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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皓月当空。蛙声闹嚷,燕雀啁啾,这就是男爵回到翁布罗萨时看到的盛夏景象:他的心绪不宁,像只小鸟似的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打听消息,伤感而无所事事。

    很快就开始传出流言,说一个叫凯基娜的,住在山谷的对面,是他的情妇.这个姑娘必定是住在一座独处一方的房子里,同一个耳聋的婶子在一起,一根橄榄树的树枝伸到她的窗下。广场上那些闲人讨论这事情到底有无。

    “我看见他们了,她在窗台前,他在树枝上。他像一只蝙蝠似地朝她招手,她嘻嘻地笑!”

    “在适当的时机他跳下来了!”

    “不行,他发过誓终生不下树……”

    “算了吧,他替自己立了规矩,也可以定出例外……”

    “嗨,一旦开始破例……”

    “不,我告诉您:是她从窗口跳上橄榄树!”

    “那他们怎么干呢?很不方便……”

    “我说他们互相连碰都没碰一下。是的,他追求她,或者是她答应了他。可是他在那树上不下来……”

    是,不是,他,她,窗台,跳,树枝……争论喋喋不休。未婚夫们,丈夫们,现在如果他们的恋人或妻子抬头望树,可要留神了。女人们,从她们那方面来说,一见面就“叽叽叽……”她们议论谁呢?他。

    凯基娜或者不是凯基娜,通奸的事情是有,我哥哥却从来没有从树上下来过。有一次我遇见他肩上扛着床垫,就像平时我们看见他把火枪、绳子、斧头、行囊、水壶、火药瓶扛在肩上一样自然。一个名叫朵萝特阿的风尘女子,曾跑来告诉我,她同他幽会过,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想对他有所了解。

    “你的印象如何呢?”

    “嗨!我很满意……”

    另一位,那个叫佐贝依达的,对我讲了一个她梦见了“在树上攀援的男人”(她这么称呼他)的故事,这个故事是那样的真实而详尽,使我相信这是她真正经历过的事情。”

    当然,我不了解这些风流韵事是如何进行的,柯希莫倒真是对女人们有某种魅力,自从他同那些西班牙人相处之后,他学会了更加注意修饰自己的外表,他不再穿着兽皮像只狗熊似地到处跑了。他穿长袜子和考究的燕尾服,戴英国式的大礼帽,刮胡须,戴假发。甚至,人们已经能够根据他如何打扮而断定他是去打猎还是去幽会。

    有那么一段风流佳话,翁布罗萨当地的一位中年贵妇人。(我不披露其姓名,她的儿孙们还住在这里,说这些可能得罪他们,但在当时可是一件尽人皆知的事情),总是坐马车出门:独身一人,带着一个赶车的老车夫,她让他沿着大路走一段之后拐入森林。到了某一地点,她就说:“焦维塔,”她叫车夫,“林子里长出了许多蘑菇。他去吧,采满了这只篮子,再回来。”她交给他一只大篓子。这个可怜的人,拖着寒风湿病的腿,走下座位把大篓子背上肩,离开道路,开始在蕨草和露水中探路,一步步走进山毛榉里,在每一片叶了下寻找,以便发现一朵牛肝菌或一朵马勃菌。与此同时,那贵妇人从马车里消失了,仿佛被从空中劫走,到了路边高高的树上的繁枝密叶里。其余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好几次,有人从那里经过时,看见马车空着停在森林里。后来,就像她失踪时一样神秘,那贵妇人又端坐在马车里了,含情脉脉地凝视着。焦维塔回来了,腿上手上粘满泥土,带回放在篓子里很少几个采集到的蘑菇,马车又启动了。

    诸如此类的故事人们说得很多,特别是在一些热那亚贵妇的家里,她们为有钱的男人们举行聚会(当我是单身汉时,也经常去),于是有五位太太产生了去拜访柯希莫的愿望。人们说他在一棵橡树上,现在那棵树还叫五雀橡树,我们上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是一个名叫杰的卖甜葡萄的小贩说起的,这个人诚实可信。那是一个出太阳的好天,这位杰到森林里打猎,走到那棵橡树边,他看见了什么呀?柯希莫把那五个女人都带上树了,这边坐一个,那边坐一个,她们全部脱光了衣服晒太阳,撑着小伞以防太阳晒伤皮肤。男爵坐在当中,朗诵拉丁文的诗句。他没有听清是奥维德的还是卢克莱修的。

    这样的故事人们讲了许多,其中哪些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在那个时候他在这些事情上守口如瓶,并且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老年时他却都说出来,甚至说得大多,可是大部分故事既不发生在天上也不在地上,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事实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出现那么一种风气,当一个姑娘身子臃肿起来又不知道是谁造下的孽时,最方便的作法就是把这过错推到他身上。有一次一个女孩子述说:她去摘橄榄时,只觉得被两只像猴子似的长臂提起来……不久之后由此而生下一对双胞胎。翁布罗萨遍地都有男爵的私生子,有真的也有假的。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有的是真的,长得很像他,但也可能是心理暗示作用,因为怀孕的女人看见柯希莫忽然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上,有时不免受惊吓。

    可是,我对那些指名道姓的故事一般是不相信的。我不知道他是否像人们说的那样有许多女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些确实跟他相识的女人宁愿不声张。

    此外,如果他有许多女人在身边的话,就不能解释他为何在月夜里像只猫似地在翁布罗萨城外的那一圈果园里,围着住宅周围的无花果树、梅子树和石榴树转来转去。他唉声叹气,发出一些叹息声,或者是哈欠声,或者是呻吟声。虽然他尽量控制,想表现得正常一些,让别人能够容忍,可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却是像狼嚎或猫叫的声音。已经了解他的翁布罗萨居民,从睡梦中惊醒,也不害怕,他们在床铺上翻个身,说道:“是男爵在找女人,我们希望他找到,让我们能安生睡觉。”

    有时候,某个老头儿,就是那种为失眠苦恼,一听到动静就喜欢跑到窗前的人,伸出脑袋朝果园里张望,看见他在无花果树上的身影,被月亮照到地面上。“您今天夜里不能入眠,阁下?”

    “不能。我转悠很久了,我总是清醒着。”柯希莫说道,好像他是在说他躺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只等待着眼皮下沉的感觉到来似地,那时他却是像个杂技演员一样吊在树上,“我不知今天晚上有什么,一股燥热,一种烦躁,也许天气正在起变化,您也感觉到了吗?”

    “呃,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可是我老了,阁下,而你有热血在向上涌……”

    “对,往上涌………”

    “那么,您试试往远处走,男爵先生,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你,这里只有一些黎明即起的穷人家,现在他们在睡觉……”

    柯希莫不答话,钻进树里走向别的果园。他一向懂得掌握分寸,另一方面翁布罗萨的居民总是善于谅解他的这些怪癖,既是因为他总还是男爵,又是因为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爵。

    有些时候,这些从他的胸膛里发出的野性的音符传人了其它的窗口,一些更愿意听的窗口。只要有一支蜡烛点燃,只要有低低的柔和的笑声,只要有从灯光和人影之间传出的女性的说话声,虽然听不甚明白,但肯定是拿他开玩笑,或者是学他的怪声怪调,或者是假装呼唤他,这对这个跳上树了的流浪者已经算是一种正经的对待,已经算是爱抚了。

    来了,一会儿一个厚颜无耻的妇人从窗口探出身来,好像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她还带着床上的热气,敞胸露怀,披头散发,大张着两片嘴唇露出白牙嘻笑着,他们对谈起来。

    “是谁呀?一只猫吗?”

    他说:“是男人,是男人。”

    “一个男人作猫叫吗?”

    “唉,我在叹气。”

    “为什么?你缺少什么?”

    “我缺少你有的那个。”

    “什么东西呀?”

    “你到这里来,我告诉你……”

    他从来没有遇到男人们粗暴无礼的对待,或者是报复,我是说,这表明——我以为是——他没有构成大危险。仅有一次,很神秘地,他被打伤了。翁布罗萨的治伤大夫不得不爬上一棵核桃树,因为他在那里呻吟。他的一条腿上嵌满了枪打出的霰弹,是很细小的打麻雀用的那种,必须用钳子一粒一粒地夹出来,弄得他很痛,但是很快就痊愈了。永远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当他跨越一棵树时,冷不防挨了一枪。

    在养伤期间,他在核桃树上不能动弹,他又重新开始了极为认真的学习。就在那个时候他开始写一份《一个建立在树上的国家的宪法草案》,在其中描写想象中的由正直的人们居住的树木共和国。他开头写的是一篇关于法律和政府的专题论文,可是在写作过程中,他的虚构复杂故事的本领占了上风,后面插入了惊险情节、决斗和色情故事,有一章专讲婚姻问题,变成了一本杂记。书的结尾应当是这样:作者创立了在树顶上的完善国家,说服全人类在那里定居并且生活得幸福,他自己却走下树,生活在已经荒芜的大地上。大概应当是这样。可是书没有写完。我寄了一个简写本给狄德罗,署名很简单:柯希莫·隆多,百科全书的读者。狄德罗寄回一张名片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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