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格格不入
十月二日下午五点,海港大酒店,司机小陈准时把程望年一家送到了酒店门口。
乍一看,这是多么养眼的一家呀。
程望年人到中年依然风度翩翩,像个一家之主走在前面;罗怡更是保养得当,牵着虎头虎脑的小儿子跟在后面。
可细看两个大儿子,就不那么和谐了。
其实程叙和程少博长得都有些像程望年,又各自融合了妈妈身上的优点,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是有模有样。
只可惜这两人脸上都写满了不情愿,距离拉开老远,令这幅合家欢的画面失色不少。
“你今天给我乖乖的,不要丢脸。”走入宴会厅的门,罗怡把程少博拉到一边,又叮嘱了一遍。
程少博不耐烦地扯了扯衣领。
“阿叙啊,你来啦,快过来。”
程叙刚走进宴会厅,就被奶奶招呼了过去,毕竟是自己亲手带过的孙儿,要说一点儿不偏心肯定是假的。
“奶奶,祝您健康长寿。”程叙握了握奶奶的手,说完祝福的话,又退到一旁。
奶奶本还想拉着程叙的手说些什么,但见程叙已经走开,上来祝寿的人又多,也只能作罢。
寿宴开始。
例行的祝福后,就是一片觥筹交错。
“望年,今天这寿宴都是你操办的吧,要不说我们兄妹三人中,你妈福气最好呢。”说话的是程叙的舅爷。
“是啊姐,你好福气哦,也不知道我八十的时候,有没有这个儿孙福。”程叙的姨奶奶羡慕道。
作为姨奶奶的女儿,雪伦翻了个白眼,没想到人到中年,还无时无刻处在这种比较中。
“你这话说的,我们文祥、雪伦这么乖,你还操心这个。”奶奶满脸笑意,“雪伦,你哥今天怎么没来啊?”
“哦,他加班呢。”雪伦没好气地说。
“哎,文祥公司最近不景气,在裁员,你看着大假期的让加班,他也不敢不去。”姨奶奶转头看向程望年,“说到这儿,望年,你可得帮帮文祥啊,万一真的失业了,在你的公司总还能谋一份职业吧?”
“好的姨妈,我会想着的。”程望年应允道。
“还是有兄弟姐妹的好啊,当年经济困难,我们三个就是这么互相扶持着过来的。”舅爷感慨道,“你就望年一个儿子,我和三妹各有一子一女,他们堂兄妹之间还能互相帮衬。”
“是啊,再往下人丁就稀少了,雪伦和文祥都只有一个女儿。”姨奶奶又道,“所以还是望年福气好啊,这三个儿子就羡慕死多少人咯。”
程叙和程少博同时翻了个白眼。
“程叙和少博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但别说,长得还真有点像。”
每个家庭的家宴中,总有那么一两个不识相的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挑别人的痛处说。
今天这人就是舅爷的儿子,程叙的叔叔,程伟。
“嗯,都有些望年的影子,以后肯定能成大事。”姨奶奶附和道。
“你俩小时候还打架来着吧?现在不打了吧?”程伟睥睨笑道。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程叙冷冷开口。
程少博冷笑一声,难得他俩想法一致。
“程叙!”程望年脸一沉。
“哟,我这侄子气性还挺大,这点倒像他亲妈,要不是那么刚烈,当年也不至于这样是吧。”程伟好似不恼,依然笑嘻嘻地说。
这下几乎可以明确地说,程伟跟程望年有仇。
这些年,程望年的房地产生意蒸蒸日上,程伟本来捞了个包工头干,但因为私自克扣工人工资、背地里吃供应商回扣等事儿,前两年在公司闹出了很大的负面事件,程望年不得不把他扫地出门。
可人就是这样,本来是恩惠,但时间久了,受惠者就会习以为常,一旦这些恩惠消失,反倒记上了仇。
“程伟,过去的事情不必提了吧。”程望年冷声道。
“程伟,你什么意思?”罗怡也坐不住了。
“就是,阿伟,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场合。”舅爷厉声呵斥。
“哎哟,大家放轻松啦,我这不是突然想到,就随口一说嘛。怪我,怪我,说话不过脑子,我自罚三杯。”程伟说着举起酒杯,眼里却毫无愧色。
雪伦一副看好戏的神色,她知道程伟为啥会突然冒出这么不合时宜的话,或者说对程伟的感受心有戚戚焉。
程望年这些年发展得顺风顺水,令其他堂兄妹都黯然失色,甚至他们的父母年节碰到,也不忘奉承几句,看得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亲戚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在你处境不好时,同情是真的,背后嚼舌也是真的;
在你过得好时,情绪就更复杂了,羡慕是真的,维持关系以备不时之需也是真的,背后的眼红嫉妒更是真的。
这段尴尬的时刻马上被一波波的敬酒打断了。
程望年母亲的八十大寿,怎么可能只有家里人呢,同宗族的、同乡的、甚至生意场上的伙伴,都纷纷前来道贺,酒席排了二十五六桌,很快场面就混乱了起来。
“妈妈生日快乐啊,要不说都完全看不出您八十,我看顶多就六十。愿妈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拿起酒杯的是程望年公司下游供应商的老总,生意场上的人,叫起人来总特别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亲儿子。
“哟,小家伙真可爱,好像昨天还不会走路,你看现在都半个人高了。”另一个中年男子拿着酒杯凑上来,一边逗着程可可。
程可可撇撇嘴,转身钻到妈妈怀里,小孩子可不吃这套。
“呀,这是两位大公子吧,长得真帅,望年,我看你比强。”
“也不看看我们嫂子当年是何等大美人,我看两位大公子像妈妈更多。”这位拍马屁的显然没搞清楚全部情况。
“你这话可不对了,嫂子现在风采更胜当年,是不是嫂子?”
“行啦,就你们嘴甜,说得我都快当真了。”罗怡没有计较,笑盈盈地端起酒杯。
“两位公子读高中了吧?”来的人又换了一波。
“是啊,高一了。”程望年转头对两个儿子道,“程叙,少博,见过你们王叔叔。”
两人不情愿地起了身。
“两位公子在哪儿读书呀?”
“大的在一中,小的在茂名。”程望年没指望他俩会主动回答。
“哇,一中啊,那可厉害,今后可是清北的苗子。”王叔叔脸上顿时露出了羡慕的神色,“我女儿也刚高一,挤破了头想去一中,结果还是差了十分,最后只去了二中。”
“那已经很厉害了,我是体育生,中考成绩很差的,才400多分。”程叙端着橙汁,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程少博本来最烦这种比较,但听到程叙的回答,不由在心里一愣,这家伙真是完全不想给老子留半点面子。
“咳。哎呀,在这么好环境里,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王叔叔也略有一丝尴尬,赶紧打了个哈哈。
程望年瞪了程叙一眼。
中年男人社交场上的风光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事业有成,二是伴侣漂亮,三是儿女成才。
曾经,程叙就是程望年在各种社交场合让他脸上有光的子女,可现在,这小子好像完全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不一会儿,来敬酒的人就又换了一波。
程叙看着人们端着酒杯来来往往,搞不清他们是来祝寿的,还是来拉关系的。
为奶奶办的八十寿宴,真心来祝福老人长寿的又有几个呢?
趁着人多,程叙趁众人不注意,悄悄离开主桌往后挪。
谁知有这想法的不止他一个,程少博也默默起身往角落里走,这倒使他俩碰到了一起。
“觉不觉得我们两个就像个笑话?”两人碰上时,程少博突然自嘲道。
话一出口,却连自己都愣住了,仿佛刚才主动和程叙说话的不是他自己。
程叙看了程少博一眼,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俩从没和颜悦色地相处过,在这个瞬间,却莫名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不想呆就走吧,反正人这么多。”程叙淡淡地说。
“我是要走,不用你提醒。”程少博瞬间变回了曾经的自己,扭头向门口走去。
反正他出席过了,刚才的一切也都忍了,算是给罗怡交差了。
程叙又看了一眼奶奶,默默在心里说了句“生日快乐、健康长寿”,等程少博走后,也悄悄溜向宴会厅的大门。
另一边,在五点半,久安也准时到达了海港大酒店。
酒店二层,左侧宴会厅写着“王华老人寿宴”,右侧写着“谢源道老人寿宴”,久安提着礼物,推开了右侧宴会厅的大门。
宴会厅虽小,但布置得很温馨,亲戚们都已经落座了。
久安吸了口气,走上前去:“爷爷生日快乐,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送上了寿礼,是妈妈代为准备的一双老人鞋。
爷爷看着久安,笑眯眯的,下巴有些微微颤抖,却不说话,也不接礼物。
久安略微有些尴尬。
“老头子,这是久安啊,你的孙女儿,培鑫的女儿,你前段时间不是还念叨着吗?今天来看你啦。”一旁的奶奶看着身体健朗得多,凑在老头儿耳旁大声说道。
“久安,来来来,坐吧。”奶奶拉过久安,“爷爷老啦,身体不行啦,这半年来记忆力也严重退化,记不清什么人了。趁着过寿,大家再团聚下,谢谢你能来啊。”
“奶奶,我应该的。”久安答道,但说实话,她和爷爷奶奶的感情不深,也怀疑爷爷会不会真的念叨她。
“来来来,人到齐了,我们先合个照吧。”久安的大姑母张罗起来。
参加老爷子寿宴的,都是直系亲属,坐了两桌。这么多人,久安却被奶奶拉着坐在了中间,未免有点忐忑。
“听说你是高材生?”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姑娘问久安,她是大姑母的女儿,也就是久安的表妹了,“一直听说有个表姐学习很好,却也没见过你。”
谢培鑫走得早,就算后来久安和爷爷奶奶恢复了走动,也总是到年节将过才上门拜访,有意避开了大部队,所以久安和这里的大部分亲戚都不熟悉。
“还行,运气好罢了。”久安轻声说。
“你还挺谦虚。”表妹笑道。
“久安,有空给你妹妹补补课,这孩子就是贪玩,不爱学习。”姑母说。
久安笑笑,其实她和姑母见面的次数也不超过五次,但大人总有能耐把场面搞得很亲热。
“久安啊,奶奶老念叨你,有空多来走走。你爸是奶奶最疼爱的儿子,这么多年了,奶奶也想他。”二姑母发话了。
“姐,你就别一厢情愿了,那也得人家妈妈愿意啊。”坐在一旁的小叔抿了一口酒,又懒洋洋地把杯子放下。
这些年李媛媛一直单身未再嫁,却也跟奶奶这边没什么来往,这其中的缘由久安是知道的。
看着小叔这副赖皮的样子,久安把他想象成一只吸血虫,自己啥事儿不干,专门吸亲人的血,却理所当然、恬不知耻。
“怎么说话的。”奶奶瞪了小叔一眼,“有点做长辈的样子。”
小叔无所谓似的冲久安一笑。
“今天真好,人都齐了,好久没这么团圆过了。”大姑母给爷爷奶奶的碗里夹了一口菜,“妈,你放心,老和尚说的我们都照做了,爸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老和尚?”久安有些疑惑。
“这半年你爷爷身体一直不好,咱这边不是有个悟元寺很灵么,我们去拜了拜。”大姑母说。
“住持和尚说了,老人八十大寿的时候,务必所有家人团圆一起,为老人祝寿,再在灵册上亲笔写上名字送到寺庙供奉,以表示家人对爷爷的爱戴和不舍,爷爷就会挺过这段时间。”二姑母补充道。
“久安啊,我们刚都写完了,你赶紧也在上面签个名。”三姑母从包里拿出了所谓的“灵册”。
久安接过灵册,翻开一页,上面果然已经签满了大家的名字。
“我们问过主持,大儿子去世了怎么办,主持说他的子女代写也行。你就写上你和你爸爸两个人的名字吧。”三姑母示意。
怪不得。
久安心想,怪不得他们这么在意自己会不会来。
久安接过笔,缓缓写下——谢培鑫、谢久安,而后将“灵册”交还给三姑母。
三姑母松了口气,赶紧把“灵册”塞进包里:“这下好了,我明天就送到寺里。”
席间又恢复了笑谈,久安随意夹了几口菜,却胃口缺缺。
签完字后的久安对他们来说,好像不再那么重要,他们聊的什么,久安也没什么插话的欲望。
爷爷、奶奶、大姑母、二姑母、三姑母、小叔、表妹、表弟……
久安细细地把每个人打量了个遍,又突然想起程叙说的那句话——
“团队或朋友应该是自发形成的,气味相投的人自然而然会走在一起,被刻意分配在一起的,经过一下午,哪儿能成为什么团队呢?”
亲人又何尝不是呢?
有血缘关系的,就注定会亲密吗?
久安心里一笑,这一刻,她无比想回家。
“奶奶,晚上我还约了同学有点事儿,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就先走一步啦。”又坐了二十分钟,觉着时间差不多了,久安向奶奶开口道。
“这就要走了啊,吃饱了吗?”奶奶问。
“吃饱啦。”久安拿起背包,又对爷爷说了句生日快乐,向大家告了个别,转身向宴会厅门口走去。
“你看,我说她终归和我们不是一家的吧,人家早姓李了。”身后隐约传来小叔刻意压低却分明能让人听到的声音。
“别废话,给爸祈福要紧。”三姑母训道。
久安不再理会这些纷杂的声音,打开了宴会厅的门。
可一开门,她却愣住了——
程叙?