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第二十四朵雪花(十六)
直到当地官员率人赶来,刘敬诺还坐在人椅上,她行侠仗义威风八面的梦想终于圆满,唯一遗憾的是如此震撼的一幕家人竟然不在场。
连官差都肥得流油,这位匆匆到来,负责本地治安的县尉大人更是一个人两个宽,身高不过五尺,体重却得有二百斤,快走两步便喘如老狗,下巴上坠着的肥肉颤个不停,很让人担心是不是应当有人过去搀扶一把,否则瞧他这模样,路都快走不动了。
也因此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刘敬诺坐得高,一开始没注意到县尉,无意中低头一看,大吃一惊:“怎么猪也会直立行走?”
陶澜皱眉。
豚肉素来登不得大雅之堂,如她这般的皇亲国戚鲜少品用,但离京后她吃了不少,觉着滋味不比牛羊鹿肉差,被刘敬诺这么一说,她以后都不想吃猪肉了。
县尉到场,不看其它,先摆架子,他这把可是带了三十余人,还愁制不住一个女人加几个小孩?
“你们什么人?打哪儿来的?殴打官差,可知是要坐牢的?”
一通耀武扬威完毕,没一个人搭理他。
码头周围的人都不着痕迹地往后退,生怕入了县尉的眼,都是本地人,谁不知道谁,这县尉可谓是躺棺材里还伸手,死要钱,苍蝇从他头顶飞过都得被扒一层皮,这些外地人不懂,恐怕要被讹大了。
陶澜很看不惯这个把贪字写脸上的死胖子,嘲讽道:“想打就打喽,你不服气也忍着。”
县尉在本地纵横多年,哪怕大户人家都得给他几分薄面,哪曾想竟被个年岁不大的小孩指着鼻子骂,当即沉下脸:“来人!把她们通通给我抓起来!”
这正合刘敬诺的意,她从高处跳下,三十来个可能有点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但她依旧不怕,反倒觉得挑战满满。
廿九笑了笑,一群乌合之众,对她而言如同砍瓜切菜。
陶澜与纳兰茗习武不久,能力无法与刘敬诺比,可这些官差想抓她俩也不容易,这县尉当了太久土皇帝,晴水府又偏院贫穷,虽然靠海,然而朝廷施行海禁,再加上高位者鱼肉,一年到头能捞个温饱便算丰收,所以县尉也没见过什么大人物。
换个有点眼光的,光是瞧这一群人的穿着及气质,便知晓不是能惹的。
刘敬诺将她的狼牙棒挥舞的虎虎生风,这些官差素来尸位素餐,一看这小孩那狼牙棒上满是尖刺,周身滴水不漏,愣没一个敢上前。
他们手中的大刀许久不磨不换,有的刀刃都卷了边儿,别说是去捅刘敬诺,被狼牙棒碰一下,刀身便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陶澜抽出系在腰间的鞭子,她试过许多种武器,最喜欢的就是鞭子,这会儿拿官差当陀螺一样抽,反正有危险廿九也会及时保护她。
纳兰茗不喜欢打打杀杀,她总觉得聪明人不应当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因此除非有人主动攻击她,一般不会出手。
了了就更没有用武之地了,光廿九一个就够这群家伙受的了,何况再加上刘敬诺跟陶澜。
陶澜虽性情跋扈,言行骄纵,却并不暴虐,像这样敞开了抽人还是头一回,兴奋劲儿十足。这些官差个个吃得大腹便便,细皮嫩肉得紧,一抽一道红痕,把她乐坏了。
县尉由于体积最大,也最倒霉,他虽被官差们护在中间,但外围的人全被撂倒,可不就剩下他这个独苗?因此廿九的腿刘敬诺的狼牙棒还有陶澜的鞭子在同一时间击中他,好好一个二百斤的阳刚男儿,愣是飞出十好几米。
刘敬诺蹦跳着追上去,试着把他踢回来,奈何年幼,饶是力大也没能成功,廿九便帮了她一把,轻而易举将县尉踢到半空,又是一阵优美滑翔,直到撞了先前刘敬诺摞起来的人椅,所有人都晕头转向,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
“好厉害啊廿九姐姐,你力气怎么这么大?”可给刘敬诺羡慕坏了。
廿九笑道:“你多多吃饭,快快长大,以后力气肯定比我还大。”
刘敬诺当仁不让地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县尉好半天才醒,张嘴吐了口血,只觉哪哪儿都疼,他用颤抖的声音威胁众人:“你、你们胆敢袭击朝廷命官!你——”
话没说完,廿九已经一脚踩住他那张臭嘴,她略微弯腰,将一只手臂搭在踩人这条腿的膝盖上,语气轻柔:“还想要这条舌头的话,就把嘴闭上。”
慎行卫杀得最多的便是贪官污吏,在廿九眼里,县尉早已是一头待宰的猪,她简直想把他点个天灯,看看能烧出多少油脂。
县尉吓得直接尿了裤子,正要张嘴求饶,忽地脑壳叫人砸了一下,当即惨叫一声闭眼昏厥。
廿九低头一瞧,原来是枚足有手掌宽的大青贝,少说有个两三斤重,给脑袋来这么一下,可不得晕么?
她对此倒是无所谓的,这时了了却道:“廿九,回来。”
廿九二话不说便回到了了身边,这下便只剩县尉与这几十个官差躺在沙滩上,周围是一圈渔民,不知是谁先丢了一颗石头,紧接着人群里如同下雨一般,大家开始疯狂朝这群人砸东西,什么臭鱼烂虾礁石海螺……总之手边有什么砸什么,捡到什么也砸什么。
一声声惨叫如同华丽的乐章,叫人身心舒畅,眨眼间这群人便已头破血流,谁让他们被揍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码头人来人往,鬼知道砸人的都是谁,再说了法不责众,官府还能把海边所有渔民都抓起来?
了了等人早已退到安全地带,冷眼瞧着这群无恶不作的家伙被砸得死去活来,哭喊的有求饶的有喊救命的也有,最后,原本被围在中间保护的县尉凭借庞大的肉山身躯,成功被勉强能蠕动的其它人蹭到了最前面,以抵挡愤怒的攻击。
刘敬诺喃喃道:“……这不是更像猪了吗。”
瞧那脸肿的。
陶澜:“你能不能别把他跟猪相提并论,还让不让人吃猪肉了?”
刘敬诺回嘴道:“那他就是像啊,你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差干嘛不留在京城当你的娇贵郡主呢?”
陶澜气结,眼见两人怒目瞪视对方,脑袋越靠越近,最后俩脑门贴在一起继续瞪,活似谁坚持得久,谁不眨眼就算赢家。
纳兰茗把手插到两人脑门间,一边一个用力推开:“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又不是小孩子了。”
刘敬诺:“我是!我是小孩!这么大了还欺负小孩,你好意思吗!”
陶澜:“你是小孩很了不起吗?谁还不是个孩子了!”
随后两人齐齐扭头看向纳兰茗,异口同声道:“你站谁那头?”
纳兰茗此刻就后悔,非常后悔,让这两人互相瞪得了,最好瞪到地老天荒,自己何必淌这趟浑水?
幸好本地县令姗姗来迟,让纳兰茗得以喘口气。
县令也不瘦,但和县尉一比就好多了,顶多是脖子粗了些肚子大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临产孕妇。
已经没有人再敢往县尉等人身上砸东西,反正那群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时日无长,县令的到来让人们再度想起官府的暴戾野蛮,恨不得现在就转身逃走。
谁知县令到场,却没有下令抓人,甚至他那张圆盘般的脸上,汗水滚滚而落,他却连动手擦的心思都没有,几乎是连滚带爬赶到的码头。
“下官罪该万死!下官罪该万死!”
还没到了了跟前,此人已经腿软得跪了下来,一路膝行至了了面前,不停磕头谢罪:“不知殿下到来,有失远迎,下官惶恐、下官惶恐啊!”
被人找上门时,县令正抱着新得的美貌男伶睡得喷鼻涕泡呢,随后一道寒光直刺枕面,美男被吓得尖叫,县令也没好到哪儿去——再是个傻子,认不得雁翎刀,也认得雁翎刀上慎刑司的标记!
他这么一个小小破县令,怎地招惹到慎刑司了?
因此他连尿湿了的亵裤都没来得及换,慌忙套上官袍便带人直冲码头,尤其是见县尉等人那副死相后,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这小地方,怎地会有金枝玉叶驾到?
了了一脚踢在县令肩头,将他踹得翻了个跟头,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又连忙爬回来俯首跪好等候发落。
纳兰茗微微笑道:“县令大人,吾等船只停靠于此处,不知应当怎样缴税呀?”
她不问还好,一问县令嘴都瓢了,不知道该怎么回这话。
要说他收税的名头,那真可谓是五花八门想象力丰富,什么停靠税出海税都是小儿科,还有踩踏税路过税以及喘气税呢!别的贪官是扒百姓一层皮,他是直接喝血吃肉,连骨头都要嚼碎了吞咽。
这么大一艘船停靠在此处,县令能不知道吗?守船的人便是他派的,就等着船主现身,问其收费呢!
当然,不是简单的三日停靠税,本地停靠税按息收,一息两文钱,而一息顶多也就三秒钟。
不给?不给也行,那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买卖别想做门别想出,想搬迁?也行,但搬去其它县城,不一定会更好,且本县不会在你的户籍上盖印,也就是说你要搬走可以,但搬走了你就是个黑户。
“不,不不不……”
县令汗如雨下,拼命思考该如何开口才能留一条命。
可惜了了一点都不想听他说话,这种人存在于她的视野中都算一种侮辱。
廿九手起刀落,县令便已人头落地。
他死得实在是太过突然,别说是周围百姓,连还剩半口气的县尉等人都吓得体似筛糠。廿九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臂伸长遮挡住了纳兰茗与陶澜的视线,刘敬诺是不怕这些的,她生长于西北,年仅五岁时便亲手杀过入侵的蛮人。
陶澜与纳兰茗有了缓冲时间,也就不怕了。
廿九笑笑,对县尉说:“现在你知道你有多幸运了吧?”
县尉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咕噜声,有点像错位的骨头关节,大抵是他受伤太重,再加上过于惊吓,以及平日便不怎么健康的缘故,只见他两只眼珠死死凸出,脸色逐渐变得青紫,短短数秒内,竟是被活活吓死了!
刘敬诺敬佩道:“廿九姐姐,你真厉害。”
她也好想拥有这种吓死人的本事。
未免惊吓到没长大的孩子们,廿九将县令的人头就近踢向一名官差,示意他牢牢抱住别让孩子看见,那官差浑身软得面条一般,不敢抱又不得不抱。
陶澜幽幽道:“怕我们看到,就别动手的这么突然啊。”
当众斩杀本地县令,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干的,明面上陪在了了身边的慎行卫只有廿九一人,实际上暗中始终有人保护,县令到了面前,廿九便知道此地之事已加急送往京城,县令的罪证既已收集齐全,自然是可以送他去见阎王了。
之后本地政事,会有人暂代,也不会再有人来阻拦她们出海。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次日简伏丹按照约定到来时,码头已恢复了往日宁静,只是不见平时走来走去吆喝打骂的官差,沙滩上那些血迹也早已被冲刷干净。
被派出去采购物资的船队众人尽数归来,简伏丹刚看见这艘船便惊叹不已,连带着心头生出些不确定,自己真的有能力改造这样一艘船吗?若是做得不好……
来接她的是刘敬诺跟纳兰茗,这两人一动一静,一外向一内敛,一热情一妥帖,很快便让简伏丹宾至如归,刘敬诺对她家的造船厂很好奇,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蹦,简伏丹也都老老实实回答,这使得纳兰茗不由得看向她。
有些答案明显过于奥秘,算得上是家传技艺了,这人究竟是太过朴实,还是自信过剩,觉着就算告诉别人,别人也学不会?
大船船身百米有余,能容纳千人以上,海外风险未知,因此除却中心团队组成外,光是卫队便有七百人,这是大公主强烈坚持的结果。
不仅如此,船上还配有八座火炮,以及一整队枪卫,虽然愿意放手让雏鹰去飞,但大公主也不想她头一回张开翅膀便摔进深渊,无论如何,安全最重要。
船上诸多事宜,都由大公主派来的心腹掌管,她们对大曜及帝王绝对忠诚,且个个身怀绝技。
只是这艘船本身并不具备战斗功能,即便有火炮,也不尽如人意,因此了了有许多地方想要进行改造,这才是她寻找船匠的真实目的,否则只是修船的话,船上便有工部来的女匠。
一问之下才知道,简伏丹已经年满十八,只是营养不良才个头矮小,瞧着跟十四五似的。
她所言非虚,只看过了船只整体的结构图,便迅速上了手,最可贵的,是她完全能够跟得上了了的思路,理解了了的意图,动手能力也非常强,工部的女匠在旁边给她打下手,一开始还不以为然,觉着公主太过轻信于人,这样一个年轻女孩,能有什么经验跟本事?
如今却已是心服口服,饭都不吃的跟简伏丹一同进行船只改造了。
先前质疑过简伏丹的陶澜惊奇不已:“难道她真的是天才?”
纳兰茗则道:“有这样的天赋,却不得施展,属实可惜。”
她自己便是聪明绝顶之人,学什么都比旁人快,满腹才学经诗,然而术业有专攻,现在纳兰茗才相信,简伏丹对刘敬诺的问题回答得毫无隐瞒,既是坦诚,亦是自信。
虽然看起来是个腼腆话少甚至有些自卑的人,可一旦涉及到她擅长的东西,那双眼睛简直会发光。
她与陶澜都站在甲板上,改造的事情她们不懂也不擅长,人太多还容易添乱,此时船虽未出航,可举目远眺,当真是海阔天空,纳兰茗自家族出事以来便始终惴惴的心,都因这壮丽的一幕放松许多。
她觉着自己从前还是太过狭隘,如同坐井观天,看到的有限,所得便也有限,如果说过去纳兰茗只想功成名就,那么此刻,她恍惚中有种自己能够托天举地的错觉。
不过最兴奋的还是刘敬诺,她在西北长大,看到的只有漫天黄沙,如今见了大海,恨不得肋生双翼振翅翺翔,在甲板上快速跑过来跑过去,展开双手仿佛真有翅膀。
看在陶澜与纳兰茗眼中,真与傻子无甚区别。
经过沟通,按照了了的想法对大船进行改造,统共需要十五日左右,这点时间完全等得起,当日工作结束时,工部女匠对简伏丹道:“小简,世人都以我等匠人为奇淫巧技,但你既然精通此道,便应该能感受到这其中所蕴含的奥妙,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向工部写一封引荐信……”
她话没说完,简伏丹便拒绝了:“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并非孤身一人,尚有牵挂,恐怕难以离开。”
女匠被她婉拒,惋惜不已。
这样年轻,又这样有天赋,完全没有经过教导的自学成才,若是能为国所用,必然能够大放异彩。
像这种小事,女匠不敢求见公主,她实在爱惜简伏丹的才华,便主动同纳兰茗搭话——原因很简单,公主身边的伴读中,纳兰氏的女郎最为和气,又没有架子。
纳兰茗不是很理解女匠的这种行为,她先是认真听完了对方的诉求,而后疑惑地问:“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人是最怕对比的,对比才有高低,举荐简伏丹那样的人才,的确能够得到短暂的美名,可与天才同伍,绝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如果说聪明人是繁星,是皓月,那么天才便是烈日,有她存在,其她人便黯淡无光。
纳兰茗从没有过类似的想法,她有自己的骄傲,不会对强于自己的人出手,但她也不会拿自己给别人铺路,只有自己的利益是最重要的,必要时候,她甚至会因此牺牲旁人。
父亲跟兄弟们还在时,她能撒娇扮乖,做他们最疼爱的女儿和妹妹,父亲跟兄弟们被流放,纳兰茗短暂地伤心一下,便发现好处多过坏处,于是那点伤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她很清楚自己是个自私之人,倘若哪天母亲成为了绊脚石,也许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希望不要有那一天。
她实在是不理解,世上怎会有人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在全无好处的情况下,无私地去帮助她人,这种人如果不是傻子,那谁是?
读书人很会说冠冕堂皇的话,读圣贤书或是为施展抱负,或是为报效朝廷,或是为兼济天下,但实际上,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有贪欲,这一点纳兰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
比如她那位桃李天下美名远扬的大儒曾祖父纳兰珊,满口圣贤言,教书育人忠君爱国,仁义礼智信再君子不过——可是这样一位几乎能名垂青史的大儒,他怎么对妻子女儿孙女曾孙女那不公平的人生视而不见呢?
纳兰茗比她的所有兄弟都出色,他们需要背诵一个时辰的书,她看上两遍就能倒背如流。
曾祖父夸赞她才学无双,却又当着她的面惋惜她不是男儿,他愿意为一位被诬陷的学生奔走,却对曾孙女只能被困闺中不管不问。
好慈悲,又好残酷。
这个世界在纳兰茗看来也很割裂,到处都有博学多才的书生,两袖清风的好官,舍己为人的善人……但这些人,统统不管女人,任由她们在后宅挣扎沉沦,连贵为帝王的姚皇他们都要反对。
女匠被纳兰茗问得一愣,不解道:“没有好处就……不能做了吗?”
她醉心于技艺,并不擅长言语,也听不出纳兰茗话中深意,“也没什么坏处呀。”
纳兰茗沉默片刻,道:“我晓得了,会替你向殿下转达的。”
待女匠表达过谢意后离去,纳兰茗转头看向黄昏下的海面,天海一色,落日的余晖晕出无限彩光,此情此景,真是连这颗自私自利的心,都要被染上色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