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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 正文 第648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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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8章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九)

    清欢没错过耿振业眼里的惊愕之色,显然如果不是和书记证明她就是王白菜,耿振业连自己妻子长什么模样都认不出来。

    倒也不意外就是了。

    王白菜矮小瘦弱,性格怯懦,逆来顺受,几乎没有擡头看人的时候,年纪轻轻便习惯性驼着背。在她二十余年的人生中,只有耿振业归家时才能有机会带着小丫吃上两顿饱饭,可耿家人实在会装,再加上耿振业总是待不了多久,假如他在时王白菜多说两句话,他走后,王白菜都要被清算。

    要说她俩之间有多么深厚的妻夫感情纯属白扯,哪怕再过个几十年,照样有将就着搭伙过日子的人,何况这时候。

    虽然这具身体已经过了长个子的年龄,但在清欢坚持不懈的锻炼、食补以及药浴下,还是让她成功长了那么七八厘米,旁人问时,她便推说是从前驼背不敢伸直了腰的缘故。

    身上长了肉,不再是皮包骨的模样,长相自然也就跟着变了,再加上体态和气质的变化,别说耿振业认不出来,就是王白菜的亲娘见了照样两眼一抹黑。

    和书记:“你们两口子这么久没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正好我还有事——”

    两人同时开口,只不过意思完全不同。

    耿振业:“谢谢和书记。”

    清欢:“不用了。”

    想也知道刚开完会和书记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找个借口给她跟耿振业相处空间,但这根本没必要。

    刚才有和书记在,耿振业已经将他“牺牲”的事情讲了一遍。当初他被派出去做任务,中途出了事,整个队伍几乎全军覆没,而他当时身上带着很重要的文件,于是另一位幸存的战友便跟他调换了身上的证件,并让他提前撤离。

    没想到敌人非常狡猾,竟然还留了后手,耿振业受了重伤,不得已就近躲藏,周围全是敌人,未免打草惊蛇,在不确定的前提下,他不敢轻举妄动。

    由于遗体受损严重,部队只能根据证件来确定身份,证件残缺不全或不存在的,才需要辨认,所以当初送回来的骨灰其实并不是耿振业,这件事直到耿振业赶回部队后才真相大白。

    他在隐藏行踪时耽误了治疗,腿部落下残疾,部队照顾他,给他安排了就近转业,今天正是来报道的时候。和书记提前得知,才让人通知清欢。

    清欢对耿振业道:“耿家已经分家了,你的抚恤金我拿了大头,这你应该没意见吧?”

    耿振业连忙道:“没意见。”

    清欢点头:“那就好。根据法律规定,配偶死亡后,婚姻关系自动解除,但我要女儿的抚养权,你有意见吗?”

    耿振业:“没意……等等。”

    他震惊地看着清欢,随即想到什么,诚挚道歉:“我知道这些年很委屈你们娘俩,是我做得不好,但我没有离婚的想法——”

    清欢打断他的话:“你什么想法不重要,是我不想跟你维持婚姻关系。和书记,新时代了,婚姻自由应该不只是嘴上喊的口号吧?”

    和书记清清嗓子,比起第一次见面就空降县委领导班子的耿振业,她当然更亲近也更信任清欢:“是的。”

    耿振业还想说话,这时突然有人敲门,随后两个矮小的影子从门缝里窜了进来,一左一右紧紧抱住耿振业的大腿,跟在后头的是和书记的秘书,她正哭丧着脸:“对不起,书记,耿同志,这两个孩子一直哭着要找你,怎么都哄不好。”

    抱住耿振业大腿的是一对双胞胎男孩,年纪也就五六岁,跟如今的了了差不了些许,但很瘦很黑,扒拉着耿振业裤腿的手跟鸡爪子时的干瘦干瘦,一点肉没有。

    耿振业哪里会哄小孩,从王白菜怀孕到生产,再到小丫一点点长大,他带她的时间少得可怜,可能在他心里,小孩儿见风就能长,可地里的庄稼尚且需要小心伺候,要浇水施肥捉虫呢,何况是活生生的生命?

    双胞胎张嘴就喊爸爸,耿振业被缠得满头大汗,见清欢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和书记赶紧弯腰哄孩子,耿振业这才得以喘息,他用充满愧疚的目光注视着清欢,低声道:“他们是……我那位战友的孩子。我离开部队前,去他的老家看了一下,两个孩子过得很不好,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就这样放任他的孩子被人虐待,所以就把他们带了回来。”

    清欢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她点点头,语气温和:“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了,那就好好照顾他们吧。”

    耿振业不知为什么,明明之前早已做好了决定,可当着妻子的面说出来时,却感到了心虚。

    “我转业后工资不低,能养活得起你们娘四个……”

    “请等一下。”清欢再次打断他的话。

    她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慢慢压平,以至于办公室中竟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连正帮忙哄孩子的和书记都没开口。

    “你没有牺牲的消息,我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你转业的事情,也没有跟我说,从见面到现在,你没有关怀或是询问过我与孩子的任何事,但是你一回来,就告知我你不想离婚,并且带了两个孩子回来让我养,是这个意思吗?”

    耿振业讷讷道:“不是让你一个人养,是我们一起,而且男孩子不用养得多么金贵,只要有他们一口饭吃就行了——”

    清欢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装傻还是真蠢:“一起养?需要我提醒你,在女儿长大的这些年里,你作为父亲为她付出过什么吗?千万别说你每个月寄回来的津贴跟工资,那些都进了你爹跟你兄弟们的嘴,我们没有捞着一分。至于给口饭……”

    她看了眼双胞胎,对他们并无恶意与嫌弃:“他们是烈士后代,不是小猫小狗,你嘴上说得轻巧给口饭吃就成,你试试看真这么做呢?”

    人生在世,名声再不重要,也不是能拿来随意践踏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必要来背负这份责任。

    耿振业一时冲动把孩子带回来,心里想得可美,以后一家四口在一起过日子,实际上哪有他想得这样好。

    双胞胎品性如何,是否有教育空间清欢并不关心,虽然了了不是真正的小孩,但毫无疑问的,她会永远偏爱了了,不可能让任何人来侵占了了的生存空间。即便耿振业一个人带双胞胎,那他养这两个孩子必然要付出,也就是说,原本属于了了的利益被切割给了陌生人——他大可做他的好人,但不能逼着别人跟他一起。

    双胞胎挺机灵的,来的路上耿振业跟他们说过“妈妈”有多么好,以后他们还会有个“妹妹”,可许多亲生的姐妹兄弟都不一定相处得好,何况毫无血缘的半路兄妹?

    耿振业太想当然了,这是很多“好男人”的通病,他们基本不承担家庭责任,也就会忽视履行责任所伴随的心血,不用想清欢都知道耿振业理想中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模样。

    妻子带着两个非亲生的战友遗孤与一个亲生的孩子,负责孩子们的衣食住行以及教育,而他只要去上班赚钱就好了。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妻子来打理还不够吗?顶多有空时喊几个孩子过来说我考考你,要是学得好,那就脸面有光,要是没血好,自然是妻子做得不够周到。

    妻子帮他带孩子,全了他讲义气的好名声,妻子给他洗衣做饭坐镇大后方,让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在单位拼搏上进——好前程还会远吗?等过个十几二十年,他只要不出轨都能当上单位好男人第一名。

    不如真死了呢,好歹以后了了身为烈士之子,考试说不定还能加个分。

    但清欢鲜少对人口出恶言,能够和平解决再好不过,如果不能……她不想做的事,也从没人能强求。

    “妈妈!”

    双胞胎其中一个突然挣脱和书记的怀抱,踉踉跄跄朝清欢跑了过来并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脸哭着哀求:“我吃得很少很少的,我可以帮你干活,我会烧火、洗衣服还有喂鸡,我什么活都能干的!求求你留下我跟弟弟吧,我们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这么点的小孩哭得如此凄惨,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受不住,清欢笑了笑,伸手握住小孩的手腕,饶是对方死死抱着她不打算松开,然而关节处微微一麻,也还是情不自禁松了手。

    “妈妈可不是随便乱叫的称呼,你应该叫我阿姨。”

    她说话的口吻很友善,却透着令人心惊的强硬,脾气好并不代表来者不拒,孟婆大神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早已跳脱七情六欲之外。

    同为女人,和书记其实也不赞同耿振业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

    即便出发点再好,跟家里联系一下都没有就直接把孩子带回来,清欢同志要是不愿意养,岂不是落人口舌?更何况她现在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回归家庭多可惜啊。

    这年头,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观念深入人心,和书记也不好说干脆离了算了,清欢说得对,她俩婚姻关系已经不复存在,即便耿振业回来,顶多也就办个手续的事,身为县委书记的她还能帮忙让流程走快点儿呢。

    “要我说啊……你俩换个角度想想呢?”

    清欢跟耿振业闻言,同时看来。

    和书记道:“耿同志,我实话实说,你如果想要持续这段婚姻,那你就不该招呼都不打一声。”

    顾及到有孩子在场,和书记说得很委婉:“你这样直接宣告结果,不是要逼清欢同志做她不愿意的事情吗?你知道她现在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吗?”

    耿振业当然不知道。

    他急急忙忙赶回部队后,先是忙着交接任务,然后便赶去战友老家,再着手转业的事,这一整个过程里他压根没想过老家的妻子跟女儿,比起情感上的寄托,她们更像是一个符号——他平安回来了,还活着,以后也不会离开她们,这还不够?

    耿振业惊讶于妻子的改变,但他完全不知道这份改变从何而来。

    清欢想,假如她和了了没有来,王白菜与小丫此时已然死去,那么匆匆带着两个小男孩回来的耿振业必然会回老耿家,他转业后得上班,哪来的时间带小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一定会很快再婚。

    有新的妻子帮他照顾孩子孝顺老人打点家事,至于这个妻子会是谁,一点不重要。

    等他再婚有了新的亲生的孩子,逢年过节还能记得白菜跟小丫,给这娘俩多烧两刀纸钱就不错了。

    然而没有人知晓那对可怜的母女已经消失在这世间,所以耿振业的回归就象征着圆满,拒绝了他的清欢在旁人看来才是不识好歹呢。

    和书记不知道清欢在想什么,她给了个很离奇,但又莫名很有道理的提议:“要不这样,耿同志这些年跟家庭脱节,不如试着留在家里照顾孩子?毕竟清欢同志跟这俩孩子不是亲生的,做好做不好都容易落口舌,但要是你照顾就没人能说什么了不是?”

    耿振业下意识道:“我还有工作……”

    “这就更简单了。”和书记眼睛一亮,“你转业回来是副处级,拿六级工资,工作完全可以让给清欢同志嘛!她工作能力强,又有上进心,这样你既能维持婚姻,又能给她做好坚实的后盾,清欢同志,你觉得呢?”

    清欢眨了眨眼睛,轻笑道:“我没意见。”

    耿振业结结巴巴道:“可,可是……”

    “是担心我的文化问题吗?”清欢柔声问,“放心,在大家的帮助下,我差不多够得上高中水平。如果是担心我的能力问题,我想和书记刚才已经为我证明过了。”

    不是想一家团圆吗?那以后耿振业留在家里带孩子,把工作让出来给她好了。

    不然她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走,想到副处级还得好久呢。

    和书记点头:“不仅我,大家都能给清欢同志证明。”

    至此,耿振业终于对“妻子”产生了不敢相认的情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嘴巴像是有自我意识在说一些胡话:“如果我把工作让出来,你也没法拿到跟我一样的评级——”

    “这个你不用担心,以清欢同志的能力,是金子早晚都会发光。”和书记道。

    她真不觉得自己这提议有什么问题,这不是很公平的事吗?耿事成想继续婚姻,那他付出一点怎么了,天底下多的是正在付出的女人。

    耿振业额头沁出一层汗,不得已因伤退伍已经让他失落不已,要是连工作都没有,那他真不知道人生还剩下什么乐趣。

    “我,我……我得想想。”耿振业低着头说。

    清欢微笑:“当然。”

    两人无法统一意见,双胞胎自然是得耿振业自己带,他一路带俩孩子回老家,已经心力交瘁,迫不及待想要来个人帮自己分担。本来这个人选是王白菜,可惜现实与想象不同,耿振业也只能把两个孩子带回老家,寄希望于娘爹帮忙。

    结果这不回来还好,一回来才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二哥四弟失手打死了大哥,齐齐进局子吃牢饭了,他爹耿老头因此气得中风瘫倒在床,口眼歪斜连字儿都说不出一个?!

    “爹啊!”

    耿老头如今就住在从前王白菜跟小丫住的那个小房间,家里只有吴老太会管他,但也只是给他吃点东西保证饿不死,如今耿老头饿得骨瘦如柴,又因为生病,整张脸都偏了,村里小姑娘来找了了玩,不小心看见他这张老脸,被吓得大喊有鬼拔腿就跑。

    哪里还是从前富态的耿老头啊!

    耿振业跪在地上,泪如雨下,看着他爹的吃住环境,以及屋子里破窗破瓦都遮掩不住的臭烘烘的气味,一股怒意袭上心头,对耿老头说:“我去找我媳妇问个明白!”

    谁知他刚走到门口,穿着黑蓝色褂子,头发花白的吴老太正好端着碗过来了。

    碗里是小半碗又黑又稀的野菜糊糊,光是看着就知道绝对让人难以下咽。

    “娘,你们天天就吃这个?!”

    耿振业愤怒地直咬牙,他现在就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老太冷冷地问:“你刚回家,不伺候好你爹,要上哪去?”

    耿振业对母亲的态度远比另外三兄弟要好很多:“我去找白菜,我要问问她,我不在家里时,她是怎么照顾家里的!我刚才看我爹后背褥疮都烂了,粘在床单上!”

    吴老太把碗放到耿振业手里:“你有空去找她问,咋不去烧点水,先给你爹擦洗擦洗?”

    耿振业愣了下,这才发觉娘跟从前不一样,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因为娘在家里是隐形的,沉默的,几乎没有声响的。

    除了伺候他爹还有干活,她像生活在这个家的鬼魂一样毫无存在感。

    生平头一回被亲娘训了,耿振业闷声不吭,烧水去了。

    真伺候起人才知道是件多折磨的事儿,耿老头虽然不能开口说话,嘴上却不停哼唧着,可他想说什么没人知道。

    光是给耿老头换个床单,擦身子换衣服,耿振业已是满头大汗,从头到尾吴老太一下手都没伸,好不容易耿振业收拾好了,吴老太却端着一盆凉水进来,全泼到了耿老头身上。

    这可给耿振业看傻了,他目光呆滞:“娘,你?”

    吴老太很平静地说:“给你爹收拾收拾,这是你当人儿子该做的。”

    耿振业满头雾水,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嚎啕大哭,是双胞胎。

    他心下一紧,连亲爹都忘了,擡腿迈了出去,然后两个小孩一左一右朝他冲过来,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一边哭一边大声喊着爸爸,委屈极了,伤心极了。

    双胞胎在耿振业跟前挺乖的,很少这么哭,一路下来耿振业对他俩也有了感情,听他们哭成这样心疼得很,正要问咋回事,谁欺负他们了,眼一擡便看见个穿着绿色背带裤的短发小女孩,正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

    耿振业认不出妻子,同样也认不出孩子。

    一时间,他不知是该先安慰双胞胎呢,还是该先问眼前的小女孩他们为什么哭。

    “哭什么哭,再哭把你们嘴巴缝起来!”

    门口传来一声暴躁的喝斥,玲珑踩着自行车出现,隔得老远就听见这阵鬼哭狼嚎,原本以为是别人家的,没想到越靠近自家听得越清晰。

    早上跟清欢分别后,玲珑很快也听说了耿振业的事儿,运输队消息向来灵通。

    她岔开一条长腿,脚踩在地上,满是挑剔地打量着耿振业。

    在旁人看来一表人才的长相,在玲珑这根本不够看,何况他的其它方面还拉低了这微弱至极的优点。

    她有时能跟小孩玩得很开心,有时又看小孩很不顺眼,总之和善的时候有,但少,得看她心情。

    双胞胎这样的丑孩子,玲珑多看一眼都觉得食欲下降。

    耿振业还不知道家里住了个知青,见玲珑陌生,说话又凶,也不再收敛,沉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

    玲珑充耳不闻,冲了了擡了下下巴:“被人揍了?”

    看就知道不可能是了了被揍,只能是别人挨了了的揍,但玲珑偏要这么问,果不其然,了了像没听到一样,转身就进了屋。

    “啧。”

    把自行车往旁边随手一放,仗着自己身高腿长,玲珑上前两步就将了了拎了起来:“什么态度?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

    嘴上这么说,另一手却漫不经心地往了了嘴里喂了块糖,“有毒。”

    说完还真将了了扔进了屋里,正好扔在叠起来的被子上,随后玲珑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双胞胎身上,满是恶意道:“再敢靠近她,小心你们的眼珠子。”

    耿振业不敢相信她一个成年人,居然会吓唬小孩,刚想说话,就听那人又道。

    “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