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第十九朵雪花（十七）
比起将在场的所有人灭口,神尊更想离开这里。他很有自知之明，婴哭与后嘉两人已令他感到吃力，即便真能将这两人除去,自己也要元气大伤。余下不乏贪婪之人,到时自己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哪怕回归天外天，也难保有心怀不轨的神意图篡位夺权。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不能失去现在已拥有的，为此他已经放弃对自己很重要的人了。
他很聪明，知道若是直接表现出逃跑迹象,一定会被那两人像见了血的鲨鱼一样追上来,因此神尊并没表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而是随心所欲的大闹一场。管对面是神是魔，只要自己不受到伤害,谁死了还不都一样！
所以后嘉的猜测是正确的。神尊并没有因为原形毕露而降智，他只是借此脱去了华丽的皮囊，把“神尊”应有的慈悲、宽容、正直通通丢弃,那本来也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他是效仿姬媓的滑稽演员,学得了三分便自以为能将其替代。
这才是真正的他，除了吸血一无所长，失去了姬媓,他连神尊的位置都坐不稳。
婴哭闪身避开神尊的又一攻击,皱眉看向地面,已经有不少种族直接被他压成肉饼,其中不乏因战斗而疲乏的神族。虽然本质上是条虫子，但到底当了这么多年神尊,神力还是存在的，与他外表展现出的模样无关。
后嘉汇聚火焰向神尊砍去，反正他化出原形后也分不清哪哪儿是什么部位，专门捡那种看起来很好砍的地方动手就是了。
但夏娃说过，蜚蛭的体液有剧毒，而且其皮肤表面兼具神族的铜皮铁骨，一时间还不好刺破。
“用我试试！”
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后嘉猛然伸手捉住，这时她才想起自己曾见过这把剑，那是藏在魔力里的残缺记忆。神杖是姬媓初始神的象征，但姬媓战斗时，其实是用剑的。
其剑，名为斩楼。
对于后嘉的想法，被她握在手中即心意相通，且化为本命宝剑的斩楼语气轻快：“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印象啦。”
她生出灵智时，是从地底下叫人给刨上来的，还差点儿被不识货的老姨拿去当搅屎棍，神明们的恩恩怨怨与她无关，她纯粹是看不惯神尊这副至高无上的臭德性，显摆什么呢，不就一条只会吸血的水蛭吗？
蜚蛭在看见后嘉手中握着斩楼剑后，硕大无比的身躯竟短暂停顿了两秒，随即暴怒着向这边冲来。后嘉握紧了斩楼剑，她并不擅长剑术，但这把剑握在手中，总觉得自己能做到更多。
铮的一声，剑刃与蜚蛭的皮肤相撞，发出尖锐之声，但显然斩楼剑更胜一筹，竟真的将坚硬的皮肤切开了一道细缝！表层皮肤裂开后，里头的肉却是暗红色的，像蛆虫一般不停涌动，那是神尊吸来的血，藏在他的表皮下，日日夜夜不断在周身游走，等待吸收。
神明们知道自己日常跪拜敬仰的神尊，其实是这么一个怪物吗？
婴哭反应很快，几乎是后嘉手持斩楼剑刺伤神尊，而暗红色的血液也朝后嘉喷涌的同时，便召唤出骷髅头将那些喷出来的污血尽数吞掉。
吞了污血的骷髅头化作血雾消散，因其有毒，又是神尊吸她人血而来的产物，婴哭并未将其占为己有——她抢夺别人的力量也是颇为挑剔的，这种脏东西不要也罢。
痛意令神尊愈发失控，他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生气极了，如果不是理智再三命令身体快些撤离，变回原形便有些难以克制本性的他简直想把在场所有种族全部处死！
不行，不行，不行。
这时婴哭与后嘉随身携带的影音石里忽然传来日涌王的声音：“将蜚蛭向南驱赶，随我来。”
二人低头一瞧，地面上的日涌王不知何时已跳上鸟妖的背，鸟妖振翅而去，两人相视一眼，没有多问便按照日涌王的话去做，后嘉故意用剑去砍神尊，婴哭则在前方吸引火力，一时间还真将神尊引向了南边。
虽然不知日涌王此举有何用意，但论起心机智谋，鬼王与魔王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兴许是武力值上缺的那些，全都补到脑子里了。
就这样一路向南，在旁人看来她们一刻不停在交战，沉浸于愤怒中的神尊没有发现，许多神族已经放下了兵刃，如果此时他肯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同族，那么他会看见一位名叫寄春的新神，正率领着与她志同道合之神，在日涌王的安排下劝解同族，希望能够终止战争，减少伤亡。
影音石的声音很小，夏娃觉得不够保险，就给它上了一层隐私保护，影音石里传来的话，只有携带影音石的人才能听见，所以从头到尾神尊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蓄意引过来的。
不过越往南去，他感觉到结界对自己的束缚越来越小，如果此刻往上冲，说不定就能重返人间。只要到了人间，回归天外天便是易如反掌的事，当下也不再与婴哭后嘉激斗，一门心思往上拱，穿透层层魔气，誓要离开这乌烟瘴气的魔界。
婴哭跟后嘉当然不会这么眼睁睁看着，她们要是按兵不动，以神尊的多疑，说不定会以为她们在使什么花招，因此两人还像之前一样对着大水蛭一顿狠削，反正受伤最大的是斩楼。
日涌王：“就是这里，放他上去，你们两人向边上散开！”
婴哭与后嘉闻言，齐齐松手，而神尊抻直了身体死命朝上，四翼拼命扇动，意图挣脱二人纠缠，这一次，他成功了。
冲破结界的那一刻，蜚蛭的小小眼睛无意间瞥向两位王，心头油然而生一种疑惑，她们不是一直想要他的命吗？为何明明看见他离开却不作为？跑得那么快，好像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天要塌下来？！
意识到不对的一瞬间，做什么都晚了，一股咸腥味扑鼻而来，结界被捅破的同一时间，大量大量的海盐自天而降，量多的眨眼间就把神尊给埋了！
那么大一条蜚蛭，真就十几秒内被盐埋得彻底。
婴哭跟后嘉都用震惊的眼神看向日涌王，日涌王神色淡然，深藏功与名：“不是说水蛭怕盐？虽说他跟普通水蛭不同，但终究得试过才知道，这里与人间相连之处是刚建的一座盐场，联合四国之力，占地甚广，再来几条也埋得下。”
魔界的方位并不固定，指南针在这里毫无用处，宛如一座以魔力建筑的迷宫。有时明明瞧着目的地近在咫尺，但走上百八十年也不一定能够到达，所以想要确定地点，人间就必须要有固定坐标。
只有日涌王一人难以做到，她也不揽工：“是夏娃厉害。”
结界破出洞后倾倒而来的大批海盐，好些还未晒成，仍旧是海水状态。想象一下数不清的盐全落在一条巨型水蛭上是种什么滋味，但大家没人当过水蛭，所以也不得而知，不过神尊原形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任由他在地上扭曲打滚都无法阻挡颓势，当抱扶罗从结界破口处飘下来时，就瞧见一条扭成了麻花的大肉虫。
身在灵昌山的夏娃并不能事事亲力亲为，所以抱扶罗才是真正的坐标点，以母女血脉为牵系指引日涌王方向，这才将神尊引到盐场下方。结界也不是神尊冲破的，而是夏娃故意打开了一点缺口。
成果斐然。
变成原形后，声音当然也不如之前低沉悦耳，巨虫的惨叫难听到连魔族们都忍不住捣住耳朵。
看样子，即便他化作蜚蛭，盐对他来说依旧能够造成致命伤害。
但狗急了会跳墙，真正意识到生命危险的神尊已不顾其它，只想活命。体型愈大，被盐伤害到的部位就越多，而被伤害的时间越长，体型就会缩得越厉害。生死存亡之间，他果断地变回了人形，尽量减少与盐直接接触。
其实如果只是普通盐，对神尊造成的伤害可能也有，但微乎其微，他已是神尊，哪里还会被从前的弱点克制？
但这盐，它并不普通。
人人都可修炼，哪怕是盐场的工人亦然。经由她们之手晒出的海盐，质量远非普通盐能比。最重要的是，当初开辟这片盐场时，由于周围环境恶劣，日涌王曾请了了将海水冻结后复又击碎寒冰，如此晒出来的海盐，只能说幸好神尊没被人扒开嘴巴强硬灌进肚子里，那他可能没功夫打滚还想着逃命了，当场就得暴毙。
最先意识到神尊意图的是婴哭：“不好，他要跑！”
刚才为了躲避倾泻的海盐，提前得了日涌王警告的众人都离结界破洞远远的，没想到这反倒给了神尊可趁之机，狡猾的家伙居然变成人形想从漏洞逃跑！
神尊速度极快，与他有着距离的众人一时间想要追上很有难度，可要是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跑了，岂不是亏大了？！
只有日涌王气定神闲，不像其她人那样着急。
眼看阳光已从破洞照入，几乎感受到了温暖的神尊脸上也不由得露出幸福的表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他活着，他就没有输！
出结界之前，神尊低头看了眼下面的人群，怨毒的眼神毫不掩饰。
他记住她们了，早晚有一日他会复仇，一定叫她们魂飞魄散，不得好——嗯？
胸口忽地传来一阵重击，痛得他口吐鲜血，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神尊瞪大了眼睛，来人背对着光，剧痛令他有点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只感受到了寒冰刺骨的气息，整个人宛如断了线的风筝向下坠落，眼睁睁看着刚刚接触到的阳光又一次决然离开，这难以形容的绝望感令神尊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想要抓住太阳，却被人踩着心口，上身与腿脚几乎对折，重重地摔落地面，溅起满地尘土！
漏洞随之关闭，他再出不去了。
在他即将逃离成功的关头，又一脚将他踹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了了。
她面无表情，像踩着一坨垃圾那样站立在神尊身上，婴哭见状，怒道：“太无赖了吧！别忘了你猜拳输了！”
了了轻轻哼了声，又是一脚，把神尊踢飞，正好朝向是后嘉，她嘻嘻笑着，擡腿也来了一脚，跟击鼓传花似的将神尊踹向了婴哭。
可怜神尊本就被腌的只剩下半条命，还要在即将逃脱成功时接受大喜大悲，如今又让她们当球踢着玩，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刺激都到达了顶点，一边被踢一边吐血，最后连斩楼跟抱扶罗都忍不住加入进来，硬生生将他踢成了破布娃娃。
其实就算他真的能逃离魔界也没有用，因为天外天他已经回不去了。被年尔说服的寄春决心帮助人族，因此做了妖王的带路人，而天外天的留守神族加起来都不够了了打，要不是猜拳输了，了了早下来了。
在此等惨无人神道的群殴中，不堪受辱的神尊拼尽最后的力量，再度化身蜚蛭。他已知晓今日难得善终，可让他这样受死他绝不愿意，哪怕死，他也要跟这些人同归于尽！
被腌过的蜚蛭体积仍算庞大，只是跟之前恐怖的巨型相比要缩水很多，只见其身上的环节不停来回缩胀，像做什么大事前的深呼吸。
意识到他要喷射毒液，后嘉暗叫不妙：“糟糕！”
那毒液厉害得很，她是知道的，斩楼在接触到后都说受不了，何况这里还有很多同伴。
神尊张开巨口，身体的各个部位已准备就绪，正要溅射出去让魔界所有种族通通去世，那口气不知为何忽地哽在喉咙，令他难以控制，定睛一看，原来是不知何时，一层寒冰已爬上身躯，将他牢牢冻结。
被冻结的部位已失去知觉，不受控制，别说喷射毒液了，连动都动不了。
“我说过，要将你挫骨扬灰。”
了了重复了一遍自己曾对神尊说过的话，她目光冷淡，像在看一个死物。
自爆而亡，同归于尽？这等畅快的死法他也配吗？
“是极是极，还没扒了他的皮，抽出他的神骨，再剥出他的神魂呢！这才哪到哪？”婴哭抚掌大笑，“被盐巴腌一会儿，再被踢上两脚而已，这点疼都受不了，挫骨扬灰的时候可怎么办哪？”
被冻住的小眼睛里露出惊恐，但了了真的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恐吓——她是说真的。
姬媓神骨再次出现，对神明而言，要抽神骨，必须要在神明还活着，且绝对清醒的情况下进行，是一件极为残忍之事。如此抽出来的神骨才能维持神力最大化，想象一个活生生的人，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骨头一截一截被抽出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该是怎样一种绝望？
强大的生命力令神不会晕厥，更不会因此死去，神尊亦然，哪怕他被腌过，又被当球踢，被割开皮肉放血取骨时，疼得他恨不得立刻死了，也没办法晕过去。
一截又一截神骨被了了取出，全程她都是那副冰冷的模样，无论神尊是哭喊、是辱骂、是威胁还是求饶，她都充耳不闻，全神贯注抽神骨。
“痛！好痛！痛死我了！给我个痛快吧，杀了我！快杀了我！谁杀了我啊啊啊啊啊！！！”
他已经疼到神志不清语言混乱了，一会儿疯狂大叫，一会儿喊着姬媓的名字，随着神骨的剥离，神尊的意志力随之崩塌，从他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中，众人拼凑出了神族的真相。
初始神的确是有三位，但三位本是一体，准确点来说，另外两位都寄生于其中一位的身上。
姬媓才是真正的初始神。
神尊说了谎，初始神并不先于人类存在，而是人类先出现，经由人类的祈盼、虔诚、传承，才有了天外天，也有了天外天第一位初始神。
但随着只有女人的人族开始出现第二性，初始神姬媓的身上也出现了他和另外一个性别不明的寄生。
最开始，他只想依靠姬媓，可渐渐地他就开始忌妒，他想要姬媓的力量，哪怕已因人族的女男颠倒而化身成神，他依旧不满足。
比起对权力的渴望，神尊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他刻意引诱了另一个寄生，将自己的全部污秽情绪剥除，加诸于对方身上，令其堕落为魔。
他也不想这样做，甚至因为同为寄生的关系，他与另一个寄生之间产生了若有似无的情愫。当然，这点情愫比起神尊想要的权力，根本不值一提。
那愚蠢的寄生，竟然因他是男人，而同样化身为男，既然如此，帮他吞掉所有污秽，助他塑造纯净神身，也一定是理所当然的吧？
愚蠢的另一个寄生就此堕落为魔，离开天外天，开始四处引诱其它种族堕魔，想要复仇。
而这恰恰可以奠定他的神威。
在那场战争中，神尊假借魔族之名，将人间搅的遍地疮痍，并在姬媓战斗时将其重创，他深知决不能给姬媓一点机会，初始神神力强大，他想要取而代之，就必须夺走她的神魂！
就这样，姬媓陨落，而当时所有参与战争的神族也一一被他除去，像寿祖这样神力低微未曾参战，却曾侍奉过姬媓的同族，也在之后的日子里一个接一个陨落，直到所有知情神尽数消失，他便从神史上将姬媓除去，仿佛这样世上便只存在他一个初始神，不会有任何人知晓，他曾是初始神身上吸血的水蛭。
可寿祖她太能活了，作为人族对长寿的期盼，她居然从千万年前活到了现在，还当众喊出了那个名字，唤醒了神族的传承记忆。
太该死了。
但神尊的本质是犯贱，当他真的成为至尊，却又开始怀念起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情愫。于是他借着封印魔主的名头，暗中将姬媓神骨李代桃僵，想要为那个寄生重塑神身，让它回到自己身边。
当初他只吞噬了姬媓的神魂及一边鳞翅，剩下的神骨足以令魔主重生，而那片羽翅甚至能让魔主脱离寄生的本质，化身为凤，重返天外天。
他什么都做了，又不喜欢这种有牵挂的感觉，于是便顺应自然不再插手，只将对魔主的那份遗憾从身上除去，化为一片鳞片留在人间，究竟魔主能否复活，这鳞片又是否会帮助对方，一切都要遵循天意。
事实证明，上天并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哪怕他刻意将羽翅化作玉矿，让琢城年年上供玉石给朝廷，以确保魔主能投胎入皇室，又以无妄之地帮助魔主炼化姬媓神骨，可神算不如天算，终究是出了意外。
先是与魔主双生的后嘉，又是助后嘉复仇的婴哭，再是切断神骨与魔主联系的了了——与姬媓一样，女人简直生来便是克他的！真该死啊，她们真该死。
现在换作他被人抽出神骨，他的神魂，也将成为姬媓神骨的养料，不知为何，神尊在极度的痛苦折磨中竟流下泪来。
“哟，还哭了呢。”
婴哭把玩着手里一截雪白的骨头，“神明的眼泪，比鳄鱼虚伪多了。”
后嘉：“后悔也晚了，放心吧，直到姬媓神骨彻底将你吸收之前，这样的痛苦都不会消失，它们会陪伴你到神魂俱亡的那一刻。”
日涌王道：“我看那所谓的情愫，也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谎言。”
与其说是对魔主的遗憾，倒不如说，因自身具备神骨，而姬媓身为初始神，神骨无法被销毁，令神尊感到恐惧。他怕她有一日会重生，所以干脆想了个办法，冠冕堂皇的用情为理由，想偷天换日，让魔主鸠占鹊巢。
本质上还是为了毁灭姬媓，因为他知道的，哪怕只留下一点点火种，自己也将被这烈火焚烧成灰。
唯一的意外可能是把他烧成灰的不是已不复存在的姬媓，而是他从来都看不起的鬼，妖，人。
这座岿然不动的高山，终究是让蚍蜉撼动了。
神王已然降临，因为人人都是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不屈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