿下。殿下像整个宫廷里,唯一一盏明灯,所有的灯都会灭,唯有殿下,永远执剑往前。”

    “那时候,川儿想废了上官雅了吧?”

    李蓉环抱着自己:“只是上官雅联合了世家,苏氏为天下心中仁义之族,川儿如此栽赃陷害,哪怕事出有因,于天下人心中也是不服。连年征战,百姓早已受不了了,世家的忍耐也到了极限,就我所知,那时候意图谋反的世家,不下二十族。”

    “是。”裴文宣应声,“殿下与这些世家,不也联手了吗?”

    “我要是不接了世家这个盘子,就会有其他人接手,到时候,我怕川儿连活路都没有。”

    “陛下也明白,”裴文宣靠着墙,“所以陛下逼死苏氏,北伐完成之后,便提出修仙问道,不是真的报完仇就心愿已了,而是他知道,大夏不再需要他这个暴君,大夏修生养息的时候到了。”

    “这八年,寒族已起,世族败落,世家如今是强弩之末,他不能把人逼死,否则就是玉石俱焚,鱼死网破。所以他选择修仙问道,让殿下成为镇国长公主,代表圣意监国,这就是向世家表态,他休战了,让世家安心。”

    “为此,上官雅,他动不了,也不敢动。只能另外谋划时机,再做决定。”

    “我为寒族之首,殿下为世家代表,你我互相制衡,又为同盟,大夏剩下的二十二年,修生养息,终于再迎盛世。”

    “可二十二年,”

    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

    “可二十二年,”

    另一边,苏容卿看着眼前的苏容华,苦涩笑起来。

    两人在不同的空间里,一起感叹出声:“太长了。”

    长到让人面目全非,让人忘记最初的模样,让人看不到前路,也忘记了归途。

    于是执剑者茫然四顾,胡乱挥砍,伤人伤己。

    为鬼者沉沦地狱,不择手段,错杀所爱。

    谁记得北伐改制之初心,谁记得阻挠暴君之目的。

    谁记得,宫廷之中,许诺北伐,为的是谁。

    更不记得,长廊之下,对君许诺那一句,结草衔环,永世不负。

    徒留两个身影,在这泥塘之中,隔着时光的纱幔,各执长剑,互为明灯,擦肩而过。

    而今命运巨轮再一次转动,再到抉择的时刻。

    裴文宣静静看着李蓉:“殿下,往事已知,太子,还弃吗?”

    苏容卿将最后一杯茶水倒入茶碗,抬头看向苏容华:“大哥,故事已尽,夺嫡,还拦吗?”

    宫廷之内,大夏今年第一片雪花飘落而下,宫人打马从御道飞奔而入,高喝出声:“陛下——肃王殿下,无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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