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第二十五朵雪花(二)
詹明德比想象中更快融入学校生活。
主要同学们都比较友好,老师们对她也很偏爱……这就是痛并快乐着了,被偏爱意味着她得到的关注很多,然而她并不是原本成绩名列前茅的詹明德,比起对方自己的知识水平还差得远,幸好每次遇到难题解不开时,另一个“詹明德”都会适时出现并提醒。
随着时间过去,詹明德逐渐发现了自己跟另一个“詹明德”联系的规律,首先要其中一人有空闲,其次需要较为强烈的情绪波动,不论是正面情绪还是反面情绪。
她们俩甚至可以通过在纸上写字来沟通,但另一人的笔迹仅自己可见,所以也避免了被人发现的风险。
这种情况,随着詹明德对知识的掌握程度而增加,两人互相交换了彼此的信息,毕竟对一号来说,另一个世界的詹家,可不像她家那样简单和谐。
詹明德在学校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快活的,主要她一心扑在学习上,虽说一号能在关键时刻帮她答题,但詹明德素来骄傲,见不得自己躲在旁人背后风光,好胜心一起,不说超越一号,至少不能差得太多。
因为成绩好性格好,詹明德的人缘也很好,即便是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同学,大家见了面也会礼貌问候。
所以当詹明德走在去食堂的小路上,无端被人瞪了一眼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那是个年岁与她相仿的少男,容貌长得十分漂亮,皮肤白皙腰肢纤细,原本很令人有好感的外表,偏偏被那难掩刻薄的眼神给毁了大半。
瞪人被发现也不见他慌张,反倒冷笑一声,光明正大地又冲詹明德翻白眼。
詹明德:……
少男对着她耍完威风,转身就走。
詹明德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无礼地对待过,她问旁边的林承嗣:“……他干嘛瞪我?”
林承嗣:“次次都考不过你,能不瞪你吗?”
詹明德:“……考不过我,那也不是我的错,是他自己的问题呀。”
林承嗣:“话是这么说,但人家不愿意承认你有什么办法呢?”
之后詹明德才知道,那少男名叫阮酥,成绩在学校里仅次于她,这人来头不小,他曾祖父曾在朝为官,并于京城置办了产业,其祖父也是京官,然而如今的大曜,男官地位多艰,为避灾祸,阮家举家搬迁回了祖籍,只留阮酥父亲一人在京。
如此家世,自幼所见所学,便超出偏院小镇的孩童,阮酥也没有令祖父失望,成绩十分优异,奈何学校里偏偏出了个詹明德。
一个乡下长大的泥腿子,别说京城,连府城都没去过的小土包,竟能次次考试压他一头!
阮酥可是被祖父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的,哪怕是在京城的男子私塾读书时,也无人胜得过他,结果到了乡下,却输给个穷丫头,是以每次见了詹明德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气性极大。
不仅如此,许是天高皇帝远的缘故,阮酥时常在学校里发表一些大胆言论,抱怨朝廷不公,打压男官,害得他们难以出头,实际上他们根本不比女人差。
距离男人掌权仅过百余年,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据说在阮家,女子都得单独在小桌上吃饭。
“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言啦,阮家不怎么跟人打交道,反正我也没见过。”林承嗣耸肩,“但我觉得应该错不了,他们家清明祭拜先祖,居然让男的去!”
詹明德默默地听着,没说什么,她没兴趣跟阮酥敌对,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不想出手对付阮酥,阮酥反倒先来针对她了。
大概是听说这几次随堂小测验,詹明德成绩起伏颇大,他觉着自己压过她的机会来了,月考前特意来下战书。
“这回你要是考不了第一,就自己识相退学,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詹明德很是匪夷所思:“我为什么要跟你打这种赌?”
她这几次没考好,是因为她拒绝让一号代为答题,但她的进步也很明显,挑这种时候来下战书,这阮酥未免太恶毒了点。
阮酥:“你不敢了?”
詹明德:“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阮酥:“你就是不敢!胆小鬼!”
詹明德:“你说是就是吧。”
她说这两句话全是出自真心,阮酥怎么想她又不在意,爱咋咋地呗。谁知阮酥硬是被气红了眼,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不让走:“你没答应我,你不许走!”
“喂喂喂!”
林承嗣跳出来主持公道。“女男授受不亲啊!像你这种要强的男的,以后肯定很难被赁出去,你不是在想花招故意吸引明德的注意力,好逼她对你负责吧?啊你怎么这么有心机?”
男子的名节比命还重要,林承嗣这话太过惊人,阮酥瞬间急了:“你少胡说!我赁给谁,也绝不赁给詹明德!”
林承嗣:“那你干嘛总缠着她?大大小小的试考过多少回了,你哪次考过人家?还说不是别有用心!谁不知道你们阮家日薄西山,我看你来学校根本就不是为了学校,纯粹是想钓个金龟主,想借人家的东风光耀门楣。”
阮酥整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他擡手指着林承嗣的鼻子,伶牙俐齿在林承嗣的名节攻击下溃不成军:“你胡说……你胡说!”
詹明德见他甩手跺脚又哼鼻子,生怕真被缠上,便问阮酥:“那要是你输了,是不是也自己识相退学?”
阮酥面上露出些许迟疑。
詹明德便笑了:“原来你寻我作赌,竟只找与你有利的讲?赌注不对等,这岂不是故意算计于我?承嗣说你想缠上我兴许是假,但说你有心机却是真的。与其用这种愚蠢的法子铲除异己,不如专注学习提升自己,你说呢?”
阮酥被她几句话说得羞愤难当,尤其是她们说话并未主动压低,已经吸引了不少人过来凑热闹。他只觉不想再在此处待了,恨不得能有条地缝叫自己钻进去,眼圈一红,长发一扬,转身跑了。
林承嗣:“我看他可能真瞧中你了。”
不等詹明德反驳,林承嗣便扒拉着手指头数证据:“你想啊,男孩子再怎么读书,以后终究是要被赁走的,阮家又不是普通人家,肯定想找个能拿捏的家主,我估计他们家送阮酥出来读书,也就是想让他在学校里广撒网,物色个有出息的,说不定能拉阮家一把。”
詹明德闻言,思索片刻问道:“阮家现如今情况很差么?”
林承嗣:“反正不算太好吧,他们家从京城来的,估计是摊上事儿的,你也知道,现在朝中那些男官一个个不安分得很,毕竟穷途末路,说不定就要反扑一波大的,阮家估摸着是避祸来了。”
否则大好的前程干嘛不要,京城是何等繁华之地,哪里是她们这偏僻小镇能比的?
詹明德没怎么把阮家放在心上,与其考虑这个,不如想一想这次月考如何考得好一点。
她没应阮酥的赌约,也拒绝了一号的帮助,全靠自己本身的实力参加考试。
感觉还不错,可能是有一号身体打底的缘故,詹明德学起数理化来感觉事半功倍,一点就通,所欠缺的无非是巩固知识的时间。她一刻不敢松懈,因为说不定某个瞬间,她跟一号就会互换回来,所以她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学到更多,这样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月考结束放了三天小假,詹明德出教室时恰巧碰上阮酥,对方还是一副趾高气昂,眼高于顶的模样,瞧见她也没上前挑衅,反倒是狠狠翻了个大白眼,又从鼻子里重重一哼。
就这么点水平,不说送去皇帝后宫,放詹家后宅,恐怕都讨不着什么好。但不可否认的,见多了源国的男人,詹明德反倒觉得阮酥比较顺眼,像只耀武扬威实际上对人类造不成任何伤害的小动物,逗着玩玩还挺解压。
男人就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温顺贤惠宜室宜家嘛,源国的男人比起来差得远,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回到家后,詹明德才知道詹雌出镖回来了。
她这次走得远,带回了好多平雪特产,要说男人,还得是平雪男人最懂事,即便有家主允许,平雪男人也一定要有女人陪同才愿意出门,若是被陌生女人瞧见了容貌或是肌肤,贞烈者甚至当场自刎,绝不玷污主家门楣。
詹雌说完,瞧见自家夫从低头不语,轻咳一声又道:“不过我觉着,还是你阿爹这样贤夫良父最好,做得一手好菜,人也体贴,平雪的男人我就不喜欢。”
詹徐氏便道:“妮儿还在呢,你少胡说。”
詹雌嘻嘻笑着往他头上簪了朵绢花,这也是在平雪带回来的,足有人的半张脸大,平雪那边最近很流行这种打扮。
詹徐氏对镜自照,不确信地问詹雌:“还成么?”
他虽已年近三十,不再是青葱水嫩的年纪,日日操持家务照料女儿,却也时时刻刻不忘取悦自己,皮肤保养得极好,长相也依旧秀美。
詹雌道:“成得很。”
在大曜,寻常人家条件普通,便会赁个夫从回家,以孝敬老人照顾孩子打点后宅,条件稍好一些的,夫从便不止赁一个两个了。能觅着主儿的男人是叫人羡慕的,若年过二八还寻不到家主,那便是老男郎,甚至会连累整个家族蒙羞,导致同姓旁支的男郎风评都随之下降。
詹徐氏自觉十分幸运,才被詹雌在众兄弟间选中,别以为他不知道,他那几个兄弟,表面上与他手足情深,背地里还朝他家家主暗送秋波,想要共侍一主呢。
要说这世间最令人向往,也最令人敬佩的男子,当属名相纳兰茗的夫从刘氏。
刘氏出身尊贵,素有贤德之名,赁与纳兰氏后便足不出户,一心侍奉家主,相妻教子。最难得可贵的是,在年过四十,青春不再后,刘氏不愿拖累家主,也耻于自己既无生育之能,亦无治学之才,身为男子竟一无是处,实在无颜茍活于世。幸而独子长成,他了无牵挂,为了能在家主心中留下最好的模样,毅然决然自尽而亡,并留下遗言,请求家主勿要见他遗容,以免消磨妻夫情分。
武帝感动不已,亲自为刘氏写了挽联,并赞他为天下男子之榜样。纳兰丞相更是肝肠寸断,此后终身未赁,刘氏胞妹神武大将军刘敬诺泪洒当场,作有《悼阿兄赋》,字字泣血,令人读之便心如刀割。
因此谁家男子若是过了四十,年老色衰却还霸占家主,说出去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后人有效刘氏者,朝廷感念其贞德,都会发放贞节牌坊,嘉奖其所在之家。
詹明德听得目瞪口呆,詹雌便笑道:“咱家妮儿年岁尚小,不愁日后赁不到好夫从。”
詹徐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詹明德恍惚地回到自己房间,受到强烈冲击的她此时心潮澎湃,于是顺利与一号联系上,一号问她:「为何情绪如此起伏不定?」
詹明德:“……你觉得詹家如何?源国如何?”
一号冷笑道:「你自己的家,自己的国,用得着问我?」
那自然是令人抓狂的,但从某一方面来讲,也并不是全无坏处,因为对一号这种遇弱则强,遇强则更强的人,任何艰难险阻她都不放在眼里,你越是难搞,她反倒兴致越高,非要将你踩到脚下才算尽兴。
可以想见,在走路裙摆摇动都算失礼的詹家,一号会有多么恼火。
詹明德感叹道:“若是你我换不回来,你可愿意将错就错?”
一号:「你这说的什么鬼话,换你你愿意吗?」
那当然是不愿意的,但詹明德觉得,万一呢?可能性再小也得考虑个万一,万一从此就是换不回来了呢?
「那也无妨。」一号说。「总之我会按照我的方法活下去,换回去最好,换不回去,詹家如何,想必也与你没有关系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有一位很向往很憧憬的人。」
詹明德下意识便问:“是谁?”
一号:「姚皇。」
“詹明德”出生时,姚皇早已驾崩,虽然未曾有幸目睹姚皇尊容,但“詹明德”自小便十分仰慕姚皇,惋惜自己生不逢时,众所周知,姚皇曾经也做过皇后,只不过与她的丰功伟绩比起来,已无人在意这个曾经的身份。
詹明德忽觉颈后一凉:“你不会是要……”
一号:「放心,我的目标不是成为姚皇,而是超越姚皇,与其担心我,你不如担心一下你们源国的皇帝命够不够硬。」
詹明德:……
她现在好像明白为什么学校里的人都隐隐以一号为首了,这人看似心平气和,实则却是个桀骜狂妄的性子,偏偏她还足够聪明,恐怕真能将源国搅和的天翻地覆。
可惜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一号那边似乎有什么事,她很快中断了联络。
詹明德心想,随便她去吧,但自己也要加快学习速度,再刻苦一些才行了,免得未来真的换回去,面对一号搞成的事,自己不至于束手无策。
正想着,外头传来詹雌喊她的声音:“妮儿,有人找!”
詹明德正疑惑不已,林承嗣便欢快地出了声:“明德!我来寻你玩!去掏鸟蛋吗!”
林承嗣是住镇上的,放假前两人也没有约好,这人压根就是不请自来。
詹雌很乐意女儿同人出去玩,她一向觉得小孩子不能死读书,读傻了脑子轴了不会转,学问再高也不能融会贯通,所以该学的时候要学,该玩的时候也要玩。
得知林承嗣想去掏鸟蛋,詹雌还找了两个弹弓出来,学校武术课有教骑射之术,詹明德虽为贵女,却也学过,因而没有露馅,只是略显生疏,稍微练了练便找回了感觉。
“你怎么来了?”
路上詹明德问。
林承嗣:……
一看这表情,詹明德瞬间了然:“偷偷跑出来的?离家出走?”
林承嗣一张脸皱成了个包子:“不是,你知道的吧?就那个,咱们数学老师,跟我家住同一个巷子。”
所以每次她成绩如何,她阿娘都最先知道,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林承嗣扔了张纸条,收拾了个小包袱就跑来投奔她亲爱的同桌,早死晚死都得死,她得先玩够了再死。
对此詹明德无言以对,她提醒道:“就算你躲过这两天,早晚也还得回家。”
林承嗣摆摆手:“我能不知道吗?我就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才跑的,你是不知道我阿娘力气多大,她杀猪都不用别人帮忙,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林家有整个镇上最大的养猪场,林家家主更是远近闻名的屠妇,力大无穷的这一点除了体现在杀猪上,也体现在打娃上。
好歹跟林承嗣相处了快一个月,詹明德很清楚这人的弱点不是笨,而是懒散,注意力不集中,就跟拉磨的骡子似的,抽一下动一下。
但同桌如此兴高采烈,詹明德便不想扫兴,横竖林承嗣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那就让她玩得开心点好了,吃饱了饭好上路嘛。
让人没想到的是,提议掏鸟蛋的是林承嗣,但玩得欢的却是詹明德!
她从来没做过这种堪称粗鲁顽劣的事,因为女孩儿总要文静乖巧爱干净才讨人疼,上树下海打架玩泥巴,那是男孩子才能做的事情,以至于稍微长大了点的詹明德,看见那群一身臭汗的哥哥弟弟,总嫌弃不已。
跑跟跳都是不庄重的,是以她从来不这样做。
林承嗣坐在树杈上一脸惊奇:“你怎么连爬树都不会啊,你还是不是农村长大的小孩了?来我拉你上来。”
说着往下递胳膊。
詹明德抓住她的手,勉勉强强爬上了树,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只绿油油的毛毛虫,登时吓得她头皮发麻,险些从树杈上掉下去:“啊!”
林承嗣没被虫子吓到反倒被她吓到,等看见是什么后当场哈哈大笑嘲讽詹明德:“不是,你怎么不仅不会爬树,还怕虫子啊?这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竟揪了一片树叶挑起毛毛虫放到手心,还故意猛一下伸到詹明德眼前吓唬她,见詹明德真被吓得身体僵硬,林承嗣笑得愈发猖獗。
詹明德:“……”
她不肯服输,逼着自己不要尖叫,伸出手去:“谁怕了?我不怕。”
林承嗣就把毛毛虫倒到她掌心,詹明德恨死了自己的倔强,这虫子在掌心簌簌爬动,诡异地令她寒毛直竖,但她惯来会伪装,面上一派波澜不惊之色,看得林承嗣直点头:“好吧,你的确不怕,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啊,我还以为你是胆小鬼呢。”
詹明德悄悄松了口气,将毛毛虫丢到树下,但掌心仍然存着那种古怪的感觉,让她迫切想找点水洗一洗。
而且……这树上不知道还有多少虫。
林承嗣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说掏鸟蛋就掏鸟蛋,感觉要不是詹明德看着她,她都敢湿手摸电线。
虎的无法无天。
两人在村子附近大丰收,不仅掏了两窝鸟蛋,还捅了个马蜂窝,抓了四条手指头粗的小鱼,装了两口袋的黑天天,滚了一身土,天黑了才回来。
詹徐氏赶紧拎着两个小孩去梳洗,又找了干净衣服让她们换,林承嗣一边吃饭还堵不上嘴:“明天我们去钓鱼吧!今天就是没带钓竿,不然不可能就抓这么几条。”
詹雌慢悠悠地给两个小孩夹了菜,说:“明天你娘就来了。”
林承嗣嘴里的肉还没嚼,突然感觉不香了,“……我走之前都说了让她别找我,等后天下午我就回去。”
那可不,后天下午收拾收拾就该返校了,她娘就没法揍她。
詹明德静静吃饭,不想说自己今天玩得也很开心,她已经不是小孩了,但今天滚得浑身土,还不如小孩儿知道干净呢。
不过……她突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这次月考,成绩肯定是要下降的,詹雌要是看了成绩单,会跟林承嗣母亲一样对她动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