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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祭司神的真相

    〔“当然是大事!”杜春晓翻开十字状交叠中底下的那张现状牌——正位的隐者,“你看这张牌,说明事情办得还不太妙,该找到的东西都藏着,所以麻烦大了。”〕

    【1】

    秦亚哲与施常云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似乎都不想开口讲话,只是盯住对方。在这么样静谧古怪的气氛里,横在他们中间的朱芳华的尸体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

    朱芳华怒目圆睁,两只手在空中摆出扭曲的抓挠姿态,双腿大张,旗袍下摆一直盖到脖颈下方,露出血津津的私处。

    施常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女人,仿佛在看一张极普通的桌子。

    “施二少,你应该晓得会有这样的下场。”秦亚哲缓缓开了口。

    “我晓得。”施常云竟笑了,往嘴里塞了一颗巧克力。

    “你要弄清爽,等一歇我对付你可是要比对付她狠十倍,但愿你吃得消。”

    施常云将巧克力嚼得更猛,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巨响,像个全无教养的平民:“秦爷,是祸躲不过。我施常云既然栽在你手里头了,自然也不怨天尤人。要杀要剐,你自便。不过……想要回那东西,却是不可能了。”

    秦亚哲沉默片刻,对一旁正在拴裤腰带的几个小流氓道:“动手。”

    只可惜,话音刚落,施常云便已瘫倒在椅子上不动了。嘴角的血痕与他豺狼般的冷笑搭配得天衣无缝,脚边还落了几颗未吃完的巧克力。

    秦亚哲刚要发作,却硬生生停住。因发觉施常云那一双满是嘲讽的眼突然变得温柔了,深褐色的瞳仁分明正瞟向地毯上死状惨烈的朱芳华。朱芳华神情虽愤怒,那双暴睁的双眼,在弥留之际亦是望住施常云的。

    他蓦地想起毕小青,都是那么样外柔内刚的女子,脾性倔如磐石。于是背上无端地刺痛起来,这种痛很微妙,像有人在他背上偷偷剐肉一般。每次只剐一丁点儿,只因那痛尚且忍得住,所以并未在意,但长久下去呢?他未曾再往下想,只淡淡说了句:“给我再搜一遍,最好能找到施逢德。”

    不消一刻,整个施宅已被翻得底朝天,连花坛和石板都被撬起,可惜一无所获。这一边,李治正在处理两具尸体,之前他一直守在门外头,只等事情办完,才进来收尾。钳掉手指,用刀从死人的下颌处一直往上挑剐将面孔割除,剥光衣裳,用石灰块止血。一系列动作娴熟得教人惊讶,最重要的是,临走前他还命人将地毯抽掉,带到车上。

    于是,整座宅子便只是失踪了两个人,有盗贼进入过,除此之外,全无血光之灾的迹象。至于乡郊野外的哪只土坟像是被翻新修整过了,那也再正常不过,诧异的无非只有坟主而已。

    操办完毕之后,李治拉开车门,对秦亚哲淡淡道:“老爷,都收拾干净了。还在花坛底下刨出一具男尸,看年纪穿着,像是施家大老爷的,我也一并处理了。”

    “怎么死的?”

    李治顿了一下,道:“舌头都腐烂了,看不太清楚,瞧样子像是中毒。”

    秦亚哲脑中掠过施常云面色污浊的死相。

    这样的事,秦亚哲不是第一次做,但是最近他竟有些力不从心起来。尤其每每在毕小青面前,她看自己的眼神里不是憎恶,竟有些同情与怜悯,这令他如芒在背。

    “侬到底也不打算跟我讲话?”他偶尔也会负气问她,“侬做了这许多错事体,我都没有怪过侬,侬难道是铁石心肠?”

    她只是别过头去,就此不再看他,那气赌在哪个环节上,无人知晓。更令他不服的是,如今与这位五姨太最亲近的人,反而是她的娘姨。他虽偶尔也施些小钱,向月姐打探些情况,但对方讲的无非是毕小青吃穿用度上的无聊事,他恍惚觉得自己在与她的消息共同生活,至于活人,可能连同她的心都飞在了九霄云外。

    ※※※

    埃里耶跟踪艾媚并没有遮遮掩掩,两人似乎是在心照不宣地玩游戏。他走在她后头,她便也坦坦荡荡让他跟,并没有想方设法躲闪的意思,甚至出入斯蒂芬的公寓时都不避讳。偶尔的,斯蒂芬还会跑出来,主动邀埃里耶享用下午茶。不晓得为什么,艾媚烤的松饼非常美味,令埃里耶极度怀念在法国乡村的安逸假期生活。

    “埃里耶先生,其实我的孤独,是女人无法填补的。”斯蒂芬常常会这样感叹。

    “那要什么来填补?金钱?”埃里耶笑眯眯的,这样的午后,这样的阳台,除了下午茶同伴不太让他惬意之外,其余部分几近完美。

    “难道钱这个东西能缺了?有了钱,才会有女人,有一切。”斯蒂芬啜了一口茶,阳光落在他金色的眉毛上。让周遭光线都围着他转,似乎是漂亮男人的专利。埃里耶隐隐有些嫉妒,但只要看一看艾媚走火入魔的神情,便很快释怀了。

    “有些女人,你没钱她也跟你,那对你来讲,不是最大的财富么?”

    “你是指她?”斯蒂芬瞟了一眼书房,门虚掩着,露出艾媚翻书的侧脸,旗袍上的金紫色芙蓉一团团盛开。不知为什么,她的少妇装扮令埃里耶有些心痛。

    “我应该说天真呢,还是太善良?”斯蒂芬继续冷笑,丝毫不曾在乎是否会让艾媚听见,“人与动物的相似之处在于,都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艾媚不是我要的女人。”

    “只是棋子?”埃里耶咄咄逼人。

    “嗯,有些人,只适宜做棋子。”

    斯蒂芬直言不讳的态度让埃里耶颇为意外,但他知道,对方如今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清白的,审问他会非常困难。

    “斯蒂芬,那两个入室劫杀高文的俄国人说,你曾经讲过,即便你没在这桩凶案中分得一分一厘的赃款,你也是最后的赢家。这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至今都没想通过。”埃里耶深吸一口气,道,“但是,您这番豪言倒是激励我了,我最看不得罪犯在侦探面前自称胜者。如果说你们都是艺术家,那么侦探就是艺术品鉴定人,你们的作品完不完美,还得我们说了算。”

    “没错。”斯蒂芬抹了抹嘴角,浮起一个蛊惑的笑,“那到时还望您多多指点。”

    “要吃点咸点心哇?”艾媚从书房内探出头来问道。

    ※※※

    在琪芸身上,旭仔闻到一股久违的气息,妩媚的,缠人的,贫瘠的,似进入尾调的香水,有诀别感。他紧紧抱住她,欲从她体内挖掘一点温良。孰料她终是平淡如水,乳房平平地贴在胸前,身材鱼一般修长,只在臀部微微滑出一个橄榄型弧度。

    “我可一直当你对女人没那兴致呢,原来竟能厉害成这样啊……”她在他下面呻吟,他望住她的面孔,像观察某个稀奇物种。

    “来,再来。”她抱住他,用力往自己内部刺探起来,“你若能再来一次,我就服你。”

    他有些激动起来,器官在她体内抽搐伸张,但脑子里却在推开她:“我不需要你服我。”

    话毕,他竟真的从她身上抽离出来,旋即走进浴室,全然不顾她欲求不满的愤慨。于是她跟着站起来,走入浴室,对正在冲洗的他恨恨道:“你以为这样就能了结了?我告诉你,秦亚哲不会放过你的!他已经把施常云和朱芳华都做掉了!”

    他果然愣了一下,遂继续清洗身上的汗液。琪芸在他矮小健壮的躯体上,看见了诸多陌生的东西,譬如情爱、妒意,以及疲惫。她承认自己终究也无法弄明白任何一个男人的想法,这大抵便是她与小胡蝶的区别,后者总有办法让男人围着她转,她却只能出现在银幕上,远距离释放魅力,才能颠倒众生。冯刚曾经私下讲过这样的话:“我第一次看到琪芸,觉得她没什么吸引力,无非是脸盘子娇小,特别上镜罢了。但透过镜头去看她,她的气质姿色是丝毫不输上官珏儿的,真是奇怪。”

    所以琪芸面对真实的男人,总是失些底气,所以想着,或者与旭仔没有肌肤之亲会好一些?被对方这么样厌弃,着实令她懊恼,尤其是这样今朝不知明朝事的“小赤佬”。

    “侬讲清爽,侬是不是想不认账?侬杀得了侬老板,就杀得了我!侬有本事,现在就杀掉我,大家都好过!”这气话一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之前对邢志刚的痴,抵不过她对尊严的需求,于是便让他这么样去了;但旭仔实际上有些像她兄长,也是傲慢而纤细的。童年在家乡的时候,会一面吃她做的豆腐,一面眉头紧皱,为这一年的庄稼收成操心。

    这个忧虑的表情,终究决定了她后来的命运。

    此时,睡房外“笃笃”两声轻响,将二人尴尬的僵持气氛登时打散了。娘姨在门外怯生生道:“琪芸小姐,有人寻。”

    “啥人?”她边问边走出浴室,披了件晨褛,将腰带系紧。

    外头过了好一歇才有了回复:“是……是个记者。”

    “先把他名片递进来,我看一看。”

    正说着,旭仔也已穿好衬衫长裤,将一支手枪插在腰后。那支枪自琪芸交予他之后,便像长在他身上的一块肉。他埋头穿鞋的时候,外头娘姨又道:“伊讲伊忘记带来,报个名字可以哇?”

    “不行唉,当我是什么?谁都可以采访的么?也没个预约!”琪芸一面假装动气,一面迅速换上毛衣和长裤,同时与旭仔对望一眼。

    只是这一眼,便将先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了。

    “伊讲伊预约过的,是秘书忘记掉了。”

    “哪里会有忘记掉的事情?瞎搭糊涂乱讲!”

    琪芸猛地将门打开,正欲对着神色凝重的娘姨一通吼。

    孰料那娘姨却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喉间绽开一个洞,血浆喷溅在琪芸雪白的面孔上……

    琪芸没有尖叫,却是顺势将娘姨一抱,便疾速退后。几声枪响,那娘姨头颅上又开了几个血洞,遂被琪芸推到一边。旭仔此时也已经拔枪向袭击者开火,但对方动作异常灵敏,很快便闪过了,躲在门框外头,只露一支枪管进行还击。火花在地板上不住弹跳,几个空弹壳擦过琪芸的面孔,她已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血,哪些又是娘姨的,只猫着腰躲在旭仔后头。

    “你从窗口跳出去。”旭仔艰难地回过头来看她。

    “那你呢?”她看出他已受了伤,却不知伤在哪里,只得咬牙移至窗边,将窗子打开。只听得“啵啵”两声闷响,琪芸直觉肩部一阵灼烫,她跳下窗台,重新与旭仔贴在一道。

    两个人这才发现,已经逃不掉了。

    “扑街!”

    旭仔怒骂一声,挣扎着将床垫竖起,迎着睡房口的枪弹前进,后边的杀手也已跳窗进入室内。琪芸抹开眼前的血污,试图看清楚对方,对方的礼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眼睛。

    “东西在哪儿?”

    那人已用枪抵住琪芸的眉心。她肩部的热流尚未褪尽,所以还感觉不到痛楚,一只手下意识地搭在旭仔的小腿上,却摸到一把咸湿的血液。他果然受了伤!

    另一个杀手也已停止射击,走进房内,一声不响地开始翻弄。

    “告诉秦亚哲,东西已经被我卖了!”琪芸恨恨道,她知道自己还在不停流血。

    “卖去了哪里?钱呢?”那个干掉了娘姨的杀手追问,声音里有种别致的铿锵感。

    琪芸不再讲话。

    杀手冷不丁往旭仔另一条健全的腿上开了一枪,旭仔遂大叫了一声,双眸喷出怒火。

    “不……不晓得!”

    杀手点头道:“很好,最好所有人都不晓得。”

    话毕,将枪管再次举向琪芸的眉心。

    “我晓得!你们等一等!我晓得!我带你们去拿!”

    两个杀手与琪芸一样露出错愕的表情,因那口口声声讲“晓得”的年轻女子,站在一片狼藉的睡房门口,双手抱在脑后,神色紧张而兴奋。

    旭仔勉强回头去看,那女人很眼熟,像是从前在百乐门上过班的一个香烟妹。紧接着,从香烟妹身后又钻出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来,同样神色惶恐。

    两个杀手面面相觑,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其中一个用枪管将帽檐往上顶了顶,露出一对极富朝气的眉眼,左眼皮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斑。

    “哈哈!”那眼皮上有红斑的杀手突然笑了两声,将枪口指向杜春晓与夏冰。

    夏冰忙将身体挡在前头,虽然已吓得手脚打战,行动还是英勇的:“我……我带你们去!但……但你们要……要放了他们!”

    杀手刚要张口,突然胸口绽开一朵血花,他自己似乎亦有些不相信,抬手抚摸了一下不住流血的伤口,才缓缓倒下。另一个杀手显然有些慌乱,对住夏冰猛烈射击。

    杜春晓忙将夏冰的头颅摁下,二人一起扑倒在地。子弹在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夏冰完全不敢抬头,只在心中念了几百遍的“阿弥陀佛”,直念到一记明快响亮的笑声在上方响起:“哈哈!希望我没有迟到。”

    夏冰这才仰起脑袋,怒视着乐呵呵的埃里耶。

    杜春晓也站起来,看着被撂倒在地的两个杀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真奇怪啊,杜小姐。”埃里耶用轻快的语气道,“按您的个性,一定不会在意这两个人的性命,怎么在那么危险的时刻跳出来救人了呢?”

    “因为在阿加莎女士的小说里,波洛侦探总要在好几个嫌疑人面前解开谜底,揪出真凶。如果人太少,我会觉得自己还不够像个侦探。”杜春晓答得理直气壮,眼里闪烁着希望之光。

    【2】

    毕小青站在客厅内,腰杆笔直,面色铁青。秦亚哲则坐于酸枝椅上,悠悠然喝一盏茶,他似乎一点也不急,只等答案揭晓的一刻。埃里耶东张西望,似乎相对案情来讲,对琳琅满目的古董更感兴趣,可见财富在每个人心中都占据着重要位置。夏冰已熟门熟路,便没有太多拘束,只一脸正色坐着。

    “也没什么,今朝过来,无非是想请五太太认个人。”

    “昨儿不是去医院认过了么?”毕小青穿着白色硬绸长棉袄,领子浆得极挺括,让她的下巴不由得抬高,讲话显得傲气十足,“一个是大明星琪芸,谁会不认得?另一个脸上有疤的男子,却是没有见过的。”

    “五太太误会了,今朝要您认的,是另外一个人。”杜春晓笑道,“一个死人。”

    毕小青也不言语,只定定望住客厅大门的方向,似是已做好准备等着。

    “五太太……哦不,是毕小姐……也不对,应该称呼秦大小姐吧?”

    “杜小姐,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讲啊。”开腔的竟是李治,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前。

    “我有没有乱讲,秦爷心里头最清楚了,是不是?”

    “杜小姐,有话快讲,不要耽误时间。”秦亚哲背上如火烧一般,仿佛有只虫子在啃咬皮肉,所以恨不能当即离座,浸在雪水里凉快一下。可同时,他的焦虑又来自于杜春晓那句“秦大小姐”。这几个字预示着诸多秘密即将被揭穿,有他知道的一部分,更有他不知道的,所以他必须忍住疼痛,坐到最后。

    “我一直奇怪,既然您的五姨太在外边偷人的事情是铁证如山,您又对她下了‘毒手’,又缘何她死里逃生的事情连我都查到了,您却是不知道?更何况人还躲在那么显眼的地方,除非人脉广阔,可布下天罗地网的洪帮二当家睁只眼闭只眼,否则又怎会放过她?您不是把您的另外三个小妾都处理掉了么?女人嘛,就是衣裳,脱了一件,可以再买十件新的。但女儿就不一样了,那是您的贴心小棉袄,哪是说丢就丢的?更何况,您这个女儿,讲得好听点儿是父亲的心肝宝贝,难听点儿,却是您手下的爪牙。有些事情让弟兄去办放心,但有一些更重要的,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却还得让血肉相连的亲人去做,最无后顾之忧,可是这个道理?”杜春晓边讲边蹲在地上,用塔罗摆出中阿尔克那的阵形。

    中阿尔克那阵形共布十张牌,中间两张牌十字交叠,上下左右再各摆一张,最后右侧呈斜翅状布四张。

    “你这话说得可奇了,我能帮秦老爷办什么事?”毕小青冷冷开了口。

    “当然是大事!”杜春晓翻开十字状交叠中底下的那张现状牌——正位的隐者,“你看这张牌,说明事情办得还不太妙,该找到的东西都藏着,所以麻烦大了。”

    说毕,她已翻开现状牌上头横压着的障碍牌——世界。

    “我一早便跟施二少讲过,邢志刚、斯蒂芬、高文与您之间,必须存在某种利益交易,所以才闯下大祸,这个祸端,还包括黄浦江上接连不断的浮尸。我很早以前听一个包打听讲起过,如今最赚钱的是红土生意,大半个上海滩的烟土都从黄金荣那里出货,别人分不到半个子儿,上海老街上大大小小几十个鸦片馆,秦爷可都是有份照管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可是人终会见钱眼开,这才出现了所谓的‘小八股党’,盘踞在松江口一带,专门打劫过往的潮州帮与两广帮运往英租界的鸦片。原本对于这样的事体,大当家黄金荣黄老爷,自然是要管的,他来管,谁来做呢?这任务便落到秦爷头上。秦爷您后来搞出的‘大八股党’便专门负责秘密沿途护送,一遇‘小八股党’作乱,便去摆平。不过张啸林亦非等闲之辈,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当与之结盟才是上上策,二人联手做这些黑买卖真是再好不过。每个月不要多,劫两三趟便可,其余的自按正常渠道流入上海,既能给大当家交代,又能中饱私囊,果然是一举两得哪!

    “但是秦爷手下的人,其实也是跟着大当家做事的,所以这个您亲手组织的‘大八股党’对您来讲并不可靠,还得用尽办法打点堵住那班兄弟的嘴。与其如此,还不如秘密招兵买马,组成‘八股党’以外的新势力,再与张啸林合作。这个新组织的人选当然不能从洪帮里挖,他们必须是新面孔,新身份,最重要的是有一个不容生疑的背景。后来您终于找着了,他就是邢志刚。”杜春晓清了清嗓子,翻开希望牌——逆位的倒吊男,“正值国难当头,办舞厅自不是长久的营利之道,邢志刚也在愁将来的生路,和秦爷您是一拍即合呀!可同时,邢志刚也有自己的问题,他除了旭仔之类的一群男保镖和大堂领班,手下全是舞女,根本不能做劫匪,更何况,如果用他自己的人实在冒险,想要自保,就得出些奇招,比如用外国人。”

    听到这里,埃里耶忍不住插话道:“的确,那帮俄国流氓很强悍。”

    “没错,邢志刚的下一步计划,就是从与洋人有关系的舞女身上开刀,结果找了一圈,唯有小胡蝶的金主施二少,似乎与一个英国人有些牵连。这个英国人既能找到洋人为其卖命,甚至还有渠道把红土出掉,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最佳人选!小胡蝶找到施二少,施二少便去找了斯蒂芬,斯蒂芬负责去贫民区招收俄罗斯恶棍。于是,人马齐备,也打听到那一晚有货下来,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之所以我知道那些劫匪是外国人,完全是托秦爷的福,被作为赎出秦大小姐的人派出去,结果遭了抢,那些人头上蒙着黑布,看不清面目,但口音很古怪。我想来想去,后来和埃里耶聊天的时候才想到,洋人讲生硬的中国话就是这种腔调!只可惜——”

    杜春晓翻开旧时牌——逆位的力量。

    “只可惜这一次,你们劫到的红土既不是潮州帮的,也不是两广帮的,竟是日本人的!当然,不管是从谁那里抢来的货,这几大箱烟土等于满满几箱钞票,所以到了手便可以,其他一律都不是问题。可是,当这批烟土交到斯蒂芬手里的时候,斯蒂芬却没有碰,他让那帮俄罗斯人把货拿去给钟表店老板高文,想换成现金。虽然高文是个守财奴,但考虑到通货膨胀的问题,一般聪明的财主都会把钞票换成保值的黄金珠宝,所以高文的老伙计孟伯说那几个俄国佬是拿珠宝抵押给高文换现金,其实根本不对,事情正相反,是高文用珠宝换下了俄国佬手中的烟土。拿到珠宝之后,斯蒂芬扣除了他自己的那部分,并且将其余的全交给了施常云。哦,忘记讲了,施二少是个精明人,同时也是个鸦片鬼,在牢里越吃越胖,是因为不能过大烟瘾,所以当时他选择要了一箱红土,却没有要珠宝。

    “正当邢志刚打算将珠宝交给秦爷的时候,这些东西却不慎落入了小胡蝶的眼,于是小胡蝶将珠宝盗走,人也失了踪。起初,我与邢志刚的想法一样,觉得这舞女必定也是拜金女郎。直到唐晖与我说她当选了花国大总统,米露露也说她气质优雅,谈吐不凡,还会演奏西洋乐器,又有皇族后裔的背景,只是命运不济,落魄到在长三书寓卖笑的时候,我才想到,兴许那有苏北口音的小胡蝶才是伪装,金玉仙则是真名,她确是皇族后代,为掩盖真实身份才装成低俗的蓬拆小姐也未可知。不过秦爷总是慧眼识人,当初百乐门里想勾搭您的可还有姿色远在小胡蝶之上的米露露和琪芸,您却偏偏选中了她,可见也是被她骨子里的高贵吸引,晓得她是个宝物。”

    杜春晓此刻脸上浮现出惋惜的神情,缓缓翻开近时牌——正位的太阳:“一位皇族后裔,看到宫里的东西落到邢志刚手上,一时起意,意欲维护最后的皇族尊严,于是将它们拿了回来。可秦爷的眼线是无孔不入的,邢志刚也在到处找她,她在上海滩必定插翅难飞,除非将身份转换回来,这才摇身一变,成了金玉仙。”

    “慢着,你又怎知这些珠宝是宫里的?”秦亚哲冷冷追问。

    埃里耶欣然举手,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因为我对贵国的珍奇古玩素来都很有兴趣。”

    “可是……金玉仙错就错在,行事过分招摇。她以为只要让邢志刚他们坚定了‘小胡蝶只是与金玉仙长相相似’的想法,便会放她安然离开上海,所以索性抛头露面,出席大小上流宴会。还得意忘了形,竟将邢志刚珠宝中的一对钻石耳环戴出来了!被拍到后登在报纸上,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

    “这么说,小胡蝶是邢志刚派人做掉的?”秦亚哲忍不住追问。

    “不是。”杜春晓揭开将来牌——正位的女皇,“是另外一个人干的,这个人属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里头的‘黄雀’。其实秦爷可以想一想,这批珠宝经过几个人的手,也就是有几个人看到过?无非是邢志刚、施常云与斯蒂芬三人,所以能从报纸登的图片上一眼认出来金玉仙就是小胡蝶的,也只有那三个人中的一个。但如果这只‘黄雀’是邢志刚,他无论怎样都能从金玉仙身上捞到一部分的珠宝来交差,比如她与那几个凶手一道出去郊游时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可是他什么都交不出来,甚至脑子发晕杀了燕姐,想避过这一劫。施常云呢?那时已经在牢里了,更不可能有这个本事安排人来行凶,所以这个人——”

    “只有斯蒂芬?”说到斯蒂芬,埃里耶便两眼放光。

    “也可能是与他认识的某个人。”杜春晓翻开真心牌——正位的女祭司,“刚刚是女皇,现在是女祭司,可见这个事情也只能是女人搞出来的了。秦大小姐,可是这个道理?”

    众人将眼睛都望向了一直端坐的毕小青。

    【3】

    “今朝让你来认这个尸,其实我也于心不忍的。”

    杜春晓说毕,便将脸朝向门外张望,两个巡捕抬了一具用白布盖上的死尸进来,放于大厅正中。虽说天气冷,闻不出尸臭,但还是让在场者无不神情凝重。杜春晓蹲下,揭开白布一角,露出尸体的头颅,对毕小青道:“五太太可要过来认认他是谁?”

    毕小青一声不响地站起,径直走到尸体跟前,略弯下腰瞧了一眼。这死人虽然面目惨白,左眼皮上的红斑却异常触目。她站在那里,胸膛略略有些起伏,面上却是纹丝不动的,只看了几秒钟,便折转身,道:“从来不认得。”

    “怎么会不认得呢?”杜春晓故作惊讶道,“这儿所有人都可以不认得,唯独您不能不认得。”

    “这话又怎么讲?”

    “虽然他不是大名鼎鼎,与宋玉山不能比,可他也是梨园长大的,跑的是大龙套。您看了多少回戏了,又到过多少回后台,怎么也该认得吧?!”杜春晓翻开右侧第一张真心牌——恋人,“自从你娘姨那儿听说秦爷把你掐晕后弃之荒野那件事,我就觉得奇怪,这一切太牵强了。首先那张宋玉山的照片是哪里来的?根据秦大小姐您自己的讲法,乃是其他三位姨太太中的某一位陷害了您,可另三位太太又不是戏迷,纵能托人买到流传在市面上的宋老板的照片,也一定是戏服照,生活照必是没有的。可见那张照片,少不得还是你这位名义上的五太太自己弄来的,一来是为了演场戏逃脱某些危险,二来是为了在秦爷面前掩盖自己真正的相好——就是这位没有走红过的小武生陆云龙。”

    毕小青嘴里“嗤”地一声,道:“你可真会编!我何必演这场戏?再说了,万一真被秦爷杀了呢?”

    “不会的。”杜春晓翻开环境牌——高塔,笑道,“这本就是秦爷一番苦心,要让您逃离秦公馆来着,又怎么会真的忍心伤您?”

    “为什么他要让我假死逃离这儿?这可有趣了。”

    “还不是因为那批货?那是日本人运进的鸦片,恐怕与大当家早打过招呼了,货物特殊,务必要安全送达。可惜货已脱手,甚至还闹出大事体来了。大当家不是糊涂人,自然对帮内出现吃里爬外的事儿敏感,所以他给出秦爷期限,要他把货交出,他不要钱,要货。当然,秦爷您也不敢交钱充数,因这一交钱,就表示默认了自己与‘小八股党’暗通款曲的事儿。这就是您后来通过我演了一出戏,找个由头把三位姨太太秘密护送到杭州的原因吧?送去杭州大抵是为了转移大当家的视线,好让他的人在那里扑空,即便你那三位夫人全部落入他手里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的女儿不能成为要挟你的工具,所以你们才在娘姨朱慧娟眼前演了那一出。”

    “杜小姐实在是讲故事的高手。”秦亚哲拍手道。

    “哪里?秦大小姐,之所以我感觉您在演戏,兼因您将武生的戏服拿给裁缝改制有关。起初我也通过这戏服以为您是与宋玉山有染,但看了那张小报上登的您在车站为宋老板送行的照片后,便不再那样想了。因为从照片上看,你们完全不像心有灵犀的情人,反而宋老板侧转身体,有些避着您。大抵后来宋老板也察觉了你和陆云龙的事,所以陆云龙在舞台上用真刀捅死了他,因有那些‘秦家五太太与大武生宋玉山有一腿’的桃色新闻打掩护,所以人人都以为宋老板的死是秦爷一手造成的。秦爷之所以也没有澄清,是因为他正为那批烟土的事体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因怕事情败露,杀了曝出小胡蝶失踪案的《申报》老板月竹风一家。秦大小姐冰雪聪明,就在这节骨眼上说服秦爷让您假死,然后暗中调查那批烟土的下落,招数倒也高明。

    “想要回烟土,必须找到两个人——斯蒂芬与施常云。所以秦大小姐私下与斯蒂芬联系,想赎回那批烟土。斯蒂芬那时正好通过报纸看到,已摇身一变成为花国大总统的小胡蝶耳垂上戴着的钻石正是他从高文那里换来的珠宝,于是他便将小胡蝶的下落告知秦大小姐,跟她讲唯有拿回原来的珠宝,才能从收货人那里换回烟土。这便是为什么,秦大小姐会让陆云龙假扮一位叫周启生的富家公子,将金玉仙约出来以便劫杀!

    “另一方面,施常云身上还藏了一箱烟土的事,斯蒂芬必定也告诉秦大小姐了。所以当有人向施常云讨还这箱烟土的时候,施二少嗅觉灵敏得很,他晓得自己若不交出去,是要受苦刑的,交出去了也必死无疑。正犯愁的时候,却碰上他老爹杀了自己的大儿子……”

    “什……什么?”这回轮到夏冰瞠目结舌了。

    “没错,施家那位孝顺能干的大少爷是施逢德亲手所杀。”杜春晓神色也随之沉重起来,“我通过施家两个儿子的照片,及从底下佣人打探的情况,得知他们不是亲兄弟,换言之,施常风并非施逢德的亲生儿子。施常云却简直就是施逢德的翻版,所以扮成亲爹丝毫没有破绽。这大抵早就是施逢德的一个心结,眼看自己年纪渐大,手里的家产早晚是要交托出去的,但交给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必定心有不甘,要把这大儿子赶出去,那自己戴绿帽子的事体便会大白天下,又不能把因病早逝的夫人从坟里拉出来休掉,所以我猜想他的遗嘱里必定没有施常风的名字。可是施常风自然不会答应,尤其是他得知施常云与洪帮惹上麻烦之后,便跟施逢德谈判,要求家产分他一半,否则就把弟弟的事儿捅出来。施老爷必定是情急之下,从背后捅了那孽子一刀,施常风当场毙命。而‘虎毒弑子’的一幕恰被施二少看到,他灵机一动,便拿了斧头对着已死的大哥尸体上乱砍一通,企图掩盖父亲下的毒手,让自己被关进监狱候审。反正横竖是死,待在牢里反而安全,尤其是施老爷财力雄厚,为这个宝贝儿子上下打点,住单间牢房,还有狱卒照顾。恐怕秦爷纵有通天的本事,也奈何不得他!”

    说毕,杜春晓翻开第二张愿望牌——隐者:“自然,藏在暗处的斯蒂芬知道金玉仙手头有那批珠宝之后,原本也正打它的主意,这便是为什么他会勾结洋人交际花珍妮。珍妮与他应该是俱乐部的旧识,起初斯蒂芬是想通过珍妮把金玉仙手上的珠宝捞到手,顺便打探对方的来路。但是后来既然有秦大小姐出马,他便以逸待劳,反正金玉仙的珠宝最后都会交到他手上,让他赎回烟土的。可是斯蒂芬并没有赎回烟土,因为高文已经被他指使的俄国佬灭了口,就算没有灭口,这批珠宝他也断无可能交还。不过……斯蒂芬与珍妮幽会的那个俱乐部,也是有名的地下赌场,在那里一掷千金是常事,斯蒂芬大抵是早已在那里输得倾家荡产,所以他分到的珠宝也必定是通过珍妮抵押给了高文。因为是个交际花来典当原来就属于高文的珠宝,高文自然也不会起疑心,只当是斯蒂芬生性风流,拿用烟土换得的珠宝来取悦女人。但是高文死了之后,斯蒂芬知道自己会被当做嫌疑人受审,那张抵押票是万万不能被发现的,于是他把东西交给自己的老相好珍妮保管。可惜的是,风声过了之后,珍妮却没有把抵押票交还斯蒂芬,因为她发现斯蒂芬与餐馆女招待艾媚有染,这让她因妒生恨,于是断然否认有收过这件东西。所以斯蒂芬才暗中指使几个俄国佬挟持珍妮,对她动用酷刑,逼迫她交出抵押票。这就是从俄国佬手里逃脱的珍妮嘴里牙齿被拔掉,身上有那么多伤痕,但她不去治伤,却首先冲入红石榴餐厅找斯蒂芬报仇的原因!

    “当时,我对珍妮的死充满好奇,直觉这个女人一定是被动了酷刑,而且与斯蒂芬有关,她要追砍斯蒂芬,分明就是气极了,却不是气疯了。而一般受过酷刑的,必定是想从其身上挖掘到秘密,察觉这一点的,除了我之外,还有邢志刚。这便是某天夜里,夏冰潜入珍妮居所找线索的时候,会碰上那广东人旭仔的原因。不过旭仔好似先行一步找到了那张抵押票,只可惜他被后来一步的斯蒂芬推进地下室,拿走了抵押票。因为高文已死,这张抵押票可以通过英国领事馆,以取回寄存物的方式把这批被抵押的珠宝拿回来!”

    “怪不得他不要俄罗斯人从高文那里抢来的现金和怀表,但仍然宣称自己会成为大赢家!”埃里耶不禁惊呼道,“谢天谢地,我这几天都派了警察在他的住所埋伏,他跑不掉的!”

    杜春晓点头道:“你派的警察其实也等于在保护他,这也是为什么秦爷的人迟迟没有动斯蒂芬的原因。”

    “狡猾的家伙!”埃里耶狠狠敲了一下桌子。

    “自我的包打听小四告诉我关于‘大小八股党’在黄浦江上争抢红土的事,我便怀疑整件事情与这个有关。不过抢红土也是为了财,可秦爷难道不奇怪为什么大当家一定要追回那批红土么?按理讲,这批货没了,再等下一批不就行了?”

    秦亚哲背上的疼痛已然钻心,只得勉强摇了摇头。

    “原先,我也想不明白这批红土究竟有多重要,直待看到这些照片才让我茅塞顿开。”杜春晓拿出一叠照片,举起其中一张,上头是一只打开的箱子,里边放满了瓷瓶。

    “从前运送的鸦片,好像都是论包装的,为什么这些却是用瓷瓶装的?当然,装酒装菜也可以用,不巧的是,好像日本人搞什么毒气研究也会用到这玩意儿吧!我曾经委托埃里耶先生查过黄浦江上那些浮尸的死因,都不是溺水身亡,却是十指泛乌,像是中了什么不知名的毒,这些毒是从哪里来的?中毒的为什么偏偏都是流浪汉?这是我觉得最有趣的部分。”

    杜春晓将那叠照片一张张摊于摆成中阿尔克那阵形的塔罗牌旁边,道:“所幸,唐晖给了我全部答案。”

    她又举起一张相片,上面一个骨瘦如柴的烟客正软软躺在榻上,捧着烟枪的手上戴了偌大一个玉扳指:“这个人秦爷应该见过,他是月竹风公馆的大管家老何。因我在唐晖的采访簿上看到他最后记录的虽是对琪芸大小姐的采访,但是簿子最后页记着的却是一排地址,均系小东门几个烟馆的地址。于是我就想到,兴许唐晖以客人身份潜入鸦片馆在查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必定是与月竹风有关,因为他盯的那个人是老何。按唐晖的想法,老何能在没有经济来源的情况下抽得起鸦片,必定是在秦爷那里出卖过自己的主人。其实他的思路错了,老何能抽得起大烟,兼因他一直在替这些烟馆试烟。”

    “试烟?”秦亚哲不由挑了挑眉毛。

    “没错。”杜春晓点头道,“秦爷也许还不晓得你与张啸林联手做的第一笔大买卖就要了那么多人命吧?日本人把试验用毒掺入鸦片,通过大当家那条线运送入上海,原就是用来做人体实验的,所以这批货不能丢。可是,当高文把这些烟土悉数卖给各个烟馆的时候,却有客人吸了这个东西一命呜呼了!鸦片馆的人自然要找高文算这笔账,死了的人也要他负责,所以某个鸦片馆老板才会把死人烧成焦炭,装入原先放鸦片的藤箱,送到高文处,以威胁他赔钱偿命,这才是他躲进地下室以求自保的原因。施常云要我们找到高文要一只藤箱,其实想要的是一箱鸦片,他在被捕之前应该就与高文说好了,要他一箱鸦片来向秦亚哲的人交差,把两人的命都保下来,否则他要出卖高文也是易如反掌。但是当我们去找高文要一箱烟土的时候,他那里已经出事了,所以他抱着箱子逃命,兼因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私贩的烟土出了大问题!而这件事,老街上其他几个烟馆也都听说了,于是他们每每有烟土进来,就先行在桥洞底下找些叫花子来试烟。抽了没事就拿出来公售,死了便将尸体往黄浦江里一抛了事,反正叫花子无家可归,没有亲人,死多少个都不会有人管。这便是黄浦江上连续有浮尸出现的原因!”

    杜春晓又拿出另一张相片,上头是面容扭曲,口里塞满黑色泥状物的何管家。

    “何管家的死很关键。他因为没有钱,主动提出要给各大烟馆试烟,连性命都不顾,才过得滋润,但夜路走多,终要撞到鬼,他依旧难逃一死。不过那烟馆不能把这样有家有室的人丢进黄浦江,所以让伙计张炽把他偷偷运回家中,制造他吞鸦片自尽的假象。你看这张照片上的尸体,手上已没有那玉扳指,这东西我们后来在那伙计身上找到了。”讲到这里,杜春晓的眼睛遂变得黯淡,“唐晖也是拼死将这些真相都用相机拍下来的,宁可自己铤而走险,奉上性命也要揭开内幕,他果然还是做记者的本性……”

    她脑中又掠过从张炽交出的烟枪里找到胶卷的情景,那是他用命换来的。

    “所以我把在高文处的遭遇告诉施常云的时候,他比我先行猜到这批烟土一定是有问题,所以秦爷才急着把它们要回来。同时——”杜春晓顿了一下,道,“秘密追要这批烟土的,除了秦爷与秦大小姐之外,还有日本人自己派出的间谍。”

    她又抽出一张泛黄的旧照,举过头顶,上面有两个穿和服的日本姑娘:“秦爷,这次您再来认一认,其中一位姑娘如今已红遍上海滩——就是如今的大明星琪芸。还是托埃里耶先生的福,我们查到了琪芸的底细,她原名田中菊子,出生于日本群马县的小山村,十二岁被卖到伪满洲国当慰安妇,在那里被训练成一名间谍,要她负责在上海配合田中隆吉与川岛芳子的工作。所以她第一个任务就是用美色接近秦爷,可惜秦爷没有吃她那一套,却选了小胡蝶。她只好另寻出路,离开百乐门,按上级的命令去参加女演员的甄选,这大抵是日本军部想炮制第二个山口淑子……哦不,是李香兰。

    “这位田中菊子办事情果然比洪帮的人要细致,她率先找到斯蒂芬想要回鸦片,但斯蒂芬交给她的却是一箱残缺的焦尸,告诉她那批货有问题,但他可以帮她找到货的下落。这个所谓的‘下落’,自然是指施常云留在手上的那一箱烟土。田中菊子也是聪明人,她查到施家大少奶奶与这位施二少有私情,于是以施家大少奶奶的性命相要挟,想取回鸦片。大少奶奶后来频频给牢里的施二少送吃用物品,便是要传递这样的信息。当施常云交代朱芳华将鸦片交出之后,琪芸——也就是田中菊子却提出另一个要求,她要朱芳华把那箱子放在上官珏儿家中。这大抵是日本军部的人也不曾想到的事情,此举为的是顺便给上官珏儿制造麻烦,于是用那箱焦尸换下了放在上官珏儿家柴房中的鸦片。如此一来,上官珏儿因那‘箱尸奇案’彻底暴露了自己与施逢德的不正当关系,这条桃色新闻加上血案的陪衬,搞得上官珏儿几乎身败名裂。在这样的时机,制造她服毒自尽的假象,应该也没有人会怀疑。反正上官珏儿在家用餐的碗筷都是独一份儿的,在器具上下毒丝毫不会有人起疑心。把施逢德的车子弄坏,将她临时送进日本人开的医院,以便确保她会不治身亡也是这位日本女间谍的计划。这便是我在唐晖的采访簿上看到他问琪芸怎会知晓上官珏儿家的住址的原因。因为照片的关系,他必定是早对她有了怀疑,所以才会借采访的名义试探她的底细。”

    “那邢志刚绑架小青的事又怎么讲?”秦亚哲问道。

    “他真有绑架她么?”杜春晓笑道,“邢先生躲在琪芸的住处,身边已没有一个人,能绑架秦大小姐是天方夜谭。唯一绑得住秦大小姐的只有她自己了。因为后来在船上抢赎金的就是斯蒂芬秘密收买的俄国佬,所以我才想到,也许只是秦大小姐为了与情郎远走高飞,临时起意,假装自己被绑,与斯蒂芬串通一气要讹亲爹一笔,顺便把黑锅罩在失踪了的邢志刚头上!但是这种讹诈方式却让你识破了,所以秦爷在我们被那些俄国佬绑住的时候才没有急着命自己的手下上前搭救,大抵就是要看看大小姐您会玩什么花样!所以你做掉邢志刚之后,不得不又回来了。我说的可对?埃里耶询问过《浮萍花》的导演冯刚和受伤住院的旭仔,旭仔说他本想在当替身跳入海中之后,迅速游回船舱,将躲在箱子里的邢志刚处理掉,却不想似乎已有人帮他先做了一步,把箱子推进海里了。时辰倒是掐得刚刚好,所以他很快便做掉了邢先生。这个助旭仔一臂之力的人,应该就是您秦大小姐吧?”

    “可以这么说!那箱子可是很沉的,花了我不少力气。”毕小青用漠然的态度接受一切指认。

    “可是秦爷就在这个时候,与琪芸做了笔交易,琪芸向他提供一个情报,说有另一批日本人运来的烟土会在上海登陆,只要抢了来便可交差。秦爷这个当倒是上得不轻,其实那一批只是普通的烟土,潮州帮的货,你却为了这批货,把张啸林的人全都做掉了。正是中了日本人的计策,张啸林的人没了,斯蒂芬手里的那批俄国佬也没有了,‘小八股党’不复存在,秦爷你也从此断了财路,以后吴淞口又恢复秩序,日本人那些意在大面积杀戮的实验,也可以做得安枕无忧哪!”

    秦亚哲背部如浸在炼狱的火焰之中,他几乎想就此卧倒,让冰凉的地板解放其痛苦。

    “被琪芸耍了,也不能白耍,秦爷发现货不对,自然又来找她。琪芸再次借刀杀人,将施常云假扮施逢德的事体告知他,导致施常云与朱芳华神秘失踪,这个失踪背后的真相,秦爷您应该知道得最清楚吧?我当时一直奇怪,施常云乔装的事情,除了我、朱芳华与埃里耶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如果有,那必定也是施二少的同谋。但回想起施二少脸上极为精细的老妆,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若非专业演员操持,根本出不了这样的效果。必定是琪芸为施二少化的妆,只骗他说既然货拿到了,便好事做到底,再助他一臂之力。施二少聪明一世,到底也有糊涂的时候,到底还是死在了她手上。所以后来,当发现施二少那里根本就没有那批货的时候,秦大小姐又派出自己最信赖的陆云龙,专程去送琪芸上西天,这便是陆云龙带着自己的一个伙计去那里送命的来龙去脉。”

    杜春晓翻开最后一张结果牌——恶魔。

    【4】

    “等一等。”夏冰插话道,“为什么秦大小姐要杀邢志刚?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可就要问秦大小姐了。”杜春晓又向毕小青发起攻势,“秦大小姐,您是要复仇的吧?报燕姐的仇。”

    “为什么?”

    “因为燕姐就是您的生母,可对?”杜春晓道,“每次秦爷逼得邢志刚走投无路之际,都是燕姐出来打圆场才过去了,秦爷之所以卖她的面子,兼因念及旧情分。原本我也没这么想过,只是听原来在百乐门做过的蓬拆小姐讲,燕姐还有个女儿,而她那份公开的遗书里头,也署了她的真名——毕雪燕。怎么就那么巧呢?秦大小姐也姓毕。我一直奇怪秦大小姐为什么这么恨邢志刚,于是作了大胆的假设。比方讲您以毕小青——也就是燕姐私生女的身份去参加‘上海小姐’的评选,拿到第二名是您的幸,也是不幸,幸的是您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不幸的却是被亲爹看中,要娶作五姨太。而且当时您大抵也是蒙在鼓里的,燕姐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只得向秦爷说明一切,于是秦爷明里是将毕小青娶回来了,实际大概也没有夫妻之实,只将她作为最亲近的心腹安置在公馆里头。秦大小姐也是一看母亲的遗书笔迹,便晓得是有人伪造的,这个仇是不惜断指也要报的。可是这个道理?”

    “哼!”毕小青冷笑两声,道,“杜小姐果然是既能讲故事,人又聪明,把什么都猜着了。只可惜在上海的地盘上,不是靠推断,讲证据,就能天下无敌了。你今朝在这里讲了这一通,也不能说明什么。埃里耶先生,难不成,你要把秦爷和我当场铐了去?”

    埃里耶忙连连摆手,笑道:“不敢,不敢呀!反正事情已经搞清楚了,我们也好回去交个差。秦先生保重,五太太也请保重。”

    说毕,便令两个人抬了那尸体,与杜春晓、夏冰一道走出客厅,还未跨出门槛,只听得背后“扑通”一声,回头看去,秦亚哲已脸青唇白地倒在地上,嘴里发出诡异的嚎叫:“有鬼!有鬼来了!有鬼!黑白无常要捉我去了!捉我去了呀……”

    还未等杜春晓他们反应过来,李治已先跑到秦亚哲跟前,托住他的头颅,将他乱挥的双手紧紧压住,冲着门外一个娘姨喊道:“快去叫大夫来!”

    毕小青仍然僵立不动,瞟向秦亚哲的目光仍是冷的。

    “我要先走了,有急事!”埃里耶似是顾不得这混乱场面,抬步小跑往外冲去,杜春晓也拉着夏冰跟上,与他一同上了车。

    “急成这样,可是要去找斯蒂芬?”杜春晓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对,因为通过大使馆领寄存物需要一个月的流程期,所以斯蒂芬也没有逃走,而是待在他的公寓里等待时机。如果没算错,这几天他应该已经接到大使馆的领取通知了,必须赶在这之前截住他!”埃里耶擦了擦头上的汗。

    杜春晓借机笑他:“可见你这侦探根本就不是伸张正义的主儿,不过想赌一口气,才这么死盯着斯蒂芬。洪帮和日本人,你却是怎么也不敢惹的吧?”

    埃里耶转过头,看了杜春晓一会儿,正色道:“他们要受到的教训,想来杜小姐应该早就安排好了吧?”

    杜春晓笑而不语,只转头看向窗外,自言自语道:“希望我们能来得及。”

    “杜小姐,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旭仔会杀了自己一直效忠的主人邢志刚?”埃里耶的好奇心从来没有减轻过。

    “你是不知道啊。”杜春晓回过头来,“秦爷的四姨太花弄影,与旭仔是老乡,据说感情好得很,若能双双回到家乡男耕女织,倒也不错。毕小青就是用花弄影的性命作威胁,让旭仔背叛原来的主子。”

    “那旭仔呢?”

    “他伤好之后,必定会先去杭州救花弄影。”

    “金玉仙就是小胡蝶,她既然想换个身份逃出上海,又为什么要把珠宝戴出来?难道她不知道这样会让邢志刚识破?”

    “我觉得……她实际上一直在求救,向唐晖求救。”杜春晓翻出唐晖在舞女大游行时拍的照片,上边的小胡蝶有一张模糊的脸,“大游行的时候,扮金玉仙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在请求唐晖救她。可同时,她又抱了必死的决心,故意露了财。”

    “为什么她要寻死?”

    “如果您站在她的立场上,一个皇族后裔,要卑颜屈膝存活于世,尤其是唐晖认出了她,接近了她,也几乎要追查到她的真实身份。可能索性还是死了要好过一些,有些尊严能得以保留。”

    “原来如此——”埃里耶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女人的心思实在是太复杂了。还有,我总觉得毕小青与秦亚哲之间并没有那么亲密……他们真是父女关系?”

    “至少秦爷是这么以为的。”杜春晓得意道,“毕小青为日本人做事也是一定的。”

    “哦?”埃里耶不禁瞪大双眼。

    “我第一次去毕小青躲藏的住处找她,便看到她那里有男人穿的鞋子,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她有个男人。但很快,我又有了另一种想法,会不会她女扮男装在做些事情?比如扮成所谓的‘花爷’,秘密追查那些鸦片的下落。小四几次跟我提到这个花爷,我都搞不清楚那人是谁,但现在想来,那个人应该就是毕小青,她和琪芸有过合作。”

    “那为什么后来又要杀她?”

    “因为琪芸办砸的事太多,日本军部对她的价值评估肯定做得很低,所以要杀琪芸恐怕也是上级的命令。”

    “毕小青为什么肯和日本人合作?”

    “因为痛恨自己的父亲吧。”杜春晓的表情又不知不觉变得痛楚,“如果秦亚哲在知道毕小青是自己的亲骨肉之前,已经强暴了她,那么一切就很好解释了……我猜想,没有认父归宗,却依旧以姨太太的身份入了秦家,应该是她自己的决定。有一点,她倒是和我一样,喜欢装神弄鬼,把秦亚哲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除掉,想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让他众叛亲离。”

    “所以,他们只是血缘关系上的父女,实际二人之间的羁绊更加残酷。”埃里耶嘘唏道,“真不知道这姑娘先前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承受苦难的人多得很,那些漂浮在黄浦江上的浮尸便是。会把人变成恶煞的,绝不是痛苦,而是仇恨。”杜春晓的声音低沉喑哑如断弦的小提琴,“上海滩最大的情报网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叫花子组建起来的,他们是包打听获得信息的命脉。小四必是与那些叫花子交情深厚,因此才会决定追踪浮尸的事儿。所以别以为那些死人不值钱,自有人会替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那个小四不是死了么?”

    “是死了。”夏冰终于开腔,道,“不过又还魂了。”

    “还魂?”

    “对,还魂。”

    埃里耶已是一头雾水。

    夏冰与杜春晓遂双双浮起神秘的微笑。

    ※※※

    这是艾媚头一次与斯蒂芬出来逛街,她挽起他的手臂,小心翼翼,似是怕惊醒了他,又会将她掸开。她晓得后头有人跟着,这反而令她有些自豪,女人为心爱的男人做事,总是要赴汤蹈火的,否则那爱情就算不得圆满。

    二人兜兜转转,走在苏州路上,上海的深冬季节,街道仍是干净的。她买了一条鲜红围巾,放进包内,将那只斯蒂芬送她的鹿皮手袋撑得鼓鼓的。

    “开心么?”她抬头问他,一脸甜蜜。他却没有作答,面容仍是紧绷的。

    “笑一笑嘛!”她柔声道,将胳膊挽得更紧一些。

    “艾小姐!”

    埃里耶极具亲和力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什么?”艾媚仿佛早有准备,歪着头问道。

    “把斯蒂芬先生交给我吧。”

    一想到艾媚今后的悲惨人生,埃里耶便有些不忍,于是语气愈发温柔。

    “可是……”艾媚果然皱起眉头来,突然又莞尔一笑,道,“可是他不在这里呀!”

    “他的确不在这里——”

    那假扮斯蒂芬的俄国佬还未转过头来,站在埃里耶身后的杜春晓已颤声揭破了真相。埃里耶一拳打在俄国人赤红的面膛上,回头对一个便衣巡捕大吼:“你们他妈的都分不清外国人的长相么?”随后便匆匆往停车的地方跑去,后头的几个便衣正上前将俄国佬与艾媚扣押。

    此时艾媚大叫一声:“我不行了!”便整个身子蜷起,一条穿着厚袜子的腿上流下一道可疑的褐色液体。

    夏冰忙将两个便衣拉开,冲着向汽车奔去的埃里耶大喊:“等一等!她需要送医院!”

    埃里耶气喘吁吁地回过身来,看着面容痛楚的艾媚,狠狠跺了一下脚!

    一路上,艾媚都在呻吟,她泪流满面,两只手紧紧握住杜春晓的左腕,只说:“一定要保住孩子……一定要保住孩子呀!”

    杜春晓突然伸出右手,摸向她的裙底,然后望着手上沾染的鲜红血迹冷冷道:“不用保,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流产。”

    “什么?!”被愤怒烤灼得满头大汗的埃里耶惊诧地瞪着杜春晓。

    “血不是粉红色的,她只是割破了自己的大腿。”杜春晓显得异常镇定。

    “那我们回去追斯蒂芬!”

    “追之前,还得把她送去医院,因为她割的是主动脉,恐怕再不抢救会失血致死。”杜春晓从棉袄上撕下一块长布条,系紧艾媚流血的大腿。

    “混蛋!”埃里耶用拳头狠狠砸了下车窗。

    “这下……他可真成了大赢家了。”杜春晓想象着衣冠楚楚的斯蒂芬已坐上通往俄罗斯的火车,再经由俄罗斯回到他的祖国,带着那批价值连城的宫廷珍宝,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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