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第二十七朵雪花(七)
今天的晚饭是赵建设去做的,赵立春赵立夏跟赵立秋跟着打下手,周惠还没说什么,王云先给心疼上了,觉得哪有大老爷们儿一窝蜂进厨房的,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筒子楼嘛,没有单独的厨房跟厕所,要解决生理问题,得去一百米外的公厕,所以一大早很多人都排队倒痰盂,至于做饭,家里人相对少的,能隔个房间出来当厨房,人多了,要么是在水房,要么就直接在楼道里做饭,这就导致谁家做点好的,左邻右舍全知道。
王云有心不想赵立春去,可婆婆跟小姑子都没说话,她也不想说多了惹人嫌,反正她是不理解婆家为啥这么宠着小姑子,她还在娘家的时候,她娘家妈都是避着她把糖塞给她哥或者她弟的,生怕她瞧见。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她还没嫁人时,好像就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赵立冬完全不知道王云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了也不在意,一个人的观念维持了几十年,跟陈年老咸菜一样,哪能一句话就能改变,反正不管王云怎么想,家里好的都是她的,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就跟楼下马家一样,马家有三女一男,三个姐姐全都出嫁了,彩礼全留给了弟弟,房子也是弟弟的,不仅如此,她们结婚后还时不时补贴娘家呢,也没见邻居们说这样不好。
赵立冬觉得楼下的马奋强给她提鞋都不配,还能靠着有三个姐姐混这么好,那她有三个哥哥,岂不是更得风生水起?没把哥哥们赶出家门她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了。
马奋强喜欢赵立冬,但他家里人觉得赵立冬不好,有这样的闺女是挺好,可要有个赵立冬这样的儿媳,那家里就永无宁日了,更别提赵立冬还有三个哥哥,自家小强可打不过,真要跟赵立冬定了亲,那不得给欺负死?
马奋强以前颇有自知之明,他念书念得不怎么样,赵立冬的成绩却是数一数二的,要是高考没取消,妥妥大学生的命,但现在可不一样了。
要是还找不到工作或者没有对象,赵立冬可就得下乡了,马奋强却不一样,他妈他爸都是正式工,几个姐姐也都有工作,这一下子家庭差距就拉开了,赵立冬家工作不够,他家却有空余的。
所以他生平头一次鼓起勇气,以满腔自信主动向下楼的赵立冬搭话:“冬冬。”
冬冬是赵立冬的小名,筒子楼的邻居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大家都这么叫。
赵立冬停下脚步,语气不耐:“干嘛?”
她讨厌丑人,这对她的眼睛是一种伤害,如果丑人还主动到她面前晃,那简直就是挑衅。
马奋强长得随他爸,他爸就黑不溜秋的,个头也不高,一看就是老实人。
“那个,冬冬,你,你工作有、着落了吗?”
马奋强虽然叫住了赵立冬,但压根不敢看她,低着头搓着手,说话结结巴巴。
赵立冬眼一横:“关你什么事?”
说完理都不理马奋强,径直下楼去了,马奋强终于敢擡头盯着她的背影目不转睛,旁边人看见了就开他玩笑:“小强,你看啥呢,人都走远了。”
没人觉得赵立冬会看上马奋强,这俩人甭管外表还是家里都太不搭了,尤其是周惠跟马奋强的妈,两人碰一起就掐,周惠瞧不上马家把闺女压榨得那么狠,马家看不惯她把赵立冬个丫头片子养这么金贵,马奋强对赵立冬的心思藏都藏不住,但人家冬冬可从来没看过他一眼。
成为赵立冬一星期,光相亲就相了三回,看得出来周惠跟赵建设是真急了,她俩是这样想的,先给老二老三留下来,等冬冬定了亲结婚也还得个几年,全家人一起攒,够攒一笔体面的嫁妆了,但三回相亲赵立冬回回都没看上,反倒是男方都有这方面的意思。
有两个托介绍人跟周惠还有赵建设表达了愿意定亲的意思,还有个比较胆大,直接找上了赵立冬。
赵立冬心里打定主意是要去下乡了的,但妈爸肯定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绝对不会让她去的,所以不到最后认清现实,两人不会给她准备行李。
高中刚刚毕业的赵立冬对这个世界还不够熟悉,所以这个星期里除了被抓去相看,她都会以找工作的名义在城里到处逛,然后就在书店碰上了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一派斯文的二号男嘉宾。
三个相亲对象叫啥名字赵立冬根本没注意听,反正这二号男嘉宾高傲得很,还没到约定地点呢,介绍人就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什么爸是革委会领导啦,妈是供销社主任啦,自己还是工农兵大学生……总之要不是周惠找了以前的老领导,人家来都不会来。
条件太好,周惠心里也打鼓,怕齐大非偶,门不当户不对,以后赵立冬真进了门会吃亏。
她实在是想太多了,赵立冬压根看不上。
二号男嘉宾长到二十岁都顺风顺水,那天相看完了他还在家稳坐钓鱼台,觉得女方肯定不会错过自己,结果过没两天就听说女方又去相别人了,给他急够呛,之后找介绍人问,人家说得也委婉,说是他条件太好,女方家里觉得不般配。
这不,他就来找赵立冬了。
“冬冬,你也来看书啊。”
赵立冬对满店的语录不感兴趣,突然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眼一擡,二号男嘉宾怦然心动,然后就听见赵立冬问:“你谁?”
“谁允许你这么叫我的?”
赵立冬从不掩饰自己的骄纵傲慢,她看二号男嘉宾的眼神跟看苍蝇没有区别,显然对于有人打搅自己一事感到很不爽。
生来自信的二号人整个一懵:“上星期三,我们在体育公园见过,之后你家一直没联系我家,我就来找你了。”
合着他把周惠说给介绍人的客套话当真了,真以为赵立冬是觉得他条件太好才不乐意呢。
赵立冬:“哦,是你啊。”
她把手里的书原路放回,没等二号因她的想起来而高兴,就不客气地说:“让开,别挡路。”
书店不是可以大声喧哗的地方,二号有很多话想说,拼命忍住了,也怕惹赵立冬不开心从而更讨厌他,干脆到门口等着,等赵立冬从书店出来,又重新迎了上去,手里还拿着两瓶刚买的橘子汽水。
赵立冬根本不接,周惠以前就在汽水厂上班,再说了她看不上这点东西。
“冬冬……不,赵立冬同志。”
二号在赵立冬的视线里不得不改变称呼,紧张地满头大汗,“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赵立冬呵了一声:“不怎么样。”
二号一愣,发热的大脑总算冷静下来,这才发现赵立冬从头到尾都没流露出羞涩之意,甚至完全不想搭理自己。
这对二号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他呢,他家条件这么好,但赵立冬就是个普通双职工家庭的姑娘,而且还只是高中学历,她凭啥看不上他?
“你等等!”
二号挡住赵立冬的去路,一脸执着地问:“是因为两家不匹配吗?但我不在意这些,我相信凭我自己的双手也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话音未落,二号已脸如金纸,捂着受到重创的下腹处瞬间倒地。只能说幸好周围没什么人,不然他的脸就丢大了。
赵立冬冷哼一声,从他身边经过了,看都没看他一眼。
结果她这么一出,可算是给自己捅了个大篓子。
本来周惠跟赵建设都接受了事实,打算把闺女留在身边,看能不能再买个工作,要是能,老二老三就都不用下乡了,要是不能,那就老二老三抓阄,可谁能想到已经板上钉钉的两个工作突然间,人家就反悔不卖了呢?
这下两口子急坏了,要是一个工作都留不下来,三个孩子就全得下乡!
可惜跑遍了关系,两人也没能找着办法,赵建设一咬牙,准备把工作让给赵立冬,不管怎么说,这个小闺女不能下乡,她年纪小又生得好,真要不在身边,万一碰上个坏心眼的,真就一辈子都毁了。
“杀千刀的!说好的又反悔,没良心!早晚要遭报应!”
知青办的刚来筒子楼挨家挨户催过,尤其是家里应该有三个下乡的赵家,人一走周惠气不过就骂开了,定金都收了,条子也签了,结果说反悔就反悔!
现在工作本来就不好找,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这不是要挖她的心吗?
赵立冬倒是能猜到是谁在搞鬼,在她看来这样也挺好,妈爸再也不用偏心了,反正都要下乡的嘛。
本来她还想着,要是只有自己下乡,那以后赵立夏赵立秋每个月的工资得寄给自己三分之二,现在好了,大家一起下乡得了。
赵建设想把工作让出来被赵立冬拒绝了,其实就算她进了机械厂从车间工开始干,也有自信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拿到不亚于赵建设七级工的工资,可她原计划就是要下乡的,没打算留在城里。
虽然是从未来过的世界,但按照眼下的发展来看,恐怕要不了几年就会恢复高考,赵立冬早不耐烦住这逼仄的筒子楼了。
赵建设被感动得稀里哗啦,之后接连碰壁小半个月,总算是有人跟他透了口风,一家人这才知道原本定好的工作为啥没了,原来是之前革委会主任家的那个相亲对象,因为亲事没成,对赵家怀恨在心。
赵立冬那一脚给二号造成的伤害可不小,只能说他该庆幸赵立冬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不然那一脚下去还能活着都算他命大。
但这种事哪里好张嘴跟人说,二号连亲爹都瞒着呢,只说赵家人看不上他,想给赵家点颜色看看。
连大学教授大厂厂长革委会都能给剃了阴阳头拉出来挂牌子游街,再大的领导被扣了帽子都得老老实实去扫厕所睡大街,赵家算个什么东西?还不是随意捏圆搓扁。
当然,赵家要是把赵立冬嫁给他,那事情就还有的商量,不过不办酒不领证也不给彩礼。
赵建设跟周惠听完这些条件后气到浑身发抖,这不就是欺负人吗?你情我愿的事,哪能我们家不答应,你们就这么羞辱人?
不仅如此,赵立春跟王云的工作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赵建设因为是七级工,机械厂又是大厂,革委会的手伸不到这边来,也就还好。
不管以后赵家会怎么样至少现在这个家是正常的,遇到强权霸凌的态度是厌恶与反抗,而不是畏惧和妥协。
赵立秋反应尤其强烈,他是三个哥哥里跟赵立冬感情最深的,一听说彭家这么欺负人,热血上头就要冲出去找人算账,被赵立冬一把拉住。
这个家里最冷静,也最不拿彭家当回事儿的居然是赵立冬。
她一点也没有被人算计羞辱的愤怒,反倒神态轻松,看在赵立秋眼里特不可思议:“冬冬,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赵立冬施施然道:“有什么好生气的。”
周惠这些天都愁眉不展,赵建设早戒了的烟又抽了起来,见她俩这样,赵立冬搂住周惠一只胳膊:“妈,要不然我就嫁了吧。”
“不行!”周惠想都不想就否决了这个提议。“就是一辈子留在家里当个老姑娘,也不能嫁那种人家!”
赵立冬眨眨眼:“那妈你记得把家里房子写我名字,不然我怕以后大哥撵我走。”
赵立春涨红一张脸辩驳:“我才不会那样!”
赵立冬笑笑:“都别哭丧着脸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赵立夏气恼道:“这还不是大事,那什么才是大事?姓彭的欺人太甚了!你还真想嫁进去啊!不怕被欺负死!”
赵立冬:“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众人齐齐看向她,她耸了下肩:“我又没说错,我敢嫁,姓彭的敢娶吗?除非一进门一家人合谋把我杀了,否则就等着死我手里吧。”
哪怕是个普通人,她也有的是法子弄死那一大家子,这年头连个监控都没有呢,赵立冬觉得下乡前干点什么也不是不行,她保证彭家人死得干干净净还查不到她头上。
……虽然她是开玩笑的语气,但不知道为啥,全家人都打了个寒颤。
周惠吓得都不发愁了:“你你你,冬冬,你、你可别犯糊涂!犯法的事儿咱可不能干哈!”
赵立冬:“放心吧妈妈,我是最乖的小孩了。”
周惠:……
她怎么不信呢。
最终,全家人都接受了现实,宁可送孩子下乡也不肯跟彭家妥协,真要为了工作把闺女嫁进那种人家——不,这都不能算是嫁了,完全是把闺女送出去,这种事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干不出来。
彭家特别恶心,明明赵建设都找人把三个孩子插队地点调到一起了,他们还特意打招呼,又把仨兄妹分开,还分得特别远,赵立夏被分去了大西北,赵立秋是南方,而赵立冬则要去距离省城坐火车都得三天三夜的山省。
周惠赵建设两口子晚上躲被窝里偷偷哭怕孩子们听见,赵立春跟王云这些天心情也特别差,王云看不惯家里疼赵立冬是一回事,但真要让这么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孤零零去那么远的地方当知青,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她也心疼得厉害。
所以趁着没人注意,王云悄悄给赵立冬塞了八十块钱,这是她结婚到现在攒的全部私房钱,自己就留了几块零头。
对赵立冬痴心一片的马奋强知道赵家得罪了彭家,也再不往赵立冬跟前蹭了,生怕赵立冬看上他赖上他,本来他还想着,要是赵立冬愿意跟他处对象,他就让他几个姐姐凑钱买份工作给赵立冬呢,现在想想真是幸好赵立冬没看上自己。
筒子楼的邻居都知道赵家的情况,彭家这么干也没瞒着人,毕竟横惯了,也有人私底下悄悄跟周惠说,要不就让冬冬嫁去彭家好了,等有了孩子,在彭家站稳脚跟,两家关系自然就和缓了。
为这周惠没少跟人翻脸,谁敢跟她说把闺女嫁给彭家,她直接抄起鸡毛掸子打人,反正她心里憋屈得厉害,不如发发疯,好歹能好受一些。
好在彭家知道见好就收,赵家成分很好,周惠跟赵建设人缘也不差,闹得太厉害他们自己家脸上也不好看,所以在确定赵家兄妹三个下乡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后,也就收了手。
赵立冬知道,现在全家人同仇敌忾,因此以前所有的不愉快跟小龃龉都能一并抹消,赵立夏赵立秋宁肯下乡也不肯委屈她这个妹妹,赵立春和王云更是把这些年攒的钱全拿出来了,一家人的感情正是最炽热、最浓烈,也最不掺假的时候。
但人是会变的。
在漫长的生命中,赵立冬不知见过多少爱演变成恨,真心成为假意,所以她才喜欢在爱意最浓烈时将其吃掉,因为它很快就会贬值。
赵立夏赵立秋现在满心愤慨与对妹妹的怜惜,但是等他们下乡,发现回城遥遥无期,而在乡下吃不饱睡不好还要天天下地赚工分,未来一眼看得到头的时候呢?他们会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会不会想,如果当时妹妹没有得罪姓彭的,如果嫁给了姓彭的,他们就不用吃这些苦?
赵立春与王云此时真情实意,但过不了多久两人就会发现,没有了兄妹仨,家里突然变得很宽敞,以后有了孩子,也不愁没地方住了,妈爸除了每个月给下乡的三人寄钱票吃穿,剩下的全贴给了这个小家,那赵立春跟王云还会希望兄妹三人回来吗?
时间跟距离才是真正无法跨越的沟渠,日后对周惠跟赵建设来说,是天天陪在身边的长男长媳还有孙辈重要,还是下乡已经毫无未来可言,甚至没法给自己养老的三个孩子重要呢?
赵立冬并不怀疑家人此时此刻的真心,但也不会被真心牵绊。
分别出发的兄妹三人连火车都不是同一班,赵立冬是最后一个走的,周惠紧紧拉着她的手,眼泪止也止不住。
赵建设也在抹眼泪,周惠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到了那边给家里发个电报说一声,干不了的活儿就不干,妈以后每个月都给你寄钱跟票,照顾好自己,晚上睡觉别踢被子,记得跟当地老乡好好处,这样遇着事儿了才有人帮……”
说话间,已是泣不成声。
“好巧啊,赵立冬同志,你这要是去下乡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一家人的告别,竟然是那个姓彭的相亲对象,他为了出心头这口恶气,特意跑来火车站看赵立冬笑话呢。
可惜他失望了,虽然周惠赵建设赵立春王云都一脸愤怒地瞪着他,但他最想看到的赵立冬害怕流眼泪的画面却并没有出现。
不仅如此,赵立冬还冲他笑呢:“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姓彭的瞬间警惕起来,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这是被赵立冬踢出阴影来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我恐怕是个急性子。”
姓彭的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明明现在落下风的是赵立冬。
“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我告诉你,你家之所以会这样,全是你害的!”他恶狠狠地说,已经完全不再披那层斯文的皮。“你现在要是肯下跪给我磕两个头,说不定我可怜可怜你,还能把你弄回城。”
赵立冬扭头问赵立春跟王云:“你们不会觉得他说得对吧?家里这样都是我害的?”
两口子齐齐否认:“当然不是!”
赵立冬满意极了,火车已经到站,她不能再久待,临走之前,她分别拥抱了家人,抱周惠抱得最久,并在周惠耳边轻声说:“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说完,全家人一致无视了姓彭的,开始帮赵立冬挤火车,赵建设托着她把她从窗口塞了进去,然后再把大包小包的行李一并往里拼命推。
赵立冬的目光落在姓彭的身上,笑容灿烂,恶意满满。
但愿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能这样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