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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三

    那一语即要脱口之时,一缕琴音隐隐传来,令阁中的两人一震,那一瞬间皆以为是幻觉。但马上,兰息霍然起身,急步走至窗前,迅速开窗,然后那琴音便清晰地传入。

    当听清楚琴曲之时,兰息的双眸猛然睁大,墨黑如静海的眼眸里刹时风起云涌,目光灼灼地看着夜空,似想穿越那茫茫黑夜望到琴音的另一头。

    “这是……《清平调》?!”声音微微发颤地轻轻溢出,似怕惊吓了琴音,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犹不敢置信!

    《清平调》?那是什么?能让他有如此反应?凤栖梧看着窗边伫立的兰息,看着他脸上闪过各种复杂得无法言喻的表情,心头五味杂陈。是谁在这深夜弹琴?是谁能如此撩动他的情绪?

    作为歌者,她自能知琴曲优劣,自能知弹者技艺高低,这一曲《清平调》并非旷世名曲,曲调十分简单,任何一个略通琴技的人都能弹出。只是此刻弹曲的人技艺显然十分高超,这样简单平常的曲子,却弹得悠然清畅,仿如山林之花,天然衍蔓,舒旷神怡。

    “《清平调》……原来……她没有忘啊!”那一语似从心底的最深处吐出,叹息一般悠长绵远,余音缭绕,如丝如蔓,在暖阁中飘荡一圈,和着夜风溢出窗外,悠悠地飘向远方。

    那一刻,栖梧忽然明白了,这世间能让他至此的人,除了她还能是谁!那张俊雅无双的脸上,此刻迷茫、忧伤、欣喜、无奈……一一显现!这样的他,自己何曾见过!这一刻,酸楚与快乐同结于心,半为自己半为他!

    提起食盒,躬身告退。

    窗边的人转身,看着她,那双总是黑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却是明澈如湖,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流动的光芒。

    “栖梧,这碗面,兰息终身不忘!”

    “嗯。”微笑着移步,轻轻开门,没有任何犹疑地跨步而出,然后再轻轻合上门。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门里明亮,温暖如春;门外漆黑,天寒地冻。

    门里门外,两个人,门里的人激动、喜悦甚至幸福;门外的人酸楚、凄然却又欣慰。

    琴音还在继续,低回婉转,清和如风。

    门外的人抬首望一眼夜空,见寒星泛着微光,将还温热的食盒抱紧于胸,绽开一抹浅笑,微涩而又释然:“愿苍天佑福!”

    门里的人抬手遮目,却是全身心地放松,唇边绽开一抹微笑,温暖而又伤感:“苍天未弃息吗?”

    “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啊?蛮好听的!”

    “《清平调》,以前母……母亲每年的今天都弹给我听。”

    “以前?她现在不弹了?”

    “她……不在了。”

    “呃?……也没关系啊,反正你都会吹了嘛,要不这样啊,你把你的烤鸡给我吃,以后我弹给你听吧。”

    ……

    极天宫窗前伫立的人,凤影宫琴旁静坐的人,脑中忽然都响起了那样的对话,眼前都浮起记忆最初的画面。那个少年初遇的年末寒夜,那棵老桃树下,那堆篝火旁边,那个俊雅沉静的少年,那个清俊爱笑的少女,那一夜他们相依取暖,那一夜他们相谈甚欢……

    那时候他们年少纯真,那时候他们是初遇投缘的陌生人,那时候他博学温雅,真实无欺,那时候她灵慧机敏,好吃贪玩,那时候的他们没有日后的分歧,没有今日的利害得失,那时候他们惺惺相惜、心心相近……

    曲已终,琴已止,幽幽深宫重归于寂,窗边的人依然痴立,琴旁的人茫然失神。

    为什么会记得?为什么会在今夜弹出?彼此都不知道,又或是彼此都知道却不愿承认?

    颓然伏于琴上,埋首于臂弯,深深地藏起,却无法藏按住心底涌出的深沉悲哀!

    昔日无论多么美好,已不可能再回,今后无论艰辛坦顺,已不可能同步,便是那些刻骨的回忆,今日的你我已不能再拥有,只能埋葬或……丢弃!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时刻,隔着山山水水,隔着城池甲胄,砚城也有彻夜不寐的人。

    “嗒!”笔轻轻搁在笔架上,手顺势落回铺着玉帛的桌面,那手仿以最好的白玉精心雕刻而成,修长洁净,散发着柔和温润的玉泽,完美却不真实!

    “终于完成了。”玉无缘长舒一口气。

    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一股冷风拂来,侵入温暖的室内,但也带入了清新的空气。

    闭目,深深吸一口沁凉清冽的空气,神思顿时清爽,抬首睁眸,漆黑的天幕仿如最上等的墨绸,星子如棋,争相辉映,映照着大地,山林屋宇,影影绰绰。

    “星辰已近,命会即始……”语气轻忽悠长,眸子明澈如镜,“又或是结束?”唇边浮起一丝缥缈难捉的浅笑,负手而立,仿如一座白玉雕像,静静伫立,淡看天上星辰变幻。

    “无缘。”

    低而沉稳的嗓音就在近旁响起,转首,是皇朝。

    “怎么还没睡?”

    “睡下了,只是睡不着。”皇朝推门而入,他仅在睡袍外披了一件长袍,显是才从床上起来的。

    “伤又发作了?”玉无缘眉心一拢。那一次的箭伤极重,伤及心肺,本应好好调养,但皇朝忙于征战,以致伤势反反复复,一直未能彻底痊愈。

    “没有。”皇朝简洁答道,走近桌旁,目光被桌上墨迹未干的卷帛所吸引。

    “皇朝,天下之外偶尔也想想自己的身体。”玉无缘忧心地看着他。

    但显然,对于他的劝告皇朝未曾入耳,他的心思已完全沉入卷帛之中。

    玉无缘无声地叹息,移眸望向天宇,那墨海星辰,浩渺无垠,那世事变幻,尽在其中。天地万物万生,真的只能沿着命运的轨迹而行?无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胜越天定吗?

    王星已应天而生,将星也应运而聚,那些星辰的升陨飞落,都只为苍茫山顶的那一局棋吗?他们号为“天人”的玉家人,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乱世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手不沾血的修罗,还是救生创世的圣人?这些都是命定的吗?

    命定?那张永远无波无绪的脸上首次浮起一丝嘲讽而略带苦涩的笑容。眼眸无力地闭上,任身心都沉入那无边无垠的虚无。所有的这些不都是世人向玉家人求解的吗,而玉家人既被称为“天人”,那自是最清楚这一切的。只是,命运啊……那却是他们玉家人最痛恨的!

    “或许你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静寂的房中猛然响起皇朝沉稳有力的嗓音,那双永远明亮的金眸此时正灼灼地注视着窗前的人,“‘慧绝天下玉家人’果然是慧绝天下!若玉家的人要得这个天下,便如探囊取物!”

    玉无缘回首看向他,皇朝手中的是他刚刚写完的卷帛。

    “这份《皇朝初典》在你登位之日便可公告天下。”淡淡地开口,转身走回桌前,将卷帛仔细收好,“新王朝成建时你可照典而行……”说至此忽微微一顿,然后又接着说道,“或许……你就作参考罢。”

    “我想这世上不会再有比你的这部更完美的法典,即便是那风、息二王!”皇朝接过玉无缘递与他的卷帛感慨道。

    玉无缘却恍如未闻,走回窗前,目光穿透那茫茫夜空:“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了,不知苍茫山顶上的雪可有融化?”

    “登上苍茫山便可知了。”皇朝走至窗前与他并肩而立。

    “苍茫山……苍茫棋局吗?”玉无缘的声音低低地洒入风中,轻不可闻,“或许留为残局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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