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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魔术师的忏悔

    〔杜春晓与夏冰走出钟楼的时候,一脚踏进了血泊,吕颂良与潘小月姿态扭曲,头部却都偏向一起,嘴角有解脱的快意。天宝仰面向上,一对寂寥的浅色双眸直视天际,宛若等待神的召唤。〕

    【1】

    礼拜堂内高高在上的耶稣仍以悲天悯人的痛楚表情俯视苍生。扎肉被剥得精光,在临时用粗木桩扎起的十字架前痛哭流涕,胸前的肉蝴蝶涨得通红,两只早已受过“钉刑”的手掌再次被铁钉扎穿,只这一次被强扭成张开双臂拥抱噩运的姿态。尽管躺在那里,扎肉也已生不如死。

    “潘婊子!快给爷一个痛快!”扎肉嘴里不停地咒骂,嗓子已嘶哑不堪,许多诅咒都说得断断续续。

    “别急呀。”潘小月上前,拿帕子给扎肉擦了擦额上的汗,“过一阵子,我自会给你一个痛快,如今只是宴桌上的冷盘,还没到上正菜呢!”

    周围每一个被绑的围观者都不由得别转脑袋,不忍见证昔日战友的惨状。唯独斯蒂芬还面不改色地跪在那里,尽管亦与其他人一样被反剪了手,腰杆却挺得笔直,头发有些凌乱,然而还是极俊朗的。另一个与他一样镇定的,则是庄士顿,他亦是这些人中间唯一一位没有被绑的。面容虽僵硬,却没有一丝一缕的崩溃,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的门徒都站在祷告台前,背对钉了扎肉的十字架,一条粗麻绳将他们串成“人肉糖葫芦”。

    “扎肉啊,你可晓得人忍痛的极限在哪里?扎穿手背的痛其实算不得什么,待会儿脚上那一下,才是真考验。你是我的男人,可甭给我丢脸,得挨住。”

    “你……你……”扎肉痛得不停大口喘气,尽管是寒冬腊月,身上却在不停冒汗,肉体的健美曲线在疼痛折磨下不停表演。

    “别怕,咱们试试看。”潘小月终于示意。

    两个壮汉上前,将扎肉的两只脚踝对叠捆扎在木桩子上,拿出一根末端粗方的铁锥,对准叠在上层的那只脚背,另一个则抡起石锤……

    “不……不要!不要啊!潘婊子!你他妈不得好死!下辈子被男人操得肠穿肚烂!潘婊子!你敢!臭婆娘!臭婊子!有种现在就宰了爷!宰了爷哪!”扎肉似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那里泄愤。

    “等一下!”杜春晓突然大叫,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因不知如何才能救下扎肉。

    “你既然救不了他,就别太激动,把王母娘娘惹恼了,只有自己吃亏,反正很快就轮到你了。”斯蒂芬在一旁冷笑。

    潘小月听闻,果然叫那两个壮汉停手,走到庄士顿跟前,笑道:“斯蒂芬这一说,倒是提点我了,这权力交予你便是。”

    庄士顿双唇微张,惊讶地看着她,脸上充满不解。

    “这里每一个人,都要受到处罚。不过呢,这些人里头,与你的交情也是分个深浅的,你好歹也做过我未婚夫,既有这样的恩情,勿如将生死大权交予你,你来选择让谁先死。哦,对了,这一个已经做了一半了,要不要放了?”

    她凑近他,刻意让他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个毛孔,其实更系要他看清楚她是否仍为他的最爱。他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那是从前在古江镇老家不曾闻见的,当年自她身上散发的气息系混了白兰花味儿的甜香,可恨年纪小,闻过便算,以为那些都不重要,却不想年岁一久,人都会变味,包括他自己。

    “放……放了他!”他吞一吞口水,嗓子也有些哑,口齿倒还清楚。

    “我可提醒您哪,这一放,等下还得吃苦头,早晚的事情,不如让他们做完了。”她眉宇间荡漾的杀气似乎要见血封喉。

    “放了他们,我给你想要的。”他试着与她做交易,语气却很无力。

    她将脸挨到他的鼻尖,注视他良久。他方才发觉曾经让他怎么也放心不下的那对倔强、贞洁的眼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块寒冰。他意识到,她也许早已不爱他了,这些年来她做的事只是为了折磨他,让他不至于淡忘犯下的罪。

    “我想要的?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她搭上他的肩膀,将下巴枕在他右侧突起的肩胛骨上,轻声道,“我想要的,你当初不曾给我,现在更不能给我。所以,我早就知道,从你那里什么都得不到,纵是你有的,也不会给我。”

    “不是的!”庄士顿大叫,他的门徒遂回过头来悄悄张望。

    潘小月冷然道:“好,先放了他。”

    两名壮汉面无表情地起出钉在十字架上的钉子,换来扎肉两声惨叫,之后他便晕厥过去,再也不动。

    “现在,你可以选了。快!”

    死神将手中的镰刀交予庄士顿,他握住它,感受它沉重的分量,身体变得迟滞。

    “他!让他先死!”

    他指向斯蒂芬。

    斯蒂芬遂发出一阵爆笑,像一把音色原本柔美清亮的小提琴突然奏响了雄浑的凯歌。他笑得几乎晕厥过去,两个壮汉已将他拎起,解开绳索,强行把他的身体平铺在已经溅上血的十字架上。

    “潘小月,如果你现在派人到门口仔细看一看,就知道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了。你真以为把那大肚婆一枪崩了,自己还能好过么?她可是阎大帅订的货。”

    听见“阎大帅”三字,潘小月心脏遂开始紧抽,正欲开口回应,已来不及,外头纷乱的脚步声响起,礼拜堂外已杀来另一路人马,均是着土黄色戎服的士兵,枪杆上刺刀锃亮,刀刃直指里边所有的人。后头进来的人训练有素地站成两排,迎接穿质地挺括的黑色军服、肩部与帽檐均镶了金色流穗的肥高男子,因胖得有些过分,肚子几欲突破绷紧的军服而出,大眼厚唇,脸膛油光光的,军帽下露出的两只耳垂圆润亢长,颇有佛相。

    “哟,来老熟人儿了。”扎肉不知何时已醒来,忍着痛笑道。

    “你果然是九命猫,怎么都弄不死,怎的还能搬来这样的救兵?系哪里认来的?”杜春晓眼见扎肉两只软塌塌的血手,心情颇为沉重,因此后恐怕它们已彻底废了。

    “那次潘婊子带我见识食婴宴,他是其中的一位客人。当时虽戴了面具,只额上那一圈白痕有些蹊跷,像是当兵的戴大盖帽戴出来的……”扎肉话未说完,便呻吟了一下,复又合上了眼,像是在等死。

    “小月,你这又是什么排场?”

    斯蒂芬口中的“阎大帅”笑嘻嘻的,手中两个乳白色带黄丝纹的玉球还在不停转动。

    “阎大帅,这是赌坊的私事儿,还用劳您出面?”潘小月强笑回道。

    阎大帅指了一下被按在十字架上的斯蒂芬,道:“今晚有人报信儿,说是幽冥街赌坊的人跟教堂里一群和尚干上了,还说你这边损失挺惨重,那东西好像也没了。我想你潘老板何时变得这么没能耐,居然连一个洋庙都搞不定了?这一路过来的时候我还不信,进了门,看到死在那里的两个人儿……那娃娃咱就不讲了,另一个女的……是那东西么?”

    潘小月面色惨白,只得垂头不响。

    “还真是呀?”阎大帅的玉球蓦地停止旋转,四下瞬间静默得可怕,“潘小月呀潘小月,果然女人办事儿就是不牢靠!”

    “还有更不牢靠的事儿,大帅您还有所不知呢。”斯蒂芬顺势火上浇油。

    潘小月迅速举枪,意欲一枪结果了斯蒂芬,却被阎大帅按住。他手下那帮人的刺刀整齐划一地指向她,是警告,更是暗示——这里如今已不是她做主了。

    “你,过来!”

    阎大帅气定神闲地对斯蒂芬勾一勾食指,斯蒂芬忙上前几步。

    “你说……我还有不知道的事儿,指的是什么?”

    斯蒂芬笑道:“大帅,潘老板这一次要处理的,确是一件私事儿。可惜女人做事,终究公私不太分明,做着做着,便耽误了生意。您也瞧见了,外头那尸体……”

    “我可以退你定金!”潘小月干着嗓子提议,脸上笑意全无。

    “这个……”阎大帅肥大的脸上隐约浮起一股怒意,却还是强忍住了,指节毛茸茸的掌心里仍恢复了玉球相擦的“嗡嗡”声,“别把定金看得太重,咱们要的是诚信。啊!你看老蒋跟我阎某人做交易,要枪要炮要粮,都是一句话的事情,那就叫仗义!叫兄弟!那千儿万把的定金,不要也就不要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潘小月啊,我阎某人最痛恨的就是被人当傻子,你以为那是退了定金就能解决的事儿?”

    “更何况,她一时之间还退不出那定金。”斯蒂芬又来火上浇油。

    潘小月牙根一挫,怒道:“斯蒂芬!你别太得意!”

    “你是真想让我把当年的事情全抖出来呀?”斯蒂芬转过身来,声量亦提高了许多,生怕阎大帅听不见似的。

    “你……”

    “你那点儿底子,早就被掏空了吧!”斯蒂芬指了指躺在杜春晓身边的扎肉,“钱在哪儿,如今恐怕得问他。”

    潘小月随即瞪着扎肉,狠狠道:“怎么回事儿?”

    “哼!”扎肉忍痛坐起,眼中有报复的快感,亦包含若有若无的怜悯与讥讽,“潘婊子,你真当爷是痴情公子哥儿,啥都不要就白白陪了你个把月?爷若不从你那儿拿点回扣,那还配出来混?你那万年不点火的壁炉里,金砖、银洋和首饰还真不少,爷跟小刺儿搬了整两天才搬完!哈哈哈!”

    “哟!这么说阎某人如今想要回定金,息事宁人都不成啦?”阎大帅见潘小月已被逼入绝境,反而兴奋起来,那是闻到血腥味儿之后,施展杀戮的前兆。

    “这主子都没钱了,你们这帮狗腿子还跟着她混什么?做梦等收钱吗?走走走!”扎肉抬起惨不忍睹的废手,向潘小月的人使劲晃了晃。那几个壮汉面面相觑了数秒,果真一个个猫着腰走出去了。

    阎大帅遂饶有兴致地指着扎肉道:“不错啊!小伙儿机灵!我喜欢!我喜欢!”

    话毕,便继续盯着山穷水尽的潘小月。

    “阎大帅,我潘小月没用,落到这般田地,如今要杀要剐听凭您处置!”

    潘小月边说边走到阎大帅跟前,没有下跪,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那把精巧玲珑的珍珠手枪抵住了阎大帅肥厚的下巴。

    【2】

    潘小月的突然举动,把所有人都唬了一跳,倒是杜春晓对她生出无限的敬佩来,叹道:“我可总算知道你这样的女人是怎么能在幽冥街混到这个地位了!”

    “不想脑袋被轰成烂西瓜,就让你的人退下。”潘小月不曾理会杜春晓的赞美,只将枪口往阎大帅的下巴里再戳深了一些。

    阎大帅一脸阴沉地答道:“你知道,我阎某人最不喜欢被人威胁。”

    “我也不喜欢。”她不曾畏惧半分,颇有些豁出命去的架势。

    “退下!都退下!”阎大帅只得大叫,那些士兵愣了半秒,便齐刷刷往礼拜堂外头去了。

    “让他们退出教堂。”潘小月一直步步紧逼,将阎大帅逼出礼拜堂,外头果然亦是重兵把守。看见这个阵势,无不面露诧异,却又很快回复镇定,只等大帅一声令下。

    “出去!都退出教堂!”

    阎大帅喊得有些歇斯底里,因觉得被一个女人要挟,怒气早已盖过了恐惧,又不想因冲动丧命,便只得下了无奈的命令。

    随后,这支刚刚还气宇轩昂的小型部队便再次挺起胸膛,以郑重的姿态列队,往大门外退去,步伐齐整,还是雄赳赳的,一点不似被击退的。自礼拜堂内往外张望的杜春晓不由感慨:“这阎大帅倒是带了支好队伍!”

    待部队走过吊桥之后,潘小月将阎大帅推至门边绷着的铰链与粗绳索的机关,一字一顿道:“把这个拉下来。”

    阎大帅再没有半点挣扎犹豫,用力转动齿轮,那吊桥似被催眠师施了法术,自沉睡中醒来,缓缓起身,靠在了教堂的大门边,随后又倚墙而“眠”,仿佛刚刚只是走了个小小的过场。

    “只要这里出现一声枪响,你就会被我的人撕成碎片!”阎大帅挑着一边的眉头道。

    潘小月也不说话,只默默将他押回礼拜堂内,却见庄士顿已蹲下来为扎肉料理伤口。

    “你这会儿倒又装起好人来了。”潘小月瞪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因还要看顾眼前这位大人物。

    阎大帅倒是显得颇为平静,手里两只玉球又悄悄活络起来。

    “你先前跟我说什么来着?”她突然一脸甜笑,在确保枪口坚定不移的情况下,腾出一只手来,将身上的毛皮大衣褪下。虽动作有些艰难,费了一点时间,但那件油光水滑的袍子还是拿在手里了。她单手将它叠成团,按在阎大帅那张数层下巴的油脸上,“你说,只要外头听得一声枪响,你的人就会铲平教堂?哈!哈哈!”

    她在尖刻苦涩的干笑中扣动了扳机,子弹穿过厚实柔顺的皮毛,轰烂了阎大帅的脸,血水吸入皮毛,换得一记“噗”的闷响,果真有西瓜爆裂的动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唯有犹达的咳嗽声响彻礼拜堂。他不停哆嗦,面颊憋得绯红。阿耳斐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却未能缓解他的症状。

    “安静!一个都不许吵!谁再说话,我就杀了谁!”

    潘小月将手枪指住斯蒂芬,口吻异常愉快,颇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斯蒂芬,你那聪明的脑袋瓜里可有算到这一幕?”

    “你这样自己也活不了……”

    “我知道我活不了!”她突然狂吼,胸膛剧烈起伏,恐惧到底还是刺破其镇定的伪装,蜂拥而出,“死算得了什么?死他妈又算得了什么?!我早就死了,十四年前就死在伦敦了!你当初就不该救我,让我死在那里才好!”

    最后一句,是讲给杜春晓听的。

    “我当你真贵人多忘事,居然还记得呀!”杜春晓苦笑道。

    “我潘小月什么都差,唯独记性好得很。”她已绕到斯蒂芬身后,枪口紧紧抵住他的后脖子上,“尤其是对抛弃过我的人,背叛过我的人,陷害过我的人,我记得更牢!”

    “等一下!”庄士顿颤声道,“你最恨的人是我,何不从我开始?”

    潘小月笑道:“那哪儿成?好菜都得留到后头吃,负心汉得一个一个的毙。”遂将枪口转向奄奄一息的扎肉,“你说是不是?”

    扎肉张了张嘴,忽然挺一挺胸膛,道:“那就给爷一个痛快吧!那笔钱是我跟杜春晓、夏冰他们分了的,要不你就专拿我那一份儿去,他们俩再加上肚子里那一个,还得为今后打算不是?”

    “钱在哪儿?”潘小月听到“钱”字,果然迅速收起悲愤询问起来。

    “你这是问谁哪?我那一份儿自然是知道的,可分给这小两口儿的在哪儿,我可就不清楚啰!”扎肉得意洋洋地吹了一记口哨,不过瞎子都看得出来,他是在掩盖创口带来的剧痛。

    “扎肉!你少胡说!我和春晓何时分过你的钱?!你扯这个谎,把我们都拉进来,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夏冰到底按捺不住,跳将起来,因手脚仍被绑着,刚刚站直身子便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杜春晓忙挨近他耳边,悄悄道:“你个书呆子!扎肉那是保护咱们!若咱们身上没藏那笔钱,恐怕早就死了,唯有藏着,她才不敢杀,杀了我们,钱就没了。”

    夏冰恍悟,怔了片刻,又继续大叫起来:“你个混蛋!陷害我们!到了阎王殿也得下油锅炸!你个混蛋!混蛋!”

    因是演戏,矫情的成分便高了,见识他拙劣的装腔作势,杜春晓瞬间头皮发麻,只求潘小月如今心智迷乱,已丧失了对假相的嗅觉。

    夏冰忽觉膝头一麻,一股灼热自那里涌起,很快裤子便沾湿了。夏冰惊讶抬头,却见潘小月正拿用血淋淋的毛皮裹着的拿枪的手对着他,毛皮冒出几缕灰烟,散发出古怪的焦臭。他觉出自己中枪,一条腿瞬间失去知觉,并不痛,只让他犹感生命正随之流逝。

    “把我的绳子解开!快!”杜春晓冲着庄士顿大叫,并吃力地将身体压在夏冰中枪的膝盖上。他这才发出一声痛苦的号叫。她并不管他是何感受,只一味用屁股压住他破碎流血的伤口。

    庄士顿正欲上前,潘小月手里那团发臭的皮毛却对住了他,冷冷喝道:“不准过来!”

    “你放心,我不会解开她的绳子,但是那个人需要处理一下伤口,否则你还没问出什么来,他就死了。”

    “没关系,杜小姐也知道钱在哪儿。”

    “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咬舌自尽!到时候你什么也捞不到!可要试试看?”杜春晓狠狠地瞪着潘小月。

    两个女子陷入僵持,而潘小月亦只得缓缓放下枪,对庄士顿偏一偏头。对方会意,忙自怀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手绢,为夏冰包扎。

    此时斯蒂芬又吹了一记口哨,笑道:“故事越来越精彩了,简直可以写成小说!”

    扎肉亦冷笑道:“死洋鬼子,你甭得意,等会儿头一个要毙的人就是你!”

    “跟潘老板肌肤相亲那么久,看来你还是不怎么懂她的心思了。刚刚可曾听她讲过‘好菜得留到最后才吃’?先前我也许不是她最想吃的那一道,但我请来阎大帅之后,已经成为她的头等大菜了,自然要留到最后一口。而你呢?鄙人深信,会看到和阎大帅一样‘肝脑涂地’的情景。”

    扎肉忽然意识到什么,遂不再说话,只转头看着杜春晓。

    “什么?”杜春晓一脸的焦急,额头布满细汗。

    “看来,咱们果真活不过今晚啦。”

    扎肉这样讲着,脸上居然漾起了笑意。

    【3】

    若望只觉耳边有数千只苍蝇在不停打转,发出同一频率的振翅之音。自踏入圣玛丽教堂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便不再是自己的,比如现在他的身体属于一个聪明的孩子,他能迅速判断某件事的性质,作出最准确的反应,甚至操纵一切可以操纵的力量为己所用。而此刻,他与惊惶失措的教友见证了多桩死亡事件,尽管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背对着灾难,却仍能清晰地感觉到恶魔在他们耳后轻轻吹气,令他们寒毛乍立。若望庆幸此刻他深谙谋略,知道一切都被那个叫潘小月的女人掌握,从她急促凌乱的呼吸判断,她撑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发疯。复仇的急迫、逃生的渴望、对钱财的执着,及隐隐约约的绝望感,在她脑中翻江倒海,他太理解这样的压迫感,会将脑浆挤爆。

    “天主,你在保佑我们不受伤害吗?”身边的阿耳斐口中念念有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更脆弱。

    “你放心,主即便会保佑我们,那其中也不包括你。”若望的声音虽是自鼻孔里钻出来的,但一旁的阿耳斐还是能听得真真切切。

    阿耳斐又惊又怒,又不敢发作,只能咬牙垂头,一言不发。

    “田玉生?哼!”若望粉肉的嘴唇里吐出了一连串让阿耳斐心悸的句子,“神父大人的无心之举,险些造成了误会,让你与那俄国妓女都以为找到了亲人。你别以为你们两个偷偷在教堂后边幽会的事情没人知道,除了神父大人,我们都清楚得很。起初,我以为你们只是错误地互认母子关系,但是那一天,神父抽打你的时候,那妓女的眼神不像是心疼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似看着恋人。”

    阿耳斐被彻底击中要害,站姿变得愈发僵硬。

    “我当时便奇怪,那妓女死了之后,你居然轻抚她的脸,烧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嘴里叫的不是‘娘’,却是她的名字——乔苏。想来,你们必是日久生情,她起初将你视作自己的亲生子,后来大概是得知你们并无血缘关系。于是,虚假的亲情联系碎了,取而代之的,居然是荒唐的男女之情!这里的每个兄弟,夜里都陆续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我听与你同居的费理伯讲过,你从来没有,他们还一度笑话你不是男人。其实,你已经成为男人了吧?为了不捅破这层关系,捍卫你的尊严,那妓女服下了你悄悄递给她的乌头碱,临死前还咬破自己的舌尖,就怕我看出来她是服用我制作的毒药而死的。你之前不是还向我要过冰糖吗?到我花房里来翻这翻那,其实是想找乌头碱吧?那妓女因为费理伯的死而被抓,你怕你们的关系会被她捅破,这才决心让她去死,通奸之罪也可以让死去的费理伯来背。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尽想着如何牺牲他人来保护自己。但是,乔苏临死之前,却把一张恋人牌放进那姓杜的女人手里,向她坦白了你俩的关系。

    “当时不止是你,神父也看出来了,这就是他后来想支开我们,把你单独留下来问话的原因。你是为了逃避他的质问,才故意假装发作,抓住我拼命的吧?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没想到,那之后我们却都病了。阿耳斐,你一直是圣玛丽教堂的耻辱,如果说这里有哪一个兄弟的死是众望所归,那就是你了!你永远比我们吃得饱,精力甚至比安德肋更加旺盛,神父喜欢带你抛头露面,你正是利用这样的机会引诱来这里忏悔祈福的妇人,骗取她们的钱财和食物。是这样的吧?!”

    若望米黄的眼白宛若精瓷,那身触目惊心的白因激情而泛起一缕血色:“我一直奇怪,你与我还在五爷手上的时候,我从未听说你有个叫‘田玉生’的本名,被教堂收留之后,却突然告诉我们你叫田玉生。你当时大概是发现这里吃不饱,必须想办法从来做礼拜的乔苏那里捞些好处,才出此下策吧?偏巧你又从五爷他们那里听到过乔苏的事情,所以你才假借‘本名’给了她那样的暗示,让她时时刻刻照顾你,动不动就给你吃的。久而久之,你发现原来除了侍候天主之外,还有一条填饱肚子的捷径,于是就干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时间长了,乔苏也就只是你的金主之一。我猜想,乔苏后来认出你非她所生,必是因为你身上的某个印迹引起她的怀疑,比如瞳孔的颜色。乔苏的眼珠子是湖蓝色的,据说她的男人是中国人,必定是黑色眼珠,可你的眼珠子却是淡绿色的。当然,那是我的猜测,不做准。在她知道你非她亲儿之后,你知道用肉体勾引她是唯一的出路。乔苏之所以没有离开幽冥街,而是躲进教堂,也是因为放不下你吧?但是她为了不让你受牵连,却去求助费理伯,他就这样因为你而死……”

    “不是的!费理伯的死与我无关!”阿耳斐尽量憋着喉咙抗议。

    “好了,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若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你应该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很可能看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了。这个女人无论会不会把我们打死,她都得死在这里,但让我们几个陪葬就太说不过去了。我们何罪之有?”

    “对……”阿耳斐拼命点头。

    若望继续道:“但是,要想活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怎么办?”

    “把这个女人制服。”若望语气坚定,“只有把她制服,告诉外边那些当兵的,是这女人杀了阎大帅,而咱们又齐心合力把凶手抓住了,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可是,要怎样才能抓住她?”

    “那就得靠你了,你演戏那么好。”若望又悄悄挨近了他一些,在其耳边窃窃私语:“我要你……”

    ※※※

    潘小月已命庄士顿将斯蒂芬捆绑起来,所有人都受制于她,她却无从下手,因似乎哪一个都是她攻不破的堡垒。扎肉的冷眼、斯蒂芬的嘲笑、杜春晓的怒视,以及庄士顿肃穆悲怆的神情,都是将其理智推向崩溃边缘的黑手。她现在只想尽快把这些人干掉,然后往自己的太阳穴上来一枪!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饶了我吧!呜呜呜呜……”

    被捆成一串的门徒里,有一位正缩着肩膀哭泣,声音细碎而凄楚。

    “不许哭!”潘小月转过身来狠狠道。

    “我不想死,不想死啊……呜呜呜呜……”那孩子仍未住嘴。

    “阿耳斐,你不会死的,安静。”庄士顿忙安抚阿耳斐。

    “可是……神父大人啊,我们要是说出这几个人的钱藏在哪里,不就可以不死了吗?呜呜呜呜……”阿耳斐抽抽噎噎地道出惊天动地的一句。

    在场所有人均呆怔了片刻。

    还是潘小月第一个回过神来,将枪口对住尚且手脚自由的庄士顿:“把那孩子解开。”

    庄士顿犹豫了一下,只得上前帮阿耳斐解开绳子。阿耳斐踏着乖巧而瑟缩的步子走到潘小月跟前,他深谙什么样的表情和姿态才能讨女人欢心。

    潘小月大抵已忘记外头被阎大帅的部队围得水泄不通这一后患,竟将裹在枪上的皮毛扯下,拿枪口顶住阿耳斐的眉心。阿耳斐吓得两腿发抖,却坚持用那双融霜化雪的淡绿色的摄魂“猫眼”望着她,像只无辜的鸽子。

    “小子,我潘小月最讨厌什么,你可知道?”她怔怔地回望他,好似被迷惑了,竟有些神智错乱的麻木。

    “知……知道……”阿耳斐拼命点头,转念又似悟到什么,换成了摇头,“不……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阿耳斐!别闹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庄士顿不由大叫。

    不幸的是,阿耳斐的漂亮脸蛋上竟流露出天使的纯真。

    【4】

    夜虽深不见底,圣玛丽教堂却因外头被阎大帅的部队架起的火堆照明而变得不再阴沉,钟楼、秃树、石板小径均蒙上了一层金红的薄光。三条人影便在那红光里迈向钟楼,阿耳斐与庄士顿走在前边,潘小月的枪口一直在他们背后游移。

    进到钟楼内,打开花房大门的时候,庄士顿还在不停地向潘小月解释:“这孩子病了,他烧得神志不清,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

    “神志不清?”潘小月在他身后发出幽魂一般的冷笑,“你怎么不担心我神志不清呢?”

    他蓦地意识到,她的胁迫更似求救,那些或迷乱或凶残或贪婪或疯癫的表现,都是做给他看的。他甚至想到自己都不曾吻过她,她的嘴唇,她的脖颈是怎样的触感,他全然不知。这几十年来,他一直活在她最陌生的范围之中,却又无法割舍下她。这漫长的布道之旅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同时又带有某些莫名的怨恨。

    阿耳斐摸到门廊下一盏煤油灯,用火柴点燃,拎起,推门进入花房,动作是那样熟练,庄士顿面上的愁云却愈积愈浓。

    花房内依旧冷香扑鼻,成串的天堂鸟自高处垂下,已被清扫干净的巨大木笼上挂着几缕若望银白的发。费理伯那眼球被掏空的尸身还摆在花榻上,干瘪变形的面庞半埋在玫瑰干花瓣里。不知为什么,那些已失去生命的物体聚在一处,竟让整个房间显得生机勃勃。

    “在哪儿?”潘小月踢了踢木箱,它们回以空空的响声。

    “这里!”阿耳斐瞄准角落的一堆箱子,奋力将它们一个一个搬开,直到搬尽最后一个,露出坚实的核桃木地板。他拼命抠挖地板上的一个类似蛀洞的木结,整块木板随之掀起。

    潘小月亦不由得兴奋起来,往那凹入的地板里层望去,却不料眼前突然涌出一阵白雾,她冷不防吸了一口那雾,瞬间犹如冰针刺入脑髓般清醒且疼痛,眼睛还未睁开便朝白雾喷出的方向开了一枪!

    待眼睛睁开时,却见阿耳斐正在大喊:“神父!快抓住她!”

    庄士顿愣了数秒,方明白过来,于是疾速扑向潘小月,将她牢牢压在身下,那把精巧的手枪亦被远远甩了出去。

    阿耳斐拿手捂住口鼻,重重地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缓过了劲儿,得意洋洋地从旁边抽出一条草绳,递给庄士顿,示意他可以绑住她了。

    “你一直知道这里……”

    “是若望告诉我的,你现在只要绑着她,等她出现幻觉之后便会很老实了。咱们把她送给外边的人,告诉那些人是这个女人杀了他们的大帅,就可以逃过一劫了!”阿耳斐因这次小小的胜利而欣喜若狂,完全不顾被白雾喷成雪色的头发。潘小月更是面目全非,只一双暴睁的眼睛还是漆黑有神的。

    庄士顿接过草绳,将潘小月捆住,她却突然一阵大笑,喊道:“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呀!哈哈哈哈!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呀!”

    将潘小月押回礼拜堂之后,却见里头伤的伤,被绑的被绑,竟一个也没动过。看到女魔头竟被制服,全都愣住了,唯独若望笑得非常释怀。

    “神父大人,我的计划果然成功了。”

    阿耳斐兴奋上前,意欲解开同伴们的束缚,却被人在背上推了一把。他脚未站稳,当下便扑倒在地,被庄士顿扶起,他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先等一等。”

    “为……为什么?”阿耳斐满脸的委屈。

    “因为你们的罪还未赎完。”

    庄士顿的语气变得坚硬且正直。

    ※※※

    夏冰已浑身发冷,庄士顿将若望曾经为阿耳斐治疗鞭伤的黄色药粉撒在他伤口上,血竟奇迹般地止住了,但他仍能在空气中嗅到某种末日一般的绝望气息。每个人都在内心想一个“死”字,冰沟外的冲天火光已映到礼拜堂的彩色玻璃窗上,渲染了门徒们黯淡的黑袍。原本素洁的地板流光溢彩,宛若天堂之门已在头顶开启,神的荣光温柔洒落,教人不由目眩神迷起来。

    “小月……”庄士顿手里握着她那把珍珠柄手枪,食指并未搭在扳机上,“我们都该赎罪了。”

    “赎罪?你还有脸提赎罪?要赎也是你先赎才对!”潘小月愤愤地抖动头颅,那白粉的药力显然已让她舌尖麻木,口齿亦随即不清晰了,“你他妈有种就杀了我!磨磨蹭蹭地算什么?!”

    “我们还是从赎罪开始吧。”

    说毕,庄士顿便将阿耳斐推入忏悔室,自己则坐到另一侧。

    阿耳斐还记得第一次进到忏悔室时的情景,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错事,于是告解做得结结巴巴,尤其隔着两个网壁的神父的脸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让他产生不真实的感觉。这逼仄的压迫感与告解厅幽暗的光线狼狈为奸,将他折磨得几欲崩溃。他过了很久才开始适应里头的环境,随着那些女教徒,乃至嗓音尖刻的老公公们对他日益青睐,他的告解亦做得行云流水起来,每次都告诉神父自己产生了怎样无耻的欲念,却又不曾实施云云。他知道说谎的要诀是必须在里头掺一半的真话,这样最能骗取信任,甚至得宠。

    但是今天的庄士顿,却与以往不一样,忏悔室内的光线还是幽暗的,神父的脸还是破碎的,只这破碎里有一股执着的气势,这执着让他害怕。

    “阿耳斐,你还记得在圣玛丽教堂待了几年了吗?”

    “九……九年……神父大人。”

    “所以你知道自己的年纪要比对外宣称的大一些,对吧?甚至比安德肋还要大。”

    “是的。”

    “对于你从前忏悔的那些事,还有什么是你要忏悔的吗?”

    “我……我已经忏悔过了,您告诉过我主已经宽恕我的罪了。”

    “你是说,你从前告诉我的,你想骗取几位女教徒的信任,从她们身上得到食物,这些贪婪之罪已经得到宽恕了?”

    “可我……只是想想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与那可怜的女人乔苏发生关系,让她用出卖肉体的钱供你享用美食,照顾你的生活,也仅仅是你一个欲念?”

    庄士顿吐出的每个字都钉住了阿耳斐的七寸,他无言以对,只得垂下面红耳赤的头颅。

    “你还有什么没有做却必须要做的告解吗?”他依然侧转头,将一只硕大的耳孔对准他,仿佛那便是审判台,“比如乔苏的服毒自尽,难道不是你欲念的一部分?她为了保全你而选择死亡,你用毒药将她生前所有的罪都洗清了,然后又背负了这些罪过,你觉得自己仍然不需要做忏悔吗?”

    “神父大人,我……”阿耳斐的喉管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神父干净的、生有白细绒毛的耳孔在他眼中已大如笆斗,快要将其吞没。

    “你想说什么?或者说,你想认罪吗?”

    耳孔再次向他逼近。

    “我……我认罪!”阿耳斐知道先前偷袭潘小月时,自己也吸食了一些粉末,如今药性已快要游遍他的每一条脑沟。

    “你想认什么罪?你觉得如何才能让天主宽恕你,或者说让乔苏宽恕你?”

    “我……我认……”阿耳斐难过得快要呕吐,额上的青筋正在暴露濒临崩溃的秘密,“死……死罪……”

    “愿天主保佑你,阿门!”

    “耳孔”突然向阿耳斐喷射出了火花,阿耳斐身体战栗,仰了一下开出血花的头颅,遂软软歪出忏悔室的门。一直对准他,聆听他忏悔的不是庄士顿的耳朵,却是从潘小月手里缴下的手枪。

    这一声枪响,仿佛往所有人头上浇了一盆冰水,大家都振作精神,用或惊讶或冷漠或焦虑的表情注视着阿耳斐的死亡。雅格伯与禄茂吓得大哭起来,多默则紧紧抓住若望的手,仿佛在从对方身上汲取勇气。杜春晓眉头紧皱,看着庄士顿自忏悔室出来,将阿耳斐血淋淋的尸躯拖到一旁。

    “不要啊!不要啊!!!”潘小月放声号啕起来。

    “混蛋!这下外边都听到枪声了,他们很快就会攻进来的!”斯蒂芬亦气愤地大叫。

    “下一位要忏悔的是你,请吧。”庄士顿扶起扎肉,将他送入忏悔室内,他从未显得如此孔武有力。

    “等一下!”杜春晓高声喝道,“我先来!我要忏悔!让我先来!”

    庄士顿愣了片刻,长叹一声,复又将扎肉小心扶出,随后解开杜春晓脚上的绳子,道了声:“请吧。”

    【5】

    杜春晓看着忏悔室内那块破洞的隔纱,上边挂满阿耳斐的血珠,她深吸了一口气,直觉凉入骨髓,但也只得坐在血淋淋的位子上。

    “你有罪吗?”庄士顿又将“耳孔”伸在碎裂的隔纱之上。

    “有的。”她点了点头,道,“只是我忏悔的时间比较长。”

    “要快一点儿啦……”他语气里颇有些遗憾,“你知道我们很快就不能在这儿待了。”

    “但是故事比较长,我说得尽量简短一些。”

    她忽然觉得有一些渴,但知道喝不到水,只得用唾沫润一润喉,缓缓开腔:“这个故事得追溯到十四年前,我在英国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人,她说她被未婚夫抛弃之后,遇到了坏人,那坏人使她怀孕,并且将她卖给一家餐厅的老板,也就是斯蒂芬。这意味着,女人将被送上有钱人的餐桌,用她当场诞下孩子以供他们饕餮。我觉得她很可怜,便悄悄放了她,让她能回到中国重新开始生活。女人非常聪明,她没有回老家,却在中俄边境的逊克县定了居。她的未婚夫放心不下,竟从英伦追踪而来。但是,他们并没有在一起,因未婚夫自觉罪孽深重,已入归教会,并掌管了当地的圣玛丽教堂,企图以仁慈之心赎清从前的罪过,并照看辜负过的女人。

    “可当时那名女子却不是这么想的,她视产下的孩子为孽种,并交给了当地的人贩子,以便抹杀过去,真正地重新开始。男人在得知情况后,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了孩子。男女都一样,一旦心肠开始变狠,便能做成大事,尤其女人还有为追踪我而来的斯蒂芬的帮助。斯蒂芬教会她如何在幽冥街生存,摆设赌局,同样的,女人也开始玩起了曾经险些降临到她头上的噩梦游戏。她与人贩子勾结,至妓馆、暗巷,四处搜罗无人照管的孕妇。没错,哈爷之所以好逛窑子,并非色欲过强,却是在各个窑子和流莺出没的巷子里安插了内线,一旦得知哪个窑姐或野鸡怀上了,便将她收买,带回去照顾,直待她们分娩时可供娱乐。有时候女人甚至指使那些有女人缘的荷官去勾引看起来好生养的女侍者,让她们怀孕,沈浩天便是听从了她的安排,才与谭丽珍暗结珠胎的。这桩暴利的买卖起初做得还算有点儿良心,因是半真半假,我猜想现场分娩是真的,将初生婴儿割杀后做成菜肴却是怎么也干不出来,于是少不得做些手脚,请到厨艺超群的掌勺,用羊肉或者猪肉炮制鲜美,假装系婴儿肉端出来给那帮丧尽天良的客人品用。是不是这样?”

    庄士顿的“耳孔”仍对住她,纹丝不动。

    “所以,当时章春富是最适合协助女人做这桩买卖的人。他骗术了得,又系宫廷厨师的得意弟子,他们的合作必然是天衣无缝。那时斯蒂芬也已经离开幽冥街,去到上海做别的事,所以这里成了那女子的天下。当时的买卖大抵是这样做的:哈爷与五爷将找到的孕妇送到女人那里养着,由那唤作‘大姨婆’的稳婆负责当着客人的面接生,生完之后抱入后台,孩子交由五爷他们带走,要供另贩,章春富将假的婴儿菜端上桌。至于孩子的母亲,却是不得不除掉的,她们即刻被送往黑狼谷喂狼。做了神父的男子,明知她的勾当却无法阻止,只得将那些被女人赚钱用的孩子自人贩手里又买过来,倾力抚养,想以此消减些她的罪过。可惜的是……”

    她看着那“耳孔”,眼圈逐渐变红,因意识到后头的故事会讲得何其艰难。

    “可惜的是,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骗局反复上演,也终有被戳穿的时候。也许是在幽冥街开设这个秘密赌局数年之后,也就是十年前,女人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终于露了马脚,那些曾经为她这顿婴儿宴一掷千金的熟客开始怀疑这里头有假。女人——也就是潘小月潘老板,不得已,只得命令章春富将真正的婴儿像牲口一般宰杀,烹饪后上桌。这便是章春富后来背叛了潘小月的原因,对不对?所以你这里最小的孩子是十岁的西满,西满之后便再也没有自婴儿宴上保存性命的娃娃供你收养。当然,也有这些人不吃的婴儿,比如像雅格伯、小刺儿那样生下来便带残疾的,这样的孩子会被列为次品,留给哈爷作别的用处。你在拯救了雅格伯之后发现了这一秘密,因为后来你去他那里收买孩子,发现全是有蒙古病的,或是四脚残疾的,这些孩子在教堂内干不了活,又得消耗粮食,有雅格伯和犹达已经让你不堪重负了。但是,那些健全的孩子哪儿去了?神父大概那时便隐约意识到,那些孩子已经成为赌坊里某些客人的盘中餐。

    “神父当时必定悲愤至极,于是去找潘小月理论,劝她回头是岸。可是利字当头,生意人哪有随便放弃财路的道理?哪怕那是下地狱的买卖。可正是这个时候,潘小月一面赚得盆盈钵满,一面却又无法遏止地想自己要个孩子!没错,她也怕没有后代,怕落下断子绝孙的下场。虽知道自己的亲骨肉就在圣玛丽教堂,在神父的呵护下成长,可是神父从来不告诉她那孩子到底是这十二个门徒中间的哪一个。你们就是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潘小月要牟利,神父则希望她回头是岸,尽早结束这不择手段的生意……

    “扎肉跟我讲过,潘小月之所以对精壮的男人如此渴望,除去生理上的需求,她还有一个愿望,便是再度怀孕。原本那个孩子应该是神父与她结合所生才对,可命运将这些本该发生的事情都搞得错了位。潘小月不停求你把她的孩子还她,你却以让她停止设婴儿宴为条件,她这样要强且要钱的女人,自然是不会妥协,于是将对那孩子的念想化作情欲,发泄在其他的男人身上,希望能再生一个。原本,要阻止这一切是极为简单的,只要你与章春富联手,将罪魁祸首除掉便是,可神父大人必是对她还有太重的负罪感,所以这把屠刀举过头顶,砍的却是周边的人。眼看幽冥街上的冤魂也就越来越多。我给阿巴洗澡的时候看到了她的妊娠纹,想到她跌落后埋进雪堆的那处铁轨,上方便是黑狼谷,于是猜到阿巴可能也被送进过赌场,这才是她失踪整半年的原因。我当时看见她与姐姐苏珊娜重逢的时候,就奇怪苏珊娜为什么老在她的肚皮上比画,后来才想到,应该是要问妹妹肚子里的孩子哪儿去了。因受过现场分娩、婴儿被宰食的惊吓,又死过一回,阿巴确是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但她由此亦对孕妇特别敏感,一看见大肚子的人便会发狂,所以费理伯将一包蛋炒饭放在腹部,走上钟楼时,影子看起来便像一怀胎数月的妇人,这一幕触动了她的情绪机关,她这才失控袭击了费理伯,导致乔苏与她扭打,失手将费理伯推落致死的。阿巴后来看到肚子已大到不成样的谭丽珍时,也发作过。

    “杀人放火金腰带,这笔买卖做得血腥气那么重,神父又对潘小月下不了杀手,于是你便用到两招,意欲以此来阻止她。一招是与章春富里应外合,将参与这桩买卖的人一个个杀掉,沈浩天、五爷、哈爷、大姨婆……那些有罪之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戒。当然,将他们做成‘人刺’是个极妙的主意,既警戒了潘小月,又能吓退一部分赌徒,让他们远离她的地盘;第二招,你做得有点儿绝,便是对教堂内的孩子下手。我一开始还奇怪,为何凶手杀人之后还会挖去他们的眼睛?那些被挖掉的眼珠子又去了哪里?起初我想到东北这地界上,农家都是种鸦片的,利用掏空的尸体运送鸦片与俄国人交易也是有的,于是连夜挖开墓看过,结果尸首却好端端都在那里,便知道推测的方向错了。后来我发现,这些孩子太听你的话了,他们在沈浩天被做成‘人刺’的当晚,也就是西满被割头的那一晚都出来集合过,他们为什么会集合?集合了要去哪里?神父大人,光有章春富与你的配合可不成,他将目标杀死之后放在那儿,其余时间却得在赌场里上班,否则会引起怀疑,根本不可能有时间把他们做成‘人刺’,他只能在赌坊后院给你开一条小路。这个活儿分明就是你带着几个孩子出去干的,你指使他们配合你做这样残忍的活,然后给他们冰糖吃……哦不,不是冰糖,是会让人精神亢奋的、失去痛觉的迷药,这些药你尽可以假借做干花之名,从罂粟里提炼。是不是?

    “你就是这样,一面带着你的教徒去做‘人刺’,给潘小月的生意添乱,一面把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杀害,挖出他们的眼球带给潘小月,以此警告她,如果再不住手,下一个死的就是她的儿子!潘小月每次收到你用那个黄杨木盒子装的一对眼球,便会心惊肉跳一次。但那时她应该还未怀疑到你头上,因为斯蒂芬并不知道她与你之间的关系,更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于是他将疑点全部落到老章身上。偏巧章春富为了让谭丽珍脱险,可说是用尽了一切办法。用蟑螂饭让她与负责监视的凤娟闹翻,令其有了去外头自己张罗吃饭的意念,再蒙面乔装,在闹市街警告她赶紧逃走。这些事我原本也并不晓得,却是与谭丽珍做‘牢友’的那段辰光,她有一搭没一搭告诉我的,我当下便猜测那可能是良知未泯的老章做的。只可惜这些行为都被黄雀在后的斯蒂芬发现了,潘小月因这才急着收买扎肉,用来取代老章替她办事。再说反正已经用真的婴儿肉做菜,烹饪技巧已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神父大人一定奇怪我怎么猜到你是凶手的。原先我只有些怀疑,因这些孩子死的方式太特别了,除了费理伯之外,每一个的死状都是按十二门徒传说中的样子来的,你实是想用这法子让他们离天主更近一步吧?为了让他们都安于如此悲惨的命运,你还用绳子把他们掏空的眼眶捆扎。一般人兴许不晓得这其中用意,但我亦是水乡长大,家在离古江镇不远的青云镇,知道为了安抚无辜冤死者,会给他们面部系上绳子,生怕他们的怨灵自口鼻眼内飞出来作乱人间。所以我见到这样的东西便想到也许凶手与我老家离得近,遂想到在英伦的地下室内被囚禁时与我聊过家常,透露过她原居古江镇的潘小月,于是怀疑过凶案系她所为。可是,教堂的吊桥每晚都被收起,她又是哪里来的本事入内杀人呢?再说也无半点动机。只那时,我还不曾怀疑你,因不晓得你与她有那层关系。

    “直到今天,她将我们一并视作将死之人,于是当面与你说了那番话,我才晓得你们的关系。之后,我还发现你捆潘小月与斯蒂芬的那个绳结,亦与捆西满的结花一模一样,这才想到,一切都是你主使的。她后来恨你,必是因老章死了,你只得亲自私见她,将费理伯的眼珠交予她,以此威胁她停手,结果加深了她的仇恨,带着大批人马过来叫阵。当然,你清楚潘小月的软肋,所以给这些孩子吃了‘冰糖’,让他们爬上墙顶挡着。她生怕误伤自己的亲儿,当然不敢下令开枪或者强攻,这才是圣玛丽教堂能坚持那么久的原因!”

    庄士顿平板而端庄的侧脸在血色隔纱后显得愈发干净,他终于开了口,如一片灰白的岩石无声裂出的缝隙:“如此说来,真正的罪人唯独我一人。”

    “可你从前并不是那么想的,你总将自己辜负潘小月的事情看得太大,所以其他人的命便不是命。倘若开设婴儿宴的不是她,换作别的人,你断不可能牺牲那么多人命,只为劝其悬崖勒马吧?!神父大人,你曾是如此宅心仁厚,乔苏根本没有生过孩子,我检查过她的尸体,发现她根本没有生育痕迹。兴许是因为体质问题,怀上后又流产了。你为了安抚她,骗说她的孩子收养在你这里,乔苏由此才成为信徒。阿耳斐的所谓本名‘田玉生’,是你编出来的,只为了给乔苏希望,让她觉得还有依靠。你断想不到,正是你亲手打造的‘田玉生’,硬生生将乔苏送上了黄泉路。”杜春晓眼角晶莹,却似是忘了泪要如何落下,只能将其凝在原地,“神父大人,你一手救人,一手杀人,内心必定煎熬得很。但是,这份煎熬若要找宣泄口,必定是找潘小月的亲儿,而那个亲儿,就是若望吧?还有,在杀死西满、砍断他的头之后,你把他的身体先行安葬了,这亦是慈悲为怀的表现吧?”

    “因下不去手惩治真正的罪人,你只得找她的亲骨肉下手。我见识过你惩戒孩子的手段,为的是让他们知错能改。可若望从未犯过错,却是满身鞭痕,你为什么打他?为什么将他关进笼子里?他的精神状态又缘何会如此不正常?那都是被你逼出来的吧!这孩子目前体内可是住着两个魂灵的:一个魂叫天宝,总在呼救,希望亲娘能救他脱离苦海;另一个魂才是若望,才智过人,系你最得力的左右手。你对若望的感情亦是左右为难。因他是潘小月的儿子,所以既疼他,给他一间花房,传授他制作干花、提炼药物的技法;可你又恨他,时不时要虐待他,以泄心头之苦。你不曾拿‘仙粉’出来牟取暴利,却只是控制自己的教士,实在是让人既敬佩又不耻……”杜春晓遂别转头去,看着多默那条被草草包扎,用纱布吊在胸口的断臂。

    “神父大人,我的忏悔到此结束了。”

    【6】

    庄士顿正欲启口,脚下的地板却猛地抬起,将他掀翻在地。杜春晓亦惊惶失措地爬出忏悔室,却见外头浓烟滚滚,自己两只手掌则巴巴儿压在碎玻璃上,忙抬起掌心,已渗出斑斑血迹。

    “他们开炮了!”斯蒂芬灰头土脸的在地上挣扎,墙壁的粉灰纷纷坠落,将他们装点得如雪人一般。

    “快!快解开我的绳子!”

    潘小月的叫声开始变得恐惧,几位仍被绑紧的教徒都在尖叫,除了若望。他只是转过头来,对住潘小月道:“娘,我是天宝啊。你不认得了?”

    只可惜叫喊已乱作一团,他的亲娘并未听见,只顾在打滚,将自己整得宛若地狱钻出的恶煞。所幸庄士顿反应灵活,迅速将教徒手上的绳索解开,却不想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刺穿耳膜,众人又开始惊惶失措。

    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又开始近了,杜春晓悄悄移到窗口窥视,只见外头果然已架了梯子,不仅轰断了吊桥,炸开了大门,还在壕沟外沿架起了铁丝网。她明白,那是全数剿杀的讯号。

    “快出去!都出去!”她只得转过来,架起了夏冰,对扎肉道,“你两只脚没坏,还能逃命吧?”

    “放心!”扎肉果然跳起,将血手交替放在胸前,还跑到了杜春晓前头,笑道,“可惜啊,爷现在不方便帮你搀着夏哥,且让你们亲热一阵子吧!”

    语毕,他便大步跑出礼拜堂。

    此时,庄士顿已让少年们往钟楼躲去,自己则回来解开了潘小月的绳索。她双手刚一松脱便给了他一耳光,两人怔怔对视了一阵,似有了心灵感应,竟牵起手双双往外冲去。

    “救命!救命啊!救命啊!谁来帮我解开!救命!”手脚仍被缚到动弹不得的斯蒂芬已是力竭声嘶,大抵以前从未遇过死神离他如此之近。庄士顿愣了一下,还是走上前为斯蒂芬解开了绳索。

    “神给我们的机会应该是均等的。”庄士顿对斯蒂芬说道。

    “是吗?”

    斯蒂芬忽然出手,一拳将庄士顿击倒在地,夺过了他的手枪:“神还说过,机会虽均等,却要争取才能得到。”

    话毕,他便扣动了扳机,孰料却被一记怒吼震慑,子弹偏离目标,打在了庄士顿旁边的祈祷台上。只见原本该被绑在寝楼里的阿巴,不知何时已挣脱了捆绑跑进了礼拜堂,且狠狠咬住了斯蒂芬的脖子!

    没错,阿巴因重创而紧紧封闭的记忆之门被打开了,她认得斯蒂芬,那个将她关在赌坊内,让她在人前表演分娩的恶魔!斯蒂芬因疼痛发出剧烈的惨叫,两人在满地的玻璃片中扭作一团,再也起不来了。

    “别看了!快走!”

    扎肉一声暴喝,惊醒在场的所有人,庄士顿回过神来,急忙带着潘小月逃至钟楼下,其余人亦跟在后头。

    炮声再次轰响,礼拜堂似老迈的巨人,拦腰折断后缓缓倒塌,在晨曦中扬起浓浓的白灰……杜春晓不由抬头,惊觉已是拂晓时分,这一夜过得太慢,又似乎太快。同时,她亦无法想象斯蒂芬被轰然倾泻的砖瓦压得粉身碎骨的惨状。他曾是那么漂亮、魅惑的男子,倘若死得完美一些,便连尸体都仍是颠倒众生的。

    “阿巴她……”夏冰硬生生截住了话头,好似只要吞下“死”这个字,瓦砾下的阿巴就会平安无事似的。

    “走吧。”杜春晓用力架起夏冰,直奔钟楼方向。尽管带着伤员奔逃行速极慢,却也一脚深一脚浅转移至钟楼。不幸的是,后头已响起一片拉枪栓的声音,似在冷酷宣告“一个都逃不掉”!

    他们只得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庄士顿与潘小月带着几位少年往钟楼上冲,而“九命猫”扎肉早已不知所踪。

    “阎大帅在哪里?”

    一位看似副官模样的人上前问杜春晓,此人三十多岁,身材中等,挺拔瘦长。

    “他……他死了……”杜春晓只得说了实话。

    “谁杀的?潘小月?”副官眉毛动了一下,竟没有一点儿惊讶。

    杜春晓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于是强笑道:“这事儿说起来有点玄乎,原本谁也不会死,阎大帅还奋起搏斗,把那女人的枪抢下来了,只中途走了一下火,也没伤着谁。可巧他正审人的时候,外头炮轰了进来,阎大帅也没提防,被当场压房子底下了。你说这……”

    “你……你胡说什么?”副官脸色当下变了。

    “人在这儿!”

    钟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抬头望去,只见庄士顿、潘小月与一众教徒已在钟楼上被宪兵包围,数十杆刺刀直逼他们的前胸。奇怪的是,庄士顿与潘小月的手竟握得那样紧,一点儿没有因穷途末路而仓皇,仍是不紧不慢地倚靠在护栏边缘。庄士顿的另一只手里,握着若望惨白的五指。

    “我……我们可以做交易。”杜春晓蓦地开口道。

    “你们凭什么?”

    “凭这个!”她翻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口袋,自里头掏出一只瓷盒,打开,里头是一堆细白粉末。

    “这是?”

    “‘仙粉’,官爷不会没见过吧?”

    “有多少?”副官果然将瓷盒接过,用指尖挑了一些。

    上头又传来一记枪响,有人放空枪要挟正欲逃窜的多默。

    “多到足够官爷享尽荣华富贵。”杜春晓悄悄凑到副官耳边道。

    “嗯,现在带我们去!”

    “不过有条件的。”

    “还有什么条件?”

    “把钟楼上那几个孩子都放了,你要找的替罪羊,光凭那潘小月便也够了,多了反而不好。官爷意下如何?”

    副官沉吟片刻后,便叫了两个人跟住他,与杜春晓一并往钟楼内的花房里去了。这笔交易做得既轻松又沉重,尤其被腿伤整得死去活来的夏冰,总怀疑杜春晓前脚将花房地板下的“仙粉”交出去了,后脚就被那副官给灭了口,直到听见杜春晓对那副官道:“官爷,若不嫌弃,下回我有了货再给您送些来。”

    ※※※

    “颂良,这可是你头一回主动碰我。”潘小月眼神甜丝丝的,宛若瞬间回到十岁那年,隔着纱屏遥望的美好,都是青葱气的,用古江镇的雾水润过的甜蜜。为那一捧甜蜜,她做了诸多错事,绕了太多弯路,虽然他们一个手指头都不曾碰过,却似交颈缠绵了几个世纪。

    庄士顿的笑容映在锃亮如雪的刺刀上,他只是再次握紧她的手,一刻不肯松开。

    “娘,我是天宝呀!”若望抬头看着潘小月。

    “天……天宝?”她沉睡在体内的最后一缕记忆终于被唤醒了。临盆那一晚,一只金发碧眼的魔鬼守在榻前,看着大姨婆将她的骨肉自胯间推送出来。

    “天宝!我的天宝哪!”剧痛之后的恍惚不曾麻醉她的喉舌,她发出最松快的呼喊。

    只是醒来之后,魔鬼一脸狞笑地问她:“你还要汤姆的孩子么?”

    抱到她跟前的,是个肌肤白如石膏的一团“幽灵”,会叫,会笑,会瞪大眼睛看着她,却是那样诡异,粘在头皮上的细软银丝犹如钢针扎碎了她的心智!伦敦那些噩梦遂向她压来,她只得下意识地退让,挣扎:“不要了!这孩子我不要!不要!”

    如今她百般强调“不要”的孩子,却被最爱的男人牵在手里,所谓的“合家团圆”大抵便是如此。她已有多久不曾体尝“家”的滋味?自去到英国之后,自来到幽冥街之后,自拒绝了吕颂良之后,自与斯蒂芬相遇之后……“家”便在她身上以钱财的形象出现,于是她一次又一次搂抱珠宝与钞票,为错误的需求奔忙。

    “如今终于像一家人了。”他将她的手握起,夹在腋下,于是三个人又紧密了一些。

    “娘……”若望又唤了一声,她当下肝肠寸断。

    “总算可以一道走了。”

    她似乎有些不信,幸福怎能在最残忍的时刻才赐予她?先前那些努力、计较、退避、疯狂、仇恨,又是为了什么?

    “嗯!”吕颂良点了点头,又将天宝的手臂夹在腋下,他瞬间觉得温暖无比。

    三人仰面后倾,自高处落下,朝阳将钟楼染成血色。坠落过程中,天宝的皮肤竟泛起自然的淡黄,银发亦映成褐红,在风里飘扬。

    杜春晓与夏冰走出钟楼的时候,一脚踏进了血泊,吕颂良与潘小月姿态扭曲,头部却都偏向一起,嘴角有解脱的快意。天宝仰面向上,一对寂寥的浅色双眸直视天际,宛若等待神的召唤。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夏冰忍痛说道。

    杜春晓一言不发,曙光下暴露的眼角细纹,令她瞬间老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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